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妾丰碑 (第九章 遗弃;第十章 寻子)
(2008-05-13 19:47:39)
下一个
小妾丰碑
(美)詹姆斯。 米切纳 著 / 宋德利 译
第九章 遗弃
毛洛开岛,它就是那些陷身樊笼的麻风病人的归宿。它是夏威夷群岛中一个美丽非凡
的小岛,宛如一只套在勇士左臂上的臂铠,横置于湛蓝的太平洋中,打开着的腕带向西
与瓦胡岛遥遥相望,呈杯状的手指,指着东方的马伊岛。
毛洛开岛的南部是一片低洼的草地,雨水稀少,总是覆盖一片灰白焦干的野草。北部
则是山峦起伏,绵延不断。最为壮观的当属那些悬崖峭壁。它们高低相间,错落有致,
从那砰然有声的拍岸浪花中拔地而起,直入云天,有的竟高达三千多英尺。
层峦叠嶂的表面全然是岩石。闪烁眩目的瀑布,成十上百地点缀在山腰。绝壁之下还
有令人心旷神怡的峡谷。这些峡谷一直向内地伸探,有的竟然远达半英里,而后才徐徐
消失在那些高翔蓝天的花岗岩壁之下。它们虽然如此狭窄,如此有限,但在夏威夷群岛
中也许还是天字第一号呢。
峭壁之巅不知是谁在放牧雪白的羊群,因此,沿着毛洛开岛北岸航行的人们都能置身
于壮丽的悬崖之下,饱览摇颤的瀑布及上千只狂欢戏闹的山羊。水手们则忙里偷闲,时
常来此朝绝壁危岩茫然鸣枪,致使羊群惊恐奔跑,四散于岩壁之上而无人问津。於是,
毛洛开岛荒无人烟的北岸,就与那牧草丰盛,景致如画,有两千来名原住岛民居住的南
岸截然分开了。
从孤独然而壮美的北部海岸伸出了臂铠的拇指,那是一块碧绿如茵的小小半岛,其形
成要晚于群岛主体数以百万计的年代。造就毛洛开岛的那些最初的火山,经过长久沉寂
之后,在离开海岸的地方突然喷薄而发。这次新的喷发既非来自大火山,也未再形成一
座大岛。它只是为原来那美妙无穷的主体添加一块半岛,这就是卡拉奥。
人们从它那芳草萋萋的海岸,就能看到东西两边高耸入云的奇峰妙壁。那是一处嵯峨
险峻,而又颇具诗情画意的所在。根据夏威夷历史最初的记载,人们可以知道,幸运的
渔民当时就曾在这块半岛上繁衍生息。
1865年,就是姬家人离开中国的那一年,夏威夷当局痛苦地承认了这样的事实,即,
从这种被称为八爷梅毒的新发现的怪病中,人们可以看出政府面临的是一种毒性最烈,
流行最广的顽症。麻风病被称为八爷梅毒,这是一件极具讽刺意味的事情,因为这种灾
难既非源于中国,也非唯独侵害华人。由於某种检疫隔离的必要性,美若天堂般的卡拉
奥半岛就被指定为麻风病集中营了。
人们当时只是大体上了解麻风是传染病,然而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治疗。政府的医疗顾
问们极其迫切地采取一些过激的措施。他们说:“我们起码可以把病人隔离起来。”於
是,麻风病人就这样遭到疯狂的追捕。与此同时,住在卡拉奥地区的夏威夷人也就因此
被永久地赶出了家园。基洛依号船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开始以麻风病集中营为目的
地的悲惨航程。凄惨的人间地狱却座落在美丽的人间天堂,这在此前的世界历史上是绝
无仅有的。
1870年11月1日,基洛依号船停泊在这个半岛东边的海面上,把锚抛在绝壁绵亘的海岸
之外几百码的地方。丑陋的小船茫然不安地摇曳在山羊群下拍岸的雪浪花中。船长随即
命令把甲板上的一段栏杆拆掉,水手们把大桶大桶的咸牛肉、醺桂鱼和脱水泡芋扔进海
里。于是,早来卡拉奥的麻风病人就纷纷跳入水中,游到船边,把东西拖到岸边,因为
移民队根本没有修码头,只好这样做。
牛群现在也被从船头赶到船尾,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哀鸣中被推下海。游水的麻风病人
爬上牛背,赶着它们上岸。偶尔也会有一只吓坏的母牛把背上的人甩进水里,而后径直
向广阔无垠的大海奔去,但是健壮的游水好手最后还是追上去,把它赶上岸。水手们则
不愿象游水者那样下水,而是毫无目标地朝山上放枪。麻风病人从笼子里看到野山羊跳
跃于悬崖峭壁之巅,仿佛一阵歌声飘荡在陡峭的山岩上。这些雪白的动物就成了麻风病
人自由的象征了,然而这种自由,他们已经是永生永世地丧失殆尽了。
一条长长的小船从基洛依号船上放下来,三名水手划着桨,押送麻风病人的警察局长
命令打开笼子,叫着人们的名字,看看每一个患病的男男女女进了小船。政府的责任就
到此为止,因为警察是不上小船的。警察局长望着小船划向岸边,把人笼扔上海滩,而
后就转身继续查对另一小船病人,并做了表示准确无误的标记。四十名新来的麻风病人
就这样全部被扔到海岸上,无衣无钱,无食无药。
麻风病人全部上了岸。警察局长郑重地对扣克们宣布:“你们现在可以自由地去陪伴
各自的丈夫和妻子,但是要出於自愿。至於你们想怎么做,政府一概不管,你们都想上
岸与麻风病人一起生活吗?”
扣克们惊慌地望着这片麻风病集中营,不禁瞠目结舌。“我愿意,”一个老人一边喘
息着说,一边爬到下面的小船里。“我也愿意,”一位年轻的妻子一边诚惶诚恐地说,
一边向小船走去。最后,局长问玉珍:“你这么做是出自真心吗?”她回答说:“我心
甘情愿。”小船向岸边划去,玉珍也就随着向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靠近了。
苍翠的半岛越来越近了。玉珍吃惊地发现,岛上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房子。她问一个夏
威夷的划船人:“房子在哪里?”那人只是回答没有,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可谈。除了很少一些草棚,以及五年前被撵走的夏威夷人残留下的
破家烂舍之外,根本就没有像样的房屋。至於政府大楼、行使权力的教堂、商店、医
院、医生、护士,以及道路交通,统统免谈。玉珍惶恐不安地望着这令人毛骨耸然的自
然环境,极力寻觅某种社会生活的迹象。然而这里没有警察,没有任何种类的官员,没
有牧师,没有与家人同在的母亲,没有一件可供出售的衣服。甚至连做泡芋的人也没
有。
小船的船头触岸了。但是谁也不动。水手们只是相互等着,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人开口
告诉病人,这里就是卡拉奥。那个人感到自己似乎就是这凄凉景象的组成部分,因而深
感羞愧。扣克们望着眼前的景象,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奈何,一个个都只好起
身下船。
“快!”水手们高声叫喊着。到此为止,小船已经把大船上的人全部接送上岸。基洛
依号船很快退回大海。玉珍一边紧张地在麻风病人中间寻找满基,一边大声向一个人问
道:“医院在哪儿?”
她那恳切的问题被一个大个子夏威夷男人听到了。麻风病人都知道他叫高洛努衣,<<
圣经>>名是毕格索尔。他已经把鼻子烂掉了,手指也只剩下几个了,但他仍然是个力气
很大的人。他来到玉珍面前,用夏威夷话喊道:“这里没有法律,除了我应该得到的那
一丁点儿东西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新来的人都和玉珍一样被面前的情景吓坏了。但是毕格索尔对此却毫不在乎。他伸出
残废的手,指着这对华人夫妇说:“你们带来了八爷梅毒!你们要被隔离起来住的。”
“住在哪里?”玉珍大着胆子问。
“分开,”大个子一边说,一边把目光落到那位年轻的妻子基诺身上。她的头发上仍
旧戴着花。他立即当众宣布:“这个女人是我的了。”
基诺恐惧地从这个身材高大,没有鼻子,双手残缺不全的男人面前向后退缩着。她止
不住地颤栗着。毕格索尔把这些都看到眼里。他用左手臂搂住她,然后拉向自己,并在
她的嘴上亲吻起来。“你是我的女人啦!”他再一次当众宣布说。
玉珍希望能看到一个人,至於这个人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她希望这个人能走上前
去把这个大个子男人摔倒。但是谁也不敢这样做。通过这件事,她才象别人那样,慢慢
地弄清卡拉奥可怖的现状。毕格索尔一边继续抓着颤抖的基诺不放,一边看着新来的人
反复宣布:“这里没有法律。”
从前,这里的确没有法律。整个卡拉奥地区根本没有政府的法令,没有上帝的旨意,
没有治病的药品。在这片没有房屋的半岛上,就连水源都不能得到保障。至於食物,那
就只有等基洛依号的船长想起来往大海里扔进食品桶,或者推进牛群时才能得到。毫不
夸张地说,这些麻风病人被遗弃到岸上时,除了对死刑的宣判之外,什么也没有。至於
他们在临死前做些什么,根本无人问津。
基诺本来就是个美丽超群的女子,再加上没有任何显著的病伤,她在这个人人因罹难
而变得丑陋不堪的社会中,便愈发显得出类拔萃。毕格索尔和两个无赖早已为她的美丽
钩住了魂。以往只有天黑之后,他们才敢下手干坏事,可现在哪里还等得到天黑?这三
条恶棍早已迫不及待地把基诺拖到一面残墙后面。毕格索尔的两个同类是最令人生厌
的。他们的身躯瘦骨嶙峋。他们想:“我们被夏威夷彻底抛弃了。没有人管我们。我们
很快就要死了。”一想到这里,他们便肆无忌惮,如狼似虎的用残手扯下基诺的衣服。
“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基诺苦苦哀求着。然而这三个人面兽心的歹徒怎么会听她
的话呢?她终於在恶魔的哈哈大笑中被扒光衣服轮奸,最后昏倒在血泊中。
在安顿麻风病人的事情中,毕格索尔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蛮横地坚决主张把
华人分开。於是,玉珍和满基就被迫住在六百名垂死男女组成的社会最外层。起初的六
天里,他们只能睡在光光的地面上。后来,他们发现一堵残墙,就在墙根搭了一间简陋
的单坡顶式小屋。这里什么木材也没有,他们只好取材于灌木和树叶。床也只是用粗糙
的泥土做的。天一下雨,水就流到身子下边。满基早已被疟疾折磨得哆嗦不止,而且又
快死于肺炎了。这里没有任何器具。玉珍只得赤手空拳,垒起一个土台,再用细小的枝
叶铺在上面,这就算是床。雨水如果不大得出奇,倒是漫不上去。
吃饭时,别人没吃完,玉珍和满基是绝对不能靠近饭桶的。更有甚者,毕格索尔还规
定他们只能吃到应得的一半。如果不是玉珍足智多谋,两个人早就饿死了。她在暗礁上
找到了可食用的小蜗牛,在一个荒凉的山谷里找到了野生旱芋头,还用从山崖上采集的
小树枝修了一个烤芋头的地下烤炉。正是因为如此,那种与他人隔绝的日子才算有了些
许补偿。当然,玉珍一家毕竟要比不能走路的病人过得好些。
1870年,卡拉奥地区有六十多个伤残得难以言状的病人。他们的手脚已经烂掉,只能
在居住地爬来爬去寻找吃食。他们既找不到现成的食物,也不会去做。更可怕的是,除
了眼睛和声音之外,他们几乎脸面全无。人们只能凭借他们的眼睛和声音,勉强还可以
回忆起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得不到药品,得不到床,更得不到任何方式的关照。他们沿
着卡拉奥的海滩艰难地爬行着,在上帝安排的时刻悄悄死去。通常来讲,他们死后根本
无坟墓可谈,只是被自然遗弃在一边,等着一把枯骨被清扫的人扔进阴沟。
檀香山当局有时会忘记派基洛依号船补充食物。这时麻风病集中营就会惊恐万状,到
处是一片混乱。毕格索尔和他的同夥也就会趁火打劫,把剩下的一切都强行霸为己有。
他们甚至使用暴力手段保护自己的利益,以致病人死亡率猛增,因为每天都会有四五个
人死在他们手里。一个无腿的女人可能终日躺在路边,为乞求食物而哀嚎不止,然而却
没有任何人去理睬她。说实在话,人们都巴不得她能在哪一个寒冷的夜晚死去。一般来
说,她的确是会这样死去的,而且受尽折磨的尸体也许就在那里原样不动地放上一整天
,乃至两三天,直到毕格索尔派人清除为止。
卡拉奥没有法律,也差不多没有人性。情况加剧恶化的原因就是基洛依号船在海岸的
定期出现,因为它一旦出现在那里,这就意味着又运来更多的麻风病人。这些赤手空拳
的病人被扔到岸上时,毕格索尔就会马上走到前面,把最重要的,也是最令人不安的情
况告诉那些可怜的人:“这里没有法律。”
年轻貌美的基诺被当成囚犯似地监禁六周之后,已经变得二目无神,如痴如呆,对任
何人都麻木不仁,就连自己发生过什么事情也记不起来了。她已经完全精神失常。在随
后的三四个月里,她已是每况愈下。此时的基诺,脸上没有笑容,头上没有鲜花,整日
里就象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幽灵任歹徒蹂躏。卡拉奥的女人都暗自为她难过,可是人
人处於自身难保的困境内,又怎能奢望他们会关照这可怜的疯女人呢?
