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儿刚学会说话的头几个词,不是爸爸妈妈之类的称呼,她会说,而且能说得很清楚的几个词是“要”,“不要”,“还要”。
姥爷从中国来看见她流利精准地用这几个词招呼着自己的生活,以为她已经会说很多话了,观察了几天后发现,她只会这几个词。
(二)
到了两三岁的时候,她学会了闹意见,争抢东西,还学会了告状。她向妈妈告爸爸,用的不是“他打我”,“他骂我”,而是“he touched me”,大家都惊了。这么重磅的核武器她都掌握了,不可小瞧这孩子。
(三)
到了十、十一岁,她领悟到,”mom, even if I don’t love you, I still need you”。所以她的青春期没跟妈妈闹什么大矛盾,基本准则搞清楚了,还有什么可闹的。
也是十、十一岁的时候,她开始有了自我的意识,有了一个没怎么用过但是带一把小锁的日记本。我看着日记本问她,你觉得隐私和秘密的区别是什么?她想了一阵儿,回答说:隐私是你个人的事,不会跟别人分享,秘密是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了。
(四)
虽然有着自己伶俐的一面,她长大的过程时时感觉到压力,来自哥哥,来自表姐们,来自南湾那些有很多中国孩子的学校,也来自文学城子女坛。她不如哥哥,不如那些中国孩子,也不如妈妈在子女坛上见识的神童们。
学习一项专门的技术或技能对她来说总是比别人更难一些,无论在哪项活动中,她都不曾出类拔萃,也没有个虎妈在旁边帮着她头悬梁锥刺股。有一年她和哥哥俩人被送回国参加侨办举办的寻根夏令营,她意识到自己不会说中文是何等的痛苦,我去中国接他们的时候,她说:等咱们回美国了,你假装是虎妈逼我学中文吧。
当然,她命苦,妈妈也没法儿假装是虎妈,回到美国母女俩都忘了学中文这回事。
(五)
在子女坛看到升学魔法中的各种指标,我默默哀叹。我无法让她接近任何一项指标,无法逼她完成任何一个闪光的项目。她庸常地长着,身上集中了祖训教育下一代所忌讳的各种不良行为,随时见异思迁,从不持之以恒。同时她想方设法在自己耳朵扎更多的眼儿,往头发上染更刺激的颜色。
(六)
到了11年级,她放弃了练得稀里糊涂花钱如流水从未取得成绩的艺术体操,像一个真正的16岁女孩儿,在学校上课之外无所事事,既不关心国家、国际大事,也不热心做公益,脑子里想的是如何忽悠 妈妈允许她跟小朋友一起去听下一场摇滚音乐会。偶尔妈妈会答应她一次,因此她很珍惜听音乐会的机会。她想买音乐会的门票,也想买音乐会的周边产品比方奇贵的套头衫。
我在路上看到一家日本餐厅招服务生,随手用手机拍了联系方式转给她。她去申请了那份工作,随后在那儿工作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七)
在那家餐馆她知道并经历了很多。她自己在私立学校上学,去打工是为了挣点儿零花钱,为了消磨点儿时间。她的同事却是在那里谋生。他们上社区大学或者高中就已经辍学,他们远离父母,或者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他们即便生病了也还要坚持工作。一个同事才23岁,因为患癌症已经做了四次手术,骨瘦如柴,正在等待下一次手术,但他等待期间要来餐馆工作。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她回来说,为什么他们要告诉她这么残忍的故事,为什么他们不体谅她只是一个16岁的中学生,她不想知道现实生活的残酷。
但是生活就是很残酷,她慢慢适应并习惯了听说这些故事。或许有一天她的生活也会是故事本身。后来,她开始为餐馆打工唱赞歌,她觉得她的每个同学每个高中生都应该去找个餐馆打工,对她而言那是看世界的第一扇窗户。
(八)
11年级结束时她离开了那份工作。不仅仅是因为她要去远方参加好多个星期的夏令营,她也在餐馆经历了其他方面的跌宕。她不说,我不问。相信她自己能消化吸收长大。
夏令营让她重新认识自己,新认识的同龄人给她带来远方的故事,也给她带来新的世界观。暑假结束时她很担心自己如何有时间维系这么大的社交圈。
(九)
她挣扎了半天,SAT成绩很普通,考了两门AP,一门是英文,另一门也类似英文。即便在他们这种不开AP课的学校,比较有竞争力的学生也会拿到大约五门AP的成绩。她不行,她先天缺这些东西。考了三门SAT II,一门是英文,另一门类似英文,还有一门数学。那门数学是康色乐要求的,她连考两次,都是600多分,娘都急了,你再不跟着娘学数学大学都申请不上了。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中,她在暑假的最后一段日子跟着娘学了两三周数学。她自称从来没有这么勤奋这么努力这么高密度地学习过什么。第三次去考试前仍然完全没有把握,考完出来说有五道题没做,或是没把握或是没时间,反正很沮丧。转身自己去报了第四次考试的名。
