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个大早,先开车再倒地铁,紧赶慢赶到了法院还是迟到了。陪审团报到处大厅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大家正在看介绍陪审过程的录像。我不好意思影响别人,只好站在后面。
录像一结束,一个法庭工作人员安排我们几个站在后面的找位子坐下,她告诉大家今天有好几个法官要选陪审团,包括民事法庭和最高法庭,我们每人身上被贴了条,贴红条的将去民事法庭,贴白条的将去最高法庭。每个法庭会派人来领参选人员,大家要坐在位子上耐心等待。
我旁边的年轻女孩轻轻地叫:“酷,我是最高法庭的,那才有意思,民事法庭的案子都很无聊。”
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我看看自己身上的白条,倒同意她的说法。那女孩只有二十几岁,穿着极随便,样子憨憨的挺可爱。
时间一点点过去,大家等得有点不耐烦,有好几个人开始打瞌睡,憨女孩又轻轻地叫:“嘿,发生点什么吧,太无聊了。”
坐在前面的一个中年女士回过头:“你好象对陪审很感兴趣啊。”
"可不是。我喜欢看侦探电影电视剧,要是我能参与一个大案,该多来劲。难道你不感兴趣吗?”
“还感兴趣呢,我真希望案子能私了,放我回去。我是个中学教师,早安排好的代课教师又病了,我在这干坐着,都急死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工作人员,念了一长串名字,带走了一批人。又等了好久,又有一批人有了去处。等我的名字被叫到,我已经坐了快三个小时了。我们这一批共有54人,每人有个号,我是44号,女教师是51号,憨女孩是36号。进法庭前,法警悄悄地嘱咐我们:“这个法官很厉害,上回有个参选陪审团的迟到了,周末被关进监牢。”我们面面相觑,都老实了许多。
法庭和电影里看到的差不多,法官的位置高高在上,旁边是证人的位置,再旁边有十几个位置是陪审团的,下面两个长桌子,一边是原告一边是被告,最后是五排长椅,应该给旁听者用的,我们便被安排在这些长椅上。长椅上摆了许多木牌,每个上面有个号,按照要求我找到44号木牌,坐了下来。
法官是个高个子白人老头,虽然说话带着笑,可我能想象他严厉起来的样子。他为我们介绍:坐在原告席的那个秃顶戴眼镜的白人是州检察员,被告席上两位白头发的白人是辩护律师,他们旁边那个戴眼镜的黑人便是被告了。那人看上去挺斯文的,还对我们笑笑。法官告诉我们,他本人,州检察员和辩护律师将分别问我们问题,根据我们的回答,他们将在五十四名参选人中挑出十二位陪审人,外加两位候补人员。
法官开始提问:“哪位有困难不能参加陪审团?”有几位举起木牌,法官记下他们的号码。
法官接着念了一长串将参与这个案子的检察员和律师的名单,然后问:“哪位认识这些人?”21号举起了木牌:“我认识某某检察员,和他谈过一次话。”
法官: “下个问题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是很有必要,请大家如实回答。哪位本人或近亲有过犯罪记录?” 许多人举起木牌,迟疑了一下有更多的人举起木牌,我惊讶地发现,我前面和左右两边能看到的人都举着木牌,没敢回头估计后面也差不多。这么多人都犯过罪?法官一个个问,原来大部人自己或是家人有过酒后驾车的纪录,有两位例外:21号说他儿子因为毒品犯罪,刚才提到和某某检察员谈话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儿子在坐牢。46号是个黑女人,她说她的兄弟是个职业罪犯,监牢的常客,现在又进去了。连法官都很惊讶她用了职业罪犯这个词。
法官:“哪位本人或近亲曾是犯罪的受害者?” 几乎所有的木牌都举起来了,被打的,被偷的,被抢的,我的钱包被偷过,便也老实秉报。21号又有新情况:“我开公司雇的会计卷了我的钱跑了。”停了停又说:“我儿子在监狱被别的罪犯打了,伤得很重,模样都变了。” 唉,这个21号。
接下来州检察员向我们宣读了起诉书:被告在2004年开枪杀人。死者和被告同姓,是个女人的名字,莫非是他的姐妹还是妻子?
