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 悔” 随 想 录
___纪念文革四十周年
阿陀
告别 “良心”
我不杀伯仁……
参加“义和团”
鸦片民族
“排毒”
读《文革受难者》笔记
致魏京生
和母亲的对话
再见 保尔!
欺瞒中长大的新一代(结束语)
告别 “良心”
文革中,千千万万中国人无辜地遭到残酷迫害,致伤,致残,致死.元凶何人?不言自明。
沈默附和,呐喊助虐,积极帮凶,狂热支持……有几个中国人能幸免於外?
告密诬陷,整人害人,打人杀人……做过种种坏事,在正常的文明社会应该被追究刑事犯罪责任的人,数目也恐怕有几千万之多__否则解释不了文革二千万人如何死於非命。
三十年过去了,诺大的中国,迄今竟然只听见过一个公开忏悔的声音___而且出自一个别人看来最无须忏悔的人。不说他从来没有做任何害人之事,他自己本身就是文革开始后首当其冲打击迫害对象。他却写了<忏悔录>,真诚地,沈痛地为自己的怯懦,附和,误信,迷信……公开表示深深的内疚,悔恨和自责。
——巴金老人终于走了!
中华民族最沈痛的一段苦难历史,三十年后.似乎己经成功地被刻意抹去……
我不杀伯仁……
文革中,我没有打过我的同学,老师,也没有打过任何 “阶级敌人”,我也需要忏悔吗?
我没有整人打人,并非我不可能这么做,文革前夕,作为班长及共青团员的我,(在班主任的怖置下)手上己经备有一个本子,把全班同学划分为左,中,右三部分。如果文革按刘少奇的做法走下去,难保不出几个 “右派”(至少部分同学将会有坏鉴定记入档案伴随终生)。
文革开始后,在高校任领导工作的父亲很快受到冲击,我的 “家庭出身”也一夕之间由红变黑。新成立的红五类领导小组取代了原来的班核心,抄家打人轮不到我,否则,如果我还是属於那个有政治特权圈子的人,为了忠於自己的 “信仰”,表白显示自己坚定的革命立场,我不可能置身其外。
我可以坦然地说,文革中我没有扪着良心做过一件坏事。
但是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我是那个时代许多罪恶的真诚的帮凶。
我写大字报 “愤怒”批判我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宣扬 “封资修”,这位归侨老先生颇赏识我,曾多次给我的文章以最高褒奖__“贴堂”。这份大字报只是批判他的几十张大字报中无足轻重的一份,对送老先生入 “牛栏”贡献不大。直到半个世纪过去,我才意识到当年自己 “皮袍下的小”(鲁迅语)。
我写大字报质问我的生物老师:为什么你指导我们班办鸡场时,孵养的小鸡大部分瞎了左眼,是不是因为你这个 “右派分子”对左派有刻骨仇恨?今天看来,自然是幼稚之极,这位老师后来跳楼断腿,自杀不遂,也不可能和这有什么直接关联,但现在回过头看那个失去理性的疯狂年代,才明白正是因为有了我们这些最幼稚,最真诚,也最狂热的少年 “理想主义者”,文革这第一把火才能燃烧起来。正所谓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参加 “义和团”
三十多年来,对文革的思考,我一直末能摆脱自己的 “造反派情结”,觉得这个多少代表社会(政治)下层利益的造反派__当年主流社会排斥,压制,打击的各阶层联合体。企图借助中央权力斗争中某一派的力量,争取自己的生存权利,他们是一种反叛势力,挑战冲击了强大的专政体制,本质上应是进步的。
造反派在十年文革中,虽然一度有过被利用价值,但从头到尾基本处在受压被整的状态下,大批大批成员受到 “秋后算账”的残酷报复整肃,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因此有值得同情一面。这一派的某些独立思想先行者,如当年的杨小凯,杨曦光,李一哲等,在历史上也有非常积极正面的地位。然就整体而言,造反派无法超越自己的历史宿命,这只不受宠爱的 “贱狗”,既要在劣势中和身强力壮的 “宠狗”嘶咬,还不得不听从主人的吆喝,和对手一样,狠咬比自己命运更不如的 “黑七类”(文革中一条基本的生存原则是:要活下来,就必须参与咬人),一切都是为了乞求主人施恩,承认自己 “忠狗”地位。
