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鄀阳已是百鸟千声啭,杨花满天飞的时节,而北鄢却依然春寒料峭,银装素裹。
宫院中,一树红梅静悄悄地开,给银色世界平添了一份妖娆妩媚。北鄢国君拓跋康弘望着梅树痴痴发呆,睹物思人,他心潮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北鄢国素有“立长不立幼”,“立子去母”的陋制,行之已逾百年,拓跋国主循规蹈矩,不敢违逆祖制,几个月前,他在立洛王同泽为太子的同时,违心将其生母俞贵妃赐死。这株红梅树,便是俞贵妃的心爱之物,二十年前出嫁时,她千里迢迢将树苗从蜀地带入北鄢,并亲手在庭院里将其栽下,如今它已根深叶茂,繁花似锦,无惧严寒,傲立于冰雪中。
拓跋康弘的内心五味杂陈,愧疚与悔恨搅拌着深深的思念,令他怅然恍惚:爱妃之品格,冰清玉洁,颇似这梅花,虽与世无争,孤芳自赏,却难掩绝世风采……爱妃,可知吾之哀恸,痛如刀割?曾与你共枕二十载,两情相悦,心有灵犀,往事不远,依然历历在目,然却恍若隔世。如今与爱妃阴阳两隔,朕只有在梦中寻你,爱妃虽栩栩如生,却触不可及……爱妃,朕虽贵为天子,然而命不由人,身不由己。唉!可叹红颜多薄命,无奈生于帝王家。朕明明爱你如初,珍若双目,却还要亲手夺你性命,天下荒唐事,莫甚于此,痛哉。
慧王后慕容白露,乃大渊和亲公主,见拓跋国主望着那株梅树出神,知他心思,便走过来施了一礼,温言劝道:“陛下万安。俞贵妃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必不会对陛下心怀怨念,略有微辞。况且,陛下已立洛王为太子,俞贵妃泉下若有知,必然甚以欣慰。”
康弘见是慧后,幽然一笑,意有所指,问:“王后,往生之人,其幽魂会去哪里?是不是,时常会回到她生前的地方流连?”
慧后知他心虚,安慰道:“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谓梦有所托,应是陛下难舍故人,日思夜想所致,并非魂灵造访。俞贵妃出身低微,后幸入我北鄢王家,她生前得陛下恩宠,身后哀荣备至,一生无忧无虑,尽享荣华富贵。臣妾不情,以己身度人,俞贵妃能平步青云,享至高无上荣耀,何憾之有?况且,陛下所为乃身不由己、情非得已,已尽力而为,当问心无愧。”
康弘怅然出了一口长气,道:“王后宽慰,朕如释重负,有贤妻若此,夫复何求。”
慧后趁机进言:“陛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臣妾斗胆进言,不如将这梅树拔除,即便俞贵妃之灵真的来访,亦无可寄托之处。一来,陛下思虑过甚,饮食不周,恐伤龙体,臣妾甚为不安;二来,陛下乃万民之主,军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不应沉湎于前尘往事,辜负列祖列宗重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节哀顺变。”
拓跋康弘沉思片刻,道:“王后思虑周全……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他又看了一眼那株盛开的梅树,心有不忍,转身离去。慧后随即差人将那株梅花树连根拔除,又在原地撒上些石灰粉,以防鬼魂造访。
三日后一大早,内监总管荀公公匆匆来报:“娘娘,派去戎勒的密探来报,说是戎勒国最近有异动,似乎是在调兵遣将,转运粮草,密探恐有战事发生,随快马加鞭,即刻来报。”
慧后刚起床,睁眼就遇上烦心事,她懒洋洋地问:“哦……陛下知道了么?”
“尚未”,荀公公回:“还是老规矩,无论大事小情,老奴先跟娘娘禀报。”
“嗯,公公办事一向熨帖,本宫甚为放心”,少顷,慧后又问:“穗城边关那边有没有动静?”
荀公公道:“回娘娘,应该还没有。陛下这几日跟大臣们在商议赈济雪灾难民之事,还有,今春气候异常,青黄不接之时,恐有蝗灾,陛下跟大臣们询问对策。”
“甚好”,慧后颔首,似乎漫不经心,又问:“洛王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行为?”
荀公公想了想,小心探问:“自从娘娘拔了俞贵妃的那棵梅树,太子这几日天天光顾那里,雪地驻足,他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老奴敢问娘娘的意思?”
慧后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叹道:“洛王早产一个多月,只比翼王早生了区区两个时辰,他天生体格孱弱、性格懦弱,论胆识也好,论贤能也罢,翼王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提笔文章锦绣,上马安邦定国,他哪一样比不上洛王?唉,天意弄人,空余嗟憾,翼王虽胸怀天下,志向高远,可惜他空有济世之才,却无用武之地。”
荀公公进言:“自古能者多劳,智者多虑,贤者多忧,可惜老天不开眼,以乌云蔽日,掩没了翼王的盖世英才。不过娘娘,事在人为,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万丈深渊,是时候拿个主意了,莫等太子羽翼丰满,坐失良机。”
慧后心有不平,忿然道:“君之贤能操守与国之安危兴衰息息相关,至尊之位岂可以王子生辰先后定夺?更何况,承继大统者还是个来自蛮夷之地的和亲贱婢所出,此等儿戏之举,荒谬至极!本宫并非心存私念,着实是为北鄢的江山社稷担忧。”
荀公公恭维道:“娘娘大公无私,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事必躬亲,我北鄢国能有如今之繁荣盛世,娘娘功不可没。”
“公公说话就是中听”,慧后笑了笑,随又忧然道:“只是,兹事体大,不可贸然。”
“娘娘高瞻远瞩,才智过人,实乃人中龙凤,以娘娘之德才,凡事只有想与不想,没有能与不能。慎思固然可贵,笃行方能致远,流水若不争先,江河怎能滔滔不绝?”荀公公工于心计,善于揣摩上意,赶紧表态:“老奴自进宫之日起,深得娘娘宠信,自当衔环结草以报上恩,娘娘有事尽管吩咐。”
慧后暗喜,内心波涛涌动,她思忖片刻,道:“嗯,公公明事理、知好歹,吾心甚慰。本宫确有件事,要烦劳公公了。”
荀公公躬着身子,应道:“老奴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刀山火海,但凭娘娘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