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工课带我进入一种社会学研究的状态。记忆中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父亲亲手做的。我并没有目睹他辛劳制作的过程,那时候我住在姥姥家,母亲生病之后也带着弟弟跟我们同住。那几个月,父亲独自在远方的小家生活。
那是七十年代中,文革进入惯性时期。北方煤矿企业,地处物产极不丰富的荒野里。所有的物资都很紧俏。我们住在一所中学的家属宿舍,宿舍区由以前的一个教室区改建。人们家里都没什么家具。据说那年代的年轻人,结婚时把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再借用一套学校的办公桌和办公椅,就开始过日子了。
可能是这种简陋的生活和当时松散的工作节奏终于激发了群众的干劲,那几年里,许多人家都开始自己打家具。不仅我们居住的小城这样,全中国的许多城市都蔓延着这场自制家具运动。
打家具是一种钢需。
我回到家时,大约7、8岁,离开时5、6岁。完全不记得离开时家里的模养,所以回来时全新的家成了记忆中家的开始。有一对沙发,一个尺寸很大的碗柜,一个很大很长装有磨砂玻璃门看上去像是被压扁了的100寸大电视的储物柜,一个魔幻圆桌,一个间谍使用的拉门杂物柜,应该还有一个衣橱,否则我们的衣服都放在哪儿了呢。或许还有几件这样那样的桌椅板凳,但因造型普通,从记忆中抹去了。
记忆深刻的几件家具,造型都有些特别,或者说有某种设计在里头,不同于隔壁左右老王老李家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家当。我也一直觉得自己家区别于别人家的主要特征,是这几件木制家具。
进家时,父亲说都是他做的,我们便坚信不疑。那种生活,每个父亲都是万能的。过后的十多年里,这些家具从未被更换过,甚至后来父母从北方搬家去南方,跨越大半个中国去生活的时候,也带着这些家当。
离家后每隔几年,我就有机会向别人提起,我家那时候有很不错的家具,都是父亲做的。就这么说着,说着,我几乎到了絮絮叨叨的年龄。孩子大了,工作没了,生活似乎轻松了,却又很难睡着了,全身筋骨一旦劳累了,就很难歇回来了,各种新矛盾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有个机会去附近的成人学校上木工课。
老师问我们每个人为什么来上他的课,我不能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得说些体面的理由。
同学们一听我从小住的家里家具都是父亲用手动工具一个个做出来的,都略微惊呼了一声。
其实他们想多了。
在美国富足的2017年,在YOUTUBE里有上百个频道常年宣扬各种木工制作技巧及工具的年代,他们想象的手工制作的家具大概都接近皇家典藏品。他们或许还以为我甚至能从父亲那里继承几件精品。
其实,父亲做的那些家具,并不比宜居的流水线产品更结实,也不具备承传的质量,事实上在父母搬往美国之后,那些家具也都不见了,甚至连一两张照片都没留下。
从这堂课开始,我第一次想到了关于父亲制作的那些家具的质量,想到了制作那些家具的工具,想到了中西文化对工具的不同态度和发展模式,也想到了,从木工发展史可以预测一下AI对人类文明的影响。
我是来上木工课的吗?
