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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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人蛇圖像簿》第一幀〔山海外經〕(5)

(2009-01-12 10:21:15)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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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娥真翻閱錢百山的筆記本,臉頰淌下兩滴晶瑩的淚珠。她被感動了。過去的虛榮都有淚,但感覺不同。過去的虛榮用天生的美麗掩飾,身體也用虛榮掩飾,現在也是嗎?她突然在意識裡詰問自己。凝視他被夕照映射的背影,剎然引起她的思緒,無緣無故像望到了漫天飛翔的壯麗圖騰。沙灘,海浪,濤聲,彷彿由天而降,觸動和重溫了童年往事。那盞盞漁火閃爍,最後消失了。波浪滔天,漫漫長夜。天明之後呢,太陽爬出海面,紅得令人驚畏。但還是望不到那隻載著生命之謎的風帆歸來。…就在這裡望見這個瘸腳英雄,那年七歲吧。童年和少女過去了…十六歲坐上風帆上縣城賽美。多年後坐船回白沙灣,卻帶著破碎的心回來,被阿公的噩耗帶回來,然後拿著阿公遺書找方式弼,帶進謎樣的懸案,投奔這個女縣長。…阿公生前從不說我跟莆北的故事。阿婆從未說生父和生母,也未說甚麼女縣長。傳說的神秘女人與女縣長何關?方式弼與錢百山的官商關係如何?哦!…她耳朵灌滿濤聲,千萬層波光彩疊閃爍,似把她的心魂密密實實包裹,包裹在流水行雲似的「謎」字裡…那個密函的署名「山」,如國畫的「山」,命運的「山」,像一幅畫飄進波濤…

            「鄉妹子,讓我說說私事吧。這些年,我除了做一些有關旅社和集團運作的事,每天抽一個小時上課講地理、文化、歷史,也讀幾句英文。然後我駛車到海邊來眺望太陽下海。」錢百山懷舊地說自己,第一次聽他叫鄉妹子。

            「…」每當與錢百山交談開始,她最想沉默。

            「妳在電郵說我會英文,一定思考我怎樣說英語?告訴妳個秘密:文革開始,我有幸得到一隻巴掌大的收音機,偷偷聽美國之音學英語,神祕吧。我就是憑自學英語受軍訓進入越南接特工的。」錢百山笑了,她看到他眼角的魚尾紋。       

            「哦…」她的「哦」音輕細,感嘆聽到的秘密,並沒有說贊美詞,然後輕抿嘴巴。「百山先生,您還有個秘密無告訴我。」而且又以「先生」稱他。

            「我還有秘密?…」錢百山倒一下子遲疑了,說:「聖安鎮人都知道我無秘密。」

            「是嗎?但您知道我秘密太多啊!…」她悠悠然笑起來,望著海波翻騰。

            「因為妳也是本鎮人,沒有秘密。」錢百山大聲笑起來。

            「但您無告訴我是聖安鎮人或莆北白沙灣人。」她終於忍不住說。

            「我不忍拆穿妳和我的秘密。」第一次看見錢百山說話時沉下臉孔。

            「錢百山,百山叔…」她這樣感情地說,聲音充滿女性的溫情。

他們沉默了,望著沙灘外的波浪飛騰。

「百山叔,您還未講我阿公阿婆,解釋您的備忘錄。」她是忍不住了。

「說甚麼?妳都讀到了。」錢百山笑得意味深長。

「百山叔,您這樣寫現代旅遊和偷渡出國同明朝下西洋相提並論,很感人。但我想,您對文化和歷史解釋,不覺得這行為學太不現實嗎?六百年前鄭和七下西洋,現在中國早就做得好上千百倍,這是人類智慧的發展。但您構思和實踐的藍圖,不止是柏拉圖式烏托幫,是把亡命之徒引進死亡深淵。在紐約唐人街〔福音堂〕,我我接觸了許多主內兄弟姐妹,他們都是九死一生的亡命之徒,他們有人到現在還有親人亡命海外,永遠踏不上美國天堂。我不能說您和集團同志們在進行一種死亡遊戲,但這個遊戲和政府宣揚的明朝歷史,兩者之間可以統一理解嗎?現在的偷渡群眾怎會看待自己的行動同明朝下西洋有關?我的意思是說,歷史環境不同,文化意識千差萬別。」她覺得應該把想法說出來,讓他知道她不想介入他的集團活動。

            「鄉妹子,聽妳言詞滔滔不絕,這些年妳無白信耶穌。妳能這樣教誨阿叔,我更不能小覷我的鄉妹子嘍。但妳比我更明白,天怎會無端端掉下餡餅的道理。我在備忘錄說過,做英雄要付出犧牲代價的,人的理想就是生命圖騰。至於說到中國文化和西方教義,我以為我比鄉妹子更了解中國。」錢百山說,他不馬上說下去,想知道眼前他的鄉妹子說甚麼?

