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博士阶段,竞争还是很激烈的,多数能坚持到底的人,好像是真有天赋和激情。
硅谷的一般工作虽然也对打工人有些要求,要求并不特别高。一路上,会有大量在行业里不愿做了、或做不下去的人改行做其它职业。很多房产经纪人,贷款经纪人,学校老师,幼儿园创办人,小餐馆的老板都有硅谷打技术工的经历。每次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就有一批自寻出路、勇敢谋生的人离开技术岗。毕竟硅谷工程项目,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市场规模涨涨跌跌,来来往往也是常态。
但读完博士,并继续追寻博士期间的工作、不言退的那拨人,都是勇士。他们跟职业运动员有一拼。一路走来,身边倒下去、另寻他途的战友不计其数。与职业运动员不同的是,他们一天天的努力,没什么观众,除了同行和家人,也不太有人喝彩。
他们最需要的是平台。没有现成的平台时,被逼急了,也自己搭建。十年前,我在Craigslist 上撞见几个这样的人。
那时候我辞掉了一份儿比较舒适的工作,大概是觉得不够刺激,就好比吸毒的人对毒品的劲儿有点儿不满。然后也不知道去哪儿找更有劲儿的新品,就在网上瞎逛。碰巧看到几个很穷很饥渴的物理学博士,需要招一个类似我这样的人。我不是很优秀,但比较有热情,虽然一直浑浑噩噩地在工业界混,却对科学家十分崇拜,当即决定降薪20%加入他们的团队。
不过他们从博士、博士后的位置上刚出来,没有经营公司的经验和经历,差不多真的只是把大学的实验室搬入租来的车库,继续科研。我前期的工作是接手前任留下的一些东西,帮着把系统建立起来,后期主要在维护已经运行的系统,慢慢也就没那么有意思了,看不到发展。终于在我五十岁那天,离开了他们,并决定不再回头。
最能解释我当时行为的,是我正处在更年期的不稳定状态,离开是正确的、也是随机的选择。
没想到的是,同事们并没有嫌弃我。五年后,已经转战另一家物理学家初创公司的三个前同事,召唤我去跟他们一起工作。也可能是他们当时招人太难,走投无路,电话通讯录里是个人就叫去试试。
新公司的老板和我,都对一个过了更年期、休息了五年、应该做祖母的人能否返回新技术工作岗位略(深)持怀疑态度。尤其是闲散了五年之后,我还能否适应每天八小时上班?过了更年期应该算优势,一生的麻烦事儿都了了。人生只剩下无痛死亡这件大事,按下不表。我和公司都打算一边怀疑一边探索,彼此给对方一个机会。
他们进一步压低了我的工资。拿到聘书小样时我在巴黎花天酒地,立刻向留在家里的老公报告新公司给的工资数,表示我自己也有点儿意外,老公短信秒回说:别去。
我自己是想去的。在家,我玩儿太阳能玩儿了一夏天,太阳能板放在地上,把后院儿的草坪全都杀死了。为了冬天多发几度电,后院儿的大树,也被我下令砍了四棵。再这么下去,房子都有被拆了的危险。疫情对每个人都有些负面影响,我困在家找不到下一个让我激动的事儿。回去工作,跟物理学家一起做科研,有点儿天方夜谭的事儿,我得上。
其次,这家公司比上一家成熟得多,短短几年,苦战疫情的情况下,发展迅速,有足够多的人形成几个部门。他们不似上一家公司,拿着投资人的钱,出不了成果,时刻感到生存困难。这里主要靠接一些疑难杂活儿,赚取佣金,然后用一部分佣金发展下一个项目,做到一定程度,用其成果再去接另一个新活儿。如此一边做有钱支撑的项目,延续博士、博士后的工作风格,一边寻找突破口,希望能做出普罗大众都用得上的科技产品。所谓的疑难杂活儿,包括设计制作送到太空做个实验的仪器设备。活儿都又酷又飒。
再其次,几个合伙人正当年,在业界工作了一些年,有人脉有经验,也有眼光和执行力。上能进白宫演讲,下能在后院儿给母鸡修建自动饲养装置。个人也都处在生孩子前后的几年,精力还是旺盛的。我经历过的成功小公司都是创办人家庭、事业同时丰收型的。即便没有大丰收,伴随着家庭孩子的成长,公司也有一个健康的环境。为母则强,为父亦仁。
所以我逆流而上,拿着低薪(养活自己没问题,他们也略表心意地提了点儿价),走上了新岗位。
接下来的十几个月,我虚心向每个人学习,从自己的同龄人,到儿女的同龄人,都是我的老师。我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真正地干脏活儿累活儿;晚上、周末常去加班,也拉着老公一起享受高端仪器设备的快乐。公司发薪水比较谨慎,买仪器设备毫不手软。年轻人在公司的最大福利,就是可以随意地买买买。
上班的第一天,年长我几岁的老板警告我,有些日子,你会捶胸问自己:why do I do this to myself? 他58岁那年,搬离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平安州,携妻子来到暴躁的硅谷安家落户。一住下来,新冠疫情就开始了。这个问题,估计他没少捶胸问自己。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我要补的课甚多,笑话我说:你这是要同时吞下四头牛啊。