1871年2月4日,隐藏在基诺体内的麻风病毒终於全面迸发出来。只消几周时间,她就
变得百孔千疮,简直变成了可怕的动物。臃肿的大脸,快要烂掉的颤抖的双唇,胸部令
人作呕的伤口,这哪里还象个人样?这分明是一具行尸走肉。她时常痴呆地扒开衣服,
露出疼痛难忍的伤口。此时此刻,再没有一个男人去纠缠她。毕格索尔说:“应该有人
用石头砸她的头了。”於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真的有人这样做了。基诺终於悲惨地死
在一条小路上,两天之后,才被拖走埋掉。
卡拉奥的女人谁也得不到安全保障,因为她们中间的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被毕格索尔
及其同夥霸占。尤其是那些缺乏男人保护的女人,更是无法摆脱这种厄运。被烂掉面孔
和手指的男人反复蹂躏,这使得女人无不悲痛欲绝。有些女人病情并不太严重,所以还
能独立逃往海滩,然而即便如此,也依然是难逃魔掌。一言以蔽之,凡是女人,概莫能
外。卡拉奥到处是精神恍惚的女人,她们对自己悲怆地喊叫着:“上帝为什么惩罚我?
”
决不能认为女人对疯狂袭击卡拉奥的堕落无动于衷。许多不错的女人都悲观地表示怨
恨:“我被社会遗弃了。这里没有法律。我在这里干些什么,根本无人过问。”这样的
女人时常帮助男人酿酒。或者是用蒂树根酿造一种十分粗劣的烈酒,或是用煮熟的红薯
酿造满是泥沙的啤酒。一次酿造的酒足够喝上几周时间。麻风病人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在居住地一边狂奔乱跑,一边喊叫吵闹,向人们喊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甚至成帮结
夥地在公开场合一丝不挂地胡闹,沉溺于旁观者发疯也似的喝彩和热烈掌声中。
而为这种狂荡无羁的行为火上加油的则是女人。看来她们此时此刻也完全为眼前的狂
欢所陶醉。彼时彼刻,那里没有神父,没有牧师,没有政府维持秩序,时常见到女人在
这种动辄十来天的狂欢滥饮中彻底丧失理智,完全忘记何为羞,何为耻,只是踉踉跄跄
地闯入公众场合胡疯乱闹。一旦结束,她们就会烂醉如泥,好歹在什么地方一窝,睡起
来昏天黑地没完没了。夜雨袭来,无人为之遮体,长此以往,不死于麻风病,也要死于
肺痨。
在那个年代里,如果有谁想看一看最卑劣的人,想看一看沉溺于同类们污秽行径之中
的人,他就可以到卡拉奥来,因为这个半岛不仅被麻风病,而且也被人类的愚昧无知糟
蹋得满目疮痍。 卡拉奥半岛东西两部分各有特点,东部不间断地受到冷风和暴雨的袭
击,西部则气候温和宜人。但是,麻风病人却被迫蜗居在气候险恶的东部海岸,而气候
温暖的西部海岸却荒无人烟。东部靠近高山峻岭,天亮得晚,黑得早。与此相反,西部
的山坡上却总是阳光明媚。
最为荒唐可笑的是,虽然高山抛下上百条银练般的瀑布,可没有一条被引入麻风病集
中营。起初还有一根用绳子捆结在一起的管子,把少得可怜的一点水引下来。但时间一
久,管子早已断开,人们只能到数英里之外的地方取水。那里满处都是没有扣克照料的
垂死者,为了一口水,他们也只能在生命的最后四五天内到处乞讨。然而这些孤苦伶仃
的可怜人却永远也讨不到一滴水。
在整整六个冷漠无情的年头里,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位夏威夷官员能在百忙之中,拨冗
屈尊,抽出哪怕是一丁点儿时间,关心一下这个问题。关心尚且不能,至於为解决这些
问题而拨出专款,那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一句自古流传至今的冷酷格言。对於这一格言的真实内涵
,在人类历史上,哪里也不如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更能说明问题。政府曾经下令道:
“麻风病人都应该被放逐。”看这个意思,似乎政府只需颁布这样一道命令,把麻风病
人的肉体囚禁起来便可万事大吉,至於囚禁之后的死活问题,根本毋需多虑。
玉珍早已有孕在身,因此躲过了毕格索尔一夥的魔爪。临产日期越来越近,她也就把
这群恶魔淡忘了。眼前使她陷入极度不安的就是严重的水荒。她真害怕孩子生下来丈夫
帮不上她,因为她只有一个很小的盛水盆,再说也没有火烧水。不过满基却满有把握:
“我一定会去找夏威夷女人帮忙,她们会有桶的。”
可是毕格索尔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华人的住处。几天之后,玉珍生下第五个儿子。当时
的情形极其悲惨,即便她是动物,也是不允许那样虐待的。等待婴儿的是什么呢?缺衣
短水又无床。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硬地。母亲呢,别说没有催奶的食物,就连栖身的干净
草也成为奢侈品。然而就是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中,玉珍硬是生出一个面色红润的东
方式小娃娃。
当时谁也不知道麻风病是如何传染的。象玉珍这样的扣克在麻风病集中营住了这么多
年,而且与病人的接触又是如此密切,可是他们竟然没有被传染。因此仅从是否与病人
接触这一点分析问题是不可行的。不过,玉珍听说如果八岁以下儿童长期与麻风病人接
触就迟早会被传染,因此她呕心沥血地照料孩子,并祈祷基洛依号船能早日到来。
她一边等待,一边千方百计让儿子提早成熟健壮起来。白天她把孩子放在大风中,为
的是让他能适应大风天气。她总是不断地喂他,希望他能长得结实。她还用力敲打他,
目的是使他能禁得起打击。不过夜间,她却把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为他取暖。她对孩子
简直爱得发了狂。
基洛依号船终於等来了。玉珍虽然满心欢喜,可还是觉得谨慎为妙。第一条装满麻风
病人所需物品的船一到,她就立即赶到卸货地点,对一个划船的水手喊起来:“我的孩
子得坐你的船回去。”
她这么一说,真象是要带着孩子进船。水手们都怕有一天卡拉奥的麻风病人会把自己
的船污染掉,於是一边躲着她,一边用船桨把她打倒在地,而且还朝同伴喊:“推下去
!推下去!”这样一来,水手们都朝大海扬长而去。而玉珍却依然保护着自己的心肝宝
贝儿,挣扎着站起来,又大声喊道:“坐你们船回去的是我儿子。”
“那我们得问问船长,”一个水手回头喊了一声,接着又叫起来:“带孩子的八爷在
哪儿?”玉珍急忙走上前去答话,险些跌了一跤。不过没有想到,水手却把孩子扔了回
来。玉珍急得几乎要哭出眼泪。那人说:“船长想知道那孩子要到什么地方。”玉珍迫
不及待地回答说:“到惠普尔医生那里去,那是一所很大的房子。”
“惠普尔医生上个月死了,”水手吼叫着要离开。
真实晴天霹雳!玉珍惊呆了。怎么办?她还是强迫自己迅速镇静下来,做出决定。
“那么,把孩子交给基摩和阿毕基拉,就是那个砍梅丽树枝的人,”她急切地喊着。
“在什么地方?”水手一边问,一边向大船划去。那水手又建议她最好还是别把孩子
送走,因为到了檀香山之后,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说船上又没有奶娘,孩子得
饿上一整天。玉珍苦苦哀求说,任凭船长发落,把孩子交给任何华人都行。至於食物,
她已做好一些小袋子,装上泡芋,孩子可以吸吮。然而小船最后还是无情地划走了。
玉珍惶恐不安,眼巴巴看着基洛依号马上就要启航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
知不觉地居然抱着孩子迈进拍岸的浪花,茫然地淌水过去追那条已经启航的船。她刚一
下海,就被一个曾和满基关在同一只笼里的夏威夷人看到了。那人连蹦带跳地来到她的
身边,夺过婴儿,放在自己的左臂间,拼命朝那条船游过去。船长看见了他,就把船停
下来,让这位身强力壮的夏威夷人抓住一条绳子,把他拖上去。那人急忙把孩子扔进一
个正在等待的水手怀里,然后转身跳进大海,向回游。上岸后他便轻松愉快地朝麻风病
集中营大步流星地奔去。
基洛依号船又鸣笛启程了。白色的山羊在山坡上跳得更高了。玉珍和满基肩并肩地站
在一起,望着小么儿澳洲逐渐消失在浩瀚的海面上。他们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清楚地知
道,无论这孩子被带到哪里,也无论带给谁,只要离开,就比呆在卡拉奥强。
来到卡拉奥已经第七个月了。毕格索尔及其同夥的罪恶行径终於殃及华人。玉珍已经
逐渐从妊娠之累中恢复过来。於是有人便开始打她的鬼主意说:“男人要和她在一起就
会过得好,她一点病也没有。”
有三个歹徒在一个夜晚突然袭击了那间小草房,妄图把玉珍抢走。然而玉珍与满基早
已严阵以待。这夥强盗万万没有想到,碰上的对手竟然是两名手持尖木棍而拼死搏斗的
华人。这是一场无言的殊死格斗。遭病魔重创的满基从树叶床上一咕噜爬起来,竭力与
毕格索尔对战,玉珍则手持尖木棍朝另外两个歹徒连抽带戳。
玉珍被两条只剩断指的手臂拦腰搂住。她闻到一股由於喘息而喷发出的恶臭。这正是
麻风病人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气息。那人刚要把玉珍拉向自己身边,玉珍就用尖木棍将他
猛戳回去。他疼得哇呀乱叫,下意识地松手放开了她。现在是两个华人对付两个歹徒。
玉珍就象一只丛林猛兽,本能地蔑视着自己的敌手。她勇猛地向领头羊毕格索尔扑上
去,握紧木棍,用尽平生气力,先是刺他的喉咙,再戳他的太阳穴。这一下如果走偏,
就会刺入他的耳朵,如果准确,就会刺入太阳穴。不过木棍毕竟刺了进去。又长,又尖
,又痛快。与此同时,满基则用自己手里的尖木棍往上一挑,这个不可一世的毕格索尔
就只有喘大气的本事了。
毕格索尔捂着两处致命伤,在黑夜中一瘸一拐地大叫起来:“八爷要我的命啦!”这
一叫非同小可,没受伤的帮凶被召唤过来了。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那个人很快也在
