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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酒鬼的文革

(2006-06-28 06:58:05) 下一个
北京旧事·两个老酒鬼的文革 [1] 游行 1969年4月24日,党的九大胜利闭幕了。北京革命机械厂革委会组织工人群众到天安门广场游行庆祝,除了在职的职工,还通知了退休的职工。 退休老工人钮师傅,正在家里外屋搭建上下铺,准备自己睡在上面,老伴睡在下面,腾出里屋的双人床,给大儿子结婚使用。 接到游行通知,老钮放下手中的活儿,准备出门参加革命活动。老伴不乐意,说家里这么多事儿,你还去起那个哄干什么?老钮嫌老伴觉悟低,教育她说这是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老伴反问,这运动给你分房子啦,还是涨工资啦?问得老钮哑口无言。但是老钮还是要去,老伴挡住门口,就是不让他走。两人呛呛起来,老钮扇了老伴一巴掌,夺门而出,老伴在身后大哭大叫。 老钮快到厂子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老伙伴,退休的老史师傅。他正站在一家小吃店门口。他告诉老钮,出发的时间还不到,招呼他来先喝两杯二锅头。 老钮问老史,你不是不能喝酒吗?你的肝炎好啦? 老史说好了。 老钮嘀咕着,不是肝炎不好治吗? 老史哈哈一笑说,那是王八蛋刘少奇说的。我听毛主席的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就治好了。 两个老师傅,滋儿咋儿地喝起了酒,又聊起了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老刘。老刘原来就是厂党委书记,66年被打倒,现在被扶起来,重新进了领导班子,当了一把手。 老史说,刘书记人不错,以前还搞物质刺激,给工人们发奖金。 老钮说,还是刘书记人好,他回到台上,我们有实惠。 于是两个老师傅说为老刘重新当头儿干杯,又多喝了两杯。 这个时候,老刘正带着厂里的游行队伍从小吃部门口走过,两个老师傅,喝得高兴,竟然没有发现。 老钮又说,刚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跟贱内打了一架。 老史问为什么。 老钮说贱内诬蔑文化大革命,说不给工人分房,不给涨工资。 老史沉思了一下,说,弟妹说的也没有错。依我看,不分房子,不涨工资,不是毛主席的意思。你看九大闭幕了,说不定讨论过给咱们分房涨工资的事情。 老钮一听,觉得有道理,建议老史为党的九大干杯,为毛主席干杯,于是两个老师傅,又多喝了两杯。 等二位老师傅喝高了,从小吃店里出来,歪歪扭扭地走到工厂门口,传达室的人说,游行队伍已经出发了。老史说快追。老钮说,咱们别空着手,去找个旗子。 两人来到会议室,看见桌子上还有一副空白的横幅。老钮对老史说,你来写两个字。老史说写什么,老钮脑子热乎乎的,就说,写我们要求分房涨工资。老史脑子也热,潇潇洒洒地就写上了“欢庆九大为我们工人涨工资分房子”。 然后两个醉鬼举着横幅,走出厂门,去追赶队伍。路边的老百姓,看到这副横幅标语,觉得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不少人就自动参加。一会儿,醉鬼身后,跟了一大群人,老钮老史回头一看,见人越来越多,心中十分得意,把横幅举的更高了。 两人带领着人群,到天安门广场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本厂的队伍,就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工厂。 天安门广场上的密探,看见了这副横幅,连忙给游行总指挥部报告,说发现了经济主义的反动标语。总指挥命令不要惊动人群,要尾随跟踪。最后,追到了工厂,叫来了纠察人员。 老钮老史,把横幅放回了会议室,高高兴兴地走出厂门。密探用手一指,纠察人员立刻把两个醉鬼扑到在地,逮捕了起来。当晚,革委会主任老刘也被逮捕了。 在监狱里面,三人分别受到隔离审讯,最后查明,的确没有主谋策划,只是两个老工人酒喝多了所为。老钮老史被释放回家。老刘有管理不善的责任,重新被撤职,下放到车间基层劳动。 老钮后悔当初没有听老伴的话,从监狱里出来,跟老伴做了检查,认了错,发誓从此再也不参加运动起哄了。 [2]:拜堂 过几天就是五一,北京市里接着还要举行盛大游行活动,儿子,新媳妇也都要参加他们厂里的活动,因此儿子把结婚办事,放到5月2日。 前两天,街道上组织学习了九大公报。老钮家这片儿,是本院街道积极分子武大妈负责,集合退休职工,家庭妇女,念报纸。