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人蛇圖像簿》第一幀〔山海外經〕(4)

【3】

然而錢百山說的所謂「兵法」，並無下文。這所謂下文，是錢百山個人心態而已。由旅遊社到賓館，古娥真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反而令他心裡不踏實。他很後悔適才自己煞有怪事，太誇張江湖現象了。此刻，他回到辦公室，反而心亂如蔴

也被某種預感蠱惑了。他打開燈，坐進赤皮大椅，把身體放進去，把手拐掛進椅靠，按動手掣，讓椅旋轉一陣。椅又慢慢靜止下來。他讓自己四平八穩坐定，兩眼習慣地盯著丈把之遙的模型圖，就像眺望無限遼闊的太平洋，那幾隻兵棋推演的電動機船蠢蠢欲動，慢慢在視野爬行爬行…

(你適才不是向江湖女誇口兵法嗎？你請她回來就為了兵棋推演？你錢百山也太心狠手辣嘍！你他媽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拋不去過氣的所謂英雄氣派，自卑。…你一心裡懸念的鄉妹子檔案徹查而過濾了，古娥真早就不神秘；若說神秘，是你被個人心眼蠱惑了。噢…萍姐事件爆發後冒出了個古娥真，勿論如何應該私心竊喜，可是把她檔案過濾下來，怎也未料到殺出程咬金安式弼。安式弼同古娥真，這關係太出乎意外啊！後來…後來就是安式弼古娥真…怎麼當初就沒有想過安式弼古娥真？…還是後來…我一直又敬又怕的古柏仁校長…古柏仁啊我老校長，當年您老人家去得突然！為何？…世無人才，我是獃子變天乎？…您引孔子語：「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難。」於今天下大勢太貪，您死得其時嗎？…我怎的愚蠢到連您有孫女遠赴重洋留學也未知！若不是萍姐身陷囹圄，我怎也不知您有孫女古娥真…而古娥真同安式弼是怎樣的江湖恩怨？校長，您為誰死呢？！…但你心裡懸念的鄉妹子終於回來了，你私心竊喜才真。我是誇張江湖現象的良苦用心嗎？還是我狗改不了吃屎自卑？哦哦！錢百山，你求之不得啊？…萍姐，妳身陷囹圄，真正世紀大冤獄。…萍姐，如果古娥真是妳的秘書，我是因禍得福…因禍得福…

古校長，該是我大徹大悟時候…鄉妹子，妳我心照不宣啊…)

 

            這樣胡思亂想下來，錢百山從腰皮帶解下一串鑰匙，打開座椅前抽屜。他先拿出幾個黃皮紙大信封，在手上掂量下，嘴角調侃似笑了下。黃皮紙大信封包裹的是早就預備好的現鈔。他想到重陽節快到，該把這些黃皮紙封交到廖衛紅，讓他上交海事處。也是這個念頭，他像心有靈犀，嚴肅地為自己點了點頭，心裡又想了鄉妹子古娥真。他又習慣地從抽屜裡拿出自己的備忘錄手記簿。翌日約她去祭祀她先祖父母，他想。於是打開備忘錄，想寫甚麼。其實心裡有可寫和不可寫的東西。他難忘，當年古柏仁校長猝死，莆北小學老師吳桂珍翻檢校長書屜時檢出這本用油紙密封的手冊有「交錢百山」四字。他最念念難忘古柏仁校長生前寫下的語錄。哦

