云南的故事(美的让人绝望) 二
(2007-11-08 08:21:19)
下一个
开始的时候, 老师一直在我身边, 一会讲笑话, 一会递水我喝, 我知道他感到内疚. 便说:
“你烦不烦, 老用一种要与战友永别的眼光看着我. 去, 跟摄影家学, 到周围转转, 牛车走得慢, 你不要慌.”
高山草甸加秋天, 周围色彩斑斓, 美丽无比.
“快去. 不要总守在我跟前, 好像生怕错过了临终遗言似的. 我就是要死, 也要来点音乐, 找棵青松旁. 这鬼地方, 连棵大树都没有, 所以我死不了, 去呀, 快去.”
看周围的植被, 大概在海拔三千米, 肺炎加高海拔, 情况可不妙. 在中国最边缘的乡村卫生院, 我也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 不过秋日高原温暖的阳光, 和煦的秋风, 五彩斑斓的灌木, 加上我时睡时醒的半昏迷, 使一切变得不真实的美丽, 我想上天堂的路莫非就像这样吧.
老师过一会就跑来告诉我他看到的风景. 从瀑布, 大湖, 到寺庙, 美人应有尽有, 最后总是不忘记说, 你不能看, 可真可惜. 当他又一次兴冲冲跑过来时, 我对他说:
“你别说, 这次让我猜.”
我喝一口他递过来水, 想了想, 说:
“你这次看见了金字塔, 对不对?”
他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 疑惑地说:
“真神了, 你怎么知道的, 难怪摄影家说你有慧根, 你真聪明.”
“这要什么聪明, 我估计你把国内的风景都说完了, 该轮到金字塔了.”
“不对,不对, 这被子有名堂, 艺术品就是艺术品. 这被子归我了, 既然睡在这上面能看到金字塔, 我干吗总想往埃及跑.”
黄昏的时候, 牛车转过了一个山坳, 嗷! 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我赶紧叫停住了牛车, 使出全身力气喊来他们俩, 和我一样, 他们也被所看到的完完全全镇住了. 在我们的左边, 是一个约五十度的长长山坡, 上面下密上疏在绿黄的草甸上洒着五颜六色的灌木, 从澄黄到深红都有. 最漂亮的就是浅色的金黄灌木, 在深红色灌木背景里, 在阳光下闪烁发光. 如果你看过梵高的绝笔”乌鸦群飞的麦田”, 你一定对里面的黄色有印象, 我过去一直认为, 那个只是梵高疯狂头脑里的想象, 因为第二天, 他的自杀就发生这个麦田. 现在我知道, 大自然漫不经心的一露, 就远超过人类的想象. 这个山坡的高处被云雾遮盖, 但远处梅里雪山却冲破这云雾, 挂着粉红的旗云, 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在我们的右边是缓缓起伏, 慢慢向下, 一直延展到天边的草原, 草原上一团团开着无名的小白花. 在草原上一层层云在缓慢游动, 不是雾, 是棱角分明的云, 它们时高时低, 被夕阳染上绚丽的色彩. 一条小河蜿蜒盘旋, 从山坡而下, 穿过我们的小路, 最后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首先是摄影家清醒了过来, 抓起照相机开始疯狂地工作. 接着老师也带着我的相机走向山坡.由慢到快, 所有这一切都随着夕阳而改变着颜色, 在变深变暗, 最后在红黄色的太阳和深红色的晚霞里, 所有的一切都成为红色, 只有深浅的区别. 当夕阳已消失在无比灿烂的晚霞里的时候, 只剩下耳边徐徐的山风在轻唱. 突然, 一束阳光突破云霞, 直端端地照在雪山上, 立刻这个世界变成在月光里, 不, 不是! 它比月光亮得多, 而且还略带红色. 所有的颜色全部翻转了, 黄色灌木变成了银白色, 草原上的一团团小白花变成了红黄色, 而原来深红色浅红的灌木, 却变成了层次不同的黑色, .
摄影家飞快地跑回来, 翻出胶卷准备往相机后背里装, 我按住了他手, 说:
“别忙了, 等你装好, 它早就没有了. 不要老为别人忙, 站着看会, 向老师学, 自己也应该享受一下.”
他听了我的话, 放下手, 站在我身边, 一起看着这叫人难以置信的美景.
我不知为什么那天对色彩如此敏感, 那些明亮的颜色好像不是通过眼睛, 而是直接地冲击我的脑神经, 使我晕眩. 是因为我病了, 变得敏感, 还是我要死了, 我不由地胡思乱想了起来. 想到我恐怕是最后一次看到如此美丽而又壮观的黄昏, 我不由胸口一阵阵发紧. 难道我再也不能看到这样的黄昏了吗? 难道我永远也到不了墨脱了吗? 难道是因为上帝慈悲, 在我离开之前, 让我最后看一眼她的伟大, 好永不忘记. 如果是这样, 她做到了. 我感到了的对生命无穷无尽的眷恋, 在这样的无穷无尽的美里, 你怎么可能不眷恋, 我突然想到了川端康成.
也许他是对的, 只有当人感到将要失去什么时, 才会知道这些的美丽. 而当你拥有时, 你认为将永远而毫不珍惜, 可这个世界上那里有什么永远的事情! 爱情也好, 青春也好, 生命也好, 都与这灿烂的晚霞一样, 最终都要消失于黑暗. 如果你不想承受那种黑暗渐浓, 慢慢把光明带走的痛苦, 若你想反抗那种人生的陈年老调, 你就只能像芥川龙之介那样,自己动手.