黑暗中跌倒了,因为满基那根木棍从他的左眼扎进去足足三英寸。
“八爷要我命啦!”毕格索尔重复地嚎叫着。这一叫倒把周围的人都惊醒了。他带着
致命伤落荒而逃,可没想到竟然踉踉跄跄地陷入一圈火把的包围之中。人们都赶到这里
,可谁也不动手,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捂脑袋,喘息而死。大家默不作声地从这具可
怕的尸体跟前退了回去。在这里,没受过毕格索尔欺辱的人根本没有。这只被麻风病吞
噬得千疮百孔的躯体现在已然死掉,他们能够亲眼目睹这一场景就早已心满意足了。至
於他那个被戳瞎眼睛的同夥,见势不妙,早已逃之夭夭。此时此刻,卡拉奥麻风病人又
重新被抛入一片可怕的死寂之中。
对玉珍和满基来说,这可真实一个恶梦般可怕的夜晚。他们只是在黑暗中挤成一团,
根本无从知晓,在这个特殊的世界里,其实人们正不约而同地为毕格索尔的死及其同夥
的瞎眼而拍手称快。而这条彪形大汉的死因也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佳话。人们都说:“毕
格索尔去占那个八爷女人的便宜,结果被她的男人杀死了。八爷可真是太好了。”
天将破晓。雨又下起来了。可悲的雨水落到草叶搭建的屋顶上,漫过地面,起初只是
一道道小沟,后来就变成一条条小河。这对本来已经够惨够苦的日子来说,无异于雪上
加霜。玉珍对自己这位颤栗不止的终生伴侣耳语道:“我们干得对,五洲他爹。这里的
人其实在几年前早就该这样做了。”
“你还剩下棍子了吗?”满基问。
“都用光了,”玉珍说。
“我还剩下一根,另外还有一根藏在了草叶里。我想天亮他们要是来抓我们,咱们就
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我也是这么想,”玉珍回答着,走到破烂的屋角,从湿漉漉的泥土中刨出那支武
器。他们不知道毕格索尔的人何时再来反扑,只是在一片孤独死寂中默默等待。玉珍说
:“五洲他爹,能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我可真高兴。为了我的安全,你今天还和他们打
了一仗。我可真有福气。”
“我早就忘了你是客家人,”他回答说。
雨势越来越猛。有那么一阵,他们俩都以为听到麻风病人正聚集在一起向自己进攻的
声音。然而那是水从山腰奔腾而下发出的哗哗声。玉珍问:“你能原谅我这两只不中看
的大脚吗?”满基回答:“我再也不在乎了。”
他们在寒冷的夜间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满基说:“你一定要向我保证,五洲大婶,如
果你能从这里逃出去,一定不要忘记我在中国的那个真正的媳妇。你要尽量多给她寄点
钱。”
“我保证能做到,”玉珍回答。
“还要把我孩子们的名字写到我们村的祠堂里。”
“我一定这样做。”
“你把他们的名字寄给祠堂的时候,不要提你是客家人。不然我媳妇会为难的。”
“对帮助我写信的人,我什么也不会说,”玉珍许诺道。
“还有,你必须答应把我埋到一座山的旁边。”
“我会那样做的,就好像我们在中国一样。”
“你还得答应要教育我的孩子,让他们将来为我的坟墓增光。”
“我一定做到,”玉珍表示同意。可是满基又说:“天一亮我们就要死了,五洲大婶
,你许的愿都白说了。可就是这样,我也感到好受些。”他们在这漫长的雨夜中等啊等
,好不容易才等来灰白阴暗的黎明。满基说:“我们别再等他们了。我们出去找他们
吧。”两人於是离开那间肮脏的小草屋,每人右手都拿一根带锯齿的尖木棍。
他们惊恐万分地发现,毕格索尔的尸体就泡在灌满雨水的小路上。他们认为这一定会
导致他的同夥前来报复。两人战战兢兢的接近麻风病人密集的小村落,准备好手里的木
棍,随时准备应战。然而,他们大惑不解地发现,从夏威夷麻风病人的神情和举动中,
根本看不出任何报复之心。他们不仅没有后退,而且都和蔼可亲地向他们走来。於是他
们手里那根能致人于死地的木棍便慢慢低垂下来。最后,两人竟被这些同在死亡线上挣
扎的男男女女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异口同声地说:“你们干了一件大好事。”其中有一
个女人曾经被毕格索尔一夥骂得抬不起头,但是她却顽强地坚持下来,没有精神失常。
她和气地说:“我们决心让卡拉奥变成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可怕的麻风病集中营就从那天开始复苏了。这些无异于被宣判死刑的人们,已经被抛
弃在这荒凉的海滩整整六年之久了。他们只是在这里等死,根本得不到政府的任何援助
,因为这个政府本来就是有意抛弃他们的。玉珍,这位坚强的女人,她的精神既没有毁
于麻风病,也没有毁于那些几乎是鲜为人知的凌辱。那天早晨,她庄严地说出这样一句
话:“卡拉奥应该是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一个粗略的组织逐渐形成了。它包括负责分配食物的人,还包括一支往村里运水的小
分队,也包括非正式的警察,保护无人照料的女人,使她们免遭欺凌。为了保护那些想
在海滩独立生活的女人,这个组织还命令她们必须事先找个男人。不过一位年轻的妻子
争辩道:“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我爱我的丈夫。”这时,一位年长的女人就一本正经地
告诉她:“可是你早就离开了人间。眼下你正处於地狱之门。我劝你还是再找个男人
吧。”於是这里便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一些女人按步就班的从垂危的男人手中不停地
转换着。不过,这既非胡乱搭配,也并非强夺硬扯。
那些因遭遗弃而离开父母的孩子,都交由扣克喂养。他们对这些孩子亲如己出。此外
还有一条至高无上的法律:凡是老年人,不论男女,即便出现死亡迹象,也不能被扔在
野地里。他们活着应该受到照顾,死后应该入土为安。
虽说麻风病集中营已经如此这般地自动组织起来,但是檀香山政府依然是铁公鸡,一
毛不拔。麻风病人被扔到这片海滩上,一没有药物,二没有木材,三没有安慰,只能眼
睁睁地等死。
直到1871年,才有一个读过许多书的夏威夷人来到这里,组织一套比较正规的政府机
构。随即做出三个决定。第一,那两个华人决不能再被抛弃到大山脚下,必须准许他们
住在这里的人们中间。这一决定在麻风病人中间获得热烈欢迎,这是因为大家早就一致
赞同,他们这些灾难深重的人们抵达卡拉奥的时间,应该定在满基誓死保护妻子免遭凌
辱的那天晚上。第二,建立一所简陋的医院。但是没有医生,只有几名同病相怜的麻风
病人做护理。那些有文化的女人,为出生在麻风病集中营的孩子办学校。第三,成立一
个委员会,请求政府定期运送食物,每个居民每周五磅鲜肉,加二十磅蔬菜和泡芋。有
时还的确能够送到。此外,人们还开辟了园田,水源也已得到保障。女人们都坚持认为
,卡拉奥应该是一个有法律的地方。
当然,麻风病集中营至今还没有像样的房子。一多半病人仍然经年累月地睡在丛林中
,没有铺盖,只能用衣服代替。这种恶劣环境造就死亡的速度,要远远超过麻风病造就
死亡的速度。按说这对麻风病人来讲,倒算是桩幸事。然而不知因何缘故,即便是那些
病情最重的行尸走肉也还是想早早地死去。他们总是怀念故乡,虽然只是一间小草屋,
但他们总对那里抱有幻觉,认为只有在那里,他们才仍然算是人。
到1871年6月为止,玉珍已经在这种新的环境中生活了五周时间。不过她依然睡在光光
的地面上。她做出决定说:“五洲他爹,我们得盖一间真正的房子!”肢体残缺不全的
丈夫早已失去了手指和脚趾,根本帮不了忙。但是她非要让他相信,盖房子的事情全都
是由他亲手而做。
为了让满基对生活充满希望,她就和他商量盖房的每一个细节。每天她都历尽艰辛,
到一座古老的夏威夷房屋遗址去,把沉重的石块拖回来,而后抱着石头站在那里,等候
满基来决定该置于何处。最后,一面墙终於修好了。这两位终日里被冻得颤栗不止的华
人,才总算有一个隐身之处。而暴风季节席卷卡拉奥的狂风也才被抵御在外。
后来,玉珍又找来房梁屋檩。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檀香山政府一直没有想起把
昂贵的木材运给麻风病人,原因是要从遥远的俄勒冈运来。此外,虽说美国政府也执行
基督教义,虽说他们的良心也同情麻风病人,然而他们却本能地认为,这些罹患八爷梅
毒的人很快即将死去。既然如此,又有何必要把钱白白浪费在他们身上呢?为了弄到这
些珍贵的木材,玉珍把丈夫放到海边。满基在那里为两件事而祈祷。第一,海面会漂来
木料。第二,一旦漂来,他要抢先夺到手。那天,他拖着一块木料,兴高采烈地又蹦又
跳回到家,因为他这样就有了房梁。
为了继续寻找房檩,玉珍又让丈夫在海边守株待兔。她自己却学着去攀登半岛周围低
矮的山崖。片刻之后,她就象一只山羊似的活跃起来,在山岩之间跳来跳去,为的就是
能找到做房檩的小树。只要能够看见,她就一定要爬上去,就象为了什么宝贝而与山羊
比赛。
这是一些欢乐与失望交替的日子。看着满基和以往一样,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这怎
能不叫她心花怒放呢?每当在高高的山岗上拔下一棵小树时,她都感到无限快慰,但是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去采毕丽草给屋顶编草把时,他们又满心地不快起来。满基总是喊
:“我们已经编完草把,可是到哪里去弄捆草把的横梁呢?”就在这些日子里,教会顾
问正和檀香山的首脑争辩说:“我们决不能把钱白白浪费在卡拉奥。”
有一天,一整块木板从远处的破船漂到海岸,这块板子如果仔细地锯开,就能做整个
屋顶所需的全部横梁。满基思忖片刻,心想这无疑将会落到自己手里。然而就在这个时
候,一个叫巴兰尼的高个子男人却捷足先登,冲到水里把木板捞起来,因为他的脚完好
无损,活动起来自然方便。这样一来,玉珍和满基还得继续睡在敞口的屋顶下,日日夜