下面该检察员和辩护律师提问了,法官告诉我们,回答时只需举木牌,不必解释,下一步会一个一个地问。
检察员的问题简单些:“谁认识某位证人?” “谁在执法机构做过事,或认识执法人员?” “谁读过法学院或和法律有关的课程?” “谁因为某种经历对执法人员或机构有负面看法?” “谁在医院或医生诊所做过事?” 类似的问题还有十几个。
辩护律师的问题让我目瞪口呆:“谁有枪?” “谁对人开过枪?” “谁在脱衣舞厅或夜总会做过事?” “谁认识脱衣舞女?” “谁经历过家庭暴力?” “谁因为一方出轨而离婚?” “谁对黑人娶白人的婚姻有负面看法?” “谁认为婚姻中男人应该占统治地位?” 类似的问题还有二十几个。
天呐,看来这个案子可真不简单啊。
每个问题问完,法官,检察员和辩护律师都会仔细记下所有举起的木牌号。早过了午饭时间,大家都饿得饥肠辘辘,不知谁的肚子一个劲地叫,声音响得像头牛,许多人忍不住偷偷地笑。问题终于问完了,法官宣布让大家去吃饭。
供陪审员吃饭的饭厅已经快关门了,几个装热菜的盘子都空空的,只有十几个冰冷的三明治稀稀拉拉地摆在那。我拿了一个三明治,又倒了一大杯热咖啡,排在前面的女教师已经在抱怨了:“什么,这么小的一个三明治要五块二,还不包括饮料,太贵了吧。” 三明治很快也没了,几个来得稍晚的人只买到土豆片。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从他们问的问题看,这案子够刺激。脱衣舞女,黑人娶白人,婚外恋,还有什么来着?”
“我猜肯定是那黑人娶了个跳脱衣舞的白人,然后出于嫉妒把她杀了。”
“嘿,陪审团还没选出来,你先把案子断了,哈哈。”
“如果我们被选进陪审团,就不能议论这个案子了。那我们吃饭时议论什么?”
“议论Law and Order吧,你别说,Law and Order里不管什么复杂的大案,都一小时搞定。我们在这都大半天了,什么还没开始呢。哈哈哈。”
“这个案子肯定特别长,你听见他们念证人名单了吧,那么长一大串,光听他们一个一个证词,就得好几天。”
“我有个朋友以前进过陪审团,也是个大案,干了四个月呢。”
“上帝啊,那么长,我可受不了。”
我和一个大个子黑人聊天,发现我们是伊大的校友,而且毕业后都去了佛州工作,又都是一年半前搬到这里,不过他比我早毕业十几年。
饭后回到法庭,法官刚宣布开始,旁边46号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连忙关掉,可已经晚了,法官马上没收了她的手机, 告诉她离开时交25元罚金才能领回手机。
法官请前12位候选人坐上陪审团席位,一个一个轮。轮到的人要先作自我介绍,学历,工作,家庭,孩子,业余爱好,然后检察员和辩护律师提问。第一位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在银行做事,单身有两个孩子。检察员和辩护律师轮番轰炸:
“你有过因一方出轨而离婚的经历,请详细讲讲。”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那是四年前,我前夫和另一个女人好了,我们…就离婚了。”
“你提到有两个孩子,都是你前夫的?” “是。”
“离婚过程中有没有暴力行为?” “没有。”
“真的没有?有没有吵架?” 女人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你当时是不是很伤心,很气愤?” “是。” 女人回答带了哭音。
这是干什么,审犯人之前先审陪审团?把人家的旧伤打开,还往里撒把盐。我暗暗同情那女人。
这样一个个地问,前12位问完,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法官要我们第二天再来,继续提问。参选的人大部分都有本血泪帐:
“二十多年前我的哥哥在芝加哥做Social Worker,那天他要去贫民窟访问一户人家,路上被人开枪打死了。当时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作证,案子只好不了了之。” 这是我的那个校友。
“我女儿十七岁时不服家里管教,离家出走,自己乘长途汽车去了另一州,在一家脱衣舞厅做舞女,干了三星期,受了不少罪,三星期后她受不了了,自己回了家。” 这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
“我当兵的时候,和一个有妇之夫好过,当时我不知道他有太太,因为她和我们不在同一基地。” 这是一个梳了许多辫子的黑女人。
当然也有不同的回答,那个憨女孩告诉大家:“我上大学时报的专业是犯罪心理学,不过我没读完,只学了基础课就离开学校工作了。我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做前台,律师和客户的谈话我听不到,尽管我特别想知道。” 大家都笑,连法官也忍不住笑了。
轮到我时,因为我没举过牌子,所以没什么好问,只是我的学历让他们大惊小怪问了几遍:”你说你有博士学位?什么专业来着?哪个学校?” 我想我要是说我是脱衣舞女, 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奇怪吧。
最后结果,我,女教师和憨女孩这样历史过于清白的全部落选,21号几乎每个问题都举牌子,历史过于复杂,人家也没要。我那个校友倒被选上了。
出了法庭,我舒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进法庭,真长见识,但愿以后不必再来了。
桑妮写于二零零八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