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偶遇）
刚辞掉工作那会儿，心里有紧迫感，想着还得参与社会工作，要干点儿啥。听朋友介绍说做生意要加盟连锁店，比自己单打独斗要容易一些，至少在广告方面，自己不必那么操心。
我就签了一个加盟店的文件，准备开一家。加盟店的总部也是负责任的，他们很担心损害品牌的名声，在加盟者寻找店址的过程中，很努力帮新手。除了网上搜寻，有时候也派专家到现场亲自鉴定店铺的方位。
（二，被指点）
来到我选的城市，总部的老手有点儿懵，这座城市看上去比较新的建筑和破破烂烂的老房子交相辉映，人们居然在这种地方谋生、消费？当然她眼里，也没看到什么消费的人，她大概觉得这里不值得开一家店，但没直说。只是指着一个待租的店铺说，这种房子，也就咱们的竞争对手可以试试，肯定配不上咱们。
她有点儿胖，我带着她一路走，她有点儿招架不住，问我：咱们这是要走多久？我说，再走一个街口，给你看个房子。她已经被这个小城弄得很失望，答应我再走一个街口时，很勉强。
走到一个街角，我告诉她街对面那个商铺虽然不出租，但是它出售，那个位置还不错。她往后退了两步，打量着街对面儿的店铺，眼睛一亮，好像身体也不怎么累了，很肯定地说：其实买下那个店铺也不错，你将来不开连锁店了，还能把店铺租出去，那个位置真的不错。
（三，不能用了）
后来真的历尽千辛万苦，把那个店铺买下来了。跟租户说，我去市里申请，把这个店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给你，一部分我自己用。
然后花了不少钱，请人设计修改方案，去市里申请许可证。当时毫无经验，请的设计师年轻也不够老练，只见钱流水一般往外走，感觉真的把这个店铺改造成市政府期望的样子，花的钱比建一个新建筑便宜不了多少。
我告诉连锁店总部，这个位置不能用了。他们原本就看不上这座小城，赶紧引导我往远处看，说那边有一个他们已经看好的店铺，前边那位想开店的人退出了，我可以接手那个位置。
（四，厕所）
经过一番努力，事情变成我需要在那个店铺里修两个厕所。房东说，你可以修厕所，将来走的时候，你还得拆了。我心中不悦，觉得真的修好了，何苦让我拆呢？但那是将来的事，先找人修厕所吧。
结果居然没有人愿意来修这个厕所。这个活儿太小，也不太小，反正都不愿意修。倒是从中了解到，加州宣传中性厕所这件事，有实际意义。据说有的诊所，按照规定，要修职工用的男女厕所，还要修就诊病人的男女厕所，共四个可以让轮椅出入的厕所，租下一个店铺，一半的面积都修了厕所。如果只需修一个中性厕所，可以省去一半的厕所面积。
（五，认输）
好几轮厕所修建讨论失败后，我认识到自己不具备运营一家店铺的能力，更何况我当了房东，对房客客客气气，自己租一个店铺，房东对我可一点儿也不客气，五年的合同，很可能家里的积蓄全都付给了房东，我还从生意里赚不到几分钱。
那年的感恩节，我决定放弃开店的打算。损失了交给连锁店总部的好几万元，那年倒是在折腾中开阔了眼界，感觉在美国上一年大学的学费也未必能换回这番经历吧，也就释然了。
（六，关于商业店铺）
买店铺签字那天，见到了卖家。他在城里还拥有好多店铺，他那天跟我说，有了第一家就可以慢慢积累，买好多家，他就是从一家开始的。但我跟他不一样，我买店铺的初衷是给自己用，并不想发展成事业。他的另一句话，比较中听，他说：商业地产的好处是，租户也只能在这儿开店，他们并不住在这里，这不是他们的家，你不用背负为他人提供家园的责任，有些事比较容易。
他大概是说，急了赶他们走的时候，不必愧疚把人家的家给拆了。
但事情的另一面是，家，自己也不会轻易地就放弃了，店铺，说不要也就不要了，比方说我自己陪了一笔钱，也不肯要别人租给我的店铺。
（七，涂鸦）
后来就遇到了疫情，商家是真的没法儿做生意，收不到钱。房租也就收不齐了。好在这时候，我已经经历了另一轮打击，不再为收不收得到房租而揪心揪肺了。
那个街角的店铺，还真是占据了好位置。买下店铺的第二年，收到市政府的信，说你那房产外墙被街头艺人画了涂鸦，你们要在某年某月某日前，把涂鸦清洗掉。没想到，涂鸦还能光临自己的房产。赶紧在网上查看怎么对付涂鸦，得到的最安慰人的信息是，这是个巨大的产业，英国每年用于清理涂鸦的费用高达20亿英镑。