夜遭雨淋。虽说如此,他们比许多人还幸运呢,他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为无论如何
,他们已经有周围的墙来挡风,屋顶也有了结实的梁,而且也编完了草把,就等往横梁
上捆了。
此外,他们在精神上还有一种强烈的安宁感。满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等着漂来的木
料,并且时而抬头仰望山崖。他那长着一双万无一失的大脚的媳妇,为寻找木料而冒着
生命危险,整日不停地在大山上奔波。这时满基已经生变化。虽然满基对此毫无意识,
但是玉珍却已经开始意识到。她逐渐体会到,自己的丈夫从内心中已经不再为她那股客
家人的力气感到羞耻。变化似乎并非仅此而已。满基曾经难为情地承认:“我一直看着
你爬上高高的山崖。我要是爬到那里准得害怕。”这句话使她感到无限的欣慰。
精神上的安宁感主要来自事情的另一发展情况。玉珍和满基自从被遗弃在麻风病人之
中,两人之间就一直保持着忠贞的感情。如果双方勾心斗角,那就谁也没有生存的希望
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把最终的绝望变成最终的契约。而他们也正是被这种契
约紧紧地连接在一起。他们现在已经被整个社会所接受,并且因为精明节俭及忠厚老实
而获得公众的认可。於是,他们就可以象普通人那样,既能够自由自在地去为人之妻,
为人之夫,也能够就如何修建房屋问题展开争论。
他们忧虑的一件大事就是孩子的情况。他们只是向基洛依号的船员打听,结果什么情
况也没有得到。只是有个人含含糊糊地记得,孩子是交给了檀香山码头上的一个男人。
也许是华人,但他也说不准。惠普尔医生这么一死,玉珍就无法托人去打听了。他们两
人有好几个月的时间都在默然焦虑着。这种焦虑日益加剧,因为一个新来的麻风病人说
:“我认识基摩和阿毕基拉。他们是砍梅丽叶的。可是他们只有四个华人孩子。”这下
可愁死人了。不过玉珍有这么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无论那个孩子在哪里,他离开就
比在这儿强。”
多亏满基有个新发现,才找到解除忧虑的办法。有一天,他正坐在海滩看着水面,盼
望能漂来一块木料。这时他碰巧看到岸边有不少很小的黑色火山鹅卵石,看起来颇象棋
子。他开始收集。捡到一百多枚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后,又花很长时间想找到一块平整的
岩石。可是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现成的平石,只好用一块又厚又大的石头代替,不过得
用小石块把表面磨光。而后把棋子似的卵石摆在上面,再用那双残手拿起来,摔下去,
并且四个一组地数着。最后,他终於能够娴熟地估计最初抓到手的棋子,做法就是对剩
下的棋子做出准确的猜测,看究竟是一、二、三,还是四。过去几天之后,他就找来一
些夏威夷人,教他们做这种游戏。起初几天,他只是为检验一下自己在这些人身上表现
出的智力。后来,一个夏威夷人建议说:“我们可以用这些石子赌两盘。”
谁也没有钱。他们就到海滩上去找可作为筹码的东西。后来他们发现一些结实的黄色
种子。那是一种内地灌木结出的种子,可以代替硬币。就这样,卡拉奥麻风病集中营具
有历史意义的棋戏开始了。满基坐庄时人们都很奇怪,他只用两只残手就能抓起一大把
石子,而且还是随意而为。不过他只能估计出总数是偶数还是奇数。下注时,他又能把
一个石子藏起来,握在拇指根和其它残指根之间。如果对手大部分黄子是偶数,他就把
藏起的棋子扔下来,让剩下的成为奇数,这就算赢了。赌注集中在一起如果是奇数,他
就把手掌里的那枚筹码留下不出,於是他又赢了。
这种棋戏玩了六周之久,有十多个人对此特别感兴趣。太阳一出,他们就赶到海滩。
两眼炯炯有神的满基,总是想避开他们的挑战。虽说他们的游戏什么也不输,什么也不
赢,最多只是一些黄色的种子,他们也还是为赢而高兴,为输而懊恼。其中有个好激动
的大个子,那就是巴兰尼。他开始把大部分棋子聚集起来,满基很高兴。有一天,巴兰
尼终於把麻风病人们的种子全部囤积起来。他的敌手满基对玉珍报告说:“巴兰尼已经
着迷上瘾。正象我们所想的那样。为我们祈祷吧。”
后来几天,巴兰尼一直在输。如果他赌偶数,满基就把手掌藏的棋子扔下来,下面棋
盘上就是奇数。有时夏威夷人决定赌上大量的种子,以便在一个特殊的数目上获取大
胜。比如说三,即便这时对满基来说也依然不算什么,只消把石子出个偶数,对方就不
可能再赢三了。剩下的可能是二或者四,但永远不会是三。
巴兰尼的积蓄慢慢少起来,满基凭借以往的经验知道,要想让一个人对什么事着迷,
那是需要耐性和手腕的。因此他有时也故意让巴兰尼取胜。但从长远眼光看,他却输
了。有一天下午,满基将他无情地击败到只剩下一小把种子了。棋阵一摆开,麻风病人
个个激动万分。华人把敌手击得落花流水,很多人都站在一边观战。夏威夷的旁观者们
就开始奚落那名败将,这正是满基求之不得的。玩笑开到高潮,满基却漫不经心地说:
“巴兰尼,我们为什么不改变一下玩法呢?你为你自己的房子弄到了房梁,我也为我自
己的房子弄到了房梁。可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完整的屋顶,这太可惜了。所以我愿意拿
我的房梁和你赌。”
一阵兴奋悄然笼罩了那块平展的岩石,满基祈祷着这个夏威夷人会战起来应战。但是
大个子巴兰尼一站起来,就加了一个条件,使满基简直呆若木鸡。巴兰尼起初只是简单
地说:“好,我和你赌木料,明天。”满基想掩饰内心的喜悦,可是巴兰尼又加了一句
话:“明天我们不用手捡石子了。我们得用手把棋子捧到一只杯子里,而且用不着你去
数,满基。让乔基来数。”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满基问。
巴兰尼瞪着满基说:“我们得把石子捧进杯子。”说完他便与朋友一起扬长而去。
满基在那里独然默坐良久,怏怏不快地瞪着大石头上的鹅卵石。认真地回忆着自己与
巴兰尼关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时是我先看到那块大木料的。可是
他有一双好脚就捷足先登,冲山前去把木材独吞了。我准是让他摸透了脾气,所以我那
个让他先赢后输的如意算盘才被他看穿。这个可恶的家伙!我一直和他开玩笑,可他却
当真地戏弄我,故意将计就计,按照我的意图先赢后输。所以,当我认为他已经上了我
的圈套,把房梁输给我的时候,其实我是上了他的圈套,把我的房梁输给了他。这些该
死的夏威夷人。”
他心烦意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抬头看那根宝贵的房梁,不禁引发对妻子的怜悯之
情。“明天我们可能把屋顶丢掉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我们还。。。还没有屋顶呢,”玉珍回答说。
“我们不是有房梁了吗?”满基郁闷地说。“可是就要丢掉了。”
“我们的房梁?”妻子大叫着。
“玉珍,别着急!”他恳求道。
“你一直在干什么?”她又叫起来,而且还把他推到墙上。“你把我们的木料赌输了
?”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他一边安慰她,一边解释着他是如何想让巴兰尼上自己的圈
套,结果事与愿违,反倒上了巴兰尼的圈套。
“噢,五洲他爹!”玉珍大叫着哭起来。满基一个劲儿地安慰她。整整一个晚上,他
们都在猜测自己的命运。
天亮了。一夜没有合眼的满基,正把一根棍子插在潮湿的沙地上琢磨着。一看到玉珍
,他那两片因麻风病侵蚀而肿胀不堪的嘴唇,才又挂上一丝吉祥的笑意。“我们今天开
始交好运了,”他安慰着妻子,为房梁捏的那把冷汗也不流了。“三年前,我们开始种
芋头,那就是我们倒酶的开端。我们丢了钱,却招来病灾,接着又被江湖医生欺骗,所
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不过那三年总算熬过来了。现在我们又时来运转了,玉珍!”他
充满胜利的信心高叫着。“我们面前有六年的好运。我今天一定能把巴兰尼的房梁赢过
来。今天晚上我们就能躺在自家的屋顶下睡觉了。”
满基满怀希望,欣喜若狂地领着玉珍朝海滩的大石头奔去。巴兰尼和其他夏威夷人已
经在那里恭候了。这真是一群食尸鬼似的人物。一个个都在等着看这场房梁大战。有的
缺手,有的少脚,有的烂掉嘴唇,有的烂掉鼻子。人群中散发出那种麻风病人独有的恶
臭。褐色的皮肤点缀着大片大片白色的病斑。有人头发掉光,有人眼睛烂掉。这实在是
一些绝妙的讽刺画,上面画着的人,都被幸灾乐祸的人诅咒得太厉害了。这个世界上没
有得麻风病的人,很少有人能够想象得出麻风病人的模样。他们确实都是一些行尸爬鬼
,个个面目可憎。健康人看到必然会不寒而栗。他们都是被遗弃到卡拉奥,而且是被厌
恶,被遗忘的活死尸。
现在,他们正在明媚的阳光下开心地笑着。裁判员虽然手指不足,无法四个一组地数
,但是人们信赖他,因此都喜欢让他当裁判。
轮到满基往杯子里捧石子,这可真是不容易。虽说他早已练会用残手玩游戏,可他毕
竟没有足够的手指去抓杯子的把儿。他试了两次,便要求人们让玉珍代替他。经过再三
再四地恳求,人们终於答应他的要求。於是他把杯子交给玉珍,让她来捧。
“这是我们走运的一年!”满基兴高采烈地喊叫着。“走运的一年从昨天晚上开始的
!”他呵呵地笑着。
太阳越来越越热了。棋局也已十分明显。巴兰尼把房梁输定了。事实也的确如此,满
基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巴兰尼心情紧张地说:“我一定把木料送到你家!”那些能走路
的夏威夷人组成一支队伍,把巴兰尼的浮木抬到玉珍修的石墙跟前,而后锯成几段做横
梁。动作敏捷的人跳上墙头,把横梁放到适当的位置,而后再把别人递上的毕丽草整理
好。等到下午刚过一半,屋顶就修好了。满基高兴地称赞着,向大家说:“这可真是我
走运的一年!”
