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情懷

本名李國參,生於一九四一年陰曆十—月初四,年輕時當海員,在美操廚三十五年。曾出版散文《都是回憶的滋味》、《鄉土情懷》;小說《被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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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祖屋情

(2007-05-23 18:29:39) 下一个

祖屋情

 

 

 弟領我去看望祖屋。

 穿過一道石級斜坡,再拐進一條短短砂石路,迎面就是老巷子。祖屋就在巷子。冒?微微細雨,我和弟站在巷口水渠邊,仰望峨立巷子深處的祖屋,心不禁浮上酸酸楚楚之感。我於不惑之年回到故鄉,攜妻女歸來,是怎樣的人生境界?也只有自家心知肚明。兩百餘年老宅,在霏霏雨下蕭蕭瑟瑟,自然與我歸來無關,它不會記得我,但我站在百年老宅面前了。

我足下的巷口,記憶有座小門樓, ?石斗門上蓑草萋萋,檐瓦遮風檔雨,領盡歲月滄桑。歲月風流雲散,小門樓經風雨剝蝕,未在眼前留下半塊土石磚瓦,坍塌的是一頁古舊家史。但冒著斜風細雨,我還能看到自己影子,和籠罩在霧雨冷寂的歷史。我在祖屋誕生,二十歲前未離開過祖屋老巷子。我伸出手掌欲承接飄洒曬下來的雨絲,讓雨滴流一掌水,映照我記憶的景致。雨絲飄灑無痕,也無聲無息由我眼前飛逝。歲月消逝無影無,只留給我記憶的真實和親切。

我童年和少年影子,就在老巷子小門樓下消失嗎?並不,祇有記憶最撫慰我心。座北朝南小門樓,就像一面風座標,灌滿風霜雨露,也送走人生哀怨浮沉,記錄了歲月流風。自然,小門樓也是我精神座標,由我誕生起就懷抱我引領我,也被我倚偎。記憶滿載了情愛,都穿透雨色回來了。

我看到了赤裸臂膀的我,牽牛進了巷子,然後在小門樓歇腳,赤膀子偎??石斗門。褥暑時節,風由巷外瓜棚下吹來,有濃濃濕涼味,但灌滿身子沁入心底丹田,那陣子濕涼令我如飲下醇湯,鬱熱和汗水消溶了。我把老黃牛拴在神背間(也就是祖先牌位背後的房間,家稱神背間。)也傍晚時分了。大門前那道矮門欄下,燠起大瓦盆蚊草(半乾青草撒上硫黃粉),巷子草煙彌漫,蚊子在煙氣逃亡嗎?此時,屋堂那張八仙桌擺到巷子,母親把那盞瓦藍藍汽燈也掛上了老鐵樹。晚飯的氣氛也洋益了。晚飯吃的是蕃薯飯,菜多數鹹魚仔鹹酸菜之類,是道地的農家飯。但巷子灌滿晚風,風濕潤也清涼,晚飯吃來夠爽,滿家子充盈了喜氣。看那盞汽燈藍藍光彩透明,連燠蚊煙也透藍。蚊子嗅了硫黃煙,也暫時消聲匿跡了。此時月亮照上瓦樑,星斗閃耀巷子上空,夜浸浴了祖屋。夜,巷子水溝總有織促(蟋蟀,吾鄉稱織促)初試啼聲,打破靜謐的夜氣。巷外偶有狗吠三兩聲,村街上有人聲四合,我知道有人竹火把到河夜釣塘虱(吾鄉也有稱滑哥,皆因其身滑溜之故) 。像這樣祥和?靜之夜,若在春分時節,又是別番景致。巷子水溝里蛙聲不絕,太異趣吧,是的。一夜蛙歌隨我睡意,蛙歌音律也在夢喧騰,都寫進心坎了。我是這樣童年少年過來的,我想。

我和弟來到祖屋門前了。祖屋是以前太太祖公遺產,典型灰沙土樓。我站在大門前,?霏霏細雨,眺望古宅舊牆。大門半掩,銅麒麟把手仍在,只是無人出入吧,已經銹蝕斑斑。我忽然發覺大門前沒有了那套鐵皮矮門。記憶,鐵皮矮欄上掛隻小銅鈴,推開鐵皮門未先聞聲,銅鈴叮噹告訴屋里人。打我有記性始,矮欄的小銅鈴一直在,童年時我時常故意搖推矮欄聽叮噹。鐵皮門已千瘡百孔,給我留下最難忘的記憶。