！翌日就讓鄉妹子閱讀她祖父的遺言和你錢百山的備忘心事吧，錢百山想，似乎把同古娥真初見的江湖意氣調適了。

翌日，錢百山依古娥真心意，領她去祭拜先祖父祖母墓地，她的落葉歸根也被推上別一情節。錢百山為她帶來一樽茅台酒兩隻小瓷杯一袋香一袋燭一袋錢紙，是最普通的祭品。她十三年後站在祖父和祖母墓前，最先還是在胸前划十字行基督教禮祈禱默念，為在天國的祖父母行彌撒禮，然後才進行家鄉的祭祀儀式，由錢百山指揮執行。點火燃燭點香斟酒，也算莊嚴儀式，但莊嚴都在心念；鞠躬然後燒錢紙的動作，心念連同動作不是剎念之間，真正千言萬語隨風飄忽，任風吹捲回憶。她忍不住雙眼潮濕了，伏下臉，想讓自己哭一回，但忍住了，讓淚水充滿眼睛。心底的謎案如千言萬語，都被帶進童年和少年，帶進祖父母的往生世界。而垂頭跪著呢，望著冥紙隨山風火飄忽，髮髻毛髮被吹拂了掠過眼簾。也在那時，她看到錢百山從身後拐前，雙膝跪下，這動作令她怔忡了下。接著，她看錢百山把一本藍色封面的小冊子舉在眼前，嘴角喃喃自語甚麼？他站起來拄著手拐，神情凝重的看她的神儀。

墓地相對的山蔭，有雷公山的瀑泉。那年坐縣城的公車回家，就在跨河石橋下車，走進山蔭阿婆墓地。埋葬阿公後，就上縣城找那個女人，我知道遠走他鄉了。為甚麼跪伏阿公阿婆墓地，都會想起三歲呢？…阿婆牽著手我走出村子，出向山野…我們前面有個人影上山，她穿著草綠軍裝。高矗的山岰上朝陽如射。那個神秘女人爬上山岰。女人被陽光籠罩，看不清她真實的臉孔。…娥真子，跑上去啊，叫聲媽媽，阿婆命令道。我沒有跑上山樑，心靈卻驚慌莫名。…後來才知道，穿紅衛兵裝的神秘女人，但總想不懂怎麼她就是我媽！？那麼她同阿婆阿公甚麼關係呢？ …這個女人打三歲起就走進記憶，她像梅嶺雷公山的瀑流一樣，像白沙灣的波浪一樣折騰我。自然嘍，由紐約帶回來的網上情緣，是主耶穌對我的恩典嗎？錢百山同阿公又是怎樣關係呢？為何我從未思考這疑問？而沙爾契夫知道嗎？錢百山和古柏仁知道嗎？如果知道，就是罪過啊！還有被我送進神學院的契仔郭雨生…我將要走進英語課室，已經木成舟，還有許多重建母校的計劃…想像錢百山的旅遊社的出國大事，比想像還神秘莫測啊…

           