然而玉珍却看到巴兰尼变形的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她也没和丈夫商量,就走上前去
说:“我们家新房子里还能再住一个人。”她拉着巴兰尼的手,把他领进去。人群先是
为玉珍的慷慨大方而欢呼,继而又把目光转向满基,看着他该怎么办。只听满基又叫起
来:“这是我走运的开始。”
把巴兰尼这个滨临死亡的人收留在自家的新居,这是玉珍做的好事之一。巴兰尼当过
水手,又有口才。暴风雨来到的时候,他就坐在黑洞洞的草屋内,向这两位华人朋友绘
声绘色的讲述着遥远的地方。玉珍认为一个男人有这样的经历实在难能可贵。“亚洲,
非洲,美洲!”他大叫着。“那些都是值得一看的好地方。”当他讲到这些时,满基和
妻子就开始想象那些遥远的大陆,而且陶醉于儿孙们未来开创的宏图大业。有一天晚上
,满基说:“等你以后回到孩子们身边,五洲大婶,要让他们读书。他们应该知道巴兰
尼讲的事情。”有一次,他竟然说:“来到香树国,我可真高兴。一个人就应该去冒大
险。”
巴兰尼讲述的离奇故事使玉珍感到,这个新夥伴虽然已经命在一悬,但是与他亲密共
处,要比和他分离强得多。有时夜间雨水落到他们的屋顶上,这三个本非都是同家同室
的人便会紧紧坐在一起。这便给他们以极大的快慰。这是玉珍对卡拉奥做出杰出贡献的
开端。大个子巴兰尼死后,就是她亲手埋葬的。此后,她又把一对夫妻接到自己的家。
等他们也死后,还是她亲手将他们埋葬。
玉珍已经以“八爷扣克”的称号闻名于世。而且每当有一船新来的麻风病人被遗弃在
卡拉奥那荒凉可怕的海滩时,她总是走到他们中间,教给他们该如何在最初几周内获取
最基本的生活用品,并告诉他们该如何象她自己那样修建房屋,然后就日复一日地亲自
翻山越岭,为他们寻找短木。
她最特殊的贡献是:每当新来的麻风病人中有年轻的女人时,她总是把她们留在自己
家先住上一周左右。在她家,这些女人会得到安全保障,仿佛进入一个白人到此之前由
夏威夷人自己开创的古老神圣的庇护所。为了使她们受到照顾,在这些充满恩遇的日子
里,玉珍还会为她们充当媒妁,并且坦率诚恳地说:“你们来到这里,是不可能再活着
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件终身大事办好。”许多次结婚庆典,如果可以这么称呼的话,都
是在玉珍的房子里举行的。关于这一点,消息早已迅速飞回檀香山。
满基正心满意足地度着自己幸运的时光,没料到长期积蓄在体内的麻风病毒终於在许
多部位可怕地迸发出来。他已经再也不能离开玉珍为他营造的石屋了。她无法为他提供
任何药物,治疗难以忍受的疼痛和肺炎。除了咸牛肉和泡芋,她也无法为他弄到像样的
食物。而那个坚硬的土床上,更是没有毯子之类的东西可铺。他所能得到的只是玉珍体
贴入微的耐心护理。可怖的日子随着极其缓慢的死亡而艰难地拖曳着。她和丈夫坐在一
起,专心致志地倾听他的遗嘱。
“你一定要给我那个媳妇寄钱,”他提醒说。“等孩子们结婚时,要给村里送个信
儿。你想干什么就拼命去干吧,这些年真是我走运的时候。”
死神步步紧逼。满基的脾气秉性变得异乎寻常的温存,而外观上则变得可怜精瘦,简
直是一只幽灵。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对玉珍说:“我喜欢你。你就是我真正的媳妇。
”说完他就永久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玉珍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选择一个山坡,在沙地上为他挖了墓穴。坟茔为郁郁葱葱的
树木所环抱,风括不进来。即便没有那么多树木,坟墓周围也还是有一圈岩石,可供满
基的魂灵在坟墓周围游历时做短暂的栖息。
玉珍现在已经把自己的房子变成一所医院。从此再也看不到病残人被遗弃在露天野
地。她一直把他们照顾到死。她整日里与残疾人交往,有时一连五六天都看不到一个囫
囵个儿的活人。她精心照料着这些被上帝遗弃的人。在那些最后崩解时散发恶臭的人们
中间,没有哪一个能臭过她所料理的病人。檀香山政府无法给这些被遗弃的人送去药品
和绷带,甚至连切割残肢的手术刀都无法送去。在这种情况下,玉珍则想出了自己的办
法,很多夏威夷人都称赞她是“八爷扣克”。如果有人问她:“八爷,你怎么为这些夏
威夷麻风病人干得这样起劲?”她就会回答说:“因为基摩和阿毕基拉收留过我。”
在这些日子里,玉珍养成一个习惯。每天黄昏时分,她都要坐到一旁脱下衣服,检查
自己身上是否出现麻风病症状。从面部开始,接着是胸部,其后是身体两侧。她仔细地
审视着每一只手,而后又检查双腿。最后把大脚一抬,依次看着每一个脚趾。她为自己
又躲过一天麻风病而舒了一口气,然后才和衣而卧。她必须在天黑之前检查,因为檀香
山政府没能拨出钱来为麻风病人购买灯和油。夜幕一旦降临,那种地狱中的黑暗就会笼
罩麻风病集中营。这里的夜浸沉在一片恐怖的气氛之中。玉珍现在虽然还没有被击垮,
但还是单独生活。她如此宁静地睡在自己的梦乡中。她知道,截止到目前为止,她还没
有对别人构成危害。
1873年初,玉珍听到这样的消息,为了酬谢玉珍对卡拉奥的贡献,檀香山政府决定让
她回檀香山,只要经过三名医生证明没有染上麻风病,她就可以恢复公民权利。这一消
息在麻风病人中间引起很大反响。但是占主导地位的反应是,人们对她的离开感到悲伤
,但毫不嫉妒她的这一权利。
接她的船在这里有几天的间歇,这位二十六岁的中国妇女便乘机又在卡拉奥半岛游历
一番。她爬上火山口,那里曾经是造就这个小岛的火山最活跃的地方。她又翻到半岛的
西面,按她的看法,这里小小的卡洛巴巴区,可以为将来麻风病人提供良好的家园,这
要比东面的卡拉奥条件好得多。她看得最多的是环绕半岛的那些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
以及那些自由自在跳跃其间的雪白的野山羊。她喃喃自语道:“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要离
开卡拉奥。但愿留在这里的人都能找到生活必需品,使生活过得象点样。”
玉珍从麻风病集中营出发的那天,基洛依号船嘎嚓嘎嚓地来到山崖底。大桶和牛一起
被扔进滚滚的波涛。接着,一只小船把第一组病人从大船上接下来,而后启航。玉珍本
打算在小船送完第一组病人上岸后,就跟小船去上大船。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坚持和
往常一样,先是走进那些战战兢兢的新人之间,用支离破碎的夏威夷语向他们介绍这里
的情况。等最后一只小船过来时,水手对她说:“喂,八爷,你最好还是快过来吧,好
吗?”
当她向船走去时,正赶上一个人从船上爬出来,那是一个白脸小个子男人,穿一身黑
色神父服,两只紧紧闭到一起的眼睛上戴着一副眼镜。头发直直地向前梳着,活象个小
孩子。和牛群在一起的艰难旅程,使他变得龌龊不堪。连指甲也是脏兮兮的。他走到卡
拉奥的岸上,出神入定般做着深呼吸,而且惊恐地凝视所见到的一切。他悲悲切切对领
头的说:“我是丹姆因神父。是来这里为你们服务的。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间能住的房
子?”
玉珍见到一个白人竟然自愿来帮助他的麻风病友,感到十分吃惊,居然不知该说什么
好了。她刚要说:“你可以住我的房子!”水手早就把他拉进小船。她只好离开了。只
见那些麻风病人都向神父介绍卡拉奥没有房子,他必须象其他新来的人一样,先必须睡
在一棵桦树下面那光光的土地上。
第十章 寻子
玉珍从麻风病集中营返回时,一心只想着找到孩子。基洛依号船一进港,她就急忙走
下船。这位可怜的寡妇已经二十六岁了。瘦瘦的个子,稀疏的头发,光着脚,穿一身蓝
裤褂,顶一只圆锥形竹帽,帽带系在下巴底,后背上方紧紧地缠着一只小发髻。在夏威
夷度过八个多事之秋以后,她的全部财产也只是自己这身穿戴而已,别的就连一只牙刷
也没有了,更不用说什么多余的布衫。不过,除了所有这些之外,还有惠普尔医生留给
她的那七英亩未开垦的沼泽地。她步履艰难地走进努阿努山谷,虽说没有停下来对这块
地仔细地看一看,可从旁边走过时却想:“我今天夜间就开始掘地。”
接着,她又踏上通往基摩和阿毕基拉林间小屋的路。一迈进茂密的杂草野树就禁不住
跑起来。风把那顶篮式帽吹到脑后,帽带勒在脖子上,帽子好歹耷拉着。最后她终於跑
上那块林间空地,孩子们就该在那里。跑到那间房子跟前时,还没等阿毕基拉看到她,
她就先到了门口。接着,那位高大的夏威夷女人就喊起来:“八爷!八爷!”紧接着就
跑上前去拥抱她,并把她完全从地上举起来。身材高大的阿毕基拉紧紧地搂着她。而玉
珍便乘势扒在她的肩上数孩子。不过数来数去,只有四个。过了七八年,怎么还剩下四
个?她站在阴影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吓坏了。
“还有一个在哪里?”玉珍终於气喘吁吁地问出口。
“没有啦,”阿毕基拉回答说。
“你没从船上拾到那个孩子吗?”