我八歲那年鄉下解放,祖屋也經過一番修葺,高牆刷了層石灰沙。祖屋最大的改觀,是小圓?拓寬,成了方斗形?,也嵌上鐵枝,還安裝了一扇玻璃窗門。祖屋隨改朝換代煥然一新,也隨新天地添了無限喜氣。自然,楠木大門後面那道木柱閘廢除了,廢除了是夜無盜賊的意思。唯獨鐵皮矮門欄紋絲未動,仍然?歲月創傷守護大門眺望巷子流風,任聽風吹雨打聲。我明白父親和叔父們為何不撤換這道鐵皮門,說來都是國恨家仇了。日本仔罪孽深沉,我伯祖父兄弟死於東瀛刀下,就倒在鐵皮門欄下,鐵皮給東瀛刀戮得千瘡百孔,被割裂的傷口,成了日本仔蹂躪我家的歷史鐵証。父親是革命的游擊分子,他要我們世代牢記這頁歷史。

許是這難忘印象吧,我雨絲憑弔祖屋,心思也遙遙遠遠,我也像由光陰之駒背上下來,沿巷子的水溝漫步,在心裏掇拾消失了的痕跡。眼底下,小溝濕滑滑無流泉,卻散?東一堆西一撮人糞便紙;飄蕩細雨的巷子,濕氣摻了鬱臭味。舊時,祖屋背處是濃密林蔭,水溝終年細泉長流,淌向巷外瓜棚下稻田;雨季來了,水溝流泉汪汪,有田溪游上來小鯉魚,小土鯪魚;夜來蛙聲陣陣,蛙就在溝里產卵。眼前,祖屋背後的樹林消失了,巷前一望無垠稻田也消失了,祖屋上下前後左右皆是新宅幢幢,小洋樓通街縱橫交錯,組成美麗壯觀的市鎮。微雨下,保存的祖屋和古村古宅,像一群佝僂脊背的古人,回不到古代,被現代化掩飾了。自然,經光陰洗滌了,我眼前描寫了這幅故鄉新氣象,也寫下我歸鄉和愛鄉情重。

記憶與回味相隨,在心坎顯映了親切。我仰望微雨籠罩的祖屋,最先想到的就是跨進楠木門,脫下我足上的皮鞋,踏踏屋堂的紅沙地板,然后登木板梯上父親的書房。祖屋書房,其實是祖父的遺產,由父親發揚光大了。祖屋是人字形瓦樑,東西面瓦桁中央嵌有两面打磨玻璃,天晴氣朗時,照得紅沙地板兩個日光圈,童年時我曾經拿祖父遺下的放大鏡在光圈裡點火柴,火柴一陣爆火起,引發多狂熱的驚喜。童年時,村裡小孩都來老巷玩陀螺打散錢情遊戲,天氣不好就在紅沙地板玩。書房的紅沙地板總有玩不完的遊戲,把童年時光玩完,伴到少年時光到青年。自然嘍,最親切的記憶還是在書房消磨我少年和青年的看書之樂了。我想現在自己愛塗寫,該是父親書房躦積來的人生樂趣。書房永遠光亮不足,常要就?方窗讀,日光充足了就躺在白灰沙地板上看,讀?看?也充盈了一段寶貴的日子。這也是我永遠懷念的黃金日子。

書房有兩座大書架直頂祖屋橫梁,還有一個黑漆大書櫃,佔去整面靠北牆。我想,書房收藏的書,就是太公時代就有了。祖父是玩拳之人,也通醫術,他遺下來的泰半是醫道線裝書,全收在大黑櫃。到父親一代,他纔發揚光大嗎?兩個佔北牆的書架,就我記憶,最上兩層堆壘線裝書,倒數而下幾層,壘合整齊的全是新文學書籍和雜誌,是我的最愛。父親珍藏了一套《魯迅全集》,是淺藍布面精裝本,是魯迅先生逝世后的首版全集。我最初接触這套書,還是初中畢業後。那時既務農又愛書,能體會的自然點滴滋味在心頭,大概就是古人說的「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意思吧。到我做了第一代民辦教師時,與書也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歲月飄零,載我庸碌人生,由出鄉少年到知命之年纔歸家,也真應驗了滿臉滄桑。我的書情和書愛早在煙塵迷糊了。

