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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妾丰碑 第三章 出国 第四章 航海

(2008-05-13 20:12:16) 下一个

小妾丰碑 第三章 出国 第四章 航海


第三章 出国

1847
年,已经是高村首领的查二得了一个女儿,并为她取名玉珍,意即珍贵的玉。玉
珍十分幸运,因为她是在客家经受剧烈的暴力打击之后二十年出生的。她身材不高,容
貌不美,但是两脚有力,双手灵巧,而且还有两排很好的牙齿。只是头发不多,这也正
是使她经常苦恼的心病。母亲为此经常责备她:“玉珍,你头发少,梳起来还方便呢,
反正怎么梳都没关系。再说本来就那么少,发愁有什么用?”不过外貌上的这点缺陷,
与她的聪明颖慧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比如“自古就有娘,娘有娘的儿子”这句格言
,父亲只教过她一次,她就记住了。说到孝顺父母之类的崇高美德时,她更能立即心领
神会。
后来,查二神秘地失踪了。高村的许多人都说他是因为惹了祸才出逃的。她从此以后
就消沉下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做坏事。但是,相当肯定的是,官兵攻打高村的
时候,他们曾经宣布:“我们正在搜捕查二。他参加了太平军叛乱。如果他敢回到村里
来,你们必须把他杀掉。”那些人把玉珍的母亲踢倒在地。有个人还一边用枪戳玉珍的
肚子,一边嚎叫:“你爹是杀人魔头,下次我们再来那就该让你偿命了。”
1853
年,玉珍刚满六岁。后来就只见过父亲一次面。查二确实在一天深夜神秘地回到
过高村。第一件事就是搂着皮包骨的女儿说:“啊,玉,你爹见到了很多从前梦想不到
的事情。我有了自己的马!我们攻下了一座城。玉,我一进去,人们就朝我鞠躬。腰弯
得低低的,就象这个样子!”说完就带她去见那些愿意跟随他的客家朋友。他告诉玉珍
:“我们正在向北方进军。这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再次将她搂在怀里,接着
说:“好好照料妈妈吧。”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带领人们出发了。
1863
年,玉珍已经是一位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她身材虽瘦,却很健壮,能挑动大捆的
柴禾,也能照料母亲和其他家人。有一天,朝廷的一个王将军来到高村,命令他的鼓手
敲鼓召集村民。他借助一个会讲客家话的翻译宣读朝廷的命令:“太平军反叛头目查二
,攻了南京,占了北京,供认为清雷秀同党。清姓贼人自称北方大将军,上月已依法凌
迟处死。用九个时辰将他慢慢剁成三百块。为杀一儆百,其头颅悬挂城头,示众三天。
”接着,他又拿出一只铁笼,露出查二的头颅。上面已经爬满蚂蚁和苍蝇。眼珠和舌头
已经不知去向。虽然如此,这位为民献身的英雄仍旧依稀可辩。后来这颗头颅就挂在村
中央的一根杆子上。王将军声色俱厉地宣布:“这就是叛匪的下场!”停了停他又问:
“叛匪查二的老婆在哪里?”村民们谁也不愿把自己英雄首领的妻子交出去。然而玉珍
的母亲把孩子放到一旁,骄傲地说:“在这儿!”
“我要你的命!”王将军说完就把她杀害了。
1864
年,父母双亡的玉珍已经十七岁了。迷信的人们都认为她时乖命蹇,是颗灾星。
说她这么小小年纪就克死了父母,将来一定会克死丈夫,因此高村的人都认为她是个不
能婚嫁的女子。万般无奈,她只有到邻村去谋生。孤苦伶仃的玉珍一贫如洗。她的全部
财产就是一身破烂不堪的蓝色棉布裤褂。还有一顶圆锥形的柳编帽,她用蓝带系在脖子
上。再有就是一双有力的大脚。她有的是力气,时常进山打柴。有一次,她刚背起柴捆
往回走,就从路边岩石后面跳出四个人,夺过柴禾扔在地上,而后用布塞住她的嘴巴,
又用一只布袋套住她的头。她被绑架了。自此之后,她就再也没在高村露过面。

人们决不能认为,在这段灾难深重的时期内,原住民比客家人的日子过得好些。他们
同样遭到官军的骚扰,同样遭受饥饿与死亡的威胁。到1865年初,情况方才有些好转。
当时,低村来了一位据说是大富翁的人。他叫人们打开河流的闸门,让河水改道,从而
使村庄得救。这个人是一位身材瘦长,头脑聪明的原住民,名叫姬春发,意思是春天发
财。他在五十二年前就诞生在这个低村里。1846年,他去了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在那里
的一个金矿干活,挣了一万一千美元。按低村的标准,那他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

他一边在村中活动,一边对姬家庞大的家族做出一个决定。现在,他在姬家虽然名义
上还不是个首脑人物,但实际上已经举足轻重。他梳着一根长长的发辫,戴一顶蓝缎边
的黑礼帽,穿一件灰色丝绸大褂,大褂一直垂到脚脖子,领口扣得紧紧的,脚上穿一双
沉重的缎面鞋。只可惜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架,把举足轻重的家长形象彻底糟踏了。当然
,他的精气神无疑使他成了村里实权的掌控者。在加利福尼亚,他学会了讲英语,但没
学汉语。另外,他还会算术,所以他刚一到家打开行李,就向亲朋们放起高利贷,年息
四成。
姬春发的到来引起家人们的争论。焦点是春发大叔是怎么在美国发财的。春发自己解
释道:“美国有金矿,那里好挣钱。另外,那里还有很多人在架电线,那里的钱也好
挣。可是哪里的钱最好挣呢?那要属修铁路的地方。我没有把钱都带回来,带回低村的
只是我在金矿一年挣的钱。另外,我还为矿工洗衣做饭,这也挣钱。我真正的大钱都存
在了香港的英国银行里。”说完他还拿出一个小本子作证,可就是认不得上面写的是什
么。
春发大叔关于美国的故事真是令人眼热。他还说:“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恢复先祖
的祠堂。我要让它成为全天下最好的一座。我们要为自己了不起的祖先商朝姓姬的先帝
增光。我们都是他的后代。”每逢提起这件事,他都和家人们嘲笑说:“美国的事情可
真稀奇,那里大多数人居然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爷爷。我们要让自己的列祖列宗再一次名
扬天下。”
春发有一个哥哥叫姬春公,从来没被人看在眼里,可他却是挂名的一家之长。所以春
发起初做事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冒犯他的特权。可是没过多久,这个精力旺盛的
加利福尼亚人就做了一个又一个的决定。人们都对他的行为只是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人
们知道他做的每件事都是要用金钱开路的,而钱呢,也只有他才能掏得出。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到了。有名望的人都要去祭祖。他趁机发布一道命令:姬家所有人
都应该到祠堂过清明节。他花了近千美元把那座矮小的房子修葺一新,因为这是姬家神
圣的中心。
更神奇的是,他派出的一个信差一直到了大南方,甚至到了香港湾对面葡萄牙人占据
的澳门。那里有个春宵妓院。信差到了那里就把春发大叔的命令通知给一个小帅哥。这
小子给妓院做零工。他的名字叫姬满基,二十二岁,梳一根活泼可爱的小辫子。老爹希
望他好好念书能出息成秀才,所以才给他取名满基,意思是基础满满。然而他在学途上
总是徘徊不前。他还以为这次又是老爸发来的命令,因此根本看不在眼里。他说:“告
诉我爹,今年我不能回家过清明节了,让他代我向祖宗祝愿吧。”
“这次不是你爹派我来叫你的,”信差解释道。
“他死了?”他迷惑不解地问。
“没死,他身子骨儿可结实了。”
闻听此言,满基才算放心,接着问:“那又是谁派你来的呢?”
“你的春发大叔,”信差说。
春发大叔离开原住民的村子时,满基才三岁。他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叔叔,因此对春
发的命令依旧不以为然。“我今年不能回去,澳门这里生意兴隆。”他指着刚粉刷的妓
院说。
信差不得不向满基透露一些爆炸性的情况。“春发大叔带着好几百万美元回到了咱们
村。”
“他有钱?”春发这个精明的小侄子问。
“他非常有钱!”信差用一种敬畏的口气说。
“那我们还是赶快走吧,”满基用力地说。接着,他就找到老板讲明情况:“我爹叫
我回低村老家去。”话说得听起来真是一本正经。
“那你一定要走啦?”这个老板也是同村原住民,他不无敬意地说:“孩子必须孝敬
父母。不过,你要是在村里发现漂亮姑娘,可一定把她们带来哟。”
满基和信差沿着河边向村子走去。春风和煦,拂面而来,翠绿的秧田,令他们赏心悦
目。后来,他们就看到了涂着鲜红油漆的祠堂。满基说:“这家一定很有钱。”两人终
於在清明之夜赶回了家,然后就连忙去见那位不啻天外来客的春发大叔。
一见到机灵的满基,春发大叔真是心花怒放。他询问了侄子在澳门的情况之后说:
“你应该去美国。”
“我在那里能发家吗?”
“发家吗?我的好小子,如果有哪个原住民在美国不能谋出生路,那他可就是天底下
最大的笨蛋了。”满基简直听入了迷。而春发大叔也越讲越来情绪,并且还借题发挥:
“如果你记住两点,在美国发财就不费吹灰之力。美国人根本不了解中国人。不过不幸
的是,他们总对中国人抱有消极的偏见,所以作一个中国人也实在不容易啊。”
“我不懂你的话,”满基插嘴道。
“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春发大叔说。“第一点,有时候美国人都认准中国人特别
笨,那你就必须显得特别笨。第二点,有时候美国人又都认准中国人特别聪明,那你就
必须显得特别聪明。”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又笨又聪明呢?”满基不解地问。
“我并没说你真的就是又笨又聪明。我是说显得。”
“那怎么可能呢?”
“我离开美国时带着价值四万一千美元的金子。我从金子里找到了答案。”
“举个例子说说好吗?”
“比方说金矿吧。”这位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富翁说。“在整整两年时间里,我都是在
美国人的眼皮底下从一个地方干到另一个地方。他们对我都这样想:‘他反正是个愚蠢
的中国人,而且什么也不知道。’我也承认,我的确显得很笨。不过我却暗自用心学会
许多东西。后来我就到了旧金山。我说满基,等你去了美国可一定要去旧金山。那可是
个美妙的城市呀!有很多新鲜事!”
“可你那聪明的一面又是怎么回事呢,叔叔?”小伙子迫不及待地问。
春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能打破砂锅问到底,於是说:“在旧金山的时候,我拜访了所
有新去的人,告诉他们:‘我能说出哪块地值得买。’他们这时就往往说:‘这些中国
人真是特别聪明。如果他们说哪块地好,那准没错。’”
“又笨又聪明,”满基若有所思地说。“那可真难装。”
“不总那么难,”春发纠正道。
第二天就要在祠堂举行仪式,祭奠先祖。公鸡还没叫头遍,整个村庄也仍然在河边沉
睡。一位年年操持祭奠的老人,拿着锣和棰,诚惶诚恐地等待着。鸡叫头遍之后,他就
走到黑胡胡的街上开始敲锣。
“清明节到了!”老人向活人喊话就象对死人喊话一个样。他一边敲锣,一边走到通
往祠堂的小路上,满心欢喜地看到了祠堂里发出的光芒。一个年轻的司仪急忙去点祠堂
里的火把。东方的太阳还未露面,低村就苏醒了。满基那位无能的老爹虽然在仪式上占
据最重要的位置,但实际上却是由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的春发大叔来吩咐大家该如何做。