            「…」然而,古娥真就像初相見時一樣,兩道彎彎蛾眉微蹙,沉思守候。

「百山先生,別笑我對歷史和中國現代文化認識膚淺。我皈依了西方耶穌教,但信仰是崇高的,絕不是我們宣講的西方教義很荒謬。我是想說基督耶穌也許像我阿公說的孔孟學說,把孔夫子學說的忠恕仁義和基督教義相比,但寬容和博愛以同情弱勢開始,應該成為政府和群眾社會生活的平常現象。人人都走進教堂做彌撒,成為生活的日課,這種教義教化出來的人性是普世價值。人性中的狹隘不是天生的的文化的遺傳,我們需要新的價值觀念普及在生活裡,這才叫人性和諧。我們儒教中沒有克服恨,但皈依了基督耶穌,您會處處想及傷害他人是罪惡。」她說時雙眉舒開,靈動的眼眸望著百丈之遙喧騰的波浪,覺得自己的話被捲進去了。她感到自己也陶醉了。

「我是沒落英雄,但我沒有墯落。我想,誰關懷過我這個人?漫長的數十年我怎樣渡過誰都知道,但誰關心我?其實我和所有鄰居鄉親一樣沒有英雄氣概,還是那個可怕的文化循環陳陳相因的結果;我恨貪官,但我更想利用貪官。我想:為甚麼不為自己賺回尊嚴,用貪官掩飾自己,幫助了我,也幫助了老百姓。我想老毛若泉下有知的話,他老人家會諒解一個普通一兵為何脫胎換骨。」錢百山彷彿為個人偉論,嚴肅地收斂了笑容。

「百山先生,我想請教,您怎樣的生活環境相融調和性是甚麼呢?您把中國文化與貧賤百姓相連,又利用官商勾結進行交易,把可憐的老百姓出賣呀。您不怕這個官商勾結最後可能閹割了您的凜然正氣?我奇怪為甚麼您把籌劃出國旅遊同罪惡掛勾呢?您真的用這個環境掩飾我的回歸目的嗎?太可怕啊!」然而這是她的好奇,其實回歸前後她就是被童年時代的朦朧印象挑撥了好奇心然後迷惑了;從來未把萍姐的囹圄大獄同童年印象一齊想過。她把自己的耽憂說了,回報他一個嫣然微笑,無庸說正是自己耿耿於懷。

如果說他的言論取代了阿公的遺言,她是被他感動了。她突然想起與自己朝夕相處十年的契子郭雨生,覺得此刻離他真的十萬八千里。(如果我告訴他,現在這個鄉賢錢百山仍在策動偷渡行動,他怎樣理解呢?我是違背聖恩了。我把他送進神學院靠主恩為何?他怎樣理解我不辭而別回到梅嶺為何?我真的落葉歸根?如果他知道我回來會晤的原來是這個錢百山,他又怎樣理解我?…)

「其實我想告訴鄉妹子,我為甚麼把妳請回來?我為了妳阿公古柏仁,我欠

妳阿公一份情,也欠女縣長一份情。她知道妳回鄉了,特別高興!她交代我,妳返鄉當教員她放心了。她願意協助重建莆北小學。鄉妹子,女縣長說過她和妳有段情緣。」錢百山終於把話題核心說了。

            「不!我不想說她…」這回沉默是女為悅己者容,不再是少女時代有過的矜持,而羞紅卻在意識裡浮映。

            「但為了妳重建母校,我想請她親臨雷公山革莆北,我想看妳倆怎樣弄潮。」錢百山說。

            「哦!…」她不知怎樣回答?想把羞紅掩飾,心裡卻浮起恨意。

「妳來了,我就是渴望妳與她重聚。」錢百山卻說:「告訴妳,我曾向她開過玩笑,說妳是山鬼。古書《山海經》南經裡有說:有座獨山,有人面蛇身如黃蛇,有翼如魚,順末塗之水出大海,乃得大雨,天地皆覆。人蛇之母由此誕生天地,是神物。妳真的要跟她重聚,知道世界和人生。」

「世界和人生…山鬼?…神物?…」她猶如喃喃自語。

她抬起臉望著他,突然覺得他也在追尋與海潮漲退的景致,雙眸透過閃爍金紅的夕照追隨他持杖在沙灘上踽踽獨行,夕照把他整副身影也塗抹重重疊疊的金紅顯得縹緲。她雙眼不禁潮濕,沉下臉孔,瞳孔閃爍,白紙黑字閃爍,像也把童年和少女影子也拋擲出去,去追逐籠罩於他夕輝下瘸擺的影子,透過他愈走愈遠的搖晃的影子,向故鄉之海訴說汪洋大海和個人歷史的循環,突然感覺自己偶然拾掇了消失的童年和少女影子,沒有享受過生父生母的溫馨,江湖路又多麼孤寂。

                                                                        00一年二月三日於嘸吟齋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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