“我们根本就没有听说有什么孩子。”
玉珍因为丢了孩子而悲痛已极。不过一看到眼前这几个孩子,心中毕竟还是特别高兴
的。这种悲喜交集的心情使她先是迟疑片刻,接着就离开小草屋,站在那里看看阿毕基
拉,再看看昏昏欲睡的基摩,最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四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儿子。此时此
刻,她已忘记那个丢失的孩子,向眼前的这几个孩子挪动着脚步,仿佛要去拥抱他们。
不料孩子们都情不自禁地缩了回去,因为那两个小的根本就不认识她。那两个大一些的
,则听别人说他们的母亲是麻风病人。玉珍的心里一阵恐惧,犹犹豫豫地又停住脚步,
转身面向阿毕基拉说:“你把我的孩子们抚养得太好了。”
“有他们在身边,我也很高兴,”这位高大的夏威夷女人大笑着。
“你给他们吃什么?”玉珍一边问,一边深情地看着强健活泼的儿子们。
“给孩子们吃饭不成问题。”基摩说。“有时靠我想办法,有时八爷们也救济些钱。
”
“我那个孩子在他们那里吗?”玉珍问。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阿毕基拉回答说。同时她也注意到孩子们对自己母亲十分胆
怯,於是就象从前那样,把巨大的手臂一伸,然后再用力一搂,就把他们母子都聚拢到
一起。孩子们拼命想挣脱她那温暖宽大的怀抱。她把肚子一抽,手臂一松,手脚并用地
朝玉珍猛地一推,身材瘦小的玉珍就被围在孩子们中间了。然而却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
,这次倒是玉珍胆怯了。她怕万一自己有麻风病,那是会传染给孩子们的。面对自己的
亲生骨肉,她不是去拥抱,而是在后退,似乎她真的就是麻风病人。孩子们则默默地望
着母亲,她却把手缩到身后,生怕碰到其中的任何一个。
“我怕,”她卑怯地说。於是阿毕基拉就把孩子拉回自己身边。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孩子们边吃边和阿毕基拉说着话。阿毕基拉对卡拉奥海
阔天空地提出许多问题。玉珍说:“我一定要到田里去看看。”她往四英里之外的山谷
慢慢走去。那块沼泽地就在山谷对面,可是她到了山谷并没有停住脚步,因为她是要去
看望原住民和客家人。不过,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孩子的事情。大家都是乘卡德基尼亚号
船来的,感到都有义务帮助满基的未亡人,因此凑了一套农具,一些种子,一袋芋头芽
,还有一只竹扁担和两只筐。玉珍挑着这些东西回到自己的田里,一直干到大半夜。
她在低洼的沼泽地修起田埂,芋头一定会在那里长得很茂盛。为了修芋头苗床,她又
把中间部分的水排掉,这样就露出了长久冲积形成的土壤。她把这块地整好,准备种中
国菜。除此之外,还剩下一块地,虽说小些,但是地势较高。不过论面积,也足够种那
些当地人喜欢吃的蔬菜。从这第一个晚上开始,玉珍就逐渐摸索到一条种植法,多年以
来她都一直在遵循着:为夏威夷人种芋头,为当地豪利人利马豆、菜豆和爱尔兰土豆,
为东方人种中国大白菜和豆类。她知道人们都爱吃这些菜。
每天黎明,玉珍都把竹扁担往肩上一放,两只筐一钩,再把那顶圆锥形帽子往头上一
戴,光着脚板就直奔自己的菜园了。菜一长好,她就担着挑子,开始向檀香山的长途跋
涉。无论和谁家做生意,不管多少,她从来都不在意钱,只为看看那家是否碰巧有一个
四岁左右的华人男孩。她虽说没有找到自己的儿子,但是却发展起一项有利可图的卖菜
生意。
夜幕降临,玉珍仍然在继续整地。繁星密布,她又仔细地把没有卖完的蔬菜装进篮
子。接着她就把担子一挑,赶回到四英里以外的山谷,再去那片林间空地。孩子们早已
在那里进入梦乡。她有不少天没有看到他们了。她和基摩以及阿毕基拉坐在漆黑的夜里
,谈论着大家的未来。
有一天夜间,她艰难地冒着大雨向山谷走去,回到家里时浑身又凉又湿。她想起在麻
风病集中营的日日夜夜。在这种天气里,麻风病人巴兰尼总是向他们讲述世界知识。一
想到这里,她就把儿子们叫醒。她浑身上下泥乎乎湿漉漉地站在他们面前。孩子们揉着
眼睛,极力想弄清她在说些什么。虽说孩子们不会讲华语,而她本身又不是夏威夷土生
土长,可是她还是解释道:“你们还有一个弟弟,现在不知道在檀香山的什么地方,他
的名字。。。”孩子们一听就坐立不安了。玉珍要他们都站好。孩子们互相张望着,不
知道要干什么。
“呃,你,卡那卡!”阿毕基拉喊着。“喂!你大婶和你讲话呢!你们几个可恶的小
八爷!”她这么一喊,孩子们就都默默地站在那里。
五洲大婶慢慢地讲道:“你们的老爹要你们共同掌管全世界。他要你们学着做聪明孩
子。他说只要好好干,世界就是你们的。”
她握着大儿子的手,把他拉到屋子中间说:“亚洲呀,你一定要好好干才对得起你
爹。”睡眼惺忪的孩子点点头,对这种使命真是迷惑不解。
她对每一个儿子都是重复着他们父亲的遗嘱:“好好干。”孩子们都毕恭毕敬地站在
那里。她接着说:“你们必须帮我找到你们的弟弟澳洲。”
“他在哪里?”亚洲问。
“我不知道,”五洲大婶回答说。“可是咱们必须找到他。”
孩子们大惑不解而又睡意朦胧,一个个重新回到床上。玉珍和自己这两位夏威夷朋友
在一起坐了很久很久,认真琢磨着哪个儿子最聪明。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因为玉
珍明白自己的能力最多只能供一个孩子到美国去读书,接受全面的教育。早些把这个孩
子确定下来,而后把一切都集中到他身上,这是至关重要的。她问基摩:“你认为哪个
最好?”
“我喜欢欧洲,”基摩说。
玉珍也这么认为,但是她却想和阿毕基拉比较一下各自的看法。“你认为美洲有斗争
的勇气吗?”她问。
“非洲才是最坚强的斗士,”阿毕基拉说。
“不过,要是你,你会把谁送到美洲大陆去呢?”
“美洲,”阿毕基拉毫不犹豫地说。
到1875年,玉珍已经积攒差不多二十五个美元了。照这样下去,显然是可以让所有的
儿子都能接受教育。不过她知道还要用这笔钱办很多别的事呢,因此,攒到二十五美元
整的时候,就把钱包起来,带着四个儿子,一本正经地往原住民商店走去。“我想让你
们明白我在干什么,”她向孩子们说了好几回。到了商店,她又把孩子排成一队,以便
使刚刚六岁的美洲也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
这些年来,华人都没有进过银行,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华人办的企业。再说,东方人
在处理钱的问题上,凭什么要相信一个白人呢?攒足一笔钱之前,一切都是保密的。大
功告成之后,就象玉珍今天这样,再拿到华人商店,完全凭着信任感,把钱交给一个店
主。这个店主先要收取全部款项的百分之三,然后再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方法,
把余下的钱转寄回中国的低村,或者只因为收钱人是客家人,而把钱转寄到高村。不管
是否爆发战争,不管夏威夷繁荣昌盛,还是景况萧条,不管人们被死神虏走,还是船只
被海盗劫持,反正从檀香山原住民商店汇寄出的钱,总是照常能够抵达低村。
“这笔钱是寄给姬满基太太的,”玉珍对店主解释着。那店员点头时她又说:“那是
低村的一个寡妇。告诉她,她的四个儿子以孝子的身份把钱寄给她。同时,他们也把自
己对长辈的敬意寄去了。”店主点点头,便开始替她写信。
信是用汉字写的,汉字在夏威夷成了一种奇怪的文字,很少有人认识。玉珍骄傲地把
信依次交给每一个孩子说:“你们这是把钱寄给自己的妈妈。只要她还活着,你们就必
须这样做。你们应该这样尊敬她。”
那几个衣服整洁,脑后拖着长辫的小孩子,一个个都一本正经地拿着信。每个人都以
各自幼稚的思维方法想象着中国:他们的妈妈穿一件大红袍,坐在那里拆开信,见到了
钱。
接着,玉珍就把这封信交给店主去寄。然后她又把孩子们摆成一队说:“记住!只要
你们的妈妈还活着,这就是你们的责任。”几个孩子都明白了。大个子阿毕基拉就象一
位妈妈似地对孩子们又是唱歌,又是亲吻。五洲大婶有时也象妈妈,因为她总是给他们
弄吃的,不过他们真正的妈妈,就算是妈妈吧,还在中国。
钱,已经交到原住民商店,玉珍决定再对自己感兴趣的下一步仔细探究。她把四个笑
逐颜开的孩子领回到努阿努山谷。她领着他们穿过山谷,再进入一个小谷。这里的田野
上有座大房子。这房子是圣公会的。夏威夷的当地人发现主教派宗教有一套很不错的礼
仪。与公理会教友中那种非夏威夷式惨淡的加尔文派相比,这种教派的人温和柔顺得
多。於是,大部分当地人都很快就皈依了圣公会。这些人既喜欢丰富多彩的圣歌,又喜
欢香火和长袍。
英国传教士们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开办了学校。这正是玉珍现在要考虑的
问题所在。让岛民大吃一惊的是英国人宣布:“在我们的学校里,华人的孩子是受欢迎
的。”在帕纳胡那所大学校里,要想对东方人的数目不加以限制,这在1875年是不允许
的。而且,出於某种限制性的目的,对华人索取的学费则是非常昂贵的。因此,那些最
有才智的人都向俄兰尼学校蜂拥而至。玉珍现在也正是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里来。
接待她的那个人根本不象土生土长的夏威夷人。他叫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
克。这是一个身材颀长,但很瘦弱的英国人。此人早已是童山濯濯,头发没剩几根,但
那撇小胡髭却挺神气,即便如此,他毕竟才只有二十八岁。他那对喜欢冒险的什罗浦夏
(英格兰西部一郡)父母,曾经在小产他的那年随着一支骆驼商队到过蒙古,从他名字第
一部分的由来处乌里雅苏台城,到了他名字第二部分的由来处卡拉科兰姆城。他总喜欢
对别人绘声绘色地说:“一头骆驼那隆隆有声,而又颠簸放荡的运动,实际上在我出生
之前,就已经把我圣母的骨盆颠伤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学会了说汉语、俄语、蒙语、法语、德语及英语。他现在仍然是
一名杂语大师,一个可畏的教规执行者,然而又是一个儿童热爱者。他很早以前就了解
到,对在夏威夷居住的东方人,不该书写标准的汉字,因为他们只会讲广东话和原住民
话,而这两者对他来讲,则又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外语。玉珍和他说的是客家话,对於他
来讲,客家话就和中国官话一样并不难掌握。於是,他便立即对她产生了好感。
“那么说你是想把这四位初露头角的老子后代送进我的学校喽?”
“他们不是什么老子的后代,”她纠正道。“他们是满基的后代。”
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总是要求他所认识的人知道他的座右铭。他这时郑
重其事地俯视着玉珍问:“满帝,噢,是满基,有存款吗?”
“他死了,”玉珍回答说。
勃雷克立即把话吞了回去。他喜欢这个讲究实际的女人,可是还想用第三个问题连珠
炮似地追击她:“你凭什么认为满基这四个孩子有上学的能力?”
