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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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马【3. 李代】

(2008-01-23 21:43:12) 下一个

3. 李代

刘林芬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头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找出刘高氏给的靛蓝色旧的手绣婴儿背衫,把张小白捆在背上出了门。这天是八月四号星期六,花灯团晚上照例有演出,刘林芬一想到好久没唱《春催杜鹃》,嗓子里鼓胀出一种希冀,竟有几分杀伐之声,脚下不由就加快了。还没走出西陵巷,碰上了拎着酱油瓶的纳拐子媳妇:小刘,娃娃还小,太软,不能用背衫背。张小白这时配合地发出呜呜两声。刘林芬置若罔闻,步子并没有迈得慢半分。

纳家媳妇站在西陵巷路旁某棵香樟树下,出神地望了会儿刘林芬的背影,直到有人拉住她拿着酱油瓶的手晃了晃:妈,你整哪样?满身都是土的纳小三亮晶晶的黑眼睛正盯着她。纳家媳妇另一只手已经招呼上了纳小三的脑袋:又死哪儿玩去了?纳小三机灵地一躲,立刻窜了出去,剩下纳家媳妇徒劳地在那儿喊:回来,妈给你做凉米线。纳小三已不见了踪影。

刘林芬走到朱槿路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已经汗湿,紧紧贴在背上。张小白似乎也并不舒服,趴在背上动来动去,刘林芬心底莫名烦躁。花灯团所在的普舍剧场就在前面,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卖票的窗口处。一尺见方的窗口用铁条封了,中间露出个巴掌大的开口,后面的木板是合着的,想必还没上班。窗口边的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着晚上的剧目《莫愁女》。刘林芬脑子嗡一声,再看到主要演员名字周美琼,一口气没提上来,下意识就想伸手去解胸前交叉捆着的背衫带子,恍恍惚惚又慢下手中动作,咬了咬下唇,拧身进了剧团。

下午还没开始上班,二楼办公室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刘林芬在团长老严的办公室门口自我安慰地砸了两分钟的门没见动静,不由沮丧地往墙上靠。张小白吃痛,哇一声哭了出来。刘林芬才想起还背着个孩子,左手绕到背后,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张小白多半是饿了,丝毫不买账,哭声愈发嘹亮。刘林芬此刻双乳发涨,心里却似凉滋滋的井水。自己花了多半年的时间和沐师傅一句一句改《莫愁女》的唱词,原想着生完孩子回来就可以排新戏,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一念及此,哪里还有心思喂孩子。

张小白哭累了歇下来的时候,老严来了。

哟,小刘,大热天的,怎么来了?身体怎么样了?孩子还好?

我要是再不来,就怕连拉幕的份儿都冇得了。

瞧你说的,谁不知道你小刘的唱腔功底。来来来,快进屋坐。

刘林芬也不客气,进门就单刀直入地问:周美琼怎么去唱《莫愁女》了?当初改剧本的时候咋个跟我说的?她周美琼可一直都唱我的候补。

小刘你冇激动。事情比较凑巧,你休产假的时候,省文化厅下达文件,说今年是建国三十周年,国庆我们团要作为全省代表之一进京汇报演出。团里面研究后觉得《莫愁女》剧本不错,考虑到你情况特殊,但时间又不等人,周美琼就顶了上来。

老严说着双眼老实不客气地上下睃溜一番,目光落在了刘林芬胸前。背衫的背带在刘林芬两乳间打了个交叉,越发衬得她胸前伟岸。因为涨奶,衬衣前胸被打湿了两片。刘林芬脸一阵红一阵白,忽然失了争斗的力气,没打招呼就掉头出了老严的办公室。

刘林芬从剧场出来,心下凄惶,回头望了一眼黑板上周美琼白色的名字,被剧场门口油绿油绿的天竺桂衬得好比三颗亮闪闪的星子。她失魂落魄往家走去。

卜一进文化馆的前院,见张岐沅正虾子似的拿着笤帚扫院子。刘林芬胀得鼓鼓的仿佛气球一般的内心哧溜一声被针扎破了眼,所有的愤懑争先恐后往外涌。她疾步上前,右手在腰上的活结处一拉,反手一勾,连张小白带背衫全塞到张岐沅手中:张岐沅,你冇想我再跟你生娃娃。

张岐沅反应过来时,忙道:对对对,响应国家计划生育的号召。话声中刘林芬的背影已经过了垂花门沿游廊往后院家去了,后背濡湿的大大一片在张小白的哭声中一漾一漾,象从前院里种过的白芍药。他低头看见张小白憋得通红的脸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张岐沅抱着孩子,环顾四周,院落朽了,再不是童年的那一个。隐约象是看见连着西厢房和正厅的抄手游廊里,幼年的他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纸风车,早逝的娘正追着他跑,有脆脆的笑声悠过屋檐,砸在青色的瓦片上,惊飞了几只觅食的麻雀。

傍晚,刘林芬捏捏腰上颤巍巍的肥肉,转个念头,翻出从前扯的几尺白布,往腰上仔仔细细地箍好了,又在两个乳头上涂了紫药水,张小白脑袋刚凑上去一咂就放声大哭。正洗尿布的张岐沅听见哭声进来问怎么了,一见这架势:她才一个月,你至于吗?刘林芬冷着脸:我要唱花灯。

这一天是农历润六月十二,挂在枝头的月亮比上弦月丰满许多,风过来的时候,既携着晚香玉的馥郁之气,也捎带着划碎了贴在屋瓦上清冷的月光。张岐沅正在灶头给饥肠辘辘的张小白熬米哺,刘林芬一个人在正屋,声音试探着从胸腔里拔了出来,渐渐地清晰稳定自信婉转,唱的是《闹五更》:一更里的蚊子,二更里的蛤蟆,三更里的蛐蛐,四更里的鸽子,五更里的金鸡,嗡嗡嗡,呱呱呱,蛐蛐蛐,咕咕咕,叫得奴家伤心,叫得奴家伤肝,越叫越伤心……

街对面的纳小三晚饭后刚被纳拐子揍了一顿,上床睡觉的时候,脸蛋上还挂着泪,他以为在睡梦里听到了刘孃孃唱花灯,眼泪还没有干,嘴角就翘了起来。而张小白躺在她的小木床上,饿得直在那轮番砸吧自己的指头,她哪里知道饥饿其实并非她人生最难满足的欲望。

夜了,城市与人一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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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江入大荒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仲城的评论:
有啊,好多发音找不到相应的字,最大差异是音调,我就瞎写凑合了。
仲城 回复 悄悄话 滇中方言里有什么特别的字么?
象金庸的天龙八部里写阿朱阿碧的吴语,看着怪兮兮,念着就地道了。
江入大荒流 回复 悄悄话 此文的对话我尝试用云南方言发音,写出来好像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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