哦，这么贵，天下那么多受苦人，那咱也就认了吧。
（八，被追求）
儿子帮他爹挑选漆料的颜色，父子俩成功地按时涂掉了涂鸦，没被市政府罚款。但是，那天，他们涂掉涂鸦的时候，有人停车跟他们搭讪：请问你可是房产主？他爹说：是。那人说：我想买下你的房产，你可愿意卖？他爹说：我是那个说话不算数的房产主，算数的不在这儿，你上网查一下联络方式，可以书信联系。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诚挚的信，要求买我们的店铺。我回了电邮，说不想卖，要不你入伙，咱们一起重建这个店铺？对方不再理我。
（九，雨季提前）
来年，我得到一个临时工作的机会，在外地。那是9月份，我跟他爹说，一个月后回来。他爹说，没关系，过两周我就来看你。
两周后，他来了。顺便告诉我，天气预报说，咱家那儿周末要下雨。这在加州并不多见，一年雨季的第一场雨，九月中就要从天而降。
我的心一把提到了嗓子眼儿里。那个商业店铺，比较老旧，屋顶是平顶，抗雨能力不行。一直在想是否要重修屋顶，找过几家公司来估价，都不甚合适，大部分公司根本不想接这个活儿。所以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每年雨季前要去屋顶检查一下，并且稍微涂抹一些沥青，把眼力可视的缝隙修补一下，直到找到合适的公司来彻底修一遍屋顶。
（十，漏了）
一般雨季在三四月结束，下第一场雨的时间是十一月，九月份就急急忙忙地下起来，莫不是来惩罚我们的？我问他爹，你知道要下雨，怎么不安排一下修屋顶再来看我？更何况我也才出来两周，你为了屋顶取消来看我也是合情合理的，你心里怎么想的？他说：啥也没想，等雨下了再说吧。
雨后第二天，租客给我打电话，抱怨屋顶漏雨了，她的货被打湿了，损失惨重。
（此处省去我的愤怒五百字）
（十一，赔偿）
我只好在房产过户几年后给前户主写了一封邮件。他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一辈子，比我懂得多，假如他遇到这情况，怎么面对客户？他回信说深表遗憾，但事已至此，也要为客户着想。
结果，赔偿租户损失，免了对方将近一年的租金。免租金的日子尚未结束，疫情降临。
（十二，后记1）
租户也难，即便继续减免租金，她也很难。她从23岁开始在这条街上开店，现在50岁，大部分的日子，她的店铺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的开门的店家。这是一条很萧条的街，汩汩车流从门前走过，都是过路人，客户并不多。这也是一座萧条的城，每条街上都有空了许久的店铺。她能坚持开店，对我很重要，对这条街很重要，对这座城市也很重要。
她是一个高大壮实的墨西哥人，在这几十年里，除了开店，还生养了五个孩子。几年前老公跟她离婚，搬到了远方，还留下了她老公在黑人社区开的一家墨西哥餐馆。她两边都要管，永远忙得焦头烂额。她的英语可以对付简单对话，但每次短信进来都错误连篇，得猜她想表达的意思。在讨论屋顶漏雨造成的损失时，她怕交流不畅，特意请她已经成年成家的一个女儿来帮她跟我们对话。
那场对话有点儿沉闷也有些激昂。必须承认，她的女儿非常优秀，高挑漂亮机智也得体。我们有点儿沉浸在对她的欣赏之中，讨论结束后，他爹对我说：多好的孩子啊！
后来又见过她的小儿子，也是帅帅的，壮壮的，高高的。他来帮妈妈准备对付去年的一次打砸抢运动，好多商家都不得不在玻璃门窗外钉上防护木板。她最小的孩子大约十岁，是她从这条街的另一个店铺搬到现在这个位置后出生的，她说搬家的时候她正挺着肚子。
（十三，后记2）
前房东拥有很多店面，有时会给租户调整一下位置。隔壁的小咖啡店，也是同一个房东，单身店主说起初她想开咖啡店时，房东已经认识她，但不同意她立刻开店，让她在别处打工两年，觉得时机成熟了才给她安排了这间小屋。
是一个有故事的房东。是一个创造故事的行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