玉珍思索片刻说:“美洲可以上学。别的孩子恐怕不会很聪明。”
“太太,”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一边这样叫着,一边深深地鞠躬,那撇
小胡髭几乎碰着了地。“在俄兰尼这三年中,我还是第一次碰到你这样作母亲的人,你
居然能和我一样准确地估价自己的孩子。坦率地说吧,你儿子看上去并不太聪明。但是
亚洲、欧洲、非洲和美洲到我们学校来,我们还是欢迎的。”他一本正经地和孩子们一
一握手,又用杂语喊道:“听我说,我会常敲打你们的,相信我吧。”这话要说起来,
孩子们的确是相信的。
近年来的事实证明,夏威夷的生活已经变得文明了。以前有一些教师一到,午后就乘
捕鲸船到海上悠然漂荡去了。他们把头发剃得光光的,留着四寸胡。他们没有文凭,只
有象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这样长长的一大串名字。一般来讲,现在的学校
已经不再接受这样的教师了。阴阳怪气的勃雷克正是这类人。然而1872年俄兰尼学校需
要这样的教师,而且发现他已经给岛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因此决定起用他。
当时,主教望着这个面色惊惶不定的年轻人问:“你能任教的凭证是什么?”勃雷克
回答说:“先生,我是吃骆驼奶长大的。”这个回答可真滑稽可笑,但是谁料想,这竟
然能使他被雇用了。帕纳胡当时在西伊利诺州就算是一流学校了。如果勃雷克当时能被
这样的一流学校雇用,那他是否真有能力,关系也就不大了,因为学生们在帕纳胡学习
之后,还得去耶鲁大学,即便出现一些错误,也会在那里得到纠正。再说,如果学校的
教师不足,家里的父母还有能力帮助拾遗补漏。不过在俄兰尼,学生们也许能从学校里
称职的教师那里学到一些东西,也许根本学不到,反正勃雷克对夏威夷是立下汗马功劳
的。这就使他留起神奇的四寸胡,一边执拗不化而又细致入微地坚持英国人的风度,一
边又施教于华人子弟。他教他们说优美动听的英语。如果谁要是不说,他就用杂语责
骂。他使他们皈依了英国国教圣公会,而他自己却坚持不变地是一名佛教徒。他教他们
在码头开船,因为他坚决主张,如果没有一匹马或一条船,任何人也不可能成为高贵的
人。最重要的一点在於,他没有把他们当成华人来对待。从他对华人的举止来看,似乎
这些人已经被授权开银行,或者已经被授权选入立法机构,或者已经被授权拥有土地。
这些年来,夏威夷有许多人迷惑不解地探索着自己的前途,之后又被自己的发现吓破
胆。他们不让华人接受高等教育或拥有大公司。他们将东方的商人和学者视如洪水猛
兽。他们希望,然而事实证明是错误的希望华人永远胸无大志,只是心满意足地在种植
园里卖苦力。然而,事实证明他们如意算盘是的大错特错的,因为华人已经打入公众生
活的各个领域。他们一看到这些,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於是搬出一些荒谬绝伦的清规
戒律。诸如:要么把全部华人驱除净尽,要么谨防他们从事某种职业,其实,对这些似
乎末日来临的人来说,他们本该做的事情十分简单:把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
克这小子枪毙。
第一批进入种植园的华工,通过艰苦劳动已经积蓄起那几个可供孩子到俄兰尼上学的
小钱。可就在这时,一场革命爆发了。不过到目前为止,世界历史上也还没有任何证据
表明这是一次解决问题的革命。勃雷克一把字母教给一个华人孩子,那种受制于契约的
古老劳工制度便注定要归于灭亡了。因为一个能读书的孩子总会读到一些能给他提供理
想的书,而一个有理想的孩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这些年在夏威夷,华人所受待遇实在欠佳。种植园的那些制造地狱的魔鬼工头,经常
把两个华人的辫子系到一起,而后再骂个狗血喷头。而那些魔鬼一想到这个,就欣喜若
狂。另外还有一些魔鬼则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动辄抓住一个过路的华人,就把他的辫子
拴在马尾巴上,然后扬鞭策马,疾奔如飞。他们就是以此寻欢作乐。
华人忍辱负重,在这些魔鬼掌管的领域内取得一种稳定而又举足轻重的支配地位之后
,就开始还击报复。结果使得那些恶棍时常胆战心惊地互相提醒:“要是六个以上的华
人在田里拿着甘蔗刀干活,你可千万不能去。千万不能。”有一天夜间,一个被激怒的
华人,谁也不知为什么就大喊大叫着闯进法国领事的寝室,用一把长刀将他杀掉了。
这些年可真不简单,华人决不是檀香山<<邮报>>在华人刚来时所报导的那种任人宰割
的东方人。他们很容易变得难以驾驭,受欺凌后所采取的报复行动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决不愿再延续那种每日十四小时的繁重劳动,以及每月仅能挣到三美元的血汗合同。
紧张的态势严重地加剧,如果不是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暗自鼓励教育学生
们,华人的种种尝试就可能归于失败。他说:“无论夏威夷崇尚什么样的品德,只要和
那些在中国受人崇敬的美德相同,做什么事情都一定会成功。这些美德包括勤奋好学,
听父母话,勤俭节约能攒钱,见贤思齐等等。”与此同时,他也极力推崇那些与绝大多
数道德观念相符的聪明才智。“把辫子剪掉,”他忠告说:“要穿戴得象美国人,还要
信仰他们的宗教,忘掉自己是华人。”
一个孩子问:“你叫我们都该放弃佛教,那你为什么不呢?”这时乌里雅苏台就会回
答说:“我将来离开夏威夷的时候,是要回到英国去的。那里什么自由都有。可你们永
远也不会离开这里这片岛屿的。你们得和美国人在一起生活,他们通常对什么自由都看
不惯,所以才那么一致。”他这个人冥顽不化,但却改造了一个种族。
在这些日子里,玉珍每天清晨都披着霞光去田里干活。她把四个儿子也带上,因为在
学校开门之前,他们可以在田里干上几个小时。上课时间一到,她就用一块破布蘸着芋
头地里浑浊的水,把孩子们洗干净,而后放他们去上学。一天的课程结束后,他们照例
又回到菜地。夜幕降临,他们才回家。大个子基摩已经煮好热气腾腾的晚饭等候着。这
种艰难的谋生方法持续了一年。面对玉珍他们所干的大量活计,基摩终於建议说:“我
们为什么不离开这个房子,在山谷下面盖一间小屋?我们用这块地种菜,这样就用不著
走那么远的路了。”
玉珍思索片刻说:“我不愿意占用菜地去盖房,哪怕一寸地也不行。”
“可是你瞧!”基摩争辩道:“占去菜地的一小角就能换来这里的一大片。”
“我要是那样做,”玉珍反驳说。“阿毕基拉去砍梅丽叶就得跑老远的路。我不怕远
,我比她能走路。”
“我是这么想的,”玉珍接着反驳。“阿毕基拉不该再去砍梅丽叶,她该帮你在那里
种菜。那样,孩子们就可以增加学习时间。”
这个想法倒是挺合理。第二天玉珍就让基摩陪她到了菜地。基摩告诉她这间小屋该占
多么小的一片地,而且还提醒她这样一调换,她就可以得到多么大的一块林地。经过这
么一番鼓动,玉珍就说:“那好吧。”
他们拆了上边的房子,搬到下边去住。这样他们在下边盖房子时就不得不先在露天睡
几夜。不久,第一座闻名遐尔的姬家小屋就耸立在努阿努地区了。这不过是一间草草搭
建的小屋,既不防水,也不整洁。然而,里面却舒舒服服地住下了五个华人和两个夏威
夷人。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正是姬家走运的一种徵兆。
有一天,玉珍正在艰难地往山谷那边的新地走,这片地太高,不能象低处那样好走。
她突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俊小伙拦住去路。他赶着一辆双轮马车叫道:“你就是在那边
那块地干活的华人吗?”她说是,那小伙就停马下车,伸出手来。“我叫惠普。豪克斯
伍尔德,是那位著名的豪克斯伍尔德船长的孙子。”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
你的地。”
他把马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和她一起走进田里,踢着土壤,抓一点放在手掌上搓着说
:“八爷,我愿意和你做一笔交易。我从台湾买回大约一百只菠萝果,差一点丢了命。
我试着把它们种在低洼地里,可是长不好。我觉得这种高地可能和台湾的条件差不多。
这次来就是为了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我打算把长在我田里所有的秧苗都交给你。如果你
能让它们长出菠萝,我就把它们都白送给你。你呢,给我一些菠萝和种子就行。我要的
就是这些。”
“你能卖菠萝吗?”玉珍将信将疑地问。
惠普转过身,兴高采烈地指着下面的山谷说:“你瞧,那里的人家都要买菠萝的。”
年轻的小惠普真是想出了个好主意,因为玉珍上边田里的土质正是台湾菠萝所需要的,
台湾菠萝特别甜,而且从各方面讲,都胜过半世纪前引进群岛那个退化的劣等品种。现
在,玉珍每天都从她那高处的努阿努田里背着菠萝出来,经过艰辛的长途跋涉,到城里
走街串巷去叫卖。她下边田里的蔬菜长势也十分良好。不过,好中之最的事情还是她四
个儿子正刻苦读书。
玉珍只有一件事不称心,就是她的芋头和从前一样,长不出当地人所需的肥厚块茎,
也长不出她自己所需的梗子。她本想把梗子腌过之后,再和炸鲻鱼一起做菜吃,可是现
在办不到了。而芋头本来可以给她带来的三个好处,也随之而化为泡影。
不过她后来让基摩和阿毕基拉教她煮芋头,做泡芋,情况就开始好起来。在他们的指
点下,她做出的泡芋就甜腻有味了。再加上那漂亮的紫色,无论哪个夏威夷人见到都得
馋涎欲滴。从此以后,这种所谓的华人泡芋便找到了相当可观的市场。然而新的问题又
出现了,人们发现却很少有几个夏威夷人能够买到这种泡芋,原因就是身材高大的阿毕
基拉和更高大的基摩种芋头时太卖力,吃饭时总吃不饱,而玉珍的饭食也只是一些腌芋
头梗和冷米饭。
她一边坐在那里吃饭,一边为这两位巨大的主人所消耗的泡芋量惊呆不止:基摩现在
的体重有350磅。他笨手笨脚向泡芋桶走去,一勺就舀了四分之一,甚至还更多。而且
他给阿毕基拉舀得一样多。此外,他还得慢条斯理地吃上六条鱼,一些冻猪肉,一个烤
好的面包果,再加上一只俄勒冈桂鱼罐头。他们吃泡芋的动作很专业,很纯熟,也很优
美,先是把两个手指弯得象鱼钩,伸到泡芋里,在粘乎乎的团子里一转,再灵巧地甩进
嘴里,带着一种甜美的吸吮声,一团美味可口的粘糊糊就被吞进了他们的肚子里。他们
一边吃着,还一边互相开心地笑着。
玉珍十分忧虑地注意到,她做的泡芋连自家都不够吃,那就更不用提上市去卖了。不
过她并没有抱怨,因为她和麻风病人在一起时,就是这两位好心的巨人收留了她的孩
子。即便是现在,她依然认为,如果没有他们,她自己是无法维持生活的,因为他们不
仅为她找了孩子,洗衣服,还帮助做泡芋。当然,要是深谋远虑一下呢,她觉得也还是
要为自己着想一番,於是终於和基摩说:“我想把你上边的地买下来。”
“买?”基摩大惊失色地问。“你尽管去种好啦。”
“那就是你的地,”阿毕基拉也坚持对她说。
“我们到土地事务所签个合同好吗?”玉珍问。“我要花钱买。”
大个子阿毕基拉张开双臂,一下就把自己的这位华人朋友抱起来,放到膝盖上,说:
“我和基摩都用不着那块地。我们没有孩子。”
“你们有这四个孩子,”玉珍纠正道。
“说得好!”基摩大声叫起来。“我们可以把地送给自己的孩子。”於是三个人就一
起到土地事务所去登记,这就意味着把坡上的那块地卖给了姬家的孩子。事务所的白人
问道:“你们换地的手续费怎么付?”基摩和阿毕基拉对此深感吃惊。那位官员说:
“一定得有一笔公认的手续费,不然这买卖就不合法。”
玉珍说她有一袋镍币、瑞尔和澳大利亚碎金块,这些都是为孩子上学积攒的,她愿意
拿出来。基摩连忙打断她的话,用手比划着说:“我们把自己的地卖给这个八爷,得到
的是泡芋。”这正是玉珍起初的想法,这笔交易就这样做成了。
玉珍现在过的正是一种奇异,然而典型的夏威夷式生活。她的四个孩子只要讲夏威夷
语和英语。她和他们交流思想只能用支离破碎的夏威夷语。玉珍精心地教育着孩子,要
他们把在中国的那位虚幻的女人看成妈妈,然而正象她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孩子那样一