满基从家里走出来,神态庄严地向祠堂走去。那里有九级台阶,每级都擦得光光亮,
一直通往先祖的灵位亭。他把供品摆在那里,向先祖深深地鞠躬致敬,因为整个家族的
名望都来源于此。之后他又走出亭子,来到家族成员中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他的
老爹在作揖打拱,忙得不亦乐乎。他的叔叔又开始口若悬河地说起来:“我要在家乡多
买一些地。修建宽敞的大厅,让灵位亭从木头的变成石头的。姬家今后会因为这座阔绰
的祠堂而名扬四海。”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狡黠的目光投向面前这个庞大家族的成员上
,心中暗自感慨太息:“这些穷光蛋,本来可以到美国去发财,可是却在这里年复一年
地挨饿。”他深知姬家人并不敢冒险,只有他一个人例外。而他也的确尝到了冒险的甜
头。一想到这些,他便不知不觉地沉醉于自我欣赏之中了。

1865419,金谷一带发生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当农田开始从水灾中恢复过来时
,低村来了个广州商人。他还带来个美国人。一般来讲,在广州码头上徘徊不停的陌生
人一旦被抓,都要被处死。但是此人不同。他是个学者,而且已经被批准到内地去旅游
,所以才敢於站在春季明媚的阳光之下,欣赏眼前的新奇世界。
这位广州商人一下就看出来,只有春发才能和自己打交道。於是他说:“这位先生从
檀香山远道而来,是想雇一些人到甘蔗园作工。”
春发喜出望外地站在那里。他的思想立即回到以往那令人回味无穷的日子里。当时,
他乘坐的船只就停泊在香树国,也就是檀香山。他曾经登上甲板,极目眺望城市后面那
些苍翠的山峦。那是多么美好的几个钟头呀。不久,暴风雨突然从天而降,充沛的雨水
宛若一块硕大无朋的毯子,盖在肥沃的土地上。“香树国!”他高声喊叫起来。“到那
里去简直就是上天堂。”
春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急忙跑进自己的房子,把那只檀香木箱重新拿出来。那是
他为盛丝绸从广州买的。他一边把箱子拿给家人传看,一边解释道:“闻闻吧!他说的
那个国家里的空气,一天到晚都是这个香味儿。”
“那比美国还好吗?”满基问。
春发一时无言以对。他喜欢加利福尼亚那些寒冷的荒山,也喜欢旧金山那生机勃勃的
壮丽景色,还喜欢载歌载舞的墨西哥女人。不过,最令他难以忘怀的却是香树国。“那
是一块柔美的土地,”他说。
“能在那里挣大钱吗?”满基问。
“一般来讲都能,”春发大叔这么一说,满基立时就拿准了主意。他心想:“我叔叔
喜欢哪块地,哪块地就一定好。”
因此,满基第一个自告奋勇走上前去说:“我要去香树国。”那个穿黑衣服的美国人
一伸手,广州商人就在原住民中间喊起来:“握手!你这傻小子!快握手呀!”
这下可激怒了春发大叔。他大声喊叫着:“我们可不让广州来的那个破衣烂衫的家伙
指使我们。”接着,他就对广州商人说:“站到后面去,不然我就要你的命。”然后他
又用英语对美国人说:“我叫春发,在加利福尼亚工作了很长时间。我的孩子想去。”

美国人和蔼可亲地伸出手说:“我是约翰。惠普尔,本来是医生,可我想雇三百人左
右去甘蔗园。”
春发看看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瘦个子灰头发的美国人,立即就认准这是一位大老板。
“你用多少钱雇的那个家伙?”他轻蔑地指着那个广东人说。
“我认为这和你无关,”惠普尔医生回答道。“我想雇三百个人,你是怎么想的?”
春发迅速地盘算一下。光是姬家就有一百四十多名壮劳力。“老板,我要求你为所有这
些人每人出两美元。”
惠普尔也在盘算。他带来的那个广州商人会讲英语,这虽然有好处,可是却不会帮他
招兵买马。显然,这个从加利福尼亚来的机灵鬼是十分能干的。但是他要每人出两美
元。“我只能给每个人出一个半美元。”他讨价还价。
春发大叔对此思考了片刻,然后慢吞吞地说:“谁想和女人一样的男人争论不休?”
接着他就把自己的精明能干吹嘘一通。“就是两美元!”他坚定地说。
“一美元七十五美分,”惠普尔还价道。
“老板,”春发大叔不无讥意地笑着说。“我是这里权力最大的人。我不答应,谁也
别想去。”
“那就两美元吧,”惠普尔终於让步了。春发大叔立刻伸手抓住惠普尔,向原住民大
喊大叫:“你们如果这样摆摆手,那就是你们同意了。这是我向你们每个人发出的好心
劝告。”
可是惠普尔医生又讲出一个出人意料的条件:“先生,你挑选的人中间如果客家人占
不了一半,我可不愿意和你们做这笔交易。”
春发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只是木然地重复:“客家人?”
“对,你知道。客家人。在上边住的那些人。”
“他怎么会知道客家人的?”春发心里翻来复去地思考。“是那个可恶的广州人。”
他对惠普尔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客家人?客家人不好。”
惠普尔医生目光威严地望着春发。他为自己的J/W公司经商四十多年之久。实践足以考
验了他的眼力。“我们听说,”他慢条斯理地说:“客家人干活儿好。我们知道原住民
聪明,因为在我们夏威夷有许多。可是,客家人能干。咱们到那个村子去看看好吗?”

