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0岁的街道居委会主任田大妈退休了。早在1950年,田大妈就当上这个主任,一干就是38年。别看这个官小,但是总有忙不完的事儿。如今退休了,田老太太才清闲下来。人清闲下来,就喜欢回忆年轻时候的往事。过去几乎忘记的事情,现在又渐渐地浮现出来。
那天田老太太走到菜市口路口东北把角,想起来,她刚嫁到北京来的时候,就在这个把角卖过大碗茶。田老太太老家是河北正定乡下,娘家姓胡,大名菊花,1946年,她18岁的时候,嫁到北京南城宣武门外的田家。田家婆婆也姓胡,是菊花的同乡本家。正是婆婆娘家人给菊花介绍的这门亲事。为什么好好的大北京城里男人偏要娶一个乡下丫头呢?原来田家这个小子是一个废人。
这事情还要从公公田无尘开始说起。老田原本有一个好端端的小药店,但是当年他背着原配老婆,搞了一个女学生,上了当,药店没了,还进了监狱。出来之后,老田只好在街头卖大碗茶糊口。老田为了翻身,后来又悄悄地卖起白面。他自己贩毒不吸毒,只想攒钱,重新开个小药店。但是报应的是,他的儿子田小尘竟然偷偷抽起白面来。老田贩毒赚的钱,都用在给儿子戒毒上面了。直到1946年,儿子田小尘30岁了,才终于戒了毒,可是人也变呆傻了。老田老两口给儿子娶了一个农村媳妇,这就是胡菊花,外人称呼她小田太太。第二年,老田夫妇先后病逝,留下傻儿子和可怜的小田太太。小田太太只好继承公公婆婆的事业,在菜市口把角苏家金店门口,卖大碗茶。
那时候小田太太还不到20岁,小媳妇在街上卖茶,难免没有地痞流氓来调戏。幸亏田家茶摊跟苏家金店是老关系。当年就是女强人苏九爷让破落的老田来她家金店门口来卖茶的。小田太太一见有流氓捣乱,就喊金店的保镖出来,把流氓赶走。可是到了第二年1948年8月,苏家金店关门了。
原来那时候国民党政府发行金圆券,规定金银外币一律由政府专营,民间的金银和外币要到中央银行兑换成金圆券,如有抗拒,查出来按照经济罪查处。苏家金店只好关门。没有卖出去的金银首饰不得不交到银行兑换金圆券。一年之后,金圆券急剧贬值,如同废纸。苏家彻底破产,这故事另外再叙。
苏家金店一关门,小田太太也失去了保护。不时有地痞流氓前来捣乱,小田太太只好强装笑脸,忍辱应付。
这天中午,光天化日之下,地痞杨天回又来捣乱,趁小田太太一不留神,伸手捏住了她的屁股,跟随杨天回的催奔儿们见了,哈哈大笑。小田太太终于忍不住,端起一碗热茶泼在杨天回的脸上。
杨天回捂着脸大叫,嘿,你这小娘们敢泼我,给我砸。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一声喊,谁敢砸!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小田太太也一愣,回头一看,原来是穿戴时髦的芙蓉姑娘。这芙蓉姑娘原来是苏家金店里的售货小姐,过去喝小田太太的茶时,小田太太从来不要钱。金店关门之后,芙蓉姑娘也失了业。过了不久,芙蓉姑娘当上了吉普女郎。小田太太看见过几次芙蓉姑娘坐在吉普车上飞驰而过,还冲她招手。今天在这个节骨眼上,芙蓉又突然出现,小田太太感觉遇上了大救星。
这时候只听杨天回说,呵,这又是哪儿的小骚娘们呀,来这里管闲事?
芙蓉姑娘说,你管我是哪儿的,你当街欺负小田太太就是不行。
杨天回顺手抄起一个茶碗,使劲摔在地上,说,我就欺负了,你怎么着吧?
