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枝可依與畫地為牢

 

前幾天把紐約的復旦畢業的流浪漢帶上「手淫過度」的帽子，在日記裡奚落一番，今天就有中學同學告訴我，他跟我們一屆的，我們中學從初中直接送去復旦少年班的還有兩位，都是在美國的傑出人才，所以這樣一來，那位流浪紐約的哥們是顯得很慘，不應該埋汰他，所以在這裡寫一筆。

原來都是這個年齡了，算我最沒出息，今天開學了，又是一次重複，雖然面孔都會不同。當老師就是這樣，需要耐心，而時間就在不知不覺中消磨掉了。可是比之於靠畫行畫謀生的多數畫家，我應該慶幸自己的生活了。到現在為止，我畫作品都是為了自己喜歡，覺得有感覺就畫，畫了自己收著，不需要討好他人。尤其有意思的是，至少可以在我的學生面前吹吹牛，每個學期遇到新的學生都可以吹一通，這樣對身心健康十分有益。

曹操得意的時候說：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我失意的一生反到聽懂了他的聲音。其實一個人抱的樹粗不粗並不重要，哪怕是一個枝叉，棲息就足夠了。何況，你怎麼知道小樹會不會長成參天大樹？或者你以為的粗腿會不會哪一天崩掉了？二十年前我來美國的時候，所有人都反向回國了，夫人在復旦附中的同學，知道的都回家了，那個時候如果你說來美國，似乎是很落後的行為，當然，像我這種本來出國留學都擠不上車的，真是瘸子趕到市面散了。那個時候當然誰都知道中國的大腿更粗，尤其對於華人，回國是很風光的。至於我這種因為一些叛逆情緒離開的，在很多人眼睛裡只是笑話。

所以那時候我在美國安頓下來，寫信想說服父母把國內房子賣掉移民出來，親戚居然寫信來罵我：貧賤夫妻百事哀！笑話我們夫妻沒出息，圖父母的房子。其實房子是兩代人合在一起買的，可是聽起來太難聽了，尤其是那句貧賤夫妻的句子，讓人接受不了。我現在想，之所以他們那時候敢這樣吆喝，實在體現了當時國內很多人的心態，在他們眼睛裡，一旦你落魄了，什麼情面都懶得給了。我不再跟這些親戚有一點點聯繫，也不去打聽他們的生活，你們有高枝，我不羨慕就是了。

何枝可依？其實倚仗的是倔強的心。吹吹牛，讓自己意氣風發，有什麼不好呢？

有很多人，或者說多數人不會像我這樣「給自己設限」（這是一個朋友剛說的），其實也就是「畫地為牢」，因為哪怕拿到美國綠卡，也可以來來回回，在國內拿到一些資格，再拿出來用，只有在中外不斷走動，才有「復利」。這大概是比較普遍的華人方法論。不過我做不到那樣，一方面是自己太差了，國內看不上，另一方面，自己也太倔，不願意走這個節奏。對我來說，言行合一是心安理得的問題，我不會因為看不慣離開那裡，又想著回頭偷腥。還好自己不是什麼名校博士，不會進入好事者的法眼，所以也不容易惹事非，哪怕吹牛也不會有機會被戳穿了。

吹什麼牛呢？我說：我當初上的中國美院，一年全中國招生只有五十幾名，每個系只有十個名額，有的系還是隔年招生，我上美院的時候才17歲，而且本來是報考中國畫系的，那一年他們不招生，才臨時報考了版畫係，也是幸運考上了版畫係，開始研習素描和版畫。可是當年很幼稚，不喜歡版畫，云云。

吹牛幹什麼呢？無非是強調素描練習中自學造型基礎的重要性。我的父母當初基本是被拆散的，母親知青下鄉，我有時候待在鄉下，有時候待在杭州，都是小孩子自己獨處，父母說我很乖，屬於畫地為牢的類型，給我一些紙筆，就在那裡畫畫。畫什麼呢？現在人們在考慮的是不是選大師作品來臨摹，我小時候不過是一些文革樣板戲的拙劣印刷品。實際上，對形體的記憶和把握能力訓練甚至無所謂描繪對象的品質。所以我吹牛是為了給學生信心，只要自律，完全可以在上課時間很少的條件下解決訓練的問題。因為現在一個課程一周只有兩個多小時見面的時間，我教三個課，一共見面時間不超過八小時。對於繪畫學生，輔導的時間實在太少了。

不過我並沒有說謊，我們的動畫系的學生每個學期參加人體workshop 的訓練，模特三五分鐘換一個姿勢，學生們不斷地畫不同的動作。我剛被招聘進來的時候，很驚奇這種訓練的枯燥乏味，我說我自己都從來沒有畫過。當然後來我作示範的時候也這樣畫給學生看，只是作為工作，實際上，造型能力強了就根本不拿這個當作挑戰，因為任何訓練都在提高眼力和手中的功夫，不是只有一種方法。

也許這種機械的被控制時間和節奏的訓練，也是另外一種畫地為牢吧？人總是需要一點被限制才能提升能力或意識的。因為自律很難，不得不求助於外在的控制，你要自由走動，就要犧牲立場；你要有所建樹，就要擇枝而棲，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