我不是什么伟大的文学家, 用不着为了体验美而让母亲和太太伤心. 但如果是命中注定我要提前退场, 我情愿就在这里, 就在此时, 让我的生命带着无尽眷恋和惆怅与最后一缕光线一起消失在这永恒的黑暗, 而这山风权当我的挽歌. 可这美真叫人难以割舍啊, “美的让人绝望.” 我不由脱口而出.
“美的让人绝望, 这什么意思?” 摄影家问道.
我知道他是雪莱的信徒, 相信美是客观存在, 我如果把美和死连在一起, 他非给气晕不可. 这牛车不大, 挤二个人我可难受了, 所以我还是闭嘴的好.
我当然没有死, 一个星期后, 我们回到了昆明. 散伙饭是吃了, 在一个小饭馆, 摄影家付的钱, 我和老师的钱都付了住院费. 我们边喝酒, 边闲扯. 摄影家笑着说:
“我们要感谢领导生病, 不然我们哪里能看到那样的黄昏呢.”
“你看看, 还是摄影家厚道, 知道感恩谢德, 不像某些人, 良心都让狗吃了.”
“这是什么话, 把我们带向美好生活, 是领导的责任嘛. 我倒是想, 用这种方法, 领导是不是太亏了.”
老师因为这句话的俏皮, 得意地笑着和我干了一杯, 接着说:
“我倒是有一个请求, 领导能不能准许我在火车继续跟着他, 多聆听领导的教诲, 我也能进步得快一点.”
“不行, 领导不许可. 你这个样子在我家吃饭, 我太太以为我在外面没吃饭, 要心疼死了. 以后任何时候到我家来, 我都欢迎, 你什么吃象, 与我无关.”
在火车站, 分手的时候终于到了. 摄影家最先离开, 我最后. 老师上车前, 才把我的包还给我. 这些天, 只要我提出我能背, 他总是一脸严肃地对我说:
“领导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这不是存心要弄得我诚惶诚恐. 领导能不能表现得高风亮节, 有什么意见, 也不要表现出来, 学着当好领导, 行不行?” 我毫无办法.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头一次认真地对我说:
“老兄, 你如果感觉有问题, 就让我陪你回去, 真的, 没关系. 我刚才看了时刻表, 我顶多晚十一小时回家.”
“哎, 你烦不烦! 没有你, 我正好一觉睡到家, 省得跟你啰嗦.”
我停了停, 又说:
“当然, 不管怎么说, 我算欠你一次杜鹃花. 别慌得意, 你欠我一个墨脱. 你下次要去, 必须告诉我.”
“当然, 那当然, 领导说了算. 我一定做好充分准备, 连买花圈的钱我都不忘记, 行不行.”
当我望着火车缓缓离去的时候, 感到有点惘然若失.
我再一次看到摄影家的时候, 已是十几年后了, 在一个宾馆大厅, 我出他进. 我向他要了房间号, 跟他说, 我现在一分钟都没有, 晚上不管多晚, 我一定到房间找他. 到了晚上, 当我迫不及待走进他的房间时, 他拿出一瓶酒和几个凉菜来欢迎我. 我们干了几杯后, 他告诉我, 他到北京是来筹划他的摄影展. 我恢复以前的腔调对他说, 好不好先拿给我领导看一看. 他笑着翻出一本, 说:
“只剩最后一本样品了, 都翻旧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
“旧不要紧, 我只要你的签名. 毕加索在菜单上签个名, 现在就值几万美金呢. 你一定要努力, 我就指望这签名发财了.”
我看他签名的熟练, 估计他一定有点名气了. 他笑着摇摇头对我说;
“你还是得老师来对付你.”
是啊, 我哪能忘记老师呢. 从那以后, 就没有人跟我那样胡侃, 最后彼此会心地一笑了. 隔了一年, 他写信给我, 告诉我他准备去墨脱, 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 我告诉他, 我听从他的建议, 兴趣已改到月球上了. 鉴于他在给我买花圈上表现的小气, 这次他务必万分小心, 如果搞得我要跟他买花圈, 我一定会认为他是在故意气我. 这是我们的最后的联系.
摄影家告诉我, 老师五,六年前去了美国. 如果你们在Grand Teton, Yosemite, 或Guadalupe Mountains 看到一个大个子中国人, 行头虽旧但很专业, 走不了几步, 就用挂在背包带上脏兮兮的毛巾擦擦汗, 笑着说: “这是十四次了.” 那一定就是他了. 你们一定要来告诉我, 千万不要忘记!
等我翻完画册, 才发现没有那天黄昏. 我不由惊奇地问:
“为什么没有那个黄昏, 你和老师帮我照的, 没有人说不漂亮.”
“当然不错, 但和你我看到的相比差太远了. 我每次犹豫来, 犹豫去, 最后总是没有勇气把它们贴上去, 那天实在太美了.”
“你也觉得那么美吗? 我当只有我那样认为呢, 因为我想我要快死了.”
“你又在胡扯什么, 美就是美, 与死活有什么关系.” 他瞪了我一眼, 停了一会, 继续说说道:
“不过你说的真对, 美的让人绝望, 我再没有能看见如此美的黄昏了. 以后我只要看到什么难见的美丽, 我就想起了你的这句话, 想到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比这更美的东西, 可一生还有那么多的岁月, 的确让人绝望.”
我可不是雪莱的信徒, 我认为领会美无疑是与个人的精神状态有关. 至于那天, 我想因为我的病, 因为有谈得来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我有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