春发进退维谷,十分难受。他对香树国那些肥沃的谷地了如指掌。那里可真是天堂啊
!一个中国人如果机灵些,在那里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挣上百八十万美元根本不成问
题。姬家要是能有三百个人在那里工作,定期往家汇款,想一想吧,这对低村该有多大
的好处呀。春发大叔保证能从每一块美元的收入中提取不下十五美分的好处费。如果错
过这个天赐的良机,对於姬家来说可真是一大灾难,要比一场洪水更厉害的灾难。可是
这个威严直率的人却偏偏要提起客家人。。。
“惠普尔医生,”春发大叔开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也许客家人干活儿真的不错,
不过他们太好斗。”
“我要亲自到那个村子走一趟,”惠普尔冷冰冰地说。
“你能和客家人说话吗?”春发大叔狡黠地问。
惠普尔医生蔑视地向春发笑了笑,说道:“我那位广州的朋友可以作翻译。”
“可他不会说客家话,”春发大叔朝惠普尔冷冷地回了一个笑脸。
惠普尔医生倒没有显得不耐烦,接着问:“那么你说客家话吗?”
“只有一个会说客家话的原住民。那就是我家的孩子。他叫满基,从前他学过几句。

“我想,对客家人,你也同意每个人出两美元吧?”惠普尔迟疑不决。
“是的。不过讲客家话很难。”
“那咱们走把,”惠普尔先是放心地耸耸肩,可面对春发那种首鼠两端的表情,他才
吃惊的恍然大悟,原来低村人从来没有任何人去过高村。“你也从来没到那儿去过吧?
”他问。
“你是说客家人那儿?”春发耸耸肩。
惠普尔看出去客家村的难处,也就暂时不再提及此事,而且准备让步,答应春发只雇
用原住民。不过很快又改变主意,若有所思地说:“我到这儿来是做个尝试,看看什么
样的人最适合甘蔗园的工作,是原住民呢,还是客家人。但是现在可不能走漏风声。”
於是他态度坚决地对春发说:“你如果不能带路,那我就自己去好了。”经过一番艰苦
的攀登,这位六十六岁的老人终於带人来到高村前。走进村子,只见一排排都是带屋脊
的房子。他感到似乎到了美国新英格兰的村庄,因此很象回到了故乡。不过他现在却是
在中国。身体强壮,但神态忧郁的客家人开始往一个空场聚集。他不禁感到一阵紧张。
从这些神态保守的面孔中,他看到了他们祖先那一张张黄色的面容。接着,他就向满基
打个手势,叫他当翻译。他说:“我们到这儿来,是要从你们中间雇用一百五十个人,
到香树国去种甘蔗。”春发大叔对此提出不少异议,但最终还是被说服,并且还把自己
那只檀木箱交给客家人传看,而且还满有把握地说:“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总能闻到这
种气味。”
最后,终於有一百三十名客家人被征集到惠普尔的种植园去。此外,惠普尔还决定到
其它山村再招二十名。值得一提的是,惠普尔偶然看到了高村的女人没有缠足。他指着
一个女人问春发:“她们为什么不缠足呢?”春发回答道:“她们是客家人。脑筋太
死。”惠普尔又问:“女人也允许到香树国去吗?”春发说:“客家女人也许可以。反
正我们原住民女人不许可。”惠普尔不再说什么了,可是心里却在暗自思忖:“我们夏
威夷早晚有一天也得需要许多中国女人。把这些客家女带着倒是个好主意。她们看来都
很健壮,也很聪明。”

惠普尔医生和那个广州人回到了香港,住在自己的船上,等待着三百名种植园的劳工
报到。春发大叔这时慌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急忙把庞大的家族召集到新刷漆的祠堂前的
场地上,而后坐在台阶上面的一把椅子上。头戴缎子帽,身穿大肥袍,脚蹬锦缎鞋。他
开门见山地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好好掂量一下吧。”说完他就向后一仰,以便
让姬家人都能看到他近来是多么地疲乏。“一个小伙子到香树国干上十多年,把钱寄回
低村老家来,让家里的妻子抚养五个小宝贝儿子。再过一段时间,他果真成了富翁,回
到家乡再娶两三个年轻貌美的媳妇。他该多有福气呀!他的媳妇也跟着享福,再也不用
干活儿了。这些年轻的媳妇可真是好命的。嗯,就是因为她们家里都有个大富翁。而且
,”他随随便便地用拇指戏剧性地向后指了指。“他还可以代表尊贵的家族修建一座体
面的祠堂。”
他故意留出时间让人们遐思驰骋,而后说:“惠普尔医生要的是一船劳工,本来我们
是完全可以包下来的,可是他却不从咱们村招,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即便这样,
我们眼下这个机会也还是千载难逢的。我打算挑选最强壮的小伙子。我知道,你们都愿
意去香树国。三个礼拜之内要拿定主意。”
春发大叔站起来,从人群中间穿过,在姬家的人群里挑出八十六名。其实他们并不都
是自愿的,不过谁敢和春发大叔这位世间最大的富翁作对呢?人们问春发大叔:“我们
低村还有六十四个空缺名额,该叫谁去补呢?”大家对这个问题立即议论纷纷,最后还
是满基拿出一个主意:“为什么不找那些和咱们姬家姑娘结婚的人去呢?”春发大叔坚
决反对这个建议,因为这会使村里损失很多钱。他自己提出一个当即受到全家族欢迎的
建议:“谁欠我们的钱多就让谁去。这样他们挣的钱一还帐,就都归我们所有了。”名
额就这样很快地凑齐了。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百五十来名原住民中间,有一百一
十人是不愿去的。
人员确定之后,稍有片刻安静。春发大叔认真审视着自己那庞大的家族。等到人们的
情绪缓和下来之后,他干咳两声,於是人群立即鸦雀无声,个个都洗耳恭听这位大人物
的训话。春发一边若有所思地望望眼前撺动的人头,一边慢条斯理地告诉大家,说他知
道自己的建议一定会让大家吃惊。“我要每个人都为大家族的利益着想,自愿要求去香
树国的人出发前必须先结婚。”
这对姬家人来讲可真是晴天霹雳,话音刚落就人声大哗。许多被春发大叔强迫去甘蔗
园的年轻人都表示不愿意带着老婆去送命。春发大叔洋洋自得,然而又漠然置之地一任
这阵骚动自然发展下去。高峰一到,他又干咳两声。不知是怎么回事,一个富人轻轻地
咳嗽一声,都要比六条穷汉的吼叫还要响。於是全家族的人又立即鸦雀无声了。“拿我
来说吧,我就敢做主,让我的侄子满基马上完婚,而且我早就做了准备。。。”说到此
处,他戏剧性地顿了一下,下面的话留给人们去猜测,去品味。在所有的人中间,没有
比满基本人更迷惑不解的了,因为此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要结婚。“我已经和邻村的关
家商量过了。他们已经同意把女儿夏莺嫁给我侄子满基。婚礼的事情还正在商量。满基
,我得恭喜你啦!”
满基傻乎乎呲牙一笑,显示出应有的喜悦,因为他早已恍然大悟,原来叔叔为他办了
件大好事。虽说邻村的关家不如姬家富有,然而也是一个地道的名门望族。不同的是,
他们的当家人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而只是去过广州,再说寄回家的不是四万多美元,
而仅仅是六千多美元。尽管如此,仍不失为门当户对。虽说还没有人见过满基的意中情
人,可全低村的人都赞成这桩婚事。
“所以我坚决主张每个小伙子都先要结婚,”春发颇具总结性地说。“对於马上就能
找到合适对象的人家来说,如果联合起来举行集体婚礼,那可是不错的。这样可以省
钱。”既然结婚已经势在必行,有人去加利福尼亚的所有人家,现在就应该立即着手为
儿子找媳妇了。於是,一阵新的骚动就如同暴风骤雨般席卷姬家整个大家族。春发戴着
那顶缎帽,若无其事地等待势态圆满地纳入轨道。
此时此刻,隐现在他身后的祠堂庄严雄伟,越发显得他的命令不可抗拒。他又干咳几
声,想让年轻人都放心。“小伙子们哪,你们不要以为在家结了婚,到新的地方就不能
再结婚。噢,不是的,真的不是那么回事!你们在家先结婚,就是为了先安个家。这样
就可以有结发之妻在家耐心等你们回来。而你们本人呢,不管到哪里,也就不会忘记这
个村子是你们永久的家。你们也才会渴望有那么一天,象我一样登上神圣的台阶,”
说到此处,他把袍子一扫,就走进了祠堂,一本正经地喊道:“你们就会在先祖的灵
位前深深地鞠躬了,因为这儿是你们的家。”说完他就在家谱前深情地鞠了个躬。是呀
,这个村庄是先祖们历尽艰辛建立的。一想到这里,他又意深情切地说:“在加利福尼
亚受白人辱骂时,我就想起这座祠堂和全家族的牌位,这样我就浑身是劲,禁住了种种
咒骂。在内华达州大雪纷飞的时候,我又想起这座祠堂,於是我又禁住了寒冷。小伙子
们,象我三十年前那样,在这个山谷娶个媳妇吧。然后把她和家一起留在这里,那你们
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回来的。”接着,他又提醒大家而加了一句当下最现实的
话:“再说,你们就总会把钱寄回这个村里来了。”