这堂课的要求之一,是每个学生自己要买一些手工使用的木工工具。老师甚至要求了工具的品牌,他认为在这个商品社会里,各种劣质产品充斥在木工工具这个市场上,每一个小木匠都要买物有所值的工具。在百般不放心的心情下,他为我们代购了几件必须的木工工具。
第一堂课,我们没有动手做任何事,全程听老师讲各种工具的来龙去脉,甚至于讲到了刀片的制作,比较了英国式工具与日本式工具。我突然觉得,父亲用的那些工具,既不是英国式的,也不是日本式的,原来在工具家族里或者不为人知,或者不值一提。
老师桌子上的工具是如此的陌生,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刨子,这样的凿子,所有的东西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它们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从未对父亲的工具产生过疑问,估计他自己也没有。就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刨子,简单的凿子,加上一把斧头几把钢锯,他就做了那些家具。左邻右舍的老王老李,也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做出了大立柜、大沙发。那些工具,放在今天的课堂上,就像一堆废弃物资。他们不好用,人们不爱用,老师的观点大概是坚决不用。
老师讲解刀具的时候,我想起来,其实父亲是个很好的铁匠。这些刀具他也能做。在做完了家具之后的日子里,父亲在校办工厂里做过各种工种,打铁是其中很有画面感,很厚重的一种。这种纯手工的活儿,把生冷的铁打成日常的工具,集健身、艺术创作、科学实验于一体,让父亲那段日子活得很精彩。
几十年后,人们抱怨生活、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还得找专门的时间去健身,专门的地点讨论艺术,百忙之中了解一点儿新技术,也就是用手指划拉手机了。
我决定去采访一下父亲。聊一聊那些家具们。
父亲记得最深的,是每件家具都有点儿他自己的设计。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他都有哪些工具。他讲起来那些锯子,如何用绳子和一根棍子拧来拧去。刨子是同事帮他做的,他自己去店里买了刀片,家里祖上是传统木匠的同事就帮他做了那个刨子。刨子上的刀具需要自己磨,他想起来校木工房的师傅非常灵巧,全凭手工感觉,磨出来的刀角度好且均匀,而他们其他人,往往把刀片磨得不成形。每每想起那些他遇到过的灵巧的人,他都感慨,非常聪明,可惜没受过太多的教育。
而现在看来,他所感慨的这些人和事,正好展示了人类与工具之间的摩擦以及相爱相杀。更有意思的是,中国与西方社会对工具的不同态度,也导致了不同的发展轨迹。
在中国,人们并不会被鼓励使用工具。村子里虽然也有独轮车,但那是用来搬运比较大的东西的,如果一个人用独轮车运送一点儿小东西,无论是家长邻居还是过路人,都会说这人懒惰。
虽然中国很早就有印刷术,却并没有出版科技书籍的传统,比方说讲述木工都使用哪些工具,这些工具的演变什么的。而英国17世纪就有很详细介绍木工工具的书籍。也就是说,在中国,木工技术包括工具的设计改进,都是在师傅带徒弟的路上传播,而没有比较系统地总结分享。
某种原因大概是中国人口数量素来很大,在这样大的基础上,让劳动力得到最大限度的使用,成为最直接最简单的社会发展与管理模式。对工具使用的弱化和对体勤的偏爱,成了中国文化的一种隐性特征。
但我们也不排斥工具,只是不那么重视工具。父亲和他的邻居们,拿到一个尚能使用的工具后,就大张旗鼓地开始做家具,他们也互相帮助,共同切磋。但估计他们切磋工具的精力和热情远不及切磋如何弄到像样的木材,如何用废弃的钢丝自己制作沙发里必备的弹簧这些更为迫切的问题来得猛烈。他们最主要的目的是赶紧做好一件家具,家里人在线等。
我也想起一位美国退休工程师问我我在工作中用什么工具调试程序。我告诉他之后,他说你这是70年代的工具啊。我听了觉得有道理啊。但是我从来不觉得这是问题,对我来说,有一个工具我就要把它用出花儿来,我并不自己到处搜索工具,制作工具,也不轻易更换工具。我脑子里永远在想怎么把程序里的问题处理掉,处理不掉的时候,我多半检讨自己的大脑,而非工具,也很少从工具上找出路。
但是木工房里的工具,确实如人们看到的那样,在这个商业世界里,工具们自己长着腿、长着脑子到处敲门,到处奔跑。工具们的势力如此强大,以致于很多本书籍很多个影像频道专门在讲如何挑选工具,如何拒绝那些不合格的工具,有更多的人在吐槽自己使用不良工具的沉痛经历。
说木工工具长着脑子到处敲门是夸大其词了。但是AI世界的崛起,AI不仅是新一代的工具,它们也确实长着脑子了,人将如何选择?木工世界的工具之争可以给人们提个醒,人类或许应该画一条线,脑力不能惰怠,工具不可不用。
这不仅是一堂手工课,也是历史、文化与未来的絮絮叨叨小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