可不,来这儿之前,我其实没有真正在实验室干过活儿。国内上研究生时,导师根本不指望女学生在实验室里玩儿设备,且不说那时的设备也很寒碜。导师为我着想,老想把我送到某名人家给人家的孩子当家教顺便扩展他的人脉关系。可惜也送不进去。
在美国上学时好像也一直纸上谈兵,没怎么学习就开始工作了。工作中是要写汇编程序,设计芯片,在板子上试来试去的,但没那么多种型号的板子,再说也有专人调板子,遇到情况吆喝一声就行了。要不是在家玩儿了玩儿太阳能,我读万用表都会哆嗦。
现在跟着这些博士们,凡事要亲自动手,我僵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会觉得很奇怪,这难道不是人人要做的事吗?想劲儿大的,你招架得了吗?
我旁边坐着一个跳了15年芭蕾的女物理学家,长得就是天生的天鹅、睡美人模样,在实验室撞见她,多半会认为她是从芭蕾舞团来我司参观的。她年龄介于我的两个孩子之间,从一个优秀的博士项目里退出来,原因是读博太辛苦了,忙不过来。学校给她保留了五年返校资格,她很可能还会回去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她是实验室里干活儿最细心,最勤快的,什么都修,什么都做。
她和她的伙伴们用行动激励着我努力尝试。
他爹也在硅谷一线工作多年,号称做的是大品牌。但大品牌就意味着单一项目精雕细刻,不习惯在各种产品间跳跃。
我在这儿工作了三个多月时,他来我实验室玩儿,看到我在第三块板子上挣扎,顿时急了:怎么又换了块儿板子,这么不专一?他也老了,见不得这种跳跃。
另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听说我有个正在出租的小小商业地产时,诧异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来工作?他可能觉得我不缺这份儿工钱(其实我缺),又不是什么大拿,不仅指挥不了别人,还每天虚心求教,到处道谢。
“你是不是闲不住?”他最后总结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闲不住,但我知道,我的人生遗憾是没读过博士。没读过博士的主要原因,是我的英语不够好。我有英文障碍。因为我有英文障碍,所以把孩子送进了双语学校读书,希望不要因为外语的障碍,阻挡他们的路。
孩子们长大的过程中,我一直想:等他们长大了离家了,我要活回自己原来的样子。我有种被他们绑架了的感觉。他们终于走了,可算走了。但我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我老了,饭量小了,觉也睡不好了。假如还想读博,障碍更多了。
偏偏有机会跟热爱自己专业的博士们一起工作,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国梦吗?入职时,一位新近毕业的博士告诉我,他在这儿的工作跟读博时做的事基本没差别。我乐了,我就跟你们混吧,假装在读博。
跟他们混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没读博的原因除了英语不行,智力也不足。这些人人均人精,都不是一般的战士。我太喜欢他们的敏锐和锋利了。其实在上一家公司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那时我没太多自己的时间瞎想。
公司每两周开一次午餐技术交流会,博士们一一介绍自己的工作,或即兴讲一通量子物理的原理。有一天,财务部的会计忍不住在交流会结束时发表感言:每两周一次的会议,就是为了花一小时证明我很傻,是吗?
是,就是因为傻,才特想接近不傻的人,让人家带上我。上周的会议上,得知我们有两位物理学家是师从诺奖得主的,应该说在博士生里也算有点儿牛的吧,在崇拜奖杯的我们中国人看来,简直就是大牛了哈。
回到那孩子的问题,我可能有点儿闲不住,更多的是好这一口。跟很多同事一样,读不完的博士,过不完的瘾。希望自己多干几年。
题外话,硅谷银行出事儿时,公司领导懵了好半天,差点儿晕倒。清醒过来后,那个周末他准备了一份悲情讲话,打算周一告诉大家:公司几年来积攒的钱没了,咱们从头开始,一方面收取还在路上的佣金,另一方面加紧申请其它项目。好在周日下午危机解除,公司还能给大家按时发工资。领导们又成熟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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