春发离开祖先的灵位,重新坐到椅子上,继续喋喋不休地说教起来:“不过,作为一
个出门在外的中国人,身边有个女人还是应该的。所以你们到了香树国,最好在那里再
讨个老婆。我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注意到,中国人里最能挣钱的身边都有女人。我后来就
讨了个墨西哥女人。不久我就让她为矿工洗衣做饭来挣钱。她吃起来象头猪,我为她掏
了好多饭钱。就是这样,她还总是闹着要穿新衣服。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了她,我才攒
下了钱。我认为,一个棒小伙子在家娶了老婆,到香树国再讨一个身强力壮的老
婆。。。一定得找个能干的。。。嗯,”春发大叔又咳了一声,并用丝绸衣袖盖着手,
把嘴捂起来说:“等他回来,要不我富,那才怪呢。”
又是一阵干咳,他垂下眼皮,说心里话,除了情况极佳,他根本不相信有谁能混得比
他强。他狡黠地用眼角向人们瞟了一下,只见一些年轻人正向远处田野里张望,似乎在
乐滋滋地做着将来腰缠万贯回来重建祖坟的美梦。可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却冒出一句
似乎是责问的话:“满基成了富翁还乡时带着外国老婆吗?”
“当然不带,”春发大叔冷冷地说。
“那把她怎么办呢?”
“在哪儿找的就把她扔在哪儿。”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啧啧的赞扬声,因为这个办法既正确又简单。春发大叔等人们安静
下来才接着说:“外国的老婆可以自顾自。我离开加利福尼亚时已经有过三个老婆。一
个是在旧金山找的墨西哥人老婆,两个是在山区找的印第安人老婆。她们帮了我,我也
帮了她们。我给她们每人一千美元。”大家为春发大叔的大慈大悲赞叹不已。他总结说
:“对一个男人来说,一辈子最要紧的就是要回到老家,找到那个耐心等待他的老婆。

满基愿意让叔叔为自己操办婚姻大事。春发大叔立即派人给邻村关家送去彩礼。按照
通常的规矩,要给女方一千块糕饼,意思是说:“你家的女儿值一千块金子,就请接受
这一千块糕饼吧。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然而满基给关家送的糕饼可不是一千块,而
是两千零四十三块,这个数字意味着无限多。每块糕饼都和盘子一样大:有的松软象海
绵,沾着碾碎的果仁和糖;有的又硬又扁,包着美味的肉馅;还有一些用贵重的蜜饯装
饰着。此外,还送去六十九头猪,四只羽毛鲜艳的鸡和四条很大的红烧鱼。为表示慷慨
,又外加四十七块金砖,每块都用大红纸包裹着。护送聘礼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半
里。
女方挑出两头聘礼猪,把头尾割下来,用丝绸包起来还赠给姬家,表示丰盛的聘礼已
被恭敬而不无感激地接受了。不过,新娘要以自己的名义向新郎赠送三样礼物:一条绣
花红布腰带,一只钱包,一条新裤。
很显然,这将是一个十分排场的婚礼,它无疑将使同时举行的其它三十个婚礼望尘莫
及。在出发前往香港的两周之前,这个婚礼在原住民的两个村庄举行完毕。年轻的满基
终於把新娘娶到了家。

经过三天的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广州,然后再乘内河汽船和美国轮船。出发的前一天早
晨,春发大叔把一百五十名原住民召集起来。
最紧张、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於来到了。山坡上走下来一队客家人。瘦瘦的个子,粗
俗的衣着,长长的辫子,黑黑的脸膛。在两个月之前,如果来了这么一群人,那将意味
着一场苦斗。而现在,有的只是互相憎恨而已。客家人挑战性地走到原住民跟前,春发
大叔则极力克制自己的偏见。他想:“到了新的国家,他们会相处好的。”他已经从每
个客家人头上捞到两美元,而且巴望着今后会捞得更多。他本想走到他们面前,打拱作
揖表示问候,可又怕被误解为向别人献媚取宠,而这是永远也不会得到全家族饶恕的。
於是,他还是按规矩办事,向他们充满敌意地瞪着眼睛。这两个人群互相傲视良久。在
差不多一千年的时间里,他们就是一直肩并肩地生活,然而就是互不通话。他们只有在
死亡和暴力情况下才有缘相见。现在,他们就要带着长久因袭下来的仇恨,共乘一条小
船,向同一个小岛启航了。
还是满基先打破僵局,鼓足勇气走上前去,对一个姓查的客家主事人说:“我们现在
就要动身前往广州了。你们有一些人看起来已经很累了。”
那人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原住民,想看看这是否意味这对自己一方的侮辱,然后心平气
和地说:“他们看起来真的很累了,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的酒喝得太多了,嗯,和你
一样。。。”
“可我结婚了,”满基解释道。
“他们也结婚了,”姓查的主事人一说,大家都笑了。
队伍开始出发了。可是刚迈出一步,原住民就都拼命往低村以及那座红彤彤的祠堂看
上最后一眼。这里是他们的故乡,他们心田中的土壤,他们的祖先就曾坚守过这块土
地。他们的妻子就在这里。许多人还已经有了儿子,而他们的名字也早已写到那个亭子
里的家谱上。他们祖先的坟墓也在这片土地上。虽说离开金谷只要短短几年工夫,但这
似乎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惩罚。“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满基高喊着。但这既不是对自己
的妻子,也不是对盛气凌人的春发大叔,总之不是对任何活着的人。“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这是在对祖先发誓呢。