造反派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独立的思想理论体系;没有,也不敢公开提出任何独立的政治要求和政治主张。因为毛一度利用他们,他们便天真地痴以为可以利用毛。最后,毛和他的政敌联手收拾了这些造反的贱民,乱民。除了反的对象不同,文革的造反派和清末的义和团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盲目,迷信,狂热……最后都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他们绝对不能代表历史进步力量。
文革中参加那一派,对于当时许多人来说,是身不由己,自然而然的。我并不后悔自己当年参加了造反派__此生若可回头,我都不会是消遥派。没有荒诞,何来进步!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前半生,否定之否定,便是成长。
* * *
那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每一个中国人,无可逃循,都会被卷入这巨大的历史旋涡,从这个旋涡中重新浮出头来,幸存者几乎人人都成了侏儒。
那是一个盛产侏儒的时代,犯错误可以原谅,犯罪也可宽赦,但是如果不知反省,拒绝忏悔,中国人便只能永远是匍甸在巨人脚下的侏儒。
鸦片民族
从文革走过来的只有两种人___做过坏事的人和没做坏事的人。
打死卞仲耘的人迄今不忏悔。
被打过的巴金却公开地沈痛自责。
中国人那,你们大多数都善良,正直,并不曾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然而,请您回顾一下, 当年那暴行肆劣之时,你曾经 “真诚地”附和过吗?还是怯懦地选择沈默?也可能,你只是麻木地无动於衷。
不错,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在如此强大的专制绞肉机面前,又有几个人能成为英雄?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才应该感到羞愧,内疚和自责。
信仰___迷信
沈默___附和
因为信仰而支持暴行,因为迷信而无视罪恶.当理智使你一度清醒时,又选择了逃避___这就是千千万万国人在文革中的表现。
最为可悲的是,今天,还在逃避。
我从心底里讨厌日本这个民族,因为它的人民,支持天皇政府,百年之间,一次又一次合力欺侮有恩无仇於它的中国人,太卑鄙,太厚颜无耻。它们迄今不忏悔!
我今天也痛恨我们国人。不能正视历史的民族,怎么可能正视现实?
不要再为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罗瑞卿……等人的 “冤死”喋喋不休了。
土改,镇反中被砍头,抢毙的地主, “反革命”就不是人吗?
反右中流放关禁,客死他乡的右派分子就不是人吗?
三年灾害时期饿死的两千万农民就不是人吗?
文革中被逼自杀,被乱棒打死,被无罪枪毙的知识分子,干部,普通百姓,以及(旧时代的)官吏,军人,地主,富农,资本家和他们的子女就不是人吗?
如里执政者有意迥避和抹杀这段暴力的血腥历史;如果人民刻意遗忘和掩埋这段暴力的血腥历史,中国仍然可能富裕,崛起,但是决不会有明天。
想到这个民族有吸鸦片的光荣传统……
排 毒
今日中国,如果你公开宣称自己信仰共产主义,周围的人可能以为你精神不正常(讽刺的是,执政党党章还坚持这信仰)。那么,是不是国人己经扬弃了共产主义?是不是它仅仅只是一个 “羊头”,或者一块 “遮羞布”而己?不是!不那么简单!
