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

戴榕菁

在前面那篇《侦破皇后“谋杀案”》中我指出曾被称为所有学科的皇后的专业哲学被身患严重的自闭症的专业哲学界谋杀了。本文就来对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的症状和起因进行一下诊断。

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有很多表现，但其最基本的症状就是与人类文明的发展相脱节，它既不以文明的发展所揭示出的新的知识和逻辑为自身发展的动力和养分的来源，又不是以现实世界所面临的各种实际挑战为其解决问题的目标，而且对于不是用他们圈内所熟悉的语言所写的文章的阅读力极差。这种症状并非由专业哲学界人士一时疏忽而造成的不如人意的状况，而是由诸多因素诱导下发作，并在专业哲学界运作的内在基因（即内在逻辑）的作用下益发严重，使得该专业被困其中而不可自拔。

为了对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有更好的了解，我这里先简单地介绍一下在上一篇《侦破皇后“谋杀案”》中已经涉及到的哲学的基本意义。哲学是一种抽象的逻辑域，而哲学的思维（不论是专业理论还是每个人自己的理论）是对这种 抽象逻辑域的意识反映或文字表达；由于社会的哲学思维可以非常地混乱甚至负面，因此人们需要一个专业来对哲学进行研究并推动社会哲学的健康发展；为此，人们将社会的信任及相应的大量的社会资源赋予了顶着“专业哲学”这个名号的学科，那就是专业哲学界。当这个学科不作为甚至堕落的时候，我们就面临着用于发展对人类文明的生存与未来攸关重要的社会哲学的资源和相应的信任被顶着“哲学”二字的专业界绑架了的局面。

促发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的因素很多，这里我将着重讨论其中一个常被忽略了的但至今仍继续不断地变得更加严重的因素。我曾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这一促发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的诱因：“文明的衰败始于专业哲学的堕落，而专业哲学的堕落始于差劲的阅读能力和系统的不诚实。[i]”

长期以来，专业哲学界将老子，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柏拉图的著作打上“非常难懂”的标记，因此哪怕是包括极大牌的专业哲学家在内的专业哲学界人士都读不懂它们时，那是OKAY的，（中国哲学界甚至有《道德经》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而与此同时又有大量的所谓的道德经学者，亚学学者，康学学者，黑学学者，及柏学学者，在“没完全读懂也OKAY”的前提下在那里连篇累牍地撰写着成千上万的老子研究论文，亚里士多德研究论文，康德研究论文，黑格尔研究论文，以及柏拉图研究论文，并从中又衍生出了一大堆研究那些经典哲学家的专家来。这种奇怪的专业文化实践就已经在专业哲学界埋下了不诚实的种子。而几百年甚至数千年来的专业哲学界对于这些被标记上“非常难懂”的人物的著作的层出不穷的没完没了的的研究本身就是他们既读不懂还又要装懂的虚伪状况的极好的自画像。

很显然，把上述的经典著作标为“非常难懂”的影响肯定不会仅仅局限于对这些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名著的阅读，而会对哲学的发展产生全方位的影响，因为这种状况很容易在年轻的学子中造成这样的印象：专业哲学不需要讲真话，说假话是OKAY的，一个人只要语言运用能力强，熟悉哲学行业中的语言习惯特征，懂得行业中的政治操作文化就可以在行业中混碗饭，甚至平步青云名利双收。这样的文化一代代地传承下来，一两个世纪后的今天，要想让整个哲学界不会因为系统的不诚实而堕落都很难。

这种系统性的不诚实衍生出了一系列的怪相。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专业哲学界整体上来说不是以发现社会自然人文的真理为目标，而是围绕着他们所感兴趣的一些文字上的议题没完没了地进行不是以达到真理性的结论为目标的争论，以至于“argue”这个词已经成为一个人在论文中表明他是专业哲学界人士的一种标记，他们会把不是为了argue而是声称提供真理的人视作异类而进行排挤；在过去这近一个世纪以来在他们的圈子中越来越盛行的一种共识是：人类不具备识别什么是真理的标准，因而没有人能够声称找到了哲学上的真理。

