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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儿起高了

(2023-03-04 23:30:25) 下一个

 

 

(一)

 

那次搬家,我们去看了一个公寓大楼,一套三居室三卫浴的老公寓。孩子还小,我们俩分别去看房,另一个人留在家里带孩子。

 

他爹一心以为我会相中那套公寓。其实是他相中了,我没看上。

 

那幢公寓里暮气沉沉,住着很多、或者说几乎都是—— 老年人。如果我们搬进去,立刻拉低他们的平均年龄,还会吵得他们不得安宁。据他爹说,他在走廊里遇到一位老太太,问她:这里住的都是老妇人吗?老太太回答:有的人也有丈夫。

 

至少,看上去,都是一些老太太进进出出。多年后,我怀疑他爹看上这幢公寓楼的原因之一,是里面住的多数是老太太。他一向看得远,我们刚认识时,第一次在一起看录像带,他租回来的是电影“新娘之父”。自己还没娶上媳妇,已经开始感受有朝一日女儿出嫁时老父亲不舍的心情。孩子还小,他已经在想象走廊里都是失去丈夫的老太太,他一个老头子得多么抢手,哪怕是帮老太太换个灯泡呢。

 

(二)

 

那次错过了那套公寓,但那幢大楼在我们心里留下了印象。后来,因为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看到有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出售,就动心要去买来给父母住。仔细一看,公寓居然是在那栋似乎熟悉的大楼里。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觉得自己住不够好的楼,给父母住应该没问题。但我还是难忍那楼的老旧,跟卖家讨价还价一轮,被对方蔑视。我也就放下了这件事。

 

几周后,对方经纪人打来电话,说:你上次说的价钱还算数吗?如果算数,这公寓就是你的了。

 

真是美好的旧日时光,宇宙中心,也可以买家耍大牌。

 

(三)

 

买了房,发现面积相同、格局镜像的邻居正在把地毯换成合成地板。我们也起码得做这一步,这公寓里的地毯已经在靠墙边儿的部分生成小洞洞,其它地方多踩几脚估计地毯能直接粘脚并脱落了。原住户是位单身老头儿,高龄96岁去世,去世那天正好是我儿子6岁的生日。老头几乎不用厨房,他在外吃饭,看球赛,并且把这套公寓捐给了当地的一所学校,换取生前的生活费。我们是在他去世后,从学校的手里买下公寓的。看得出,他已经多年不打理住所了。

 

跟邻居请的工匠合计了一下,说你们也顺便给我们换个地板吧,就用一样的料。

 

隔天,工匠打电话来说,一样的料已经没了,现在这批了颜色略深(浅)。我记不清往哪个方向偏差了,但很随意地告诉他,没问题,深一点儿浅一点儿都行。我是真的不太在乎父母要住的这套房子。

 

(四)

 

另一侧隔壁那套公寓是三室三浴,住着一位老太太。她似乎不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每天有人来帮她料理日常家务。我们不了解她的前生今世,只知道,这幢楼是一些人的最后一站。对面也住着一位老太太,她主动提出要教我爹学英语。我爹也去学过几次,但没过几年,她就去世了。

 

对面邻居去世后,其子女把房子租给了一位单身女子。单身女子在附近的医院工作。房东就软磨硬泡地想把房子卖给房客,房客跟我唠叨过几句,好像是有点儿犹豫,但又觉得上班方便,也不算坏事。后来还是买了这套公寓,至今还住在里面。她看上去比我大十多岁,或许已经退休了。

 

然后隔壁的邻居也去世了。

 

这时候房价有点儿失控,这幢楼突然随着市场走红。房主不再随随便便把房子拿到市场上卖,房子上市之前总要做一些装修,以对得起失控的房价。邻居的子女一番操作,把三室三浴的公寓打扮得分外惹眼。最后房子卖给了另一位老年妇女。

 

(五)

 

她也行动不便,不大能出门了。每天二十四小时,轮番有人来照顾她的起居。我们在走廊里遇到的都是来照顾她的人,偶尔也遇到过她的儿女,从未见过她。

 

这里居住着穷一点儿的人,比如我们和对面的邻居。富一点儿的呢,可能很富,他们从某处的豪宅缩减下来,住进这里的三居室公寓,走完最后一程。

 

前些日子突然在网上看到一则消息,说台湾的年轻人买不起房子,便打起了“凶宅”的主意。凶宅的“凶”,各有各的定义,轻一点儿的,有人死在房子里,就算,重一些的,死的方式上有各种等级,从喜剧到恐怖片都有可能。我一下子意识到,这幢楼,多少有点儿小”凶“吧。

 