所谓 “共产主义”,公平社会的理想只是它赖以行骗的一个幌子,暴力的,非人道的,反文明的思想体系才是实质。对於我们这些 “红旗下的蛋”来说,这些毒素早己吃入肚子,渗进血液。文革后三十年,随着社会开放,虽然也吃了一些 “杂粮”,渗了一些 “新血”,但从来没有真正 “排毒”(相反还在继续吸收换了标笺的旧毒品)。
中国社会今日道德沉沦,源自价值观的紊乱。
对欺骗的认同,对暴力的推崇,对权势的膜拜,对人道的蔑视,对民主的扭曲,对法制的操纵,对真相的封杀……在在显示毛泽东阴魂不散!
重评文革!刻不容缓,势在必行。
读<文革受难者>笔记
(综合整理王友琴新著<文革受难者>书中关于北京一九六六年 “红八月”部分实录)
卞仲耘之死___
刘邓工作组控制时期,6月23日己遭定罪批斗,戴高帽,罚跪,拳打脚踢,反捆双手,塞污泥入嘴,唾睑……
7月31日工作组撤走,红卫兵成立。
8月5日批斗学校五个领导。戴高帽,跪高台,罚挑土,用墨汁淋,开水淋,屎尿淋,用垒球棒或带钉椅腿狠打……
卞昏迷,大小便失禁,一些红卫兵踢她,踩她脸,骂她装死。
濒死,未断气,红卫兵不准送对面医院抢救,手推车被迫停在大门口,卞身被大字报复盖,上面再压一把大扫帚……
事后,校园 “弥漫着一片亢奋高昂的气氛。一群群红卫兵学生身穿军装,腰系皮带,裤脚高高卷起,走路昂首挺胸,说话高声大气。使用暴力和主宰他人生死的特权使他们兴高彩烈自我感觉无比良好。”
特别之处,除了在北京是第一桩学生打死老师,还涉及到三大巨头等最高领导人。卞是毛,刘,邓孩子的老师,校长。事发时刘邓的女儿不但仍在校,而且有涉——刘女参与打人,邓女是红卫兵领导,直接负责善后处理。另外,宋任穷的女儿宋彬彬是该校红卫兵主要负责人,13天以后就是她登上天安门,在万众瞩目中把血红的红卫兵袖章套在毛泽东手臂上,毛让她把 “彬彬”二字改为 “要武”。
斗 “混蛋”种种___
师大女附中: “打倒狗崽子” 的大标语.十名红卫兵坐椅上, “中间”家庭的二十五名学生坐地下,十名“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被勒令站在教室前面,脖子被长绳拴绕在一起,逐个交代自己家庭的 “反动罪行”,最后还必须连说三声 “我是狗崽子,我是混蛋,我该死”。
北大附中: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联发明地。
初一女生,右派子女万红被同学追打躲进厕所,向红卫兵负责人(八一八曾代表红卫兵在天安门讲话的)彭小蒙求救,彭不但不救,反而把她拉出去,使她被铜头皮带打,被令站在凳上挨斗,凳子被抽,她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高中男生朱同,右派子女,被关在地面积水的小房间,如动物关在笼子般被 “示众”.朱同最后被打成重伤,爬回家。
当时, “整个学校就像一个大刑讯埸,……一个红卫兵鞋子上沾着血,腰间的铜扣皮带上也沾满血,高声大气地说,他的皮带吃晕不吃素。”
13中: “狗崽子”任春林”被红卫兵用铁链拴住脖子,强迫他象狗一样爬回学校,和其它 “牛鬼蛇神”一起关押,在 “红色恐怖刑讯室”拷打,在全校二千人大会斗争,最后和他八十四岁的外婆一起,全家被驱逐回山西农村……
尽管如此,任还算幸运了,相较同一学校初三学生武素鹏被套在麻袋里用木枪打死……
清华附中: 所谓 “出身有问题”的高一学生杨爱伦被斗后卧轨自杀成重伤,终生残废。另一高二学生郭惠兰喝来苏自杀,因附中红卫兵在电话中告知是 “右派学生”,医院不予抢救,死亡时十九岁。
……
垓人听闻的暴行种种___
强迫 “牛鬼蛇神”在煤渣地爬行,红卫兵在后面用皮带抽,有人还用军用皮鞋踩女老师手使劲碾……
