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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数学

(2021-05-19 15:55:34) 下一个

我一直对美国的教育系统充满怀疑,不是说这个系统培养不了人才,而是说它随机培养的人才,很难落到自己头上。

 

儿子高中毕业时以为自己喜欢语言学,他只被伯克利和洛杉矶分校录取了,在两者之间他选择了伯克利。从他了解的情况来看,去伯克利的一个可能出路是从事对即将消失的印第安部落语言进行整理和抢救工作。这跟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有出入,我觉得他需要更多的能与现实世界交流的语言,而非本科开始就与即将消失的语言摸爬滚打。

 

我理解的现实语言是数学。他如果去了伯克利,有可能修数学,但有更大的可能胡乱修些课。毕竟这是一个自由的环境,他是一个随意的人。

 

所以我们一伙儿大人,以自身对世界的理解,略微用力地把他送到法国去学数学。

 

也是命运帮忙,他去了雨果的母校。对,是作家雨果的母校,学校里的各个建筑尽量用雨果的名字命名。但那所学校目前是法国最好的数学预科学校,而非最佳的写作学校。高中毕业生想学数学专业的,首选这所预科进行两年的基础课学习。

 

两年预科教育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都很不容易。每周十来个小时的数学课,七八个小时的物理化学课,再加上一些语言、哲学类的课程。周六也常常被数学老师拉去教室上课。当然数学班的主课老师一律是数学老师,他们不仅来自最优秀的师范大学数学专业,也是激烈竞争后获得教职的少数赢家,更是狂热的数学爱好者。

 

教第一年预科生的老师会一直教一年级学生,教第二年预科生的老师会一直教二年级学生。他们各自主攻一个年级,似乎看起来教书可以年复一年轻车熟路。但事实上,他们的工作没难么简单,他们要读很多数学论文,要了解行业动向,而每年的教材,都要重新编写,学生没有教科书,同时他们自己也写书,关于数学的各种书籍,有的老师已经著作等身。他们手上的学生,有看似读书好,但没有太多纯数学天赋的孩子,有数学还可以,阴差阳错、被家长老师忽悠进来的普通学生,也有来自欧洲各国顶尖的高中毕业生,这些学生有望成为杰出的数学家。

 

老师要在班级里,把不同位置不同天赋的孩子送往不同的下一级学校。

 

儿子在两年的预科学习生涯里,得出了巴黎很丑的结论。有朋友开玩笑说,你儿子把巴黎过成了堪萨斯。他完全没有感受到,距离校舍几百米处的先贤祠正庇护着他们这些幸运儿,也没有意识到,能常去卢森堡公园跑步是一种福气。他默默地跟着老师上课,懵懂地走过两年人生的巅峰期,他还不知道,他正在与未来最优秀的数学家当同学,也不知道,以后很难再遇到这么优秀的老师、同学。

 

两年预科结束时,他们经历了长达数周的严酷升学考试。几周的笔试,之后又接着几周的口试。一种非常夸张且奢侈的选拔方式,在那里延续了二百多年的奢侈。

 

他没能进入巴黎高师,他甚至没有进入巴黎高师的口试阶段就被淘汰了。他不属于最优秀的群体,心中也没有对那里的向往,他知道班上能去那里的学生,比他强太多了。预科班的各种考试中,最优秀的学生可以考满分49或者51这种奇怪的满分成绩,他只能在30分左右徘徊,班上也有考三分五分的学生,极其残酷。

 

得知不能参加巴黎高师口试的时候,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真的走进那个考场,他会被问得走投无路,不分东西。巴黎高师挑选进入口试的学生时,非数学类笔试成绩一律不算数,只看数学笔试成绩。不怕偏科,就怕不偏科。进入口试后,对所有学生重新评估,笔试成绩清零,完全靠口试做出最后的录取决定。让我想起Costco精心挑选一把香蕉的购物人,如果那些挑选香蕉苹果的专注力被组织起来挑选学生,祖国得多强大啊。

 

预科班允许对自己升学考试结果不满意的学生复读一年,班上的老师也发通知给每个学生,欢迎每个愿意回来的人再读一年。但老师也说,你别因为考上的是里昂高师就回来复读哈,大意是说差不多就行了。不过老师本人从前也是复读过一年的,两年预科学的内容太多,对绝大多数学生来说,复读都会有很大的提高,老师复读后考上了巴黎高师。

 

儿子说,比他学得好的的同学都比他更爱数学。他的爱,大概只有那么一点点。他选择去里昂高师继续学习,四年学制,一年本科两年硕士,外加一年特殊培训。特殊培训是给欧盟学生一年准备考法国教师资格证的时间,而儿子这样的外国人,要用这一年的时间去实习,体验做科研的生活。

 