他们所感兴趣的议题中的一大类便是评述过去人物的理论，很多专业哲学界人士终其职业生涯就是研究某个过去的人物的理论。尽管有些人的文章（如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物的文章）确实不太容易懂，但即便是如我这样从未接受过任何正规的哲学系的训练的业余读者也最多几个星期或个把月就能把其中被认为最难的（如道德经，形而上学，纯粹理性批判等）给吃透了，实在难以理解怎么会有经过正规的专业哲学训练的人终其一生就研究某一个人的理论（而且还研究不出个名堂来）呢？可这种对界外人来说的奇事，在他们界内来说是一类非常普遍的并不奇怪的事情。

而他们在讨论过去的人物的理论时的一大特点就是喜欢将某个人的不同文章混在一起当作他的整体理论来谈，貌似融会贯通，实际上却掩饰了他们哪篇文章也没吃透的真相。不仅如此，他们谈论A的理论时，还会引用B，C，D等等的相关文献，有时会引出上百篇的参考文献，可就是不习惯于给出A本人的具体的原文，这样就可以让他们随心所欲的将他们自己认为的A的看法加在A的身上了。这就使得他们的专业不需要真正具备能够理解原文的能力而只要能说会道即可的好差事。即便当他们偶尔给出原文时，也常可被别人轻易地发现是对原文的曲解。

这种系统的不诚实从以下几个方面成为促发专业哲学界脱离现实的自闭症的原因：

1）当低下的整体阅读力和缺乏硬性标准而引发的系统性不诚实形成一种文化之后，一个直接的后果便是理论表达的形式而不是理论的真理性成为判断理论的价值的主要标准，而追求浮夸或固定的形式比探索具有高度智慧的真理性的论述要容易得多，因为前者的门槛要比后者低得太多，一个肯吃苦读书码字的人，不论他对所读的书的理解有多差，所码的字有多平庸，都可以造出一份份像模像样的长篇大论来。往好了说，这是将理当作为人类文明根基的哲学之健康发展降格为对于专业哲学界内愿意吃苦做低效功的人之辛苦的奖赏；但实际上，这将会连愿意吃苦做低效功的人所努力的质量标准都降得更低了，因为愿意吃苦的人不怕吃苦，但并不等于他就能得出富有智慧的成果。。。如果业内的质量标准是智慧的内容而不是浮夸的形式，那么他们会向着质量的方向去熬夜去挣扎，但是如果业内的质量标准是形式，那么他们吃苦努力的方向则会是如何让自己的作品按照业内的标准看起来更了不起。

但问题是，哲学不是艺术，哲学的生命在于智慧性的内容；对于艺术来说，表现形式的不断翻新本身可以造就艺术的发展，但是，对于哲学来说，不论是将现有的表现形式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中文里所谓的八股文化）还是不断地翻新表现形式都无法完成为人类文明提供新的智慧性理论或帮助解决文明发展中不断涌现出的新的逻辑挑战的任务。因此，这样的专业实践就很自然地会带来这种现象：不论是对古早的经典文献的评论，还是对因评论古早的经典文献而自身成为经典的文献的评论，或是后来人们针对当时的社会政经时事提出的观点的表达都可以是因为形式（即论述风格及旁征博引）上的耀眼而被推崇为高质量的作品。结果即便有人偶尔地提出一个比较有意义的哲学观点后，接下来就是对这个观点的没完没了的正反面的评论几十年，使它光荣地与之前被评论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文献同伍，而这些正反面的评论中的最主要的正反面的特色并非那些被评论的理论对社会和哲学本身的发展的正反面的影响，而是评论人员们对那些理论的正确和错误的理解这样一种意义上的正反面的特色。