用厚重带铜扣的军用皮带抽人,可以把衣服打烂嵌进肉里,血肉模糊,衣服都脱不下来……
火柴烧头发,暴打,再把打昏了的人捺在喷水池闷死……
令孕妇跪桌上,让红卫兵脚踏其背摆姿势照相,然后一脚把她踢下来……
把70多岁的老人绑在葡萄架上毒打,再用滚水浇烫……
让老教授套上农民的骡车在院里来回跑……
用绳子套人脖子,有用自行车拉着跑……
大刀从肩膀劈下,捡验对方是装死还是真死……
骑车在尸体上来回碾……
不可思议的求死种种___
有一人自杀,也有夫妻二人,一家三口,举家五口……自杀。除了蹈水,上吊,卧轨,喝毒药,放煤气,跳楼……等等,不少人在不具备上述自杀条件情况下,仍然千方百计但求一死:
有扎进水缸或浆糊缸中求死……
有把绳子结在铁床上,平躺套脖子窒息而死……
有用斧头劈死自己……
有用铁通条一头顶着墙,一头扦进脑袋……
……
“红八月”一瞥___
“文庙”,古代中国最高教育殿堂.烈火熊熊,29名 “牛鬼蛇神”围绕着正在焚烧的书籍,戏服等跪成一圈,后面红卫兵用皮带棍棒,木刀,长枪,金瓜锤乱打…….(第二天,跪者之一的老舍投湖自杀)
“宽街小学”,位居市中心.一群13岁以下的小学生,把校长打昏后按在积水的沙池窒死,把她丈夫也拖来学校打昏,(两天后死亡.)还把教导主任也当埸打死。
“灵境胡同”,一辆平板三轮车拉出十多具尸体,都是红卫兵抄家打死的胡同居民, “那么多尸体在车上,白花花的,象是一扇一扇的生猪片摞在一起。”
“火葬场”,由於每日数百人被活活打死,还有大批人自杀,卡车,平板车不断送来层层叠叠的尸体,焚尸炉供不应求,必须排长队等侯,炎夏高温,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的尸体气味可怕……
致魏京生
我们只是初交,请原谅我的冒昧。直觉告诉我,您虽然受过许多磨难,却仍然没有城府,直率真诚。很难得。
您坦承当年挥舞过铜头皮带,您的爽直令我吃惊。
您说,同样打人,人和人并不都一样.你有怀疑,有罪恶感,这证明你有反省。您对干部子女为什么会打人最凶的背景分析也独到,深刻。
您说当年红卫兵暴行根子在上面,在毛,他们不认,反而把责任推到当事者身上,使他们背包袱,即使有心忏悔,大环境也不许可,否则怎么做人?我说,当年杀害卞的人,现也许通过大做善事来默默悔改。您说她们也是受害者,国内没条件这么做,出来便可以做了。应该保护她们的隐私。也许您是对的,言之成理。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成为逃避忏悔的理由。
如果我们只是对某些己经有所悔意的当年施暴者今日的尴尬处境深表同情,那么我们是否充分理解,体会到当年的无辜受害者___死者和生者,以及他们的亲人的感受呢?
更不要忘记,当年这些 “血统高贵”的施暴者,这些如狼似虎的 “纳粹分子”, “党卫军”,许多人迄今根本没有悔意。一方面他们偶尔或许会轻描淡写地承认自己曾因年少无知受骗上当,被利用做过一些过激的傻事;另方面他们从来不认为有反省,认错,忏悔的必要,岂止如此,他们相反还深深怀念那个自己趾高气扬的 “阳光灿烂的日子”,不时唱唱 “青春无悔”的高调(这些大小 “太子党”如今不少人窍踞高位……)。
文革暴行从法律上可能己过了追诉期,但良心的审判是没有期限的。不说什么 “存在主义”,每个人也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文革不是毛一个人的文革,也是千千万万中国人的文革。
京生兄弟,也许我不应该这么咄咄逼人。据说您是六次 “诺贝尔奖”的被提名人,在世界上都有一定影响。也许我根本就没资格这样要求您。即使年轻时做过一点(相对而言也许并不特别严重的)荒唐事,十几年的黑牢,早该抵偿有余了。我们有谁比您受过更多的苦难?