「這小小記事本是多年來的備忘錄，是莆北小學老師吳桂珍轉給我的老校長遺物，算是校長給我的紀念手冊。」錢百山的話打破她的心念。

            「是嗎？…」她像突然醒悟了甚麼，又說：「備忘錄寫下您的兵法嗎？」

            「我向妳公開我的秘密。」錢百山幽默似的笑了。

            「是嗎？」她語氣平靜，但內心卻忐忑。

            「但現在不能看。」錢百山答。

            「為甚麼？…」她為忐忑納悶了。

「趁日落之前我帶妳看看海和沙灘。」錢百山說。

「哦！…」她有些情不自禁的樣子，莞爾的笑靨凝住滿懷的孤寂。

於是他們被寶馬車帶下山，帶到白沙灣沙灘。於是就是錢百山的備忘錄。

                                                柏仁校長遺言                       

積極的社會現象影響個人行為，國家文化影響的個人行為，將來會被歷史學家白紙黑字寫下來。中國歷史的循環告訴我們，官忠君與民忠君，君再怎樣暴政，民也只能抱怨罷了，最多盼望改朝換代，但是歷史還是照樣循環。這不能不說是我國文化孕育的國民性格。由春秋的百家爭鳴下來，孔子之所被獨尊下來，不能不說就是夫子本人鼓吹的忠君思想的傳統影響，強調了國民的性格的奴性，固定了一套對社會的人生觀。但帝王與國民矛盾怎樣化解，至今沒有人去解套，有之只是英雄性質的革命造反宣言，一段時間後中國社會仍然回復到原來的君與民關係。執政的英雄蓋世，但執政之後，理想被帝業籠罩了，老百姓心中的紅太陽，究其實就是君與民的思想腐敗演變。由忠君或怨君，思想到改朝換代的英雄好漢，其實這個好漢最終被他的群眾推上政治舞台，他又變成了新的皇帝，穿上新的皇帝新衣，數千年老百姓見慣了，祇盼望改朝換代有個好皇帝。人民除了判定善惡外，最崇拜英雄好漢，這是我們的民族性格，影響對善惡的理解；所以當英雄變成帝王時，我們又變成新一代的臣民。因此貪官腐化呀，官商勾結呀，其實又回到原來的中國人性格裡，絕沒有思考與皇權思想代代陳陳相因，思考怎樣突破生存權利的狹隘性，達致人性與生活環境相融調和。

備忘之一                               

過去，有條歌仔這樣唱：「阿妹望哥出洋，西洋像天堂。去西洋賺洋錢，賺到洋錢娶阿妹」。自然，這是精神上的滿足和陶醉而已，這支歌仔歌唱的就是梅嶺南北人的傳統心理，原來是有歷史傳統的。出西洋是梅嶺人的歷史傳統，不論男女 (現在都把偷渡人稱人蛇)，秘密的偷渡人蛇，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了。梅嶺人所以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其實就是這個傳統。傳統的人文精神，除了自然環境影響，面向海洋謀生的影響；所謂謀食取乎天意，多數人都取決於向命運挑戰。改革開放帶來天下歸心，誰不向錢看，誰不想航往海外。油鹽醬醋數十年，誰願意一輩子憶苦思甜。現在老鄉們偷渡金山，說到底就像山西老鄉出西口，小寡婦歌唱的：

想漢子你西去多少路？

俺等你頸掛銅錢望東歸。

你話喬家大院幾層深呢？

幾多銅錢起一幢呢？

俺牽著俺家小驢迎你歸，

等你賺回銅錢數一數。

                        每天由太陽高照到日影昃西，新大街都是行人寥落，見到的泰半是孤

            兒寡婦。現在，許多偷渡男人遺下的孤兒寡婦，都把海外丈夫、父親或丈人

、父親或丈人、女婿、男朋友、女朋友等的匯款，存入小鎮的「農業銀行」

。他們把錢變成磚瓦，建成小洋樓，情景就像山西老鄉出西口吧，無疑現代

的下西洋，像鄭和下西洋，很壯觀。

備忘之二

最近才讀到神祕小姐傳來發生「金色冒險號」事件。說三百餘兄弟姐妹，全落入美國警察手裡。她說這些人蛇不能通過政治庇護的話，多數會遣返中國。政治庇護這名詞和意義聽來不新鮮，但想來真如天方夜譚。這不幸事件令我回憶梅嶺舊時的賣豬仔，更遠的歷史記載。這神祕小姐還透露人稱某姐的人，她說起報紙作家描寫了這個傳奇女人。我也略知此姐一二，平凡人做不平凡事，令我佩服她。當然她的行為不能與古鎮歷來傳說的鄭和相提並論。但想起鄭先賢，和我個人身處的古鎮和故鄉人，這些傳說寧可信也。我把這段歷史寫給神祕小姐。

明朝洪武四年，即1371年，有個小孩叫鄭和，他誕生雲南滇池岸畔某村。他就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航海家。鄭和十二歲被選入宮當小太監。他聰敏過人，很得明成祖寵愛。明成祖雄才偉略，開拓我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航海歷史，他選鄭和遠征西洋，才有七下西洋歷史。永樂四年，即1405年，鄭和率龐大船隊第一次出使南洋，直到他七下西洋遠至非洲，歷時數十年。據說他積勞成疾，病死於印度洋上某小島，其時為1435年。又據說，現時在他誕生的老家，後代鄭氏子孫，為他築了個衣冠塚作為紀念。古鎮歷來傳說鄭和故事。為甚麼？傳說鄭和的船隊就在這裡古船塢出發。這才是偉大的歷史傳統。