里昂成了儿子挚爱的城市,有两条河穿城而过。预科结束准备考试的时候学校放假两周,各自回家复习。我去法国陪儿子,在里昂租了住处,带他离开巴黎在外地休息一下。他每天在住所复习功课,我每天满街乱转,然后买点儿橙子橘子回去与他共享。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回到里昂,住了好几年。

 

在里昂休假的两周,我从儿子那儿听说,预科结束时的几周考试在当地非常受重视,绝大多数同学的家长早早就到考场附近给孩子租好房子,考试期间住在考场门口,不被世间繁杂的噪音干扰。听了这个情报,我马上说咱也可以去租房子,省去你车马劳顿。儿子说,他不想花钱在考场附近租房子,他可以每天从学校出发,乘地铁去考场。我依了他。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错误的选择,连他在内,全校只有两名学生每天乘地铁去考试。他每天早早起床,赶地铁,没有罢工、堵车、天气骤变的情况下,地铁运行半个多小时,下了车还得步行爬山二十多分钟。到考场时,已经非常疲劳。而且考试的密度是一周最多八九场考试,每场三四个小时,数理化各考两到三场,一共考四周。幸运的是,这期间地铁居然安全运行了这么多天,没给他添麻烦。

 

相比起来,我们经历过的各种考试,都很小儿科,再也没底气在儿子面前说当年的高考多么惊心动魄。考试结束后的他,也格外放松地过了几年。在里昂的第一年,他至少参加了五个俱乐部,玩儿各种东西,学乐器、用钩针钩织小玩意儿、参加飞盘队、做雕塑、甚至为了看日本动漫开始学习中文等等。第二年,他成了好几个俱乐部的负责人,他太热心、太投入了,大家觉得必须把他放在那个位置上。第三年的第一学期,课外活动继续如火如荼,课内一次考试不及格。

 

然后全球疫情爆发。所有活动停止,大部分时间足不出户。

 

里昂的几年里,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每年春末至夏中外出实习几个月,并且至少有一次实习要在法国之外。他一直拖着,没有联系法国之外的实习机会。而法国内,各个数学研究机构都有接纳学生实习的传统,申请过程十分简单。三年级第二学期的这次实习,他选择了里昂的一位老师,比前两年去北部实习更方便。他的理由是不用到处租房子住,住在已经熟悉的环境里很舒适。

 

里昂的这位老师非常勤奋努力,他不仅做科研,也做管理。疫情开始后,学校的管理工作成倍增长,把线下课程搬到线上,有大量的协调工作要做。老师晚上才有时间指导学生,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俩打了大量的电话。在老师连拉带拽的努力下,他们开始合作写文章。老师觉得年轻学生一定要积极参与到科研交流活动中去,把自己狂热工作的惯性也带进与学生的合作中。

 

实习期满之后,这对师生的合作一直继续着。文章写了之后才知道养大一篇文章有多难,不停地发现问题,修改错误,重新措辞,四处征询意见,参加讨论,做演讲宣传自己的思路。儿子遇到了贵人,他散漫的生活中有了一根主线。估计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得了的研究成果,但算是加入了帮派,成了江湖中人,知道了一些口令。

 

接下来必须离开法国,出国实习。他选择了瑞士,一湖之隔。瑞士比法国国际化得多,研究小组都说英语,博士生和博士后们定期开会交流。疫情的缘故,大家都习惯了网上开会。第一次参加讨论会,大家说出一个概念时,儿子给出了不同的解释,组里一位组员立刻质疑道:你是法国人?嗯,是的,法国有自己保守闭塞的一面,有些东西十分坚持,法国之外公认的数学概念,在法国那个圈子里时常会有不同的认识。学校坚持让他们出国实习,大概也是想打破小圈子的闭锁状态,希望学生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瑞士的导师当时没有招博士生的打算,儿子提出想留在瑞士读博士时,被婉拒。导师带着一点儿小内疚给他介绍了一两个他认识的业内同行,同行表示招生指标下来后可以通知他去网上申请。回到法国后,网上的招生计划才出来。瑞士的实习导师第一时间上传了推荐信,里昂的合作导师也答应了写推荐信,但百忙之中,到截止时间前两个小时才把推荐信发出去。但是里昂导师有他负责任的一面,他坚持要求在推荐信发出前,跟儿子一起把文章修改到可以正式投稿的程度。他希望推荐信的内容扎扎实实。

 

三周后博士招生组对申请人进行了网上面试,也是疫情带来的副产品,大家对网上交流、面试都感到很舒适。对方一位成员对一个美国人在法国学习这件事觉得很有意思,了解了一下情况后,便录取了他。我觉得他们是舍不得放弃一个英文掌握得这么好的法国学生,这个组合本身很有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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