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霸王别姬 童年日子真单调乏味,开一次荤得眼巴巴地干等365天。吃没得吃,还玩没得玩,想偷鸡摸狗打架斗殴都找不到目标和对象,枯燥得都不知所措。无所事事便学大人看书看报,囫囵吞枣不求甚解,竟然还上了瘾。只要看见有字的纸张都往眼前凑过完目才甘心,满足那颗强烈的好奇童心才罢休。
忘了是通过什么渠道弄到一本小说《县委书记》,毋庸置疑,‘四人帮’时期出版的书当然充满了激烈的尖锐的复杂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阶级敌人亡我之心始终不死,时刻伺机颠覆我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这书里的阶级敌人也不例外 。他/她(时代久远,忘了是男坏蛋还是女坏蛋)做得一手好菜,遂以此为突破口拉拢腐蚀我革命干部。
当年物质匮乏的年代,全民勒紧裤腰带干革命,人民当家做主和社会主义优越性首先就充分体现在大家想吃没得吃,有吃也吃不饱上。大家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人人满肚子心思就想着吃,因而逢人便猴急猴急地问:吃了吗?蹲茅坑拉屎拉尿都不失时机关切地互道‘吃了吗?’。
革命干部不至于饿得那么惨,但嘴里也是淡得出鸟的。
这个坏蛋的拿手菜是老母鸡炖王八 ,让人闻之垂涎、视之开胃、食之迷情、思之回味。可想而知这颗糖衣炮弹威力无边,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贪嘴的革命干部统统被击中落马,统统被拉下水,统统沦陷而丧失阶级立场,统统成为阶级敌人的帮凶。
记忆中,做坏蛋的不是有一技之长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要么很会搞破坏,本事多多,奇了怪了。
话说这老母鸡炖王八是天下美味佳肴之一,但名字太俗了,好马配好鞍,故早有高人冠之:霸王别姬。当时还不知虞姬与项羽那令天地恸容永垂千古之悲怆‘刎别’,在我这小孩子的无知世界里,这‘霸王别姬’横看竖看都像南霸天胡汉三等地主恶霸家的祖传秘方,霸字当头,杀气腾腾,绝对不是一道好菜,吃了哪有不堕落的不变坏的?难怪只有阶级敌人才知道如何烹制。
记得我翻来覆去把这一部分看了不下千遍,都倒背如流,每读一次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搞得唾液分泌腺不堪重负。这老母鸡炖王八把我馋得满脑子想入非非的,昼思夜想着也能被阶级敌人拉拢腐蚀,好好品尝品尝‘霸王别姬’,过把嘴瘾。
想疯了头,遂隆重向父母推荐小说,并斗胆向父母提出做道老母鸡炖王八的无理要求,同时出谋献策这呀那的。功夫负了我这有心人,他们不由分说劈头盖脑臭骂我异想天开:王八在哪里?难道天上会掉下来吗? 小不啦叽的,不求上进学点好的,一天到晚就琢磨着怎么吃,吃去死。
看看,有爸妈的孩子同样像根草,从此断了吃老母鸡炖王八的念头。
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后来都落下心病,至今折磨着我。不管在哪儿看到乌龟王八,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哇,做个‘霸王别姬’味道可能很不错。(动物爱好者要把我五马分尸了,幸好我心里偷着说,没暴露心迹)
不过,也怪不得父母吼我那几嗓子。那时有口吃的就不敢嫌了,哪还有闲情逸致追求花样翻新?也没那个条件和经济基础,而且谁敢啊? 吃香的喝辣的,明摆着就是追求资产阶级荒淫糜烂的生活方式, 就是资产阶级奢侈无度的象征,就是向资产阶级看齐,就是步资产阶级的后尘,就是成为金钱和声色犬马的俘虏。总而言之,统而言之,革命者,要有革命的人生观和正确的意识形态。以艰苦朴素为荣,以吃喝玩乐为耻。
童年的记忆里,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颠来倒去的,不是这个青菜就是那个瓜的或是什么豆,早餐一成不变的一口稀饭配一口萝卜干或腌菜,寡油少盐,脸都吃黄吃绿了。
当初打下如此夯实的基础,以至于现在生活在美国,前有三明治、汉堡、热狗的围追堵截,后有炸鸡、薯条、可乐的穷追猛打,左有steak、salmon虎视眈眈,右有burrito、taco剑拔弩张,皆无法攻破我这堡垒,坚不可摧。我依然故我,土得掉渣地吃我的瓜菜饭,我行我素,痴心不改。习惯成自然,有洋福享有洋荤开都不会消受了。
多情自古空余恨。随着无情岁月,‘霸王别姬’成追忆,老耄的我渐少了那份心驰神往。何况在美国,捏着坚挺强硬的美钞,却经常无用武之地。若想显显身手,解解嘴馋,也像那个阶级敌人一样做个‘霸王别姬’,犒劳一下自己,老母鸡在哪?王八呢?
呜呼哀哉,酱油拿来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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