 2）他们的研究兴趣表现为用一些作者的理论来解释世界，而不是以认识客观世界的真实面目并在认识过程中借鉴前人的知识为目的。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并不是要用哲学来研究世界，而是将哲学改为在没读懂原文的情况下对理论进行臆测，而客观世界只是他们研究理论的陪衬而已。他们常一方面把对于社会动力特性的描述归于一些名作者的观点（尽管他们经常因读不懂那些名作者而曲解他们的观点），另一方面，他们却并不在意真正地搞懂原作品的意思。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现象：他们常将某作者的完整的理论减缩为几条他们总结出来的特点，且将对客观世界的规律的认识减缩为对那些理论的了解，而不但对那些理论细节缺乏了解，更对那些理论的基本特性（如康德的超验）完全误解。不仅如此，他们会在还没搞清楚A的情况下，就把研究A的B，C也变成了研究的对象。结果随着这样的雪球越滚越大，他们也就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而陷在自己构造的既让外人看起来非常高尚也让他们自己感觉很了不起的游戏中不可自拔。

3）相应地，即便是表面看来是针对现实世界的讨论中，他们通常也并非如前面提到的那些哲学先人那样是直接针对问题进行分析，而是把前人的哲学拿出来进行一些评论或修正，因为只有那样才能显出他们不同于专业哲学界以外的人士，才显得他们懂哲学具有哲学修养，尽管他们对于稍具难度的经典哲学的引用或评论经常是荒腔走板的。换个角度来说，如果他们不那样做，他们就有可能不被同侪所接受，因为从专业哲学界本身的适者生存的角度来看，这是可以用最小的努力来糊弄该专业界以外的世界的方式，因而是一种最有利于他们的群体生存的文化；另外，以这种方式成名的人群本身就没有经过严格而诚实的阅读力的检验，所以一旦这种文化被否认了，那么很多---甚至所有---已经成名了的并在他们的专业圈中占有权威地位的人物都可能会被否定，因此掌握着新一代人的文章发表，经费拨付，职称升迁的他们也不会允许可能威胁他们的地位与生存的事情发生。这就必然促把专业哲学界带往与现实脱节的方向。

4）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不但表现在与一般社会实践的脱节上，同样表现在与原本和哲学之间曾有过血缘关系的各个具体学科上。一个具体的表现就是在很多专业学术性或大众文化的网站上会列出一系列具体的社会领域或自然领域的学科，但就是不会列出哲学这一选项。而其原因很简单：每一学科都有自己的特有的方法论，而它们的方法论与专业哲学界基本完全不搭界，因为专业哲学界嗨的是自己关起门来玩的游戏，因而专业哲学的讨论对其它学科的发展毫无帮助。实际上，今天的专业哲学界已经无力再孕育出任何新的学科了。而一些还未成形为独立的学科的被认为属于是哲学的一部分的领域也更多地被称为“跨学科领域”而不是专业哲学的分支，因为在它们还未完全独立之前虽然它们的思维方式可以勉强被称之为是专业哲学的分支，但是它们的活动却与专业哲学界闭门自嗨的游戏丝毫没有任何关系，而一旦它们独立了之后，便很快会成为以其自身特有的方法论或经验法则为标志的经验（empirical）学科，从而连专业哲学所应有的思辨的特色也会很快地从他们的实践种消退。

这种缺少一个能够通观不同学科并为各学科的发展提供智慧性指导的专业哲学这一学科的现状对于人类文明有着极大的危害，这会造成各个学科在为了各自的利益而盲目发展的同时忽略了其发展对于社会整体文化和环境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而这种负面影响不但可以造成世界各地政治经济上的混乱，更可能造成环境与资源的破坏，甚至出现因科技发展上的错误而导致的大规模毁灭性的灾难。另外，社会整体哲学的薄弱也会导致各学科内部的发展因缺乏形而上的逻辑指导而迷失方向，这一点不但对于社会经济和心理学这些其发展具有高度不确定性或非线性的领域的发展来说会有极大的影响，就是对于被一直认为具有高度独立性的前端科学的发展也同样会有着非常负面的影响。

