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房子

有些情况下，父母往往高估了孩子们的幸福。比方说我，一直没意识到，在儿子很需要我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他的许多值得担心的状况，我大大咧咧地毫不挂念。

 

今年秋天是他离家读书的第四个年头的开始，按照美国标准，他应该已经拿到来年毕业后的工作机会了，那么多拿社安保险的老人等着他交社安税，饥渴的基金管理员期望他开始存放401K。全社会对他的期望是，你应该已经成材了。

 

但是他远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成熟，相反，他才开始尝试着长大。

 

暑假在家他最揪心的是，开学之后住在哪儿？

 

我一直没注意到，那么多的留学生来到美国，一年年的老生接新生活动给新留学生带来了多少安心，国内那么轰轰烈烈的留学考试道听途说街传巷议，给准备留学的孩子们打了多么充足的预防针。

 

直到我飞到法国，跟他一起找公寓，再去中餐馆听老板娘唠叨学生生活的细枝末节，我才意识到他所面对的留学生活可能比中国学生留学美国要复杂和困难。他是一个人在战斗。

 

是，他没有明显的语言障碍，也熟悉那个教育系统，大家常常以为他是在当地长大的。可是他不了解那个社会，不知道政府如何运作，不跟同学聊房子，周围也没有谁跟他的背景类似。父母比他更加俩眼儿一抹黑。

 

当他刚满17岁前往异国留学时，我们想象的是他将如鱼得水。从远方，他偶尔跟我聊一些挺深的话题，我们觉得他思想日渐深邃，眼光逐渐细腻，他在成熟。

 

可这次在法国他告诉我，过去的三年里，每到八月到十一月的这段日子，他都过得忧心匆匆。他要去办理外国人居住证，要去注册各种证件，跟冷冰冰的行政审批打交道。

 

身为毫无自卑感，全无内忧外患的美国青少年，加上略微内向的性格让他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感觉软弱无力备受打击，还无处诉说，没人同情。当然他对自己的父母办了多少证明证件，跟中美两国的政府机关打了多少太极才赢得了他生在美国的机会也毫不知情，更全无父母那代中国人人面对国家机器时的隐忍与坚韧不拔。

 

我们面对繁杂的手续心里会想，忍一忍，办成了就好了。他面对工作人员时，对方稍有怠慢，他心头涌出的是“他对我态度不好”“他歧视我”。对他来说，可能事情办成不是问题，办成时锦上那朵花是不是漂亮还需要纠结。

 

好在学校对留学生还算照顾，连续三年，他都有学生宿舍可住，除了办证的烦恼，生活的其它方面还不算太闹心。到了今年暑假，展望秋天再来一轮儿的证件办理，外加住所尚无着落，他彻底晕了。

 

如果我没有自告奋勇地告诉他我可以跟他一起去找公寓，他断是没有勇气跨出家门返校的。

 

其实我语言不通，道路不熟，又能帮他多少？他说我站在旁边，就很重要。我们一起去了好多家房产公司，他们多数做房屋买卖的生意，也顺带管理或代理出租业务。听到儿子跟工作人员你来我往的一阵聊，以为他们相谈甚欢，彼此交流了大量信息和问题。等到翻译给我时，却只是简单到：确实没有房子。

 

最后得到的信息是，里昂大约短缺一万个大学生的宿舍床位。到了开学还找不到宿舍的学生就只好先待在Airbnb里，等待机会。

 

不知是往日的学生公寓都被改成了Airbnb，还是突然扩招了一万多大学生。总之悠闲的法国，安静的八月，没找到宿舍的学生们真有点儿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提前返校时我安慰他，咱租房子是花钱，挣钱不容易，还有什么比花钱更容易的事吗？他将信将疑，但我提出大不了咱租个贵点儿的房子时，他坚决反对。

 

他要选择人海中最不起眼的位置站着，穿最没有辨识度的衣服，住房不能比大多数同学贵，也不能便宜。他要选那种大家都抢着要的。

 

有时候你觉得我结婚生孩子看的是老公，即便跟公婆有不一致的地方，大家不住在一起也就没事儿了。其实那个不住在一起的婆婆，早把不合的基因悄悄传递给了你的孩子，他们隔三差五就显示一下，让你觉得婆媳关系像雨像雾又像风，既冰冷又温馨。

 

婆婆就很注意自己跟平均值间的距离，偏离平均值的事，坚决不做，是一个无比平均的中国人。但发生在婆婆身上的事儿，我可以评论，发生在儿子身上的，我就只能认怂了。

 

