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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人物志之三:老陈

(2006-05-20 23:38:03) 下一个
 

老陈

我和老陈,小杨还有崔,这都是同时来到冷库的。原来那一拨在冷库干活的福建黑民,基本上都让移民局包了饺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不速之夜,被带走了。然后李育在本地华人媒体《澳洲新报》上心急火燎地发了广告,我们做为第二梯队,顶上。

老陈,50来岁,人长的像个机关干部,背有些驮。每天早上背个登山包,面色沉重的走过来---这刚从国内养尊处优的环境出来打工的人,脸上一般都会有这种要死要活的表情。想着自己苦难的身世,满腹心事,整个情形就像老陈现在这种情况---梦游。“老陈!”崔经常会冷不丁地喊一声,老陈一个激灵,然后从梦中醒过来。

由于咱这冷库兼做冻饺子,所以需要个人洗菜。一开始小杨洗,我和老陈负责在库里捡货。捡货的时候,外面套着件小棉袄,中间找根绳一捆,这就得了。要说这棉袄,还值得多说上两句。老陈第一次穿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遭了电击一样,浑身上下的乱抖。“啊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只见六七只小耗子从那件烂棉袄的窟窿里钻出来,在老陈身上乱爬。日后老陈落下一病根儿,每回穿之前,都要拿着根小树枝,隔着老远,把这小袄子挑呵挑,直到把那些宝贝们都抖落干净。

开始是我和老陈搭档,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没两天就变成小杨了。我还在纳闷儿呢,就听见小杨的嘀咕:“老陈是看上我那洗菜的活了,这个上海人!”“诶,不说是江苏南通的嘛?”我问。”这你也信?”小杨明显在嘲笑我的幼稚,“你说这悉尼找工的上海人,哪个不得换个籍贯。“上海人在本地劳务市场上名声不佳这我知道,但小杨的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你看着吧,哪里有上海人,哪里不安生!”小杨加重了语气。

我倒也不觉着有了老陈在,咱这冷库就怎么不安生了。只是不断的从小杨嘴里得到一星半点的信息。中心议题是老杨这个人“太独特也太邪乎”,他“得罪了所有人”,和谁都不对付。这倒有点像我年轻时候的行事风格,我暗自寻思。“你看他一天把自己安排的挺忙活吧,"小杨说,“其实洗菜那能有多少活儿?”是呵,一天就见着老陈忙了。没事就见着他拿个铁锤坐在那砸空罐头盒,十分卖力的样子---但仍然像是在做梦。前面管销售的阿权看了,就站在一边笑,接着摇头。

说起来,老陈也是个苦命人。这奔60的人还出来打工的,多半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辛酸史。老陈和我们一拨儿“北方人”一般不多言语,整日埋头干活,也兼着埋头砸空罐头盒。但从偶尔的聊天中也还能了解到一星半点的身世。老陈是去年才出来的。老陈出来呢,靠得是二婚。老陈前一任妻子车祸死了,留下一个儿子今年19,也跟着老陈出来了。老陈现在的老婆呢,也是上海人,以前当医生的,现在还在这里的成衣厂里做。大概是来的时间比较久了,供好了车也供好了房。老陈来了后就享受个现成的,当然心理上也不怎么踏实啦。

老陈最终把我也“得罪”了。也都是芝麻小事,放在光天化日下凉一凉。小杨有一阵子要考试,李育也不想再加人,这样,两个人的活就落到我一个人身上了。李育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老陈给搭一下手。

那么老陈是怎么搭这个手的呢?老陈头一天来,就给我们的工作做了重新部署:“小赵呀,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反正来帮忙,对库里的情况也不熟。你呐,干了这么长也都很熟了,就负责在里面捡货。我呢,还有点力气,就给你往外拉。“话说到这里咱也不好多言语。可是老陈这样一分工,却在我的内心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因为以前我和小杨一般都是在库里捡捡货,到外面暖和暖和,再捡捡货,再暖和暖和。。。任谁也扛不住在零下10几20度里呆着。可经老陈这一安排,基本上算是把我安排到了冰窟窿里。

另外呢,老陈说:“小赵呀,我帮你也不能没个限度,你说呢,我那边洗菜还有很多的活,忙都忙不过来。我跟李育说了,就帮你到9点半吧。”听完,我这心里又是一凉。说到底,老陈也是太不了解一个普通劳动者虚弱而又敏感的内心了。你想呵,我指望老陈的也就是每天中午的货柜。这3,4吨的货柜一来,任我是再怎么剽悍的猛男,卸起来多少也会有些吃力。而每到这时候,老陈那砸空罐头盒的悦耳音响,就会在耳畔乒乓响起,“松一下,紧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那老家伙做着白日梦时的享受表情。这个刺激呐,这个心理不平衡呐,这可是真真打翻了五味瓶,老陈就算跟咱结下了梁子。可想想也挺荒谬的。原本这样一个操蛋局面都是由小杨一手造成的,可我怎么就把一腔邪火单单记在了老陈身上?!