三天之后,他们到了广州。原住民聚集在一起,客家人也聚集在一起。惠普尔医生通
过翻译告诉大家,他的船就在香港的海湾里。可是他得知中国官府会因为他们胆敢离开
中国而杀他们的头。所以他决定必须先让大家去澳门,然后他的船再从香港到澳门去接
他们,最后从那里出国,这是没有危险的。
满基很快地走到翻译面前说:“到了澳门,我得去看看我原来的老板,向他道个别,
请你告诉这个美国人。”
两人商量一下,翻译说:“那好吧。但是船从香港开到澳门之前,别人都得在一个院
子里等一夜。”
满基正在自我庆幸,不料翻译从惠普尔医生那里回来说,他不能离开院子到澳门去,
因为在原住民当中,只有他才能够和客家人讲话。虽经再三恳求,还是枉费心机。
澳门的海岸在人们的眼前出现了。葡萄牙式的小白楼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哨兵穿着欧
式军服闲荡着。原住民和客家人都站在船上观看这新奇的港口:一座洋式的城市半隐半
现在中国的海岸上。它是一座中国人和欧洲人比例为二百比一的城市。一块奇特的,没
有法律的飞地。它既不是中国,也不是葡萄牙,但它比两者都糟。
这条内河船终於靠近码头。中国人推推撞撞,十分拥挤。机敏的满基便趁机溜掉了。
眨眼工夫他就在码头货垛之间消失了。他飞快地跑到后面一条小巷,然后头也不回地径
直朝春宵妓院奔去。 “这次过清明节,你一定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妓院老板冷漠地
看着他说。
“我结婚了,”满基说。
“哎呀,那可太好啦!”闻听此言,老板立即转冷漠为惊喜。“每个男人都应该娶个
贤慧的媳妇。我觉得自己的幸福就是从结婚那天开始的。后来才有了一大家人。”
“我要到香树国去,”满基直率地说。“我这次回来是拿我自己东西的。”
“你要离开我!”老板大叫一声。“我花这么多钱和精力把你教会以后。。。”可是
他很快就不再怒吼,而是问道:“你是说到香树国?”
“是呀。甘蔗园。”
“那可太妙了!”妓院老板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食指戳着自己的膝盖说。“我有一
些很重要的事情得在那个国家做。真的。”他拿出一个文件夹,把一份关于一个原住民
的材料挑出来。此人几年之前就去了香树国,后来曾经给这个老板写过信,要求一些资
助。老板用牙叼着信,仔细端详着满基,问道:“请你为我办一件难事行吗?”
“给钱吗?”满基神气活现地问。
“给。”
“那我干。”
“我想你会干的。”
“什么事?”
“我有个姑娘现在正捆在小屋里。我本想把她用船送到菲律宾的马尼拉去卖掉。这次
就请你把她带给我那个在香树国的朋友行吗?”
“当然行。现在她在哪个小屋里?”
“在俄国女人住过的那间屋子里。”
满基顺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到那间屋子前推门进去。里面拉着窗帘,黑洞洞的。地
板上躺着一个姑娘。只见她穿一身十分普通的蓝布裤褂,膝盖和下巴捆在一起。由於饥
渴交并,几乎不省人事。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大脚。这证明她是客家人。满基心中
不由得一阵厌恶,於是咣啷一声关门离开那里,回到老板跟前。
“有谁会要一个客家人?”满基问。
“在这里是没人要,”老板说。“到国外就不同了。”
“我把她带给你在香树国的朋友,你给我多少钱?”
“二十个墨西哥元。”
“现在能给吗?”
“先给你一半。”
“你最好先给她点东西吃,她在那里捆两天了吧。”
满基又回到那间屋子,叫一个女仆去拿热水和米饭,而后摘下窗帘。这时他才看清她
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客家女。她脸上的伤口就是好了之后,可能也算不上个漂亮姑娘。
不过,由於她目前的处境,任何人要想对她的相貌做出真实评论也是不容易的。满基出
於观察之心居多,慈悲之心居少的动机,跪在地上给她松绑。每松开一根绳子,她都要
轻轻地呻吟几声。由於绑得太久,把绳子全都解开之后,她的四肢仍然不能自如地伸
开。身上的皮肉也在一个劲儿地抽搐。满基依然只是出於观察之心,轻轻地扒开她那紧
握的双手,并把手臂顺着身子向下拉。他向后推着她的肩膀,只听到骨节嘎吱嘎吱作响
,似乎是在发出抗议的声音。她深沉地呻吟着昏了过去。不过,后来女仆端来托盘,他
把茶水放到她嘴边时,她对液体的反应却表现得如此疯狂,以至连满基都被感动了。於
是他又要来一些茶水。暖流在周身传遍后,姑娘终於苏醒过来,开始明白自己身在何
处。她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抱着她的男人。他开始给她喂饭,耐心地等着她把每粒饭都
嚼烂。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生怕别人会从她的手里把饭抢走似的。此时此刻,他的面
部表情已经不再引起她的恐惧。她心中暗自猜想,与清明节前抓她的那些人相比,面前
这个陌生的男人也许不象他们那么坏吧。她曾经和其他一些同时被抓的人一样,在村里
被折磨了整整三个礼拜。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早已被她遗忘,因为
这段往事过於可怕,以至令人难以记忆。她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会象那些人
那样对待她。
这姑娘究竟何许人也?原来她就是查玉珍。她是满基接触到的第一个客家女。在这段
时间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本来都是与那种出自本能的厌恶之心交织在一起的。然而
说来奇怪,他对她所表现出的那份好心,却在她的心中引起强烈反响,而这种强烈反响
,反过来却又深深地感染着他,从而使他还想对她表现出更多的善意。於是他用左手搂
起她的肩膀,用右手给她喂着热饭。女仆端来菜汤时,他又给她拿了小勺。他极力鼓励
她吃饭喝汤。不过她由於手腕被绳子勒得肿胀不堪,无法动弹。见到这番情形,他索性
在她的脖子上按摩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手顺着她的肩膀向前溜下去,摸到了她那两只结
实的小奶头。他险些昧了良心。他猛然醒悟片刻,因为他又想起自己那个来自关家的柔
顺可爱的小媳妇。然而这么一想,他便心血来潮。於是他把玉珍的布衫拿开,爱抚着她
的身体,然后为她脱掉裤子。她的膝盖和踝部还依然是肿得硬帮帮的,他轻轻地按摩着
,直到松弛为止。他越来越高兴地看着这个姑娘的身材。那是多么苗条,多么秀美的一
躯侗体呀。想起自己的新娘,他便迅速地脱掉衣服,扔到门边,然后对这位萍水相逢的
客家女边做爱,边说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满基就这样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些时候。后来老板回到小屋来,想告诉他该如何把这个
姑娘交给檀香山的一个妓院老板。可是当他把门推开一道缝,看到小伙的所作所为时,
他就用原住民话告诉他:“你可以尽情地受用她,不过办完事儿你还得把她捆好。”
老板的话使满基对自己的责任猛然醒悟过来,他可真是害怕极了。他在和玉珍大干风
流事的时候,曾经下意识地提起裤子朝窗外张望,怕的是自己的钱被偷。后来,他又急
忙穿上衣服,让那个赤身裸体的姑娘也把衣服穿起来。
他一边等她穿衣服,一边把那根绳子又拿起来。她转过脸,看到那些残酷得令她苦不
堪言的绳子时,不禁泪如雨下。她向满基恳求着,并且拉着他的手,信誓旦旦地说:
“我一定不会跑掉的。”
他拿着绳子,注视着她。她的表情使他确信,她真的不会逃掉,所以他虽然仍旧抓着
绳子,可他却把她领到妓院后面他住过的一间茅屋里,让她坐在地板上。他拿着绳子在
她那张恐惧的脸庞前摆弄时,仿佛要问:“我还用得着吗?”她望着他,似乎是在向他
保证:“你没有必要再用这些绳子了。”他很不情愿地从她身边走开。不过转念一想,
如果就这样让姑娘松绑走路,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她毕竟是被卖到妓院的。於是他便
做出一个明智的决定。他拿起一根长绳,一头拴着她的左手腕,一头拴着他自己的腰。
他觉得万无一失,才对她说:“走。”
他拉着她从妓院的柜台前走过时,老板见到后称赞道:“这主意真不错。”接着他又
补充一句:“你看她能不能使我的朋友满意?”
“能,”满基信心百倍地向他做着保证,然后才把他手下的“俘虏”带走。他走在大
街上的时候,才停住脚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回答道:“查玉珍。”他说:
“珍贵的宝玉!这个名字可真不错。”他暗自思忖:“要是在妓院里,这可是个好名
字。”
满基推开窗户,深情地俯瞰着外面的一切。这里曾经是他生活过的地方,明天一早就
要离开了。此时此刻怎不叫他感慨万千呢?回过头来,看见玉珍正其情可悯地站在昏暗
的灯光里。“你该睡觉了。”满基无精打采地对玉珍说。她把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只见
伤痕已经消失,心中充满对他的感激之情。她还以为明天还要重新被捆绑起来,因此就
把绳子放在自己的身边。这时她对满基已经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满基只是默默地坐在那
里,不知不觉地开始用手轻轻地爱抚起她来。他是第一个带着一种似乎可以说是爱情的
情感来接触她的男人。他望着绳子轻声说:“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他相信她不会
逃跑。不过什么事情总怕出个万一,万一她真的不见了,事情就麻烦了。可是,现在叫
他再用绳子将她捆起来,那是怎么也不忍心的。他猛地用力握住了她的双手,继而把她
紧紧地搂在怀里。也不知是怕她从自己身边跑掉,还是怕别人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这
一夜他就和她睡在了一起。

第二天早晨,满基终於把绳子扔掉了。如果现在还按照妓院老板的话再把玉珍捆起来
,惠普尔医生就不会相信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夜之间居然会发生变化。主意已定,勇
气就来了。玉珍提着桶和篮子。满基拿着行李和名谱。当两人步入妓院后面那个令人窒
息的院子时,玉珍发现一间空屋的墙上有一张画,於是她连忙指给满基看。噢,那是一
张“百子临床图”,这可是个走运的好兆头。满基连忙进去扯下来,塞在腋下去赶船
了。
惠普尔医生早已站在码头上,焦急地等候着满基,因为他是唯一能讲客家话的原住
民。满基一出现,那个广州的翻译就大声地喊起来。满基根本不理睬他,而是内疚地向
惠普尔医生走去。他连忙为自己昨天的不辞而别道歉:“我真该死,昨天没说一声就离
开了。”而后他又指着玉珍说:“我必须得把媳妇找到。”
“你媳妇!”翻译惊叫起来。“女人都不准上去。。。”
惠普尔一眼看到了这个女人的脚很大,问道:“她不是客家人吗?”
“是,”满基回答说。惠普尔医生曾经有过向夏威夷输入客家女的想法,於是又问:
“你想把她带在身边吗?”
翻译刚把这句话翻译过来,满基就急忙毕恭毕敬地说:“我不忍心把她扔下。”
“我倒愿意试一试,”惠普尔医生说着,又警告满基:“不过,她到了夏威夷可得干
活儿。”
“她会干活儿的,”满基向他保证说。
自从玉珍在清明节前夕被绑架以来,那一百五十名客家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他们开
始喊她的名字。起初,满基真怕暴露真相,於是连忙用臂肘推了推玉珍说:“快和他们
说话。”他一边把她推到客家人面前,一边在她后面跟着,还朝那些人喊:“这个女人
是我媳妇。”客家人一见他腰间系着一条鲜红的结婚腰带,就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了。“你真和原住民结婚了吗?”他们朝玉珍高声喊叫着。满基则推着自己女人的后背
低声说:“告诉他们就是这样。”玉珍照满基的话告诉了自己的乡亲们。“他是我丈
夫。”客家人一听,都蔑视着她,谁也不打算再与她有任何往来,因为父母经常这样警
告他们。
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可是更难办的问题接踵而至,因为惠普尔医生通过翻译要求
这对夫妇和他站在一起。如果答应这个要求,他们就必须从原住民面前走过去。而这些
原住民比客家人对身为原住民的满基怨恨还要深。然而,满基又不能违抗惠普尔医生的
命令。他只好领着玉珍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惠普尔医生说:“我们必须问问船长,看他是否愿意接受她这位特殊的乘客。如果他
接受,那你就得为妻子付船费。”
惠普尔医生派一名水手去找船长。不大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就来到了华人
中间。那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儿,浑身都是强健的肌肉,一只航海帽好歹地扣在脑后,
一双凶狠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望着这些搭乘他船的人们,心中似乎对每一个人都
充满盛怒与仇恨。他用力地推搡着人群,走到惠普尔医生面前问:“什么事,约翰?”