我還記得北牆書架對面的南牆,掛一幅巨大的《壽》字軸,據說是太公手作。這幅壽軸,大壽含百個小壽。据云,太公在世時是族墊師,這《壽》字算是生平傑作吧?還是個人閑情逸趣的撮合?大《壽》包含篆、楷、隸、行、草諸字體,想也該合上太公壽高德重吧。但《壽》軸到我這代,已經面目不清了。也許又是歲月不留情,或者壽軸太清奇,字軸冷冷懸掛了百年,也終成了道骨仙風吧,仍懸掛書房嗎?由書房方窗外望,就是太公的破塌書墊房。書墊房前後都是?園,荔?()、黃皮、龍眼都有。果熟時節,我褲腰上夾?書,遛進?林,爬到?樹上邊啖?邊看書,情趣真妙到亳端。龍眼熟後如赤珠累累,黃皮透?嫩黃如金子,荔?則紅彤彤如一團團火焰。後來,讀到了杜牧詩《過華清宮絕句》:長安回首?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自然,我還未完全體會詩中氣象;但想想深宮貴妃為啖荔?驚動天地,總覺得她的口饞滋味,實在富貴的有些離譜。

站在祖屋大門前,我沒看到鐵皮矮門欄,心像從歷史泥坑出來,也黯然怔忡。兩扇大門掩映祖屋內乾坤,也掩飾了我浮想連翩,訴說歲月漫漫天翻地覆。祖屋顯然被家族子孫遺忘了,或者這頁歷史被歲月拋棄了。大門右邊高牆有個大洞,像大門一樣高,不方不圓,上端如犬牙交錯,下端亦參差不齊,完全沒經過修繕。但見門洞冒出縷縷白煙,在巷子彌漫飛揚。我探望祖屋之情,似乎也被白煙蘸染,連推大門的心意也轉變了。

我跨開闊步橫過犬牙門洞,欲從這探望祖屋究竟。我心思疑:住祖屋的人為何捨正門不入,偏把百年老宅鑿了個大洞?我還未向弟討問究竟,幾乎跟一個二十歲左右姑娘碰個滿懷。北姑看見房東弟弟,蹙?的雙眉也馬上舒展,臉蛋隨之笑意盈然。弟附耳告訴我:祖屋租給三個北姑住,她們都在鎮工廠工作。門洞怎麼回事呢?我把疑問藏進心底了。我已回來打開一冊塵封的畫本,裏面收藏我許多童年畫片,祖屋的流風變化早與我毫無關連。

我由犬牙洞跨進了祖屋。腳下原是祖屋灶房,過了灶房是母親睡房。眼底下有座小灶台,爐灶靠門洞,是坭磚和石塊砌成。濃煙翻騰處竄?火苗,煙火醺得我眼眶欲淚,有痠痛之感。爐上坐一口鐵鍋,正冒騰煎大蒜的油香味。鍋前有個北姑在預備炒菜芯。我看到北姑身旁架一套木梯,橫過火爐上空,伸上烏黑黑天花板,上面有個數尺寬樓板洞。我不知哪來靈感,絲毫未加考慮,就想從木梯登樓了。

木梯樓上原是妹妹睡房,隔壁是祖母睡房,連著書房。公社化那年,祖母病逝了。祖母睡房成了我睡房。我也成了書房主人。我朝北姑打聲招呼,就躬身爬梯子。我怎料這大動作,弄翻了放在爐邊的一筲箕菜。北姑一聲‘有無搞錯呀!’生硬的廣東話,把我滿懷的情趣也打翻在地。我望著?狼籍地上的菜芯,連忙朝北姑小姐鞠躬,也連聲道歉,蹲下身子想幫她收拾。然而,就是這個失禮動作,打消了我重投書房心情。把記憶收藏心底,留來自我品嘗吧,我想。

回到祖屋,我欲重溫舊夢的心情,此時被煙火籠罩,又羞羞答答躲進幽暗。祖屋地主神未知遊子歸來,我心緒已狼籍滿地,也膽怯得心迷意亂;相對霧雨的百年祖屋,像個從未謀面陌生人。我怱怱由祖屋退出來,敗興非常了。仰望烏黑的簷角,面對烏煙瘴气的牆洞,我心黯然。兩個北姑小姐目送我和弟,眼神像浮映在煙雨的幽靈。我茫然若失踏出古老巷子。

返到祖屋,也別離祖屋,再見又幾時?到我蒼老之年,還能返鄉嗎?我不是祖屋主人,住哪?我心魂怔忡在霧雨。還是記憶最親切。佇立巷口,孭着微雨透過雨幕,我仿佛看到自己在門樓下踢毽子的影子。毽子由我腳板上飛舞,啪聲落到他人腳板上,又啪聲飛回來了。毽子上下起落飛翔,就像小燕子啣泥乘風,載?我激情興奮,自然也溶解滿懷樂趣嘍。我纔又醒悟自己從未離開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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