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陪你变老

作者：戴宁

当你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不知何时又多了些许的皱纹，微秃的前额，掩不住的白发，小腹上日益增多的赘肉，消失不见的腰身曲线，还有每天都被那种力不从心，心不从愿的感觉所盘据着，这时的你，喜乐早已离你远去。你彷彿走在一个漆黑不见底的通道里，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光亮？人生的路啊，走到这里，怎么变得如此沉重？走过的路成了不堪回首，而面对未来的路却胆颤心惊。这时候的你，是否意识到，也许你正在经历你人生的一个低谷─中年危机？！

记得老公四十岁生日的那天，我曾邀请亲朋好友为他开了一个惊喜派对。在我看来，老公正是男人四十一枝花的年龄：成熟稳健、事业有成、儿女称心、父母健在、夫妻恩爱，还有什么可忧愁？理所当然的要庆祝一番。当他下班回家推开门，一屋子的朋友和家人迎接他，「生日快乐」此起彼落，却猛然见他手指上竟包着白纱布透着的殷红，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同事请他中午出外用餐庆生，他竟不小心被汽车门压了手指，去了急诊。冥冥之中似乎是上帝的警示。那时的我们并没有往心上去，那个生日派对，宾主尽欢。倒是记得他几次提起他同事对他说的话─人到中年，该好好省视一下自己的人生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他真的开始一点点地检查他的人生，不再庆幸他所拥有的，全神关注地寻找他自认为缺少的，试着补偿自己「完美」自己的人生，开始了他的中年危机。他开始抱怨美国生活的单调和枯燥，两点一线（家到公司）的日常生活，确实不如他常提及他以前国内的大学同学，今天的大款们在国内的那种前呼后拥地让人羡慕，也不及国内的男人们过的那种下了班可以饮酒喝茶，唱卡拉OK来的多姿多彩。这些我都还可以苟同。但是渐渐的，他开始以羡慕的口吻提及他在国内的好朋友，大多结婚离婚好几次，而他十几年来只对着我这么一个女人......。我还半开玩笑的对他说：「怎么？觉得亏了？我才亏了呢--亚洲女人在美国可吃香着呢！」看着他的脸晴转多云，我适时地打住，心里还嘀咕着：「不就一句玩笑话吗，干嘛那么当真？」

慢慢的，十多年从没换过工作的他开始对自己的研究工作失去了兴趣，也许省视下来觉得不过是一个高级打工仔，美其名为「科学家」，实际上无所建树，于是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以前那个事事满足的人，变得诸多不满，先是不满上司的专横，接着不满公司的规章......，最终以从研究开发部转至安全检验部告一段落。我倒是安慰他，这样不仅乐得轻松，而且可能更适合他的个性。

每年的例行检查身体，这年他惊见血糖和甘油三脂超过了点标准，除了大叹岁月无情催人老之外，接着就是「全民皆兵」─戒糖、戒盐、戒脂肪，还报名参加了健身俱乐部，每天吃完晚饭，就跑去那里搞得一身汗。以往那个不爱运动的懒骨头，竟然成了健身俱乐部的老鼠。如果中年危机只是这样，我倒乐见其成。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要拥有一部宝时捷跑车，并一再强调美国男人在这个年龄大多有这种想法。再不开这种车，年纪再大了再开，就不太相称了。我看着他理所当然的讲话态度，感觉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且不提他的越野吉普车是刚刚买的，我的凌志也不过只四、五年的车龄。我们收入是不算低，但还没有富裕到可以随便买部豪华型的跑车，放在那儿只为偶尔玩玩的地步。况且，两个孩子还小，双方的老人还健在，怎么不多想想他们的需要，而只顾满足自己的一个爱好呢？我开始责备他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说多了慢慢就成了鼠目寸光、胸无大志......。话是越说越不投机，也是越说越难听。

直到他去了趟中国，回来后整个儿变了个人。话少了，但一说就引发「战争」。以前的好莱坞大片迷，开始看起了以往不屑一顾的长篇中国连续剧。我常深夜两三点醒来，发现身边的人不知去向。下楼一看，却见他全神贯注的坐在电脑前，一见我急忙关上电脑，还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加一句：「我在看新闻。」以前那个体贴的男人彻底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漠不关心，常常处于一种梦游状态下的「梦中人」。常常是车开出去不知往右，或是往左转，要我提醒才大梦初醒。任何家庭活动，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唯一的喜乐彷彿只要坐在电脑前才能显现。

直到在一次大的争执中，冲口而出的话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老公在那一趟国内之行中，结识了一个“她”，回来后两人开始了现在流行的网恋。至此，老公的中年危机发展到了最高潮。我不禁想起他四十岁生日那天手指受伤之事，忽然有所体悟：中年危机正如他受伤的手指，虽伤不及身体，却痛彻心肺！

经此，我的中年危机也随着提前来临。其实，枕边人的变化是不难察觉的，只是心里一直排斥着这种感觉，常常对自己说不可能，那么爱我的一个男人，怎么会移情别恋呢？但是，第六感却常常发出警示。于是从不去美容院的我，定期地去做脸、修眉、瘦身。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会一下子，对自己脸上的每一细小的皱纹竟然那么难以忍受。想到那很快将至的四十岁，就心惊肉跳，有种「世界末日」的感觉。

与朋友谈话，谈着谈着，就会感慨：无可奈何花落去。收起常穿的衣裤套装，买了好些轻盈飘逸的裙装，忽然很讨厌自己那一贯女强人的嘴脸，很想在下一分钟，立刻让自己变成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于是，留起了长发，穿上了裙子，换上了细高跟皮鞋，甚至退掉了一份六位数字的高收入工作，只为了做一个温柔的小女人，不要再让我的男人觉得自己是个咄咄逼人的女强人。

