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175)
2010 (261)
2011 (200)
2012 (61)
2017 (5)
(1)
三月回到北京。
(2)
二十年前的这季节,拿着工作后攒下的第一笔大钱,飞回北京,在京郊的旧村改造项目中买下一套尚未建成的小公寓。之后历经种种波折,家弟在这里落下脚,生存。
终于,家弟也要离开这儿,赴美国生活。无人打理的小公寓,将被出售。一对新婚不久的年轻人看上了这套公寓,希望在这里开始新生活。我回来,跟他们办理各种买卖手续。
(3)
二十年里,回过北京数次。带孩子玩儿,探亲访友,各自欢乐。每次回来,见的都是旧友故人,聊的都是从前人的今天故事。感觉似乎并未离开,也未回来,只是又聚了一次。
这次下了飞机就奔中介办公室。见新人。
(4)
诚惶诚恐拿出准备的材料让中介过目。中介负责人长得眉清目秀,但绝不是电视剧里的美男主角靠颜吃饭。他年轻稳重,沉着地压下焦虑,给银行的朋友、总部的朋友、天下的朋友打电话,了解瞬息万变的市场信息和市场之上,国家、市、区政府的调控政策。
我带来的一半材料不适用。另一半被一一拷贝。然后他指点我去做护照的译本公证,这是所有手续的源头。
(5)
公寓这一带,经过二十年的演变,依然带着浓厚的旧村气息。周围的环境虽然比上次,上上次来有了不少进步,但看上去还是落伍。还是第三世界的街景。
这几年,每当有人羡慕我,说你二十年前就在北京买了房子时,我都有点儿内疚,像是对不起他们的羡慕,也对不起自己的投资,或者对不起家弟。这房子,真的不带有想像中那个发迹了的北京的现代气息。它不是内敛,不是羞涩,不是不深沉或者不上进,它就是简简单单地存在着,不当橱窗,埋头生存。
对,这里居住、行走的都是生存者。他们没有大富大贵、改天换地或者飞黄腾达,只是在北京有一个可归之处。我全部“对不起人”的感觉,大概就是一点儿小小的失落,为自己行走在生存者之间而未能与成功者为伍的小失落。
(6)
据说楼里的大部分单元都换过户主了。二十年里,一个蒸蒸日上的国家,一群积极上进的公民,从这里开始,走向现代化。没有换主人的两个单元,一个户主是我,过着美国的慢生活,另一个户主在日本,踏着日本停滞不前的步伐。
(7)
第二天去公证了护照的译本,需要大约一周的时间取件。
公证员是个小女孩儿,很诚恳地向我解释办事情的步骤。可以看出,她见识过各种案例,了解这个国家办事的种种蹊跷。估计她的父母比我年轻,估计她读大学时是个优秀学生,估计她能在这宽敞高大的办公室里办公相当幸运。从她的话语里可以听出,她诚恳地希望事情都能办成,不要出差错,不要惹麻烦,不要做出格的事。
(8)
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办事比这艰难得多。那时候,大家尽量互相阻碍,事情的出发点是凡事都办不成,想办成事的只有你自己 ,所有的忍气吞声都要自己扛着。
多少中国留学生从开始梦想出国,到踏上美国机场那片土地之前,一直屏住呼吸,生怕几乎要成了的旅行在某个拐角处夭折。
来到美国后多年不愿前往中国领馆办事,实在躲不开,非得去领馆的时候,乘车或者驾驶在去领馆的路上,心里就开始已经七上八下,为准备接受工作人员的数落预先包裹一下自己容易受伤的小心脏。
那一代中国人跟我们一起老了。
(9)
从公证处出来,我们去了房屋交易登记处。据说由于房屋交易火爆,已经有人晚间在登记处的门口搭帐篷排队,以便能确保登记事宜办成。
问询处的工作人员解答了我们的问题,跟上次家弟来询问的结果一致,但跟中介得到的信息不一致。离开登记处前,家弟给中介打电话汇报了一下信息。中介负责人不安,他们整天在这种似乎有序又似乎无序的街上生存,担心的事数也数不清。负责人说他的一个小弟现在就在登记处蹲着,你们拿着材料,让他再进去核实一下。
我们这才发现,登记处内外有很多穿着黑色西服,挂着中介公司名牌的年轻人,他们或在抽烟休息,或在与看似客户的人交谈,或匆忙地穿行在登记处的大厅里。他们的工作就是在这儿蹲点儿,追逐那个流动的靶标,尽力帮自己所在的中介分所,为客户排忧解难。
(10)
为了这个房子的出售,我已经以更年期为借口各种吃不好睡不着地“作”给自己看好几轮儿了。看到这些年轻一代的工作人员,我必须惭愧。不是说我要跟他们比着吃苦受累,而是说,他们让我想到许多关于这个神话国度的神话基础。
(11)
其实二十多年前出国的人都有一种在祖国倍受委屈要一走了之撩挑子的胸怀。祖国确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有许多障碍、麻烦、陈规、新绳。但就是在这样一个问题的汪洋大海里,留下的人们闯荡、搀扶、忍耐、挣扎,办成一件又一件好事、坏事、不好不坏的事。
(12)
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看到很多城管在一条大街上管事。据说,他们在管理那些收购采集、分类北京城里废旧物资和垃圾的人群。据说,北京城的垃圾回收处理有自己的一片江湖。这座数千万人口的城市,每天要淘汰出来的无数废旧物资和垃圾被这个垃圾江湖的成员像蚂蚁一样驮出城。他们将这些东西细细分类,再转手给江湖里收购不同旧物的上线。城管多半是管理这些转手的秩序。他们并无专用的场地进行交易,只能在交通方便的几条大街边完成物流配置。
在美国,这些不畏艰险的垃圾工或者垃圾工头是会被藤校拉去进修的,他们身上有着一个社会向上的精髓:坚韧。
(13)
那天中午在餐馆里看见一群送外卖的外地娃挤在一起,渴望餐馆里的服务员把自己的货尽早拿出来交到自己手上。他们的夹克衫背后印着“百度外卖”,眼里闪烁着饥饿。旧金山街头有各种各样的流浪汉,流浪汉们不会来送外卖,他们的夹克衫背后没有印着“Google Togo”,眼里有混浊的满足。
(14)
那天晚上突然想到,北京就是一个巨大、巨大、巨大的startup公司,希望与混乱并存,在无序中寻求有序,那种生命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荡漾而开。
其实有点儿不舍得卖那套小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