不过,时代在进步。除了隔壁邻居换了新的老年居民,其它公寓单元的更新换代则朝着朝气蓬勃的方向发展。先是某硅谷新贵买下几套单元,并捐赠了一笔钱把公共设施修葺一新,接着是拖着小娃的硅谷新父母拼不过独门独院儿的房产,退而求其次来这里抱团求生。毕竟翻修后的公共设施包括了婴儿游玩儿室和一个不错的游泳池,健身房和户外活动场地也很不错。生机勃勃的一代新人,把暮气和”凶“气一扫而空。

 

(六)

 

当我去年在前房客搬走之后,打算再次招租时,最大的问题还是:要带家具出租。

 

这是一个悖论。出租房应该用来赚钱,但赚钱的目的要排在保留家具这件事之后。这是他爹的人生观。他爹太喜欢这套家具了,在旧货店随机碰到的一套卧室家具,让他一见如故。他倒也不是非得逼着租客用他的家具,他是没地方存放这几件粗笨的家具,他是要逼着租客接受存放。

 

偶尔,我会提出咱们把这家具处理了吧?他会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仿佛他面对的是入狱和判刑。

 

(七)

 

好吧,那就试着按照带家具出租。一个潜在的客户是本地长大的印度二代,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哪个社区长大,哪所私立学校完成K-12年级的教育,又在哪所著名大学读了书。我笑称:你过的是五星级人生啊。

 

他开朗、健谈、富有,只是,他只能租8个月,而HOA的要求是至少住9个月。8个月后,他和女友要搬到海边儿新建的一个豪宅里,他的职业是风投,他的生活方式要与职业相匹配。然后他提议,他付8个月的房租,签9个月的合同。这样HOA不会有意见,他也不用付9个月的钱。看上去逻辑清晰,可他没把我的“小气”算进去。我的逻辑是,签9个月的合同,就得按9个月收租,我并没有打算隐形降价。我没有跟他再次讨价还价,但他已经没什么机会租到这间公寓了。

 

他契而不舍地继续给我打电话,要求zoom看房,并让他住在同楼里的朋友及他的女友一起来现场参加zoom会议。我安排了zoom会议,现场向他的朋友们解释了注意事项。他远在南加州美丽的海滩上遥望了这边儿的新居。会毕,他发来了收入证明,说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我要求的合约。他爹不是很乐意,我顺水推舟拒绝了他,说还是希望租给能住至少一整年的人。

 

被拒绝后,他依然满面春风地跟我联系,表示如果我改变主意的话,一定要通知他。我感慨他的谈吐方式,他的不怕挫折,他在云端的某种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自信。或许,他只是自信,蔑视坎坷,希望对手跟他针锋相对。他也肯定想不到,我身为房东,会败给一套就家具。

 

(八)

 

之后,来了一位年轻女子。她刚从欧洲搬过来,说有自己很多衣服,需要一个人住两居室或者很大的一居室。因为是带家具出租,她仔细查看了一下我的家具,然后提出她会带一部分自己的家具来充实居住环境。并大致告诉我什么家具放在什么地方。

 

她在北美出生,长大,然后成了国际公民,在世界各大都市工作。我说我儿子也是北美出生长大,去欧洲上学,在某预科学校学了两年数学。她说哎呀,她的姑妈(还是姨妈)就在那所预科教数学。我立刻感觉这孩子出身不凡,那所学校的数学老师极为优秀,学生中都罕有女生,更何况是老师。

 

送她下楼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如果按照带家具的规格出租,我的家具是达不到她这样的国际公民要求的水准的。我只是想把家具跟房子一起怼出去,他们需要真正有品味、有质量的生活环境。我随意问她,来湾区在哪家公司就职?她说:哦,是马斯克的一家公司。然后说:自己很紧张,因为她直接向马斯克汇报。我说:我倒觉得不用紧张,马斯克是很讲逻辑的人,只要讲道理,就没什么难处的。她说:有些人特别认可马斯克,有些人特别反感他。我说:我持中立态度。她想了想说:她也是。

 

那天晚上她来电话,问我是否看见过她的眼镜,从我那儿离开后,就找不到自己的太阳镜了。我跟她一起回忆了她把眼镜架在头顶的动作,之后就没再注意过她的眼镜了。

 

(九)

 

过后她又找到了眼镜,并告诉我找到了。但她没有选择这套公寓。

 

我慢慢意识到,我把调儿起高了。按照带家具的公寓出租,就得换家具,跟上时代。

 

走到附近的一家家具店,问他们是否帮客户做室内设计。一位高大的老太太说她做。然后约时间来公寓看房子,她十分勤劳、利索,又是量尺寸,又是帮我抬家具。她像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困难面前毫不退缩,一切都能搞定。

 

因为当时供应链处于紧张状态,她告诉我想早点儿让家具入户并将房屋出租,就得做一些妥协。她让我做的妥协是接纳他们店里的一些样品,这样完全不用等待。

 

送家具的工人罕见的专业、认真、干净。

 

只是,当新家具入住后,我再也不舍得出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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