然而，高高低低的荷尔蒙，主导着起起伏伏的情绪，不平的心态左右着出口伤人的话语。等到得知老公感情出轨，对方竟是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从偏远山区里出来的女人，脸上彷彿被重重掴了一掌，但并没清醒。心中的怨气和屈辱，让我处于一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情绪紧绷，一触即发的边缘。

我去见心理和婚姻谘询辅导师，美国的心理专家在一个钟头的谘询中，几乎没说什么话，他的目的是鼓励我敞开心门，释放心中的怨恨。在结束的前一分钟，他劝告我：「接受事实，忘记伤害，试着让自己快乐起来。」于是乎，每天下班都结伴与同事一起去找寻「快乐时光」喝几杯，周末陪着孩子们去爬山，或是去看电影。然而，快乐仍然离我很远，心中的伤痛仍然让我怨恨满怀。

我再一次去见婚姻谘询心理专家，这次他的话语更加简短：「不能原谅（他），就离开他。」我虽然惊讶美国人不同于国人那种劝合不劝分的思维方式，但这种直截了当地劝分手，犹如另一掌掴，让我沉思，也让我清醒。也许是我反常的沉默让老公感到事态的严重，他察觉到这个精心建立的家即将摇摇欲坠了，他开始反覆地说他从来没想过要造成这个家的解体......。

夜半被半边身体的麻木弄醒，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臂被他紧紧地攥在怀里，动弹不得。看着面前这张睡梦中仍紧皱着眉头担忧的脸，忽然觉得这个中年的男人，竟然像个年少的孩子。就像一个趁大人不注意本想偷跑出去玩一圈的孩子，刚跑出门就被大人一把抓住，那种担惊受怕的神情，让我心里涌起一种温柔与怜悯。在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彼此的爱还未走远；也在那一刻，我猛然醒悟，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症结所在。

我们开始检讨各自的迷失和过失，一起去见心理谘询专家，更多地了解人到中年，男女间心理的变化。原来年少时，各自欣赏的优点到了此刻，竟会变成相互间情感的缺陷。以前，我爱他的体贴稳重，到了中年，成了平庸和胸无大志；他爱我的聪明能干，中年后，却成了咄咄逼人的代名词。中年夫妻，经过多年的共同生活，当初爱的激情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渐消沉；各自的缺点已完全浮出，让人一目了然。此时再加上为子女教育的劳心，事业的瓶颈，社会风气的影响，美国人嘴里的"Peer Pressure"，身体里荷尔蒙急剧地变化，生活中的种种压力......，产生冲突和矛盾是在所难免的。当不快发生时，男女之间处理矛盾的不同态度和方法，其实才是使这种冲突进一步激化或趋缓的主要原因。

男女间最大的不同在于，男人总选择遗忘来对待使自己心烦的事。吵架时，男人听到女人的尖嗓门就想夺门而逃，在外面逛一圈，或上网做会儿网虫，他就心情舒畅许多。就像孩童在哭闹时往往越哄越闹，但只要稍稍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比如，让他看会儿电视，或是玩一下玩具，他的哭闹就会停止。而女人却需要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心里的委屈和烦恼，需要说出来，需要男人的聆听和理解。可往往话才说了一半，男人的身影早已远离，她一口气堵在心里，不禁感慨：茫茫世界，知音难觅。以前那个她说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的男人已消失得踪影难觅。等那外面逛了一圈，心情刚刚恢复一点的男人踏进家门，迎面而来的可能是女人的另一番报怨。这简直要让男人发疯，不明白这女人怎么这么没完没了。以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怎么会变成如此难以理喻，难以取悦的唠叨的妇人？是什么让她如此地烦人？是什么让她能把十几、二十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一再得提起？

其实他不明白正是因为他的刻意回避，无意的冷漠以对，使得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数说她的委屈。双方的不理解变成了心底深处各自的遗憾和怨恨，结果便导致许多中年夫妻口角连连、冷漠以对，如果此时正好有第三者出现，很容易便可以趁虚而入。

每个人都需要被别人理解和欣赏，女人喜欢被自己的男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男人更乐意被自己的女人当做一棵大树来依靠。然而，产生冲突时，男人的不耐烦和不愿做聆听者，常常让女人解读成爱已消失，因为她感受不到她所期望的男人的呵护和关心；而接踵而至的是女人对男人的失望和批评，也往往使男人理解成浓情不再，因为他需要的是女人的赞赏与崇拜。

一旦明白彼此，凭藉着曾经拥有的真情和多年的共同生活经历，加一点宽容和自省，再一次的相爱并非难事。今天的我已经可以很自然，也很诚心的称赞老公为这个家做的每一件哪怕很小的事，即便是一个努力。在他叮叮咚咚敲了一下午，修好了被风雨吹坏的后院的木栏时，我会即时的送上我的感谢，告诉他家里的男主人是多么重要。换了以前的我，可能会耸耸肩：「找个工人来，半个钟头就搞定了。」

现在的他也可以在我情绪低落时，给我一个拥抱；或是在我们意见不一时，耐心地聆听我的想法，在我感性的述说后，加入他理性的分析，进而达到双方一致或至少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最重要的是，我们对爱有了全然不同于以往的认识。年少时自以为很懂爱，浅一点说，爱是男女相遇时眼里的火花；深一点说，爱是心灵彼此地撞击。今天，唯有用以下爱的诠释，才能完全透彻地表达人类的爱，包括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姐妹的爱，情人夫妻的爱，更适用于所有人与人之间的爱：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凭着对爱崭新的理解，刚过四十岁的我，如今已没了危机感，而是满心的喜乐与平安。我们夫妇俩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了更深的体会和信心。在以感恩的心度过每一天平凡的生活中，一点点地享受「慢慢地陪你变老」的浪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