看他一副霜打的茄子的模样，我只好挺身而出。我又有多少本领呢，无非是找Craigslist 。万能的Craigslist显灵，在他们的网页上，我看到一家叫Spotahome的西班牙小公司的贴。顺着贴跳转到他们自己的网站，发现他们专为国际间流窜、迁徙者提供租房信息。

 

他们的做法是找到房源后，派工作人员去现场录制一段视频，用英语解说这套房子的功能，在他们的网站上提供预定房屋以及简单的申请过滤。有租客申请并提交一定的材料后，他们把租客介绍给房东，房东签字接纳房客后，房客向网站交一笔寻租费。现在是卖方市场。

 

这样租户不用到现场去一个个看房，即可对市场上的一些房源有比较好的了解。看房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在房东们都去度假的八月，想看房难于上青天。

 

八月这么美好的季节，谁还愿意留在城里？儿子很自豪城里有家他喜欢的餐馆是同学的姑姑开的。他们学校活动时会去那家餐馆，妹妹来看他时，他带妹妹去那儿吃饭。我来了，他也不能错过显示给我看的机会。我们拐弯抹角到了餐馆门口，看到的是8月休假通知。

 

不能怪餐馆，连餐馆对面的教堂都贴着告示，我们八月关门。法国的上帝也有暑假可休。

 

找房子最心烦意乱时，我拿出湾区老中的俗劲儿，想着要不干脆买个便宜小公寓，我给儿子当房东？看到一则广告，果然有便宜房屋出售。进去跟销售人员一打听，说这是投资房，你买了房也不能自己住，物业公司把房子拿出去出租，房主只能从物业管理公司拿到一点儿投资回报，你名义上有套公寓，实际上只有一张纸。

 

有这等事，那我们何不直接去物业管理公司看看他们还有待租的房间没？

 

物业管理的那栋公寓就在儿子学校门口，上学方便。赶紧去看看。到了门口，看到一张价目表，基本上拎包入住，什么都不用管，住得越久，价格越低，但是低下来的那个价格，其实也比类似的学生住所贵一些。

 

Spotahome上看到几个比较合适的房子，可惜都是10月才能空出来。跟儿子合计，咱九月份先拎包入住那个校门口较贵的公寓，10月份再搬到新地儿？儿子喜。

 

上网申请10月到期的一个公寓，秒被拒绝了。跟网上机器人聊，对方查询后告知现在的住户决定延长居住时间，刚把10月到期改成了明年六月到期。

 

恼。再申请一个10月7号到期的吧，结果一样，也被当场修改到期时间。敢情住在里面的人都不想搬出来，看到有竞争就更不敢搬出来了。

 

哎呦，最后我建议了一套Spotahome 上爹不亲娘不爱的两居室公寓。那房子我也看不出好和不好，我离开美国前在网上热身找房时就看过那房子的视频，记住了里面一句话，对着一个没窗户的小黑房间，解说者说：你可以偶尔让留宿的朋友住在这儿。过了这么多天，那房子还没人接手，那咱急了就住那儿吧。

 

后来发现，那个老式高屋顶的房子很有法国电影的情调，老、破，里面故事如烟，门上镶着五六把锁，不知是想把外面的人锁在外，还是把里面的人关起来。除此之外，房东还给配了台小洗衣机，这应该是很大的方便，去街上的洗衣房，总得多攒点儿力气才能成行，浴室里随手按一下按钮就能洗，会让他们勤洗起来。

 

拿到钥匙后并没完成所有的租赁手续，房东要求俩租客一起签字，准备合租的同学还在休假，煤气公司尚未打开煤气管道，家里不能做饭也没有热水。我们用冷水洗了一些衣服和床单被罩，凉在屋里很快就干了。

 

儿子说如果他对父母养育他的过程有所挑剔的话，他认为我们让他干的家务活儿太少。如果我是中国官场的领导，一定把这话听成类似群众呼声，领导你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的笑话。不过儿子没那么复杂，他就是觉得自己做家务的本领太差，追根溯源还是父母不给力的结果。可家长们，谁又不是不及和过犹不及？

 

我擦洗了抽油烟机，让儿子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灯泡，把油烟机的坏灯泡换了下来。他把自己的几本书放在客厅的书架上，我拿几块肥皂叠起来顶在一排书的外侧，防止立着的书倒下。他去年做的泥塑作品摆在壁炉上方。沙发和床都套上干净的外套。屋里的气氛温暖了起来，再左顾右盼走动一下，觉得人气也有了。就差添加一两盆绿色植物让屋里生机勃勃。我居然有点儿不愿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