有时候上帝还是存在的,她的从未有过的努力得到了组织的认可,她拿到了满分,低空过线。免去了第四次磨难。
(十)
磨难让她想诉说。她在11年级这一年里经历了数次申请各种组织、活动、夏令营的过程。她不得不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经历写成申请材料,一遍遍诉说、修改的过程里,她变得理智成熟起来。她要重新消化那些故事,冲突,疑惑和不安。
进入12年级前几天,学校的康色乐跟每个毕业班的学生及家长单独约谈。康色乐对她的评价是,这是一个很强的申请人。强的不是她的指标,是她的申请商。她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申请进了几个不错的夏令营和几个小文理学院办的免费游学活动。她代表着少数族裔学生,跟着几乎一半黑人学生一半墨西哥孩子组成的团体参观了几所学校。在这些活动里,她发现不少黑人和墨西哥孩子的学习硬指标也远远比她高。并不像传说中讲的那样,高分是亚裔或白人孩子的专利,只是在墨西哥孩子和黑人孩子里比例偏低。
(十一)
她准备申请大学的材料时,我为她发愁。很不起眼的成绩,也不做义工。因为她发现人们谈论做义工的口气都是功利性的,每个人多少都为了申请大学时能把表格填写得更丰满些而寻找作义工的机会,她决定抵制。也真的抵制了。她没出任任何组织的领导,甚至连队员也不是。文体课外活动也都在她能为自己课后的时间做主之后一一停掉。她的业余生活是跟小朋友去吃冰激凌,一起看电影,坐着公共汽车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她是一个电影里的孩子。
(十二)
她告诉我她不准备报ED,因为那样她会失去其它的可能性和机会,她不舍得。我同意了。到了10月31号傍晚,她突然说,或许应该试一下ED,毕竟录取率高不少。我说,你这想法有点儿太晚了吧,明天是ED报名的最后一天。她说好像11月15号是最后一天。说着,自己打开计算机看了一下,不是15号,是1号。我说别想了,睡觉吧。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卧室的门锁上了,纯属偶然。她在零点以后来推门,没推开,给我发了短信,说还是想试一下ED。那天我的电话放在了客厅,我也没看到短信。第二天早上她出门上学前我还没起床,她凑到我床前说,如果我申请了ED被录取了,一年七万多的费用,你出吗?
我一直告诉她一年七万多太贵了,太贵了,太贵了。她知道我的态度,很扎心。她一直想绕开这笔钱,她想申请那些能给点儿奖学金的学校,有一所小文理学院已经献过殷勤,告诉她基本上会给一笔钱补贴她父母受伤的心。如果没什么其它选择,她觉得基本上已经定下来就去那所文理学院了。
上大学的时候早上同宿舍人把我闹醒我是要发脾气的,生了孩子为了能有一半的时间不被孩子早上闹醒我认真考虑过离婚然后跟她爹一人一半的时间带孩子,今天,她居然小声谨慎地把我叫醒问我会不会出这么大一笔钱?她以为小声叫醒就不算叫醒啊。
我估摸着今天一天的时间,你来不及申请了吧。就算来得及,录取那么容易?万一录取了,那得算天意了吧?半睡半醒之中,我说:我出。
(十三)
那天中午,她发短信给我说,申请ED需要家长得签一份文件,把早上说的“那钱我出”那句话变成法律责任。我签了。一小时后,她说申请已经发出去了。我想,这要录取了,是不是很像儿戏?
(十四)
发榜前两周,她去见所申请学校的一位校友,即校友面试。那校友说自己刚毕业一年半,去年开始面试申请人,至少到目前为止面试过的孩子都没被录取。她回来问我,你内心深处是希望我被录取还是不被录取 ?我说当然希望你好,希望你被录取啊。她愕然。我不曾在她心里留下“永远支持你”的标语,我躲闪,逃避,自顾不及。
发榜前一周康色乐悄悄告诉她,好消息,你申请的学校来电话,要求电话面试康色乐,估计你在short list上。
发榜前三天,她坐卧不安。我说那咱们去看电影吧。我们去看了Lady Bird,像是给我俩定制的一部电影。应该说是一部给所有毕业班学生和家长定制的一部电影。女儿像极了电影里的女孩儿,她爹看了一眼预告就知道这是关于自家丫头的片子。
(十五)
大学录取结果有点儿意外,有点儿不真实。她高兴得满地打滚儿。父母高兴得忘了价钱标签儿。
她爹说,我们大概测量到了学校录取的最低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