往情深,他们也深情地非要把阿毕基拉看成妈妈。在这个家庭中没有任何人知道玉珍的
名字,夏威夷人总是把她叫做八爷,而她的孩子们则只知道她是自己的大婶。吃饭说笑
的习惯是夏威夷式的。教科书讲的生意经和宗教则都是美国式的。然而,在关于晚辈对
长辈的孝敬方面,讲究的却是中国式的。
玉珍每年的生活安排都已经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常规。三月一日,到土地事务所交税
,她那些最有价值的,实实在在的财产就变成一只存放收据的盒子。对於她来讲,这些
收据就是一种公民权,同时也就是一种她有权居住在香树国的凭证。
六月和九月,她格外仔细地洗好一套衣服,用一块新布装饰好头发,陪着自己的四个
儿子和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雷克一起讨论教育问题,勃雷克觉得和她讲华语很
快活。他说她的儿子功课不错。她极其热衷于谈论这个问题,什么时候一和勃雷克谈话
,就有一个问题她总是提个没完没了:“我的四个儿子哪一个最聪明?”这个令人敬畏
的瘦高个男人也总是十分认真地加以考虑说:“美洲。”她得知自己那个聪明儿子在学
校的成绩很好,心里十分高兴。她总是心花怒放地想象着将来有一天,在 别人的大力
帮助下,自己的儿子能够到美洲大陆继续上学。
四月和十月,玉珍忠实地带上不多的一笔钱,缓步而行到原住民商店,寄给在低村的
满基家。她每次总是要把四个儿子也都带上。虽然这样会耽误上学,她依旧坚持这样做
,因为她可以给孩子们留下这样的印象:“比念书更要紧的就是尽子女的义务。你们是
四兄弟,都要格外用功,以此显示对自己父亲和家族的恭敬之意。把钱寄出的时候,她
还让每个孩子都亲自点一点,而且还让他们都亲手摸一摸那封具有决定意义的信。“现
在你们可以上学去了,”她说。有时候她也感到奇怪,觉得自己不该用颇具影响的客家
话,而应该用支离破碎的夏威夷杂语和孩子们说话,向他们反复灌输古老的中国美德。
然而,美德是需要自我证明的,孩子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这就是玉珍,八爷扣克,这位大婶一年的安排。她有一身蓝裤褂和一顶篮式帽,可是
脚上没有鞋。除此之外,就是一根竹扁担、两只篮子、一间不挣钱的泡芋作坊和两块迟
早要升值到百万美元的农田。但是,这位身材瘦小的华人妇女所从事的变革,却来源于
如下的事实:她有四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在俄兰尼上学,在乌里雅苏台。卡拉科兰姆。勃
雷克灌注的知识,以及这位大婶勤俭持家精神的激励下,他们即将进入檀香山的经济生
活,而这对他们来件,道路几乎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1879年的一天,玉珍正领着儿子到主教派教会去。她看见一个夏威夷人带着七个孩子
也进去了。其中一个象是华人孩子。於是她就开始端详那个孩子,觉得他一定有七八岁
了,而自己丢失的儿子现在也应该正是这么大。她不敢说那孩子一定就是华人,因为他
和他那些夏威夷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极其融洽。事情办完之后,她就让十三岁的亚洲把
三个弟弟送回家,然后悄悄地跟着这一家夏威夷人回家。那家有一间宽大而破旧的房子
,座落在离宝石岬路很远的贝利塔尼亚街上。那个七八岁的男孩看起来真把那里当成自
己的家。她向一个过路人打听这家姓什么,可那个人听不懂她的话。
现在她已经改变卖货的路线,走出一英里之外去继续观察那间夏威夷人的大房子,发
现那个华人孩子已经上学,看起来聪明程度一般般,而且只用一个夏威夷式的名字。她
有一次曾经把菠萝拖到那房子的阳台上,想和那家的母亲攀谈一番,但是那位母亲不买
菠萝。她绞尽脑汁,却苦于无技可施。於是她就想找阿毕基拉商量,可转而又下意识地
警告自己,自家这位身材高大的夏威夷女人,也一定会同情抚养那孩子的夏威夷人,而
不会同情她这个货真价实的母亲。不过她又觉得这件事虽然有些冒险,但却可以引起基
摩的兴趣。再说,心中有事,不找人问一问,总是不得劲儿。於是,玉珍就把这位袒胸
露乳的大汉基摩拉到一边说:“请你帮我去打听一下他们到底是谁。”
“用不着去打听,”他干脆利落地说。“那是总督克洛洛。卡那扣家。”
“打听一下他们是从哪里弄到那个华人孩子的。”
“好,”基摩大声说着转身就走。没过多久,他就回来说:“有一天总督在码头上看
到一只进港的船,上面有一个很小的男孩儿。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该怎么办,总督就自
告奋勇地说:‘让我把他带走吧。’说完他就真的那样做了。”基摩耸耸肩说:“这还
不简单吗?”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了玉珍的意思。“那孩子是克洛洛的!”他提醒说:
“就是他把那孩子抚养大的。”
“可他是华人,”玉珍争辩道。“他是我的孩子。”
“当然!”基摩表示同意。“他从前是你的孩子,但现在是属於总督的。”
玉珍耐着性子,但情绪依然十分冲动。“我并没有把那孩子交给总督。我是把他送给
你们的,我当时让你们扶养他,是为等着我回来。”
“可谁得到那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基摩也不示弱。“孩子有了家,父母又爱他。
又有别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玩,还吃穿不愁。那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让他长大成为一个中国人,”玉珍一边争辩,一边显得很紧张。
“我不明白,”基摩茫然地说。“我小时候家里经常收留两三个从船上逃离的水手。
我父亲把他们藏到坡上那块地里。瑞典人、美国人、西班牙人,统统没有关系。有时候
,他们和我的姐妹们有了孩子,可那些孩子现在都在哪里?别说我不知道。就连我的姐
妹们也都不知道。他们是西班牙人,还是夏威夷人,有谁在乎这个呢?”
玉珍觉得和基摩再也无法往下说了。她明智地认为最好还是扩大争论范围,这样可以
把阿毕基拉也拉进来。可是又正如她担心的那样,这个大块头夏威夷女人,果真本能地
站在那孩子的夏威夷妈妈一边。“你必须得想一想总督太太是多么地爱那个孩子,”阿
毕基拉争辩道。
“可她已经有自己的六个孩子,”玉珍回答着,感到自己越来越失望了。
“那些也不都是她自己的!”阿毕基拉洋洋自得地回答。“有几个是别人扔到大街上
的,有一个,据我所知,是马伊岛的。”
“我要去认领自己的儿子,”玉珍坚决地说。
“八爷!”阿毕基拉警告说。“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
玉珍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地说:“那其他四个孩子也不是我儿子吗?”
阿毕基拉和颜悦色地说:“对,八爷,他们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他们现在也是我的儿
子。”她并没有解释说,按照夏威夷的制度,父亲与子女的关系是不固定的,他们的关
系不是来自血缘,而是来自爱。因此在夏威夷人中间,从来没有一个孩子被最终遗弃
掉。夏威夷史册上最动人的记载就是关于一位农妇的爱。她听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婴在
哭。那孩子是被当地人扔到海边等死的。这位农妇不仅救了她一命,而且就象对待自己
的孩子那样,一直把她扶养到战争爆发,或者到了什么大事的发生。那孩子长得漂亮极
了。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阿毕基拉不可能把所有这些故事,都一一向自己家里的这位
华人朋友解释清楚。不过她又说起这样一件事:“在你看到的所有夏威夷家庭中,总有
一个孩子是从别处来的。是一个朋友把这个孩子交给这个家庭的。就是这么回事。”
玉珍仍然固执地重复自己的问题:“那么说我的孩子不是我的儿子吗?”
“不仅是你自己的,”阿毕基拉也在重复回答。这位瘦小的华人妇女望着自己这位高
大的夏威夷朋友,前者受过客家人传统家庭观念的熏陶,而后者则是在温馨挚爱的传统
观念中长大成人的。这两个女人个个都在显示各自种族的观念与智慧,而且互不相让。
不过正如往常一样,提出调和建议的总是那个能说会道的夏威夷人:“得啦,八爷,我
们有四个孩子,这足够咱们两个作母亲的用。”这位大高个女人的说服力真不小。玉珍
虽然十分蔑视刚才听到的这些观念,可还是从中领悟到何以夏威夷人总是客死他乡,后
继乏人,而中国人则总是叶落归根,人丁兴旺。
面对阿毕基拉灿烂笑容之中所流露出的母爱,玉珍无论如何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孩子
们终日浸淫在夏威夷人所崇尚的真爱与华人所遵从的义务之间。他们在这种特定的环境
中,不是正在茁壮成长吗?一想到这里,玉珍就感到心悦诚服,任由阿毕基拉将自己拥
入她那宽大的胸怀深情地爱抚起来。仿佛自己并非一位历尽沧桑的母亲,而是一个纯真
幼稚的女孩。阿毕基拉说:“我们现在都已经心平气和,去看看总督太太吧。”
阿毕基拉和基摩以及玉珍,悄悄地沿着努阿努街向贝利塔尼亚街走着,然后又朝宝石
岬走去。来到总督的大房子前,阿毕基拉低声说:“我去讲话。”见到总督太太她就上
前解释道:“这个八爷认为你那第七个孩子是她的。”
“这很可能,”克洛洛总督太太对她的话欣然表示同意。“我想我丈夫准是在一只船
上拾到的。”
“这个八爷想把孩子领回家,”阿毕基拉和蔼地说。
总督太太先是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接着就喊起来。不过最后又和气地说:“我们已经
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
“噢!”阿毕基拉无言以对,因为显然已经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但是玉珍依然坚持说:“你们为我的孩子费了不少心,我真是千恩万谢也谢不完!他
看上去是那么地干净,又是那么地聪明。不过,他是我的亲骨肉,我想。。。”
“他在这里很快活,”总督太太解释道。
“他是我的儿子,”玉珍坚持不让。她感到自己好似陷入一团云雾,或没有定形的泡
沫中。她可以暂时把它推开,但它又总是回来,使她感到窒息。这三个高高大大的夏威
夷人,正一齐向她扑过来,用人类之爱将她扼杀。
总督太太说:“不过我们认为他也是我们的儿子。”
“如果我到法院去,法官该怎么说呢?”
她这么一说,总督太太和阿毕基拉都哭起来。总督太太说:“没有必要牵扯法官。阿
毕基拉说你身边已经有四个儿子。为什么不可以把第五个留给我们呢?我们非常喜欢
他。”
“他是我的儿子,”玉珍固执己见,但此话对这三个夏威夷人来说意义甚微。很显然
,这个人人喜欢的孩子能够以多种方式做儿子,而这些方式要比这个瘦小的华人妇女所
理解的要多得多。
总督这时走进来。那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人。高大英武,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那么宽
宏大量,对每个人的意见也都能耐心倾听。他先让阿毕基拉讲,然后再让自己的太太和
玉珍讲,最后是他自己讲。他说:“那么说,你就是那位八爷扣克喽?”
“是,”玉珍回答说。
“每一个夏威夷人都欠你的情,扣克。”他郑重其事地伸出手,回忆说。“那是大约
八年前的事了。我为了一些事情去码头。那时我还不是总督。我刚从马伊岛来。船进来
时有个水手带来一个哭闹的孩子。他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说:‘喂养他。’他又
说:‘我没有奶。’於是我就把那个孩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