“豪克斯伍尔德船长,”惠普尔说。“我发现有个人要带老婆。”
“那你愿意花五美元的船费吗?”船长问。
“愿意,我会找那个人去要的。”惠普尔说。
“那么很简单,”船长说。“她可以去。”
惠普尔医生把船长的意思告诉了满基。满基兴高采烈地对翻译说:“谁也不愿意把媳
妇扔在澳门的。”惠普尔医生为此深受感动,於是问船长:“这小两口该睡在什么地方
呢?”
“货舱!”船长大声吼叫着,他感到十分吃惊,真不明白惠普尔医生为什么竟然会提
出这种问题。“照你看,他们该住在哪儿?”
“我想,”惠普尔医生说。“她是唯一的女人,那三百个男人。。。”
“货舱!”船长重复地吼叫着,然后又向华人喊话。可他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於是他又对惠普尔吼道:“我告诉你,在航海中我根本就不想看到一个中国人,都得把
他们锁在货舱里。”
“船长,”惠普尔医生说。“就这对夫妻俩的情况看,他们是否可以住在。。。”
船长很快地转过身,用长长的食指指着惠普尔医生咆哮起来:“他们就得老老实实的
待在货舱里。我怎么知道这个混蛋不是海盗?你又怎么知道他结了婚?反正在我这条船
上不能看出有梳辫子的中国人,只能关到下面去。”
惠普尔医生十分为难地向满基解释,告诉他如果坚持带老婆,她就得和其他二百九十
九个男人同住一间货舱。可是满基丝毫不表示惊奇,惠普尔医生对此感到迷惑不解。而
船长却说:“这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一回事,因为他们就得和畜牲一样凑合着活。”



第四章 航海


中国人上船的时刻到了。那条船叫卡德基尼亚,正停泊在澳门海湾里。葡萄牙官员身
穿光灿灿的制服,站到跳板上。这是他们的岗位,他们只查数字不查人。广州的翻译到
此就和大家分手了。三百名中国男人和一名中国女人,看上去是一个团体,但实际上是
由两个互相仇恨着的小群体,即客家人和原住民组成的。而这两个小群体之间的隔阂,
现在已经开始在语言方面初露端倪。这中间只有满基一人对双方独特的语言都能听懂。
当然,主宰他们命运的船长说起话来,却连一个人也听不懂。
这是一条纵帆船,桅杆上飘扬着蓝色的H/H公司的旗子。他们一登上这条船,心情就十
分激动,以至暂时忘记了他们眼下的苦境。第一个走上跳板顶端的华人,站在那里望着
面前浩瀚无垠的大海,对自己今后的行动情不自禁地首鼠两端,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
他看到水手把他那点可怜的财物随便堆放在船尾时,这种恐惧之心越发加剧起来。
这是一名原住民,他跟在水手后面,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弥足珍贵的行李,但很快被
船长拦住了。豪克斯伍尔德船长抓住了他脑后的那根辫子,把他拖来转去,而后又狠命
一脚,把他在甲板上踢个大跟斗。“到下边货舱去,你这个愚蠢的中国崽子!”船长狂
怒地吼叫着。而这个迷惑不解的原住民却依然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结果又被船长踢了
一顿。只见他脚步踉跄地向货舱退去,因为没有抓住梯子,就一头栽进十四英尺深的货
舱下面。
其他华人立时紧张起来,而船长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他很快地转个圈子,抓起一只系
绳栓,朝那些爬上跳板的华人走去,一边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着他们,一边用
手抓住另一个原住民的手臂,先是往四下里抡,而后再向梯子猛地一推。等这些可怜人
都明白过来的时候,那个高个子美国船长又拼命地咆哮起来:“这条船上什么事也不能
出!”船长挥了挥那只系绳栓。此时此刻,这些未来的种植园劳工已经消失在黑洞洞的
货舱里。
这些华人往船舱下面走去时,都情不自禁地再向自己的祖国瞥上最后一眼,一种无可
慰藉的悲痛涌上心头。一个人离开了中国,这是一件悲惨痛苦的事。有些人甚至感觉到
自己将永远也不会再见到这片伟大的国土了。无论中国对待他们有多苛刻,她毕竟也是
自己的国家,是悬于天壤之间的一片神圣土地。广袤无垠的平原,春苗碧绿的秧田,雄
伟壮丽的山脉,奔腾无羁的河流,那是一片值得热爱的热土。此时此刻,抛弃这片热土
的每一个人都不禁回忆起自己的村庄。在那个村庄里有他们的宗祠在等待他们归去。
刚好轮到玉珍进货舱时,有个好心的原住民爬出来,告诉船长第一个被扔进货舱的人
摔断了脚脖子。可是这个助人为乐的人刚到甲板上,船长就立时火冒三丈,随即用那个
系绳栓朝他劈头盖脸地打起来。“你们他妈的这些中国海盗,谁也不许到我的甲板上来
!”船长咆哮着。
玉珍是最后一个下梯子的。她刚准备下去,就见惠普尔医生朝她笑。原来船长正用系
绳栓指挥她呢。她顾不上理睬他,就把目光向后投去,朝中国再瞥上一眼。她想起自己
的父母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惨遭杀害,想起折磨她的饥饿,想起由於被绑架而深深感知的
惊恐。她一想到这些,就为现在看到中国的尽头而高兴。她是女人,所以名不能见宗
祠。而把她和祖国青山日夜相连的纽带,只能是对自己身上那些如山重负的记忆,而决
不是任何别的纽带。正是因为如此,当她朝祖国瞥上最后一眼的时候,才情不自禁地喃
喃自语道:“再见吧,该死的国度。我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你啦!”
接着,她就把目光投向梯子下面的满基。自从她被绑架以来,这是唯一对她发过善心
的人。她十分高兴地爬下去,和他在一起。他伸手帮她时,她心中无限喜悦。然而她哪
里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仅仅是怕她跌断脚而影响到檀香山出卖她的价钱。
她一到底下,梯子就立即被撤走,紧接着舱口就被沉重的木板盖得严严实实。很显然
,船舱要彻底封死。中国人立即提出强烈的反对。船长在一片反抗的声浪中又吼起来:
“拿枪来!”话音刚落,滑膛枪随即而来。他一边命令三名水手沿着船边跪下,一边高
声叫道:“放!”子弹旋即呼啸着飞过华人的发辫,砰然射到舱壁上。魂飞魄散的华人
们跌倒在地板上。紧接著,最后一块木板就被钉死了。现在只有一束摇曳的光线,从盖
舱口的铁格的缝隙中间透过来。风是连一丝也刮不进来,只是甲板上安了船帆,以便行
船时把微风兜住,再刮到下面来。水是没有固定供应的。只有一只肮脏的泔水桶。行李
就是每人随身携带之物。至於睡觉盖的毯子,那根本无从谈起。玉珍就是在这样的地方
与满基,以及满基那二百二十九名同伴一起,在漫长的旅途中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
有一件事很快就解决了。原住民待在船头,客家人待在船尾。任何一方都不愿被对方
感染。玉珍认为该与自己的族群待在一起。她迟疑片刻,想到船尾去。然而客家人根本
就不愿意和这个嫁给原住民的客家女再有任何瓜葛。可与此同时,原住民这方面同样不
欢迎她。万般无奈,她只好在原住民的地方好歹找个角落,和自己的丈夫待在一起。后
来,原住民把那个摔断脚脖子的同伴带到她面前,示意让她照料。玉珍看看那人的腿,
断定伤势并不十分严重,就用筷子做个夹板,用破布头绑在伤口上。她又从别人那里借
来行李,粗略地做个褥垫,让他躺在上面。如果有水,她本来可以为他洗脸的。
船到这时才有了动静。起初只是在岸边微风中荡漾,最后终於进入大海那缓慢沉稳的
波涛中。没过多久,人们就开始呕吐,满处打滚。全舱人都陷入晕船引起的惶恐不安和
极度痛苦之中。玉珍当然也不例外。恶心得恨不能让船沉到海底。第一个夜晚就是在恶
臭中度过了。