然而我还是期待。
面对卞仲耘的家属,以及千千万万死去的,幸存的 “文革受难者”,既然您和那些 “血统高贵”兄弟姐妹们已经分道扬镳,我相信您一定会诚心诚意地忏悔。
和母亲的对话
S: 妈,我最近在看一本书<文革受难者>。
这本书调查记录了全国各地(主要是北京的)文革中许多普通人被迫害而死的经过。看完后我觉得我们家能逃过文革这一大劫,真是非常非常幸运,比中六合彩还难。多少海外回来的知识分子被扣上 “里通外国”和 “特务”帽子,不整死也脱几层皮……
M: 别人都说我们幸运。我的同学肖光珍就整得很惨,她的哥哥肖光琰更不用说,全家……
S: 肖先琰?等等,这本书里好象有——
“肖光琰 男,一九二零年生,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研究员。曾经留学美国,文革中被指控为特务”。一九六八年十月被关押进 “牛棚”,遭到虐待和毒打,十二月十一日死亡…… 在肖光琰死亡两天之后,邻居见他们的家里没有动静,打开门看到,他的妻子甄素辉和15岁的女儿肖络连己经一起死在床上。他们服安眠药自杀。”
M: 文革后见到肖光珍,听到她哥哥全家自杀,我都哭了。本来肖光琰在美国,在芝加哥很长时间了,他太太就是在美国长大的,连中文都不会讲。是肖光珍动员他们回来建设新中国的。
S: S: 妈,上次听爸爸说,才知道曾伯伯是腊月大寒天,当地农民都不敢让水牛下田时,因军宣,工宣队要 “破除迷信”,被迫下水田扦秧’,脑溢血死在田里。后来邵增虎那幅出名油画<农机专家之死>就是取材这事。
如果<文革受难者>,续编能够把这事收进去……
M: M: 过去的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再翻出来。这样的事历史上那个朝代都有,那讲得清?
S: S: 再过些年文革这段历史恐怕就完全被遗忘了。
M: M: 那也不会,巴金不是写了吗?总会有人写。
S: S: 文革结束都三十年了,只有巴金,周扬几个人表示反省,真正做坏事的人一个也没有承认,执政者干脆全面封杀这段历史。
M: M: 你又能怎么样?日本人不是至今不认罪?
S:: S: 妈,您四九年为什么要从美国回来?
M: M: 我去留学之前就很犹豫,国家如此,该不该去?笔记本上写: “不要忘记人民的苦难,去追求自己的享受。”所以一听到 “新中国”将成立,马上就赶回来,从香港直接进入 “东江解放区”.....
S: S: 结果呢?五十几年后,今天的中国是不是你们一代人理想中的那个 “新中国?“
国家强大了,富裕了,不受列强欺侮了,这是好的一面。但是另一方面看,现在的贪污腐化比当年国民党有过之无不及;贫富不均世界之最;舆论被控制,特务横行,国家的不民主状态一点也设改变,连孙中山 “走向共和”的普选目标都达不到,更不用说这几十年中国人付出的生命代价超过二次大战。如果不是运气好,我们家文革家破人亡是完全可能的……
妈,您不觉得当年选择共产主义这条道路是错误的吗?
M: M: 那你说什么才是对的路子?有什么是完全正确的?