结论

多种内在原因导致了原本理应为人类文明提供智慧性作品的专业哲学界深陷严重的自闭症中，其主要表现为：1）他们的研究兴趣不是在以探索真理为目的的课题上，而是在包括对于过去文献的无止境的argue在内的各种文字游戏上，乃至完全无力尽到为文明发展提供智慧性指导的职责；2）他们集体性的低下的阅读理解力使得他们不但无力阅读来自他们专业界以外的以他们所不熟悉的语言和风格所写的文章，就是对来自专业哲学界自身的古典文献也缺乏应有的理解能力，这使得这个专业哲学界日复一日地生产出来的无数的文章严重脱离真理，而成为一种特殊形式的文字游戏；不仅如此，3）他们还严重排斥来自他们专业之外的在写作形式上不具有他们特有的游戏风格的文章，这更加重了他们与非专业哲学界的现实社会在逻辑上的隔阂。

导致专业哲学界身患严重自闭症的原因比较复杂，但其中一个既重要又明显却一直被世人所忽略的因素就是他们的集体的严重差劲的阅读能力以及他们用来掩盖这一缺陷的系统性的不诚实，而这两者之间又是相辅相成的。本文前面对集体性的低下的阅读能力诱发各种自闭症症状的逻辑脉络做了重点的分析讨论，而这里需要补充的一点是：该专业界所表现出的系统性的不诚实不但使得外界的社会长期不会怀疑顶着智慧的光环又接受着一代代优质青年为梯队的这个专业界会缺乏基本的阅读能力，而且也使得他们自己因处于一种自我麻痹和膨胀之中而缺乏对自己的基本能力的欠缺不具备正确的认识，尤其是当需要得到年长的一辈在专业方面认可的年轻的一辈将前辈们的低下的阅读力及系统性的不诚实作为该专业的独特的正常生态时，这种畸形的自我良好感觉便会加重这个专业界的自闭症。

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之最严重的一点在于它不是专业哲学界自身可以医治或解脱的。这主要由两方面的原因所决定的：1）导致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的根本原因之一是其在高难度阅读上的极度的无奈，和在探索需要有高度智慧才能认识的具有高度逻辑难度的真理上的极度的无力。而这一问题并非是凭着“我能”，“我一定能”的自信或愿意埋头苦干的毅力就能解决的。因此，即便他们想要摆脱自身的能力低下，也不易做到。2）如同自然界中的各种自锁机制（比如由摩擦力产生的各种自锁机制）那样，专业哲学界的自闭症是由它自身内部的运作逻辑决定的。在专业哲学界内的各种相关的自锁逻辑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权威者自身的认知的缺陷和对自身利益的保护。在整个专业面临着前面提到的存在着难以突破的能力缺陷的情况下，如果有一个可以投机取巧（即系统性的不诚实）能够让他们摆脱窘境的话，在最小阻力原理的作用下，他们很容易就会拥抱投机取巧的选择。尤其是当在该专业界占有支配地位的所谓权威们本身不具备突破那些能力上的缺陷的潜力时，不论是从自身的认知（即对于突破的可能性的认知）出发还是从自身的利益（即防止他人对自己的否定）出发，都会有意无意的阻碍对于那些缺陷的突破。

因此，除非这个世界能觉醒过来，从外部来帮助专业哲学界从其无法自拔的严重自闭症中解脱出来，我们将继续面对这样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悲哀：一个自古以来被认为是提供智慧的高尚的职业在满是危机的世界上不但是毫无声响地开着自己的派对，而且对来自外面的语言文字缺乏智者们名义上应有的理解力，却仍然可以被那个职业以外的世界认作是智者们积聚的圈子。

问题是，专业哲学界的颓废会因其绑架了作为文明的基石的“哲学”二字而将人类文明一步步地拖向深度的危机直到难以挽回的灾难性局面。。。。。。

 

 

 

---

[i] 英文可译作The decline of the civilization started from the corruption of the academic philosophy, while the corruption of the academic philosophy started with the poor reading capacity and systematic dishones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