黎明时分,一个水手一边打开铁格把几桶水放下来,一边朝他的同伴嚷道:“你想闻
闻地狱的气味吗?”
那人走过来闻了闻说:“他们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呀?”
对这个问题,第一个人的解释就是:“他们是华人,他们就喜欢那样。”水手又把铁
格放回原处,但是忘记重新在甲板上安风帆。於是新鲜空气就再也进不到货舱了。天越
来越热,又没有足够的水来消除恶臭,这三百人中间大多数健康状况便每况愈下。呕吐
,大小解,这一切都指望那只泔水桶,但是很快就会满满的。万般无奈,只好随地而
来。炎热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那个伤了脚脖的人,热得吼叫着要回家。
下午,放下的水稍微多些,那个水手喊叫着:“天哪,来闻一闻吧!”他的那个同伴
也认为装了满满一船的华人,实在没有办法。谢天谢地,他们还真想起来要支起风帆往
里放点风。黄昏时分,整个货舱内的情况开始纳入正轨。此后的四十六天,日日如此。
早上八点,下午四点,开始往舱下送饭。所谓的饭就是船长和水手们吃剩下的一点咸牛
肉。水是没有管够的时候。后来人们想出一个办法,一接到下面的信号,上面的水手就
把泔水桶用绳子提上去倒掉。甲板上的风帆有专人照管。这样一来,还稍微有一丝风吹
进舱内。虽说如此,任何人要想吸上一口新鲜凉爽的空气,那比登天还难。汗水、粪尿
以及呕吐物混杂在一起,浑浊肮脏的空气根本不见减少。说来令人吃惊,即使肚子最娇
气的人,也终於对此习以为常了。究其原因,也许是这种气味正代表他们自身,确切地
讲,他们正是这肮脏窒息环境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漆黑的夜尚未来临,满基就趁着微弱已极的光线端详着玉珍。她虽然有一双不体面的
大脚,但也有她的迷人之处。满基情不自禁地把她拉向身边。但是在这肮脏不堪的船舱
中,有如此之多的原住民,玉珍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他们正看呢,”她低声说。
满基十分恼火,激动地站起来说:“我是接过婚的人,不让我和媳妇待在一起是对我
的侮辱。我得自己想法弄个地方。”他说完就把自己的行李卷起来,用刀尖从舱壁上剜
下木片,后来又找到两块可以做隔间的板子。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就为自己收拾了
一个专用的住处。他把玉珍带到里面,她可以在里面更衣。他俩把自己关在里面,他躺
在粗糙的木板地上对她说:“要不是你这双大脚,你可就和我从关家娶的媳妇一样好
了。”
客家人和原住民都算在内,没有一个不佩服满基的这种安排。逐渐地,人们对玉珍也
日益敬重起来。满基把充满运气的<<百子临床图>>挂在舱壁上说:“但愿我能百子临
床。”他有所不知,这幅图画还真灵验,到了适当的时候,玉珍还真的要为他生子的。


已经是第二周了。那个原住民受伤的脚脖子还是不见好,伤口已经感染化脓,脚上开
始出现一条危险的蓝线。一天早晨,铁格子打开要往上面提泔水桶时,一个原住民顺着
绳子爬上去,打算向水手求援。他那张不祥的黄色面孔和长长的发辫在甲板上一出现,
就把上面的人吓得喊起来:“造反啦!造反啦!?
大副急忙向前冲过来,一边跑一边抓起一条系绳栓。豪克斯伍尔德船长也立即离开驾
驶舱,迅速地顺梯子跳到甲板上。这时,一个水手已经朝那个惊恐万状的原住民抡了一
拳,打得他向大副跌过去。大副急忙将系绳栓往下一抡,着实地砸在那人的脑壳上。那
人一下就被打懵了,正好倒在冲过来的船长面前。船长一看见倒在自己脚底下的造反者
,就朝他脸上拼命地踢。沉重的皮鞋踢在无力自助者的颧骨上,直到他面目皆非方才罢
脚。
可怕的事情结束了。船长向水手们喊道:“喂,你们几个赶快把这该死的海盗扔回货
舱。”话音刚落,两名水手就抓起这个魂不附体的原住民的头,扔进下面的货舱。
“他妈的!”船长烦躁地喊着。“没有会讲中国话的人,我们就不该出海。永远也不
应该。”他发了一通火儿,而后又命令道:“爱斯宾瓦尔先生,拿枪来。”那人把枪递
给他,他就命令水手朝货舱内华人的头上方开枪。
“永远也别想劫我的船!”船长一边咒骂着苦力们,一边向驾驶舱顾盼自雄地走去。
脸色灰白的惠普尔医生正在那里等他,并严厉地质问道:“有必要这么凶吗?豪克斯
伍尔德船长。”
高大肥胖而又不可一世的船长望着船头说:“约翰,你最好还是少管闲事。”
“你们这种野蛮行为真让我受不了。”满头灰发的惠普尔医生态度强硬地说。
“你怕血?”豪克斯伍尔德问。“还是怕你的投资泡汤?”
惠普尔医生拒绝回答他这种颇具侮辱性的质问,继续往下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作为一名基督徒,我不能原谅你这种对待人的态度。这些人是我诚心诚意花钱招来
的。”
老头子一边继续驾驶航船,一边语气冷静地说:“惠普尔医生,你知道去年有多少条船
被走私到船上的中国海盗劫持吗?”
“不知道,”惠普尔医生回答道。
“十一条,”船长说。“光是我们知道的就是十一条。真不知道咱们这条船里到底埋
伏着什么。海盗。。。刺客。。。叛乱者。你想想吧。我的意思是说,H/H公司的船决
不能被中国人劫了。正是为了这个,我才亲自监督咱们这次小小的冒险计划。”
“可是你没命地踢一个不省人事的人!”
“惠普尔医生,我十分尊重你的意见。我也喜欢你的办事方法。不过干我们这一行的
,如果一个船长不敢,也不愿把自己的敌人踢成肉酱,那就连船都难保了。我现在有十
九条船。我不想让我的任何一条船毁在一群该死的中国人手里。”
惠普尔医生一边默默地琢磨着他这些话,一边向驾驶舱走去。他措辞沉稳地说:“船
长,我虽然对你十分敬畏,但绝对不能同意你的做法。你要知道,这些人既不开化,也
不能保护自己。”
惠普尔医生认为,从道德方面讲,他这些话已经说到家,於是离开驾驶舱。船长这时
从后面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一抡,嚎叫起来:“当了一回传教士,你就永远是传教
士。我说医生,你根本就不懂得该怎么管好船。你不该插手我的事情。我的事情都是人
才能做的,决不是传教士能做的。”他轻蔑地把惠普尔推到一边,然后向驾驶舱昂首阔
步地走去。他是这条船的主宰,他决定这条船上的一切。
惠普尔医生受了这一肚子窝囊气,感到怒火中烧。不过他的头脑并没有因此而被搅
乱。为生意,他在太平洋周旋了多年,经常遇到一些执拗不化的人,吃够了他们的苦头
,不过也懂了不少道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之下,要想取胜就要凭良心办事。他就是凭
这种坚定的信念,才默默地在智利的瓦尔帕莱索,在印度尼西亚的巴达维亚,在新加坡
,在檀香山这些迥然相异的地区闯出自己的一条路。他现在正冷静地朝船舱走去,隔壁
就是当初在香港停船时,船长放过两个中国姑娘的地方。他拎起急救箱,就象四十多年
前开始学习时那样认真地检查着,然后神色凝重地来到铁格子前,对值班水手说:“打
开让我进去。”
“船长会。。。”
“打开,”惠普尔命令着。“下边有个人快死了。”他夺过系绳栓,砸开销着铁格的
楔子。铁格滑到一边去了,但是没有下去的梯子。他只好用两膝夹着急救包,手把舱口
沿儿往下跳,一下落进臭气熏天的货舱里。“真臭死人了!”他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
么一句。接着他就走到了这三百零一名华人中间。
甲板上阳光明媚,船舱里却是阴暗无光。他双眼适应了这阴沉沉的人间地狱,鼻子适
应了这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时,他发现有两个人直挺挺地躺在货舱中间。别人都分别拥挤
地站在两个截然分开的人群中。他想:“他们就是原住民和客家人喽。”真说不准他们
是否会象一窝蜂似地向他扑过来。公正地说,他们确实真有权利这样做。这三百人之中
的每一个人,当初在村里都见过他。因此,他们似乎已是老朋友了。而他现在正努力证
实这一点。
惠普尔也顾不上考虑眼前这种不确定的危险处境,跪在那个脸被踢坏的人身旁,检查
着伤势,接着就把一大堆什么东西放到那里,中国人都能认出那是药。他小心翼翼地把
一个手指伸进那人的嘴里,一点一点地摸。那人早已不省人事。他一边正骨,一边想:
“多亏他现在昏迷不醒。”他又在那翻张开的伤口上抹药。这里被沉重的皮鞋踢破了
皮。令人高兴的是,这人的眼睛伤势不太重。惠普尔仰望着张张好奇的脸,情不自禁地
喜形于色。而对此,这些华人是完全理解的。
这时,玉珍来到惠普尔的面前。这使惠普尔的注意力又回到那个伤了脚脖的人身上。
他仔细琢磨着她那种筷子夹板。他对这种创举反复表示称赞。正是因为如此,玉珍也越
发受到大家的欢迎。不过惠普尔心中明白,如果不进行迅速有效的治疗,他的腿就会坏
死。他朝铁格外面大叫道:“给我送点热水,快点。”水手很快就打开铁格,可舱里人
马上就听到船长在大声吼叫:“谁他妈的让你动那铁格子?”水手答到:“惠普尔医生
在护理生病的中国人呢。”起初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寂,接着甲板上就响起沉重的脚步
声,而后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不知打在谁的脸上。再接着就是一盆滚烫的开水,从铁
格上浇下来。
“这就是他要的热水,老天作证!我要教教你怎么打开铁格子!”话音刚落,就从上
面传来可怕的声音,就象华人此前常听到的那样。不过,看看人群中间的惠普尔医生,
他们敢说,这次挨打的是美国人。
不一会儿,人们在那令人沮丧的半昏暗中看出有一张脸正紧紧贴在铁格子上,而且继
续嚎叫:“约翰。惠普尔,是你在下边和那些该千刀万剐的中国海盗在一起吗?”
“我在给他们看病呢。”惠普尔说。
“好吧,如果你爱中国人,你就下边待着吧!”接着,船长就命令那个看守铁格子的
新水手说:“如果他动一动想出来,你就用这块板子砸他的脸。”
约翰。惠普尔在自己漫长的科学生涯中只有三个基本的发现,而这些发现就产生在随
后的一小时内:有些人意志坚强,但不懂别人的语言,不过却能准确深刻地交流思想;
这种准确并不就是逻辑,这种感知也并不就是感情;如果一个人极力想被人理解,那他
就已经被人理解。就在随后的几分钟里,惠普尔先生就以某种方式既向客家人,也向原
住民解释过两点。第一,如果那个人能使用大家剩余的那点水,他的脚脖子就可以治
好。第二,只能到不透风的墙跟前才能撒尿。无论是客家人,还是原住民,都必须这样
做。下午他以身作则,就到那个指定的地点去小解。他满意地看到尿液很快地顺着一条
地板缝儿流出货舱。他仔细闻闻这个地方,得出的结论是:“最近一两天将会出现可怕
的高温,但即便如此,这里的情况也比从前好多了。
船长在航海日志上写下自己的想法。他认为叛乱者的行动会把卡德基尼亚号船毁掉。
为了惩罚这些叛乱者,那天没有往铁格子下面送水送饭,也没人把泔水桶提上去。惠普
尔医生留下来,准备在拥挤的货舱里度过第一个漫漫长夜。他刚要躺在光光的木板上,
玉珍就从客家人群中走出来,找来几件富裕衣服。这些破衣烂衫已经生了虱子,可是惠
普尔医生依然接了过去,并对衣服的主人表示感谢。这时货舱中的臭气让他直恶心。
直到转天下午四点钟才有人打开铁格送点水来。喘息不止的华人此时此刻所表现出的
严明纪律,让惠普尔感到惊讶不已。姬满基以原住民头领的身份站出来,另一个粗鲁朴
实的大汉作为客家人的代表也站出来。水刚分完,惠普尔医生就喊道:“请再送四桶水
来好吗?”
上面的人聚在一起悄悄地议论着这一要求。过了一会儿,那沉重的靴子声又传过来。船
长透过铁格子喊道:“你要什么来着?”
“我们再要四桶水,”惠普尔和气地说。
“你要什么和你能得到什么那是两回事,”船长嚎叫着:“我这是在惩罚叛乱。”
“你叫人把泔水桶提上去好吗?”惠普尔恳求道。
“不行!”船长说完就扬长而去。
第二个可怕的夜晚,舱里的人由於饥渴至极,都得了急症。惠普尔医生对华人解释说
船长精神不正常,所以包括他本人在内,每个人都要当心,不去碰他,以免他会发疯。
这一夜的恶臭更加剧了。也许是因为风进得太少。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又送下四桶水和
一点吃的。惠普尔和大家一样,肠胃简直拧到了一起。他暗自责问:“上帝!你难道就
让我们的肚子享用这种东西?”漫长的白天又熬过去了。惠普尔医生照料着那个不仅断
了脚脖子,而且下巴也被打烂的可怜人。虽然很忙,但毕竟还没有达到不可开交的地
步。他还能挤出时间思考:“出门在外实在不易。戴狄斯号船的情况可能会好一些。当
然也不一定能好到哪里去。可起码没有如此经常的晕船。现在要是在太平洋。。。”
华人在这段空闲的时间里也在想:“我敢打赌,象他这样的美国人从前绝对没有尝过
这种苦头。”虽说惠普尔和他的这些华人朋友之间,已经能够互相表达不少意思,但对
这次大迁徙的基本情况,却是永远也难以说清的。即便他们都能明白对方的语言,但对
於互相之间结下的这种悲惨的兄弟般关系,谁都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拖着。惠普尔医生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人们,他是极力要求把泔
水桶及时倒掉,只有这样才能减少臭气。他曾把满满一桶水泼到小便处。这确实起到不
少作用。很快,面部受伤的人也不那么呻吟了。另外一个病人小肚下面那条危险的蓝线
也逐渐消失了。后来,为了一件惠普尔难以理解的事情,有些原住民便大吵大闹起来。
这时,满基突然站起来说了些什么,而后就和妻子开始在舱内一角挂起那些破单子。
白天怎么枯燥地过去,夜晚就是怎么枯燥地来临。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铁格子就被
踢开了。船长突然叫喊起来:“你想出来吗?惠普尔。”
“既然是我把他们带到这条船上来的,”医生轻轻地说:“我就必须等到他们伤好之
后才能离开。”
“你看着办吧。给你点面包。”说完他就把一块面包扔进了货舱。惠普尔拾起来,分
给华人一些,但他们都不喜欢。这时惠普尔才觉察到,乐于接受新事物的主要是客家
人。