事后崔博的一席话倒是在部分程度上解答了咱这个疑问,崔说:“老陈不着谁,也不惹谁。但他怎么就显得这么另类呢?其实就一个人而言,老陈就是一个活在自己壳里的套中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谁都没关系,这本无多大的问题。但问题是你现在是活在工人阶级中间,工人阶级是个什么东西呢?马克思说工人同志们是要在互相协作中建立起牢不可破的阶级感情的。你现在对咱们伸出的橄榄枝熟视无睹,对马克思定义的分工协作毫无兴趣。这不是要自绝于人民吗?“

事情总是这样的,当人民的眼睛看不惯的时候,人民的嘴巴就开始呱嗒起来。关于老陈的谣言开始盛行在劳动者中间,其中一条是,老陈特喜欢泡厕所,像小青年儿泡酒吧一样泡厕所。一泡进去就"拔不出来了",一天8小时工作时间就这样在泡厕所中混过去了。谣言说起来也就是人们特别愿意相信的东西,我们特别愿意相信老陈就是这样的,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老陈也就没得躲了.

期间,我们供货的一家杂货店的老板突然登门。手上拎着半包已经煮熟的水饺,一口广东话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是顾客从我们的饺子里吃出了头发和沙子。阿权正好在边上,对李育说:“这样我们销售就没法做了。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菜怎么老也洗不干净?!”说完斜藐了一眼老陈。李育低了头没接茬儿。

小杨终于回来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意气风发.那天中午我和小杨正热火朝天的下货柜,碰巧又遇见老陈在那里乒乒乓乓地砸那些不着调的罐头盒.我这股子无名火腾地又冒了出来:"不是在厕所里赖着,就是砸他妈的铁罐子,尽干些没屁眼儿的脞事!"我在车上吼着,一口痰狠狠地啐在一箱藕片上头.那意思是这就准备借机发飙了.
静了一刻。"你别这样说",小杨开口了,"你这样说谁都不好."小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既陌生又认真.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老陈听见.他的这个表态让我有些吃惊.
待到搬了东西进了冷库,只剩下我俩人的时候,小杨的表情和语气都缓和下来:"赵哥,你没看见你说老陈的时候,老头儿那牙咬的..."小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我打断了:"去你妈的!这些话还不都是你在背后窜的,当面却他妈的当好人.滚蛋!"小杨还想回嘴犟两句,被我一个十分坚决的手势打住。
小杨不吭声了.我倒有那么些点点滴滴的伤心,想想这些天咱都是在为谁受累呐?
自从我对老陈的这顿打压之后,老陈的表情变得愈加的阴郁而又狰狞了.每天来了和谁也不说话,菜还在继续洗着,洗完菜继续砸罐头盒.只是听声音,那节奏,从松一下紧一下,变成了有一下没一下.
这鼓点儿的魂就算是散了.

有一阵子,老陈突然迷上了英语。据说是受了一个叫李阳的傻小子的影响,整天念念有词。“这是一个苹果,那是一个梨。”“这是一个苹果,那是一个梨。”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见面也不打招呼了,每天从你身边象个二郎神一样走过去,就象一个逛水果店的大爷。老陈在梦游中变得益加的目中无人了。有一次崔突然跳到老陈跟前儿,指着我和小杨恶狠狠地大吼:“这是个苹果,那是个梨!”老陈见状,先是一惊,然后笑了,很难得地笑了。

崔的这声吼,基本上算是把老陈那久已失散的魂儿,又重新招回到人间。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厂的生意渐渐冷淡下来,人人都“苦于没活干”。这没活干的时候,其实比有活压着你的时候,心理上更不轻松,大家都挺焦虑的。空气中慢慢有了一股不祥的征兆,都觉着老板有可能要动手了。其中疯传的消息有一个:那就是老陈有可能被开掉了。“这可咋办呢,快60的人了,英语就是个abc,还没有一技之长,这年关怕是过不去了。”崔给人操心的时候,总是特超前,一副能掐会算的样子。但李育到是气定神闲,迟迟不亮自己的底牌。直到要放假了,李育把大家招到一起:“按惯例,我们这个厂或者说库,是休一周。但活现在确实不多,大家也都看到了,来了之后没事做。我是这么想的,可能有的人要休的时间长点,但还没定。。。那么,老陈呢,,也辛苦一年了,要不多休息一点,你年纪大了,而且。。。“说到这里李育停顿了一下,换上一种开玩笑的口气:“大家都说你肚子不好,呵呵,也要好好调整一下,和家里孩子多出去玩玩儿吧。到底休多长,我到时候再打电话通知你,好吗?“这一次我算是看到了,老陈的槽牙紧紧咬着,腮帮子那儿狠狠地瘪进去一大块。仇恨的火苗就这么没遮没拦的窜出来。

