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重读芳华,(一),(二)>,分别介绍了新红学派的创始人胡适和俞平伯。这次介绍王国维和他的红学著作《红楼梦评论》,在我看来,《红楼梦评论》也是百年来红学研究的芳华之作。
王国维,字静安,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生于清光绪三年,卒于1927年,年仅五十。王国维为近代通学大儒,治学范围甚广,对清末民初学术界影响极大;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号称清华国学四大导师。其生平著作甚多,涉猎文学、美学、哲学、考古诸领域。我只粗读过他的《人间词话》和《红楼梦评论》。
《人间词话》是在西方美学思想基础上,以崭新眼光对中国旧文学,特别是词学,所作的评论;既通俗易懂,又具备很高的学术价值,一直倍受读者和学者称道。我是在文革后期时从朋友那借到,像读黑书一样偷偷阅读和抄写的,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喜悦心情。很多古词,都是从这本书中学到的,也是至今可以背诵下来的。他的评语警句,更是令我耳目一新,如: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和当时的年青工友们背诵这段妙文,得意得摇头晃脑,口水四溅!
对红学感兴趣后,得知王国维写有《红楼梦评论》一书,找来拜读的时候,已经是打倒四人帮之后的年月了。因为只对红楼考证感兴趣,对它的美学和艺术研究一直是站在大门外远远的地方,而《红楼梦评论》更多是在艺术美学层面上对红楼的研讨,所以,没能深入领会《红楼梦评论》的旨意,就浅尝辄止了,远没有像读《人间词话》那样的细密。
四年前,在北京逛西单书城时,看到了装璜精美的《红楼梦评论》和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的合订本,才合两个US刀。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这几年,闲下来的时候,就抓起来读一读,不知不觉,竟逐页地读完了这本书。虽然仍旧是浮光掠影地粗读,虽然仍旧是对美学艺术一窍不通,但毕竟是第二次读,读出了芳香精华;可以无愧地说是“重读芳华”。
王国维以前的红楼爱好者和研究者,多是以随笔的方式记闻和评注,没有文学和美学意义上的研究和评论。严格讲,王国维是历史上第一位《红楼梦》的文学评论家;《红楼梦评论》也是第一部红学专著。他从西方文学评论的理论层面,研讨了《红楼梦》的“精神”(以往还不曾有人这么看待过这本巨著),以及在美学,伦理学上的价值。从这部书的目录上,就可以看出王国维方向和水准。别忘了,这本书出版在100年前的清朝,科举制依然占据着统治地位;大众和文人对《红楼梦》的认识,还停留在《红楼梦》到底是写谁家故事的水平。
第一章 人生及美术之概观
第二章 《红楼梦》之精神
第三章 《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
第四章 《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
第五章 余论
第一章是绪论,讲述人类的认识与实践的关系,进而引导到“美术”(既今天的艺术)观的产生。在这种新艺术观下检验当时的文学作品,他发现:“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他进而阐述“《红楼梦》之精神”____解脱。他说,“美术之务在于描写人生之苦痛于其解脱之道。。。。。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今天我们理解文艺作品的悲剧结构和结局,是感人至深的精神所在,正是王国维“苦痛/解脱”的翻新。他说红楼结局中,贾宝玉“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感谢之意哉!”对红楼的悲剧结局极为赞赏。
至于《红楼梦》在美学和伦理学上的价值,王国维认为是表现和维护了“悲剧中之悲剧”的这个主线。他引述叔本华有关悲剧的三种形式,指出红楼的悲剧,正是三种悲剧中的最高形式,既:“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却属于“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之故”,因而“可谓天下之至惨”。宝黛的爱情,就是对这“天下之至惨”的抗争;因而具有崇高的美学和伦理学的价值!
最后一章“余论”里,王国维对索隐和自传都作了批判。他举索隐派认为《红楼梦》是隐纳兰性德故事的例子,说尽管纳兰性德的“《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可谓至理名言。对于考证,他还说了下面的话:
“谓《红搂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与非不待知者而决矣。读者苟玩前数章之说,而知《红搂梦》之精神与其美学伦理学上之价值,则此种议论自可不生。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当代红学研究的正本清源,仍当以先生此言为戒。
从《红楼梦评论》这本书上,可以看出身处清朝末年的王国维,是积极认真地接受西方人文科学知识的,是长于与时共进的。我一直迷惑不解的是,这样一位善于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学者,怎么会在清帝退位后还保留了长达16年的辫子,并于1927年6月2日,为不再目睹清皇室的“受辱”,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言,竟投水昆明湖身亡呢?
《重读芳华》(一)(二)在“红痴史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