老钮脑子想的都是给儿子收拾屋子的事情,再加上刚从监狱出来,发誓不跟政治运动起哄,就没有仔细听九大公报说了什么。 老钮师傅家就两间大杂院平房。他把里屋腾出来,让给儿子跟新媳妇住。他跟老伴,二女儿,挪到外屋来住。屋子小,结婚办事,就在屋外院子里面进行,邻居家的桌子板凳,都借来使用。小院子挤了不少人,老史也带着一捆二锅头来了。 老钮说,要不是那天你拉我喝酒,我也没事。 老史说,谁叫你主意多,让我写标语来的。 儿子儿媳妇一身现代时髦打扮,解放服,纪念章,手里拿着红宝书毛主席语录,就像解放前宣武门南堂的洋教士,时刻手拿着圣经不放一样。 儿子厂的车间书记老马师傅做主婚人,讲了一通革命大好形势,然后宣布一对革命的年轻新人,结成永远的革命战斗友谊。大家鼓掌。儿子儿媳妇拿着小笸箩,往人群中间撒水果糖。儿子的一个同事从人群中出来,拿着一个拴了小线的苹果,让小两口咬苹果,人们一旁看着起哄。 老钮酒瘾憋了好多天,遇到儿子结婚,算是大赦,又赶上老史带来好几瓶二锅头,于是两人就在一边桌子上,喝起酒来。看着大家热热闹闹的,老史说咱们划划拳,老钮说,划拳的老词,都是四旧,咱们得用新词,老史说,行。于是两个酒鬼划起拳来。 老钮先开始,一把手呀, 老史跟着,二结合呀, 老钮,三忠于呀, 老史,四无限呀, 五湖四海, 六六六呀, 七个巧呀, 八路军呀, 九大开呀, 十大帅呀。 两个老酒鬼的划拳,把院子里的人都逗笑了,钮大妈过来对老纽说,你看你,又喝多了。老钮听着大伙的笑声,却洋洋得意。老马师傅想起来,老钮解放前吹过喇叭,就走过来建议说,钮师傅,这大喜的日子,给大伙吹一段。老钮说,不成不成。老钮说不成,他心里的意思是,我解放前是吹白事喇叭的,这红白不能混淆。但是老马也记不清了,坚持让老钮吹。老史也跟着起哄,劝他。老钮没辙,只好进屋,把唢呐找了出来。 老曲子是不能吹了,老钮就想着吹哪个新曲子,《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都不合适,老钮想起来一首歌,觉得比较合适,就是《毛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那首歌,索拉索拉都呀,密索都拉都呀,就吹了起来。 大伙又是一阵掌声。老史这时候喝得脑子也热了,又建议说,北京老风俗,革命新内容,咱们让小两口拜拜堂,怎么样?老马师傅同意,但是说他不行,让老钮来主持。老钮这时候也喝得差不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到前面,对老史说,我喊谁,你就领着小两口拜谁,于是开始拉长了嗓门,喊了起来。 一拜主席! 二拜中央! 三拜领导! 四拜高堂! 战友对拜! 大家哈哈大笑地鼓起掌来。 热闹了一天,客人们全散了,也没有出什么杈子,老钮的老伴放了心,老钮也忘记了前些日子被抓过的不快。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街道积极分子武大妈拿着九大公报的报纸上门,轻轻地敲门,叫老钮出来,拉着脸说,你想想,你昨天犯了什么错误没有? 老钮想了一会儿,说,没犯什么错误呀。 武大妈说,昨天你谁都拜了,就是没拜林副主席。你看看,林副主席是接班人,都进了党章了。 武大妈晃着手中的报纸,又说,让你好好学习,你也不听,有人告你的状了,还有你划拳,这个先不说了。不拜林副主席的事情,性质最严重。 老钮一听,吓得有点发蒙,说,我可不是成心的。 武大妈说,这个我知道,我也跟上面替你档着,不过,万一有事,你自己心里有个准备。说完,四下张望一下,就赶紧走了。 武大妈一走,老钮慌了神。老伴凑过来说,不让你喝,非得喝,你看惹漏子吧又。老钮说,也没有别的办法,咱赶快做出忠于林副主席的样子。于是上街,多请来几张林副主席像,能挂的地方,都挂上。还找来一个林副主席纪念章。也别在胸前毛主席像章旁边。那个时候,别林副主席像章的人,还不多。老钮家里,自己身上,都做出一副特别忠于林副主席的样子。就这么坚持了两年,也没有见谁找上门来。 到了71年9月底,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来了。又有人上门,带走了老钮,调查老钮跟林副主席的关系。查来查去,查不出老钮跟林副主席有什么关系,完全是两年前儿子婚礼上,忘记了拜林副主席,惶恐惊吓所至,予以撤案释放。在拘留所里,老钮知道了林副主席从天上掉了下来,自己真是哭笑不得。出来以后,跟老伴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3]:巡逻 1976年,退休老工人老钮被街道派去当联防队员。白天睡觉,黑夜在街道巡逻。老钮很喜欢这个差事。一是因为家里地方挤,二女儿已经长大,上了班,还跟父母挤在一个屋里不方便,老钮在窗户外面,盖了一个小棚子,里面一半当厨房,另一半搭上一块木板,就成了老钮睡觉的地方,从早到晚,浑身上下都是油盐酱醋的味道。