圣诞节后的一天早上,我刚一脚跨进大门.突然听见李育疯了似的喊起来:“不得了啦,老陈上吊了!“人一着急,什么都豁出去了,李育那一嘴本来隐藏的很深的河南话,今天来了个总爆发。整个厂子里充斥着豫剧的梆子腔和二八板。“你们都呆着干啥咧?我的娘呵,吓死我咧。”待我冲进冷库的时候,小杨和崔也跟了进来,崔还一个劲儿地提醒:“别破坏现场呵,各位千万别破坏现场啊。就凭咱这英语水平,谁都说不清。”崔的一席话话提醒了大家,我们把冷库的门打开了,大家隔着远远地看着。只见老陈一根绳往货架上栓死,然后整个人往地下一坐,腿往前伸着,屁股悬空,看样子并没有做什么像样的挣扎。老陈“走的时候很平静”。小杨一开始站在我身后,现在突然发力,硬挤过去,一刀把绳子割断了:“我见着老陈的左眼跳了一下,这手还没凉,说不定有救。”我们七手八脚地上去把老陈卸下来。不一会儿,李育喊的救护车和警局的大洋马们匆匆赶到。救护方面的负责老陈,警察则负责对整个冷库及饺子厂进行侦讯。我们哥几个缩在一起,颇有些手足无措。这时就见李育抱着个文件夹出来,叫唤着:“找到了老陈的遗书啦。”我们赶紧凑近了去看。说是遗书其实也就是一张纸条,用的是张已经打印过的A4纸的反面儿,8个笃笃定定的楷体字:“我没有泡厕所。老陈。”

看了这话我心里一收。崔在一边叹了口气:“哎,想不到老陈还这么的爱惜羽毛。”

一整天,我的心里都沉甸甸的。直到下班的时候,老陈仍在抢救中,是死是活都还是个未知数。小杨时时守在电话边上,等着医院那头李育不时打来的电话。情况时好时坏,令人十分的纠心。说实话,老陈的遗书给我的刺激真是太大了----“我没有泡厕所。老陈。”

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当然你们也能猜到了:我做为一个冷血杀手怎么着就弄死了老陈。老陈临刑前,疵牙咧嘴的狞笑着,做为对我的根本不屑,啐了一口痰,也啐在了一箱藕片上,然后被砸扁的罐头盒象复活的军团迈着弓箭步向我涌上来,而刽子手的下场无外乎从一场恶梦中气喘吁吁的惊醒。。。

是夜,我拥被而坐,彻彻底底的失眠了。我突然回忆起了老陈刚来的时候对我的种种“示好”,比方说,吃饺子的时候,老陈会突然霸着碗说:“小赵,这剩下的7个饺子都是你的,小杨吃了8个,我吃了7个,崔吃了6个半,喏,还有半个掉在地上呢,也不捡走,真是的!”比方说我刚到冷库的时候,有一次感冒咳嗽,咳的很厉害。老陈曾经很温暖地拍过我的背。这点点滴滴的一个一个加起来,再对照起咱对老陈的打压和发飚,愧悔的情绪是自然的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竟然还会有那么点哀伤。眼泪也在不知不觉中濡湿了眼眶。

感谢上帝,也感谢白衣天使,老陈最终被救了过来。自杀未遂的老陈既缓解了我们内心的愧疚,同时,却也成了李育心头一个结不开的疙瘩。一个黄泉路上的回头客多多少少总是让人感到有些异样,“我见老陈的时候,咋就那么怕呢。“李育一边撩着额前的刘海,一边很不好意思地说。
在老陈休养期间,李育和老陈终于达成如下协议,李育代表公司多付老陈8周工资,而老陈呢,从此回家静养。

人海茫茫,我再也没有见过老陈。

最近,有一次路过一个叫做tempe小站,我坐在车厢里,列车正缓缓的驶过,恍恍惚惚中,看见一个背影像极了老陈,单肩背着个登山包,上身稍稍前倾,在月台上吃力的走着,随着列车的轰鸣声益大,这人的步子也开始加快,直至跑起来,最后连登山包也摔掉一边,疯狂的跑起来。现在,我终于听见了空中一线微弱的声息:“这是一个苹果,那是一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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