第三天,铁格子又踢开了。盖舱口的木板也拿走一些,而且还扔进一把梯子。惠普尔
慢慢地爬了上去,让自己的眼睛适应着强烈的日光。他这才看清水手们正荷枪实弹地警
卫在那里。听到惠普尔医生离开了,华人都很难过。惠普尔说他会送下更多的水和更好
一些的食物。接着,那些木板又重新被死死地钉上了。
惠普尔和豪克斯伍尔德的见面是十分难堪的。头两个小时,船长一直躲着他。到吃午
饭的
时候,两人才见面。惠普尔开门见山:“船长,我们必须给这些人再送点水。”
“我们会送的,”船长吼叫着。
“他们的饭食也得好一些。”
“医生,那是不可能的。咱们对运送他们的价格达成的协议可不包括这些。”
“把米弄得干净一点总是可能的吧。”
“我们的厨子可没学过做中国饭,医生。”
“他应该把饭给他们做好。”
“我们定的可不是这种价格,”船长执拗地说。
六十六岁的惠普尔既不害怕,也不硬顶。他只是说:“两天之前你骂我是个传教士。
多年来,我也一直认为自己的确是。对於这种指责,我是越上年纪越不在乎。我就是传
教士,一直就是。那么,船长,对於传教士的真相,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想知道吗?”
船长怀疑指责自己的这个人起码和自己一样聪明,於是措辞谨慎地回答说:“我认为
传教士所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是知道的。”
“不,船长,你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那就不会象过去这几天这样对待我了。有一
件事就连传教士都害怕。我想这你根本就不知道。”
“什么事?”船长问。
“他们写。”
“他们什么?”
“他们写。我是说他们有个狂热的癖好,就是手里拿笔写书,写回忆录,写报纸需要
的信。”他冷冰冰地望着船长说:“船长,如果你对华人的饭食再不改进,到檀香山我
就写。我打算给报纸写信。船长,你不是总喜欢你那条船上的蓝旗吗?到那个时候,它
就会永远沾上了可耻的臭名。什么时候H/H公司的船一入港,人们就会知道我那些信。
传教士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船长。这就是他们能写。他们是太平洋的良心。”
一种令人不安的沉寂在继续着。最终还是被船长一拳打破了。他狠狠地照桌子就是一
拳。震得碟子啪啦啦乱响。“噢,他妈的,这不明明是讹诈吗?”
“当然!”惠普尔随声附和。“讹诈是文明人战胜野蛮人唯一可行的权宜之计。而你
,就是一个野蛮人,船长先生。”
“你要怎么样?”船长吼叫着。
“每天的米饭要增加两倍。肉要说得过去。水每天增加三倍。泔水桶每天拉上去三
次。我每天都要随便地到货舱下边巡诊一次。”
“这条船真要反了!我可真受不了。”船长狂乱地吵闹着。“不到檀香山我不能打开
舱盖。”
“我现在要到铁格子下面去。”惠普尔针锋相对。
“你给我回来,”船长警告说。
“华人会把我举出来的。”
“看起来你还挺喜欢。。。”船长并没有把这种侮辱性的话说下去,只是悄悄地问:
“告诉我,医生,那个中国女人怎么样啦?那些男人轮番调戏她吗?”
“她是一个人的妻子,”惠普尔冷冷地回答说。“他们俩住在货舱的一个角落里。”
“告诉我,这个人,嗯,这个人。。。”
“是。他在墙上挂一块单子,就住在单子后面。”
“嗯,那我可真该死啦!”船长沉思着。“要是换成三百名美国水手,他们才不会让
一个男人为那种事就单独去住呢。不会的,先生!”
“也许中国人更文明,”惠普尔说着就离开了。
他十分骄傲地陪着人们把第一批增加的水送到舱内。改进的饭食送下来的时候,他也
在场,而且那可怕的恶臭现在多少有所减弱,因为他自己负责照看风帆,以便让新鲜空
气能透进臭气熏天的货舱。那个人摔断的脚脖子伤势已经减轻,另一个人的脸也好起
来。在惠普尔的开导下,一些原住民对客家人也亲热起来。在航行接近尾声的一个特殊
日子里,满基实际上已经是放手让玉珍自己单独生活。这倒不是他又对自己那个从关家
娶的媳妇做白日梦,而是他发现玉珍是一位最惹人喜欢,又最勤劳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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