                                    備忘之三

我一直告誡試圖偷渡出國的人，要心懷賭博心理，大家想望逃出山川，開放讓我們想出大海，目的求財。理想和希望都在財字。天下雨要打傘，並非無髮無天；天不會下金子，偷渡成功與否，必須付出巨大代價。這才真。所以我必須告訴大家，你們偷渡的路途遙遠，而且在法網下進行，僥倖的話就是命運之神保祐了你。我也告訴大家，外面人說你是人蛇，說我是蛇頭，這都是命運賦予我們的考驗，在法網下明知故犯，我憑藉甚麼？各盡所能而已，馬克思說的。毛主席後生時鬧革命，還不是在矛盾中制造調和嗎？毛主席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們也像鬧革命，要排除萬難。生死未卜，聽天由命。

                                    資料摘記

近日偶得神祕小姐寄來一份資料，要我如檔案備存。她如此關心時事，令我刮目相看。我把資料摘要記錄如下：加勒比海上有個小島名聖馬

            丁島(SaintMartin) 。這小島原是科倫布發現，一直屬荷蘭和法國分佔統治

，島上有居民600左右，歷來以捕魚種植甘蔗為生。但現在小島成了觀光島，也是偷渡者潛渡美國的中途站。他們就藉當地真正蛇頭秘密運送美國，先潛入墨西哥或波多黎各，或牙買加，再以買來的假護照偷渡美國。神祕小姐的關愛令我感動，她的心性也令我思懷。如果說所謂人間情都因緣生，那末自然也潛存緣滅。人間有情誰沾我？冥冥中潛存恩愛情誼，想來真如天物，可望不可得也。

                                    散記心情

寫下「心情」兩字，有些誇張個人的老謀深算。我祇能這樣調侃自己。我告訴神祕小姐，說我想和她合作。我要請她回來當補習班教員。其實我感覺喜歡她了，就像想見一個從未謀面的小妹妹，和我從未誕生的女兒。如果她願意回來，我願意奉獻我所有。她是甚麼人？她所為為何？她和我僅從網上傳導信息。這也算人間情緣吧。好不容易打破她的心障，她告訴我極關心近年偷渡美國的鄉親。她說關心他們而懷念梅嶺。我的天！應該通過福州當局朋友，調查福州人蛇的關係網。我不想做小人，小人愛上了小女人，緣何？萍姐事件爆發後，徹查神秘妹子的檔案，愈想她回來相見了。

我沒有皈依耶穌，隔洋捐獻是為了威信，也為了鄉親。我經歷過起死回生後嚐盡被遺棄的滋味，碰上改革開放，我才討回個人的尊嚴。其實，人是自私的，億萬人都窮困，你不覺得自己窮困，但你不能扼殺跟隨你的窮困影子。當億萬人都向錢看，你焉能視金錢如糞土？不想盡千方百計抓錢，才是蠢材，自卑就是真正的蠢蛋心態。現在貪官污吏橫行霸道，權貴們是以上代革命家的利益尸位下來的，貪腐早就成行成市了，已經變成無官不貪的代名詞，是對我這個文革時代的墯落性的諷刺。億萬老百姓誰不討厭貪官無惡不作？又誰不眼紅貪官？但人民已經意識到，現在是金錢的時代，彌補革命數十年的空虛和窮困，武裝個人尊嚴非金錢莫屬。我自然聰明，我的聰明智慧是革命代價換成的，是數十年被革命遺忘的深刻感覺；我想祇有想辦法巴結官僚們，利用他們尸位下來的權柄和人性的貪婪慾望。老百姓窮困的惟一希望就是出走窮困圖謀生，偷渡出國難道不是我們惟一的路徑嗎？這種行動跟過去和現在山西人出西口沒有意義上的分別。當然，她如果是萍姐的人，早就知道掘蛇偷渡的殘酷。人為了理想，不付出殘酷代價，生存意義就不值得研究了。誰不是用殘酷的代價換取尊嚴？我結論有道理嗎？(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