当时也只有这一条路,国民党黑暗腐败,被抛弃是自然的,那也是历史的进步。后来谁知道会发展成那样子?周恩来,刘少奇他们也不想的呀。主要(责任)还是毛。
裴教授最近常跟我谈<诗经>.研究<诗经>还有许多不同流派,有不同的解释。世界上各种宗教,不同信仰,包括共产主义,就算原来再怎么好,具体到解释的人不同,就有很大区别。
其实文革后我也经常想这些问题。
政治太复杂了.结论是我们搞不了,也不想搞.还是专心艺术吧。
我不信教,但吸收各种不同宗教的文化。
听音乐不一定要有很多音乐知识,能打动我,愉悦,就好。
练(严新)气功,管别人说迷信不迷信,现在我不再吃什么药,身体感觉好多了……
S: S: 你是说每个人修心养性,独善其身,社会就能净化。
人 人文主义,人类文化精华,是一个人自我完善所必不可少的粮食。
M: M: 是这样。
* * *
S: S: 妈,我反复想你昨天说的话___远离政治,专心艺术,独善其身,解读出两层意思:
一是回归自我。
早在四五年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就定了文艺只能是革命的 “齿轮” 和 “锣丝钉”,知识分子只能是革命的工具。这己经注定知识分子在新中国的命运___消灭个性,接受改造,做驯服工具。这对 受“五.四”以后新文化熏陶,追求个性解放的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极大的压抑和伤害。
M: M: 所以文革刚结束的时候,学生特别喜欢我的课。放开了。以前很压抑,批我是 “白专”典型。
湖南那个青年评论家写的挺准确,这些年我是从政治和金钱的夹缝中走过来的。我年青时候就信奉人文主义,人道主义,文革以后又重新找回自我。
S: S: 文革后您那幅<春花>很有代表性。那是一代知识分子在严冬过后的苏醒(那幅画现在不知道流落在哪里了?),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叹。
M M: 那画实际是七五年,邓小平复出搞 “整顿”时画的。看到文革好象要结束,国家又有希望了,我躲在进修室悄悄画。XX刚好经过看见了,说我的花瓶画得太旧。她那时比较左,我听了立刻紧张起来,随后又是 “批判右倾翻案风” “批邓”,我只好把画用布盖起来。后来 “四人帮”垮台,<广东文艺>复刊,就用作封面了。
S: S: 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时代开始。
强烈的象征意义,就跟当时罗中立那幅<父亲>一样。你们都触动了时代的脉搏,您的<春花>更有一种 “春江未暖鸭先知”的意味。刚才我正读苏轼词,有一句:“红杏墙头暗如倾,槛内群芳芽未吐,早己回春。”文革走到此时,虽然毛还未死, “四人帮”还大权在握,但人心思变,他们的气数己尽了。
但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觉得 “春花怒放”,与其说是一种现实,还不如说是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一厢情愿的幻觉和希望。所以您前面的话还应该包含另一层意思___
二是逃避现实。
妈,您说政治太复杂了,我搞不了,实际上也是在说__政治太可怕了,我躲远点。这是几十年的专制统治,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给知识分子最大的教训。
其实,你们什么时候 “搞”过政治?从来都是政治在搞你们。检讨,感恩尔后歌颂……知识分子三步曲,唱了几十年,到执政者赦免检讨之时,还要感恩戴德,叩谢 “解放”。巴金通过反省自己,间接地批判了一下前朝执政者,就己经被看作勇敢和良知的化身。其实年青时曾经是无政府主义者的巴金,迄死都没有,也不可能正面地审视,批判过自己四九年以后盲目追随所走过的迷信道路。他的后半生,仿佛就是他的<家,春,秋>里长子觉新的翻板,总在妥协,总在维护 “大家庭”,虽然有足够的智慧可以分清是非对错,却始终 “深明大义”说服自己委曲求全。
M: M: 巴金自己说他是 “觉慧”。
S: S: 也对,年青时是反叛的 “觉慧”,渐渐年长就不知不觉变成牺牲自己,顾全大局的 “觉新”了。
巴金那 “不安乐的死”,真是一个非常不人道的悲剧。半生为傀儡,老来清醒了那么一小会儿,又被强制摆布,直至死。