芙蓉姑娘嗓子眼动了一下,一转身,往马路旁边走去。这时候人们才看见马路边上还停着一辆吉普车,上面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国军青年军官。
芙蓉姑娘走过去,一伸手,把军官腰上左轮手枪拔出来,一转身,打开枪机,冲着杨天回的脚下就开了两枪。枪子击起两圈土泡,溅了杨天回一裤脚。
杨天回再一抬头,见芙蓉姑娘已经把枪口抬起来对准他的脸。吓得他连忙双腿一软,跪下喊道,姑奶奶,您别当真,我刚才是闹着玩的。
芙蓉姑娘说,孙子,你要是再敢欺负小田太太,你跑到哪儿我就追到哪儿,把你的屁眼儿打开花。
说完,芙蓉姑娘跳上吉普车,只见身子前后一晃,吉普车就开走了。
杨天回从地上爬起来,连忙和喽罗们一起,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回想到当年这个情景,田老太太不禁地笑了笑。她当时多感谢吉普女郎芙蓉姑娘啊。想到这里,田老太太突然一阵脸红,因为她又想起了后来的一件事。
1966年夏天,文革开始了,田大妈还是街道主任。一群女红卫兵来找田大妈,来核实人民小吃店的女职工薛芙蓉在解放前是不是吉普女郎。田大妈犹豫了一下说,是啊。红卫兵们说,谢谢田大妈,我们这就去揪斗她。田大妈本想说一句薛芙蓉没做什么坏事,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女红卫兵们冲进人民小吃店,把当时快40岁的薛芙蓉揪到当街,强迫她跪在地上,把她头发剪光,又弄来几只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然后押着她游街。红卫兵们押着她从菜市口走到宣武门,然后又从宣武门走回菜市口,到了人民小吃店门口,才把满脸唾沫和泥巴的薛芙蓉放了。芙蓉走进小吃店,不敢出来,直到天黑,才用头巾蒙着头回家。
游街的时候,田大妈在路边上看见了薛芙蓉,薛芙蓉也看见了田大妈。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交流了一下,就躲闪开了。
当时田大妈觉得红卫兵太过分,心里暗暗安慰薛芙蓉要挺住。如今田老太太重新回想这件事,她突然升起一股羞愧的感觉。她想,为什么我当时不冲上去保护她呢。为什么当时我不制止那些红卫兵小孩子呢?
田老太太被这股羞愧的感觉折磨着。最后她终于坐不住了,买了一大包点心,按照她打听出来的地址,到西直门外紫竹院去看望薛芙蓉。
薛芙蓉已经从小吃店退休了,她跟田老太太同岁,但是看去好像年轻10几岁,每天早晨还去公园跳迪斯科。她丈夫李老师也已经退休。紫竹院是教育局分配给李老师的新房。
两个老太太相见格外高兴,聊了一阵,田老太太说,我来是想说一句心里话。
薛芙蓉问,什么话?看你样子吓人叨乎的。
田老太太说,文革的时候,我有一件事对不起你。
薛芙蓉说,什么事呀?你都把我弄糊涂了。
田老太太说,文革开始的时候,那些女红卫兵问我你解放前是不是吉普女郎,我说是来的,结果她们去了小吃店揪斗你。
薛芙蓉听了,哈哈大笑,你说的也没错啊,我就是吉普女郎啊。
田老太太说,可是,你以前帮助过我,解救过我,我应该知恩图报,应该在关键时刻保护你。
薛芙蓉说,得啦,那个时候你就是不说,也会有别人出来揭发,反正早晚要过这一关,跟你说不说没有关系。
田老太太说,那是两回事。我当时没有站出来舍身保护你,说明我这个人关键的时候,是胆小鬼,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对不起你。
说着,田老太太抹起了眼泪。见田老太太哭了,薛芙蓉也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这么多年,我早就忘了,您还提起这件事气我,是不是,好了,您的心,我领了,咱们本来始终就是好姐妹,你放心吧,我不会怪罪你的。
田老太太说,芙蓉妹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两个月后,田老太太突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不幸逝世。薛芙蓉听到这个消息,又哭了一场,自言自语地说,我说着她怎么提起那些往事呢,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让她注意注意身体呢。这小田太太,一辈子活得也真够辛苦的。愿你在天国安息吧。[2006/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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