当了联防,他就可以夜晚值班,白天回家睡在老伴的床上。 老钮的老伙计老史,也被街道派去当联防。两个老家伙,又在联防见了面,分在一个小组,于是有了说话聊天的伴儿。 老钮以前因为喝酒犯过事儿,从此老伴有了管制他喝酒的理由,严格控制,多一滴也不行。老史家老伴儿也是一样,就冲老钮老伴的面子,对老史管的更严,因为老钮两次进局子,都是因为老史窜捣老钮喝酒造成的。现在两个老家伙,出来当联防,有了一点自由,又找机会偷偷喝酒。后来被双方的老伴儿们发现,就严格控制他们的钱包,不多给一分钱。 酒鬼喝不上酒,脾气就格外暴躁。所以两个老家伙,夜晚巡逻,对可疑分子的盘查,就特别凶狠。小偷小摸小流氓的,不敢到这个地盘上犯事,老钮和老史成为模范联防队员,远近闻名。 三月底的一个晚上,两个老家伙在街道巡逻。虽然已经是早春天气,但是夜晚的风,还是很寒冷。老史把棉大衣裹紧了一点,发着牢骚说,这会儿要是有一口儿,就好了。 老钮出来之前,还偷偷喝了一点,不像老史瘾这么大,就说,算了吧,这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两次进局子,都是因为跟你喝高了,给闹的,我劝你还是别想那玩艺儿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想,骨头里面怪痒痒的。老钮也紧了紧棉大衣。两人走到一个胡同的岔口。 这时候,忽然一个身影急匆匆从前面走过。老史眼尖,一捅老钮,说,这不是你家二丫头吗? 老钮这时也认出来了。他想起来,最近二丫头下班也不直接回家,经常去天安门广场抄诗歌,回家还讲些对社会不满的怪话。当然,老钮就从自己到老还睡在厨房里,对社会也不满,打心眼里赞同闺女的思想,但是他还是提醒闺女出门在外的时候,不要乱说。 这时候,老史又捅了一下老钮,说,你看! 只见又一个黑影,急匆匆地跟着二丫头身后。 老钮心想,不好,是流氓。老钮跟老史一使眼色,两个人就追了过去。老史比老钮年轻几岁,跑得快,先跑过去,把那人给截住了。老钮也跟了过来。 那人30多岁,尖嘴猴腮,原来是个密探,在天安门广场发现了二丫头往纪念碑栏杆上贴了攻击江青同志的反动诗歌,就一路悄悄跟踪了过来。这个密探见两个联防队员把他拦住,就说,别误会,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有证件吗?老史问。 密探掏出了证件,递给老史,老史借着路灯看了看,没看懂,又递给老钮。老钮也借着路灯看了看,也没看懂,就还给密探,又问,你深更半夜的,追那个丫头干什么? 密探说,那女的是反革命分子,别让她跑了。 老钮眉毛一拧,说,我怎么不知道? 密探瞪起眼睛,说,你们两个喝多了吧?给我让路! 老史挡住他,说,我们俩今天还没喝呢! 密探一推老史,少废话! 老史一把拉住密探。密探又一推,把老史推倒了。这时候老钮早就憋不住火,一个手疾眼快,抡起手中的棒子,迎头就是一闷棍。密探原地踏步了几下,然后昏倒在地。 见密探倒地,又看看远处,二丫头已经没有了身影,老钮松了一口气。老史这时也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捡起了密探掉地的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100多块。嘴里念叨着,这兔崽子怎么这么多钱?顺手从里面抽出一块钱,合上钱包,给密探塞回兜里。又用脚踢了踢,见密探醒过来,啊呦喊疼。老史一拉老钮,两人赶紧走了。 不用老史说话,老钮就知道奔哪里去。两个老家伙直奔街头小卖部。这里已经关门黑灯了。两人敲开门,从值班的手里买了两瓶二锅头,一人一瓶,来到一个僻静的墙根坐下,两人对饮起来。 老史说,哈,痛快,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干! 老钮说,这兔崽子敢说我闺女是反革命! 老史说,该打,干! 老钮说,回头这兔崽子找人追查怎么办? 老史说,打死也不承认,干! 老钮酒瘾终于上来了,说,干! 第二天密探带人来追查。老钮因妨碍革命公务被抓进局子。这次老史也没漏网,跟他做了伴儿。两个人的老伴说,你看他们喝酒惹事,不喝酒也惹事,嫁给他们真是倒了霉啦。 两个酒鬼,在狱中咬紧牙关,始终不承认认识那个被跟踪的青年女人,从而保护了二丫头的安全。老钮和老史,一直被关到当年11月,因为四人帮被粉碎,从而得到释放。 从监狱出来,两个老家伙聚在一块,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 [2005-4-9初稿[[2006-3-27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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