妈,记得就在四届文代会前后,也就是发表<春花>的那段被称为 “文艺界的春天”的日子,不说白桦的<苦恋>等许多作品正被批判,就说我身边的事:
我们系80级一个学生,因为高中毕业前后正逢波及全国的北京 “民主墙”运动,帮民刊刻了刻钢板,入学以后便成为公安局 “内控”对象,系里专门安排一个要求入党的学生做特务,有意接近他,定期向组织汇报……
82年我受邀到广东省财经学院给上千学生讲”理想”,后来几个学生觉得我所讲与众不同,来家找我,要和我 “深谈”,探讨一些他们不理解的社会丑恶现象.我深知政治险恶,只是违心地敷衍了一些正面的废话。其中一个得不到满足,暑假又去寻找接触了一些激进的异见分子,结果半年后就被公安局抓了起来,学校也把他开除了……十几岁的很单纯的热血青年,天真以为可以 “搞政冶”,还未起步,一生就 “玩完了”,真令人痛心。
文革以后,知识分子社会地位提高了,生存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善,执政者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比以前宽松多了。但这并没有改变社会的专制本质。从另一个角度看,倒有点象是在 “赎买”___把原来高举的大棒藏在背后,另一手摇晃红萝卜…… 。中国知识分子在解放头十七年及其后(文革)十年,遭受到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都不曾有过的空前广泛,空前残酷的从精神到肉体的侮辱,迫害,摧残,文革后给回一些好处,实际上是在给 “封口费”,连哄带吓__旧事别提!而知识分子的灵魂,也就这样被 “赎买”了。
妈,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太委屈,太可怜了,简直可以说是窝囊。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熏陶,接受西方人文主义浸淫,追求个性解放,社会民主进步的这一代知识分子___焚书坑儒大迫害以后的悻存者,文革后怎么可以患 “集体失忆症”?
你们总是那么 “大度”,说什么国家主席都整死了,我们算什么。其实刘少奇之死并非完全无辜,他选择本来就是残酷无情的 “搞政治”之路,就得承受可能失败的后果。何况被他 “搞”死的人不在少数。
妈,您己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受了如此多的委屈,磨难,现在还能那么冷静,平和地和我讨论自己的一生,己经很难得。也许我不应该这样批判您,你们这一代,一生真_不_容_易_ (哽咽),坎坎坷坷熬到人生行将尽头之时,要求你们翻上翻下搞大扫除,清理一生累积下来的坛坛罐罐,这不仅不现实,也不人道。对国家,对家庭,您都无愧一生。看来<走向共和>里面,李鸿章说的那句话___“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是对的.我想您能够理解,我的执着,是因为在我们身上,己经看到你们的影子。批判总结你们走过的人生道路,也是在反省,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我同样希望下一代人也能象今天我做的一样去批判我们。这样,历史就前进了。
M: M: 你有没有看过冰兄的一幅漫画:人被塞进罐子里,罐子打破以后,人还是照旧蜷缩一团……
还有一个法国电影,讲左拉那个出名的 “间谍案”的。最后一个镜头非常深刻:犯人从冤狱被释放出来,走了几步,又回头,自动走回牢房……
S: S: 妈,其实您很清醒。
有个美国人里德,亲历了1917年 “十月革命”,写了一本书<震撼世界的十天>,描写工人赤卫队攻进沙皇的 “冬宫”时,这些结束专制皇朝的国家新主人,所做的第一件事,你猜是什幺?就是抓起价值连城的珠宝金器拼命往自己怀里揣…….
七四年文革中读到这本书,我很震惊,也开始思考:革命,并不象宣扬的那么伟大,崇高,它也可能是很肮脏的;解放,首先应该是自身的解放,心灵的解放。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是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___我常常想卢梭这句话.
M: M: 所以一些知识分子,一些智慧高的人,到最后顿悟了,就遁入空门,从精神深处解脱……
S: S: 知识分子——智者,就应该是带引人民 “出埃及”的摩西。
中国知识分子,由于先天不足等历史原因,四九年认同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结果不仅作茧自缚,惨遭蹂躏,也把人民带入水深火热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悲剧。尽管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开始的主观愿望多么好,后来受的苦多么深,你们也无法逃避自己的历史责任。
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美国人,是个诗人和哲学家,也是芝加哥大学教授,他说,在西方社会,知识分子是独立的,他们的使命就是批判社会。
知识分子成为附庸,应声虫的社会,必然是一个专制社会。
中国知识分子一天不能真正独立,文革的悲剧就还会重演。
____这是我总结你们一代知识分子走过的道路,所得出来的结论。
M: M: “五十而知天命”。
你现在倒成了 “理想主义”的了。
告别 保尔!
相信每一个 “红旗下的蛋”读到下面一段话,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於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可能是这样渡过的:当他回首文革的时候,他不因曾经打人而悔恨,也不因碌碌附庸而感到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人类最虚伪最残暴的事业___为共产主义浑噩终身!
告别保尔!
告别共产主义!
今天是2005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文革四十周年了。写下上面一段话,是三十多年思考的一个顿悟;是和自己青年时代理想,情感的最终决裂。这个转变的过程是漫长的,痛苦的,也是反反复复的。如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二零零五年一月一日凌晨于芝加哥
在欺瞒中长大的新一代
(结束语)
这篇文章整理完成后,我首先想到的是两个属於我们后代的年青人。
2004年12月,我在广卅,特意邀了几位老同学的孩子,一起吃顿饭,顺便谈谈。
席间我问,在你们眼中,是怎么看你们父辈这一代人的?其中一个不加思索就马上回答:你们好象是很有理想的一代人,但是我从懂事开始,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骗人的,没有光明,全是黑暗……另外三人表示认同。
后来谈及社会上的腐败丑恶现象,我问他们怎么看, 他们都说无所谓是非对错,犯法与否,被抓住是你没本事.成功才是最重耍的。自己若处在那位置上,一样会不择手段(其中一个表示,太过伤天害理的事不会做,另一个则说,他自己没有底线)。
孩子们最后告诉我,他们从来不会和自已的父母谈这些。
这四位年青人,一大学生,一研究生,两个刚大学毕业,有不错的工作。他们这番话令我非常震惊。
我读了一年,都读不懂他们,直到最近我才似乎有所觉悟___如果我们这一代人连自己都未读明白,怎么会读懂自己的孩子呢?
2005年12月,在芝加哥的一个旅游区,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抓住我 “倾”个没完。这位从北京来的中学交换学生,大约是在邻州小地方见不到什么中国人,憋慌了。
少年既兴奋叉自豪告诉我,他如何和一个日本同学争论,毛泽东和蒋介石谁好谁坏。日本孩子不承认有 “南京大屠杀”,他如何气愤,如何通宵说服对方,直到最后日本人表示道歉…..
我说你的爱国热情很不错,那日本孩子是被他的政府骗了。他能道歉挺难得的,你也别得理不饶人,不是中国什么都好,我们也有许多该反省的地方,也有掩藏真相,歪曲历史的事。你看,我手上这本海外出版的书__<文革受难者>,讲的许多就是你们北京发生的事,差不多四十年前,也就是你现在这个年纪的中学生,是怎么活生生把老师打死的。几乎每个学校都死几个,北京的火葬场都排长队,来不及烧……这段大屠杀的历史你听说过吗?
少年瞪大眼望着我,表示不敢相信。他说他今晚打电话回去,就要问他爸爸……
这些单纯可爱的年轻人,就是中国的未来。
——在欺瞒中长大的新一代啊
你们能把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带向光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