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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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一九七五(36)

(2007-07-26 09:17:58) 下一个

三十六 似是故人来

我说乌玛象一颗粉红色的子弹,你一定不会同意。但她的确毫不费力准确无误射中了我的心房,只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在这个瞬间之后,我立刻相信了乌玛是我的过往寄来的一封沉甸甸的信,信里是某种权柄的交接,是我们笃信的古老规则的阐述。亿万生命正是依赖着这一繁衍的规则蜿蜒前行。

于是我,简直要从琐碎繁杂的生活中作出诗来。厨房的油烟味象被施了魔法,散发出只有早春才有的香椿尖儿的味道;装满调味品的瓶瓶罐罐晃动着平息战乱纷争的美妙声响;乌玛吃饱喝足之后餍饫的红嘟嘟的小嘴,象洁白乳房上盛开的羊蹄甲;采采妈妈哼唱的不知名的曲调和采采周而复始的轻快脚步,如同云南古老神秘栈道上寻访故乡的归人口中的呓语;范然和乌玛没有词汇的父女对话,仿佛我指尖漫游的雪白棉花。

我从前自以为是痛惜玩味珍视的恐慌、不安、惆怅,具象物化为和范然偶尔的口角、阳光下乌玛的尿片、给采采的卷了角的钞票、不小心打碎的杯盘、虫蠹的木头窗棂、书桌上染了墨水印记的纸张、狂风过后碎裂的窗玻璃、语言不通上门修理下水道的工人、乌玛发烧我恨不能替她却不能够时流下的泪水……原来,生活不可能只是诗歌的心灵史,也不可能只是小说的世俗史,万物均要回归至能量平衡点,是自然界不可抗拒的从有序到无序的熵增现象。

临近学生放假的时候,劭离舅舅打来电话,让我们去密支那参加一年一度为期四天的“克钦节”,即所谓的目瑙纵歌。我和范然一时犹豫,乌玛出生不到四个月,曼德勒到密支那的长途跋涉,只怕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外。舅舅说不用担心,会有医生和我们一起搭火车前往密支那,采采也会一同前往,留下采采妈妈照看房子就行。

采采听说要出远门,年轻的脸庞有几分雀跃。两日后的中午,一个英俊的克钦族小伙子登门造访,送来了火车票。他正是将和我们同行的貌阳,克钦军中尉,同时也是军中医生。

火车站在城西南角七十八街,我们到的时候恰是正午,被通知火车推迟发车。貌阳不动声色,似是习以为常。他带了很多行李,范然小心地问了声:“这是……?”

貌阳道:“放心,没有毒品。”

我俩面面相觑,噤声。

车站人声嘈杂、人潮涌动,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坐着衣裳褴褛的人群,小贩追着旅人兜售商品。我带着采采打算去买一些食物及饮用水,一个头顶陶罐卖水的小男孩一直跟在我们身后,采采呵斥他几句,他仍然一言不发地跟着。我无奈,掏出三十缅币,打算买一碗水。男孩给我盛水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陶罐依旧满满的,想必生意并不好做。他将缺口的碗递过来,眼珠子黑黑地盯着我,我接过碗,仿佛比他的陶罐还要沉,逼迫着自己喝了下去。男孩展颜一笑,扶起陶罐,肮脏的笼基风一样消失在人群中,不远处貌阳在静静观望。

许是发现我已注意到他,貌阳几步上前来。原来乌玛在哭闹,范然让我赶紧回去。采采交代貌阳几句要买的东西,跟着我折回了候车的地方。火车站尚且称得上堂皇的外表,掩盖不了内里的破败与灰旧,气味腐朽而浑浊,人群面目僵滞,蜷缩在不同的角落,等待各自不知何时才能出发的火车。我自孩提时代就抱怨父母的冷落,忘了有人生下来嗷嗷待哺时就失去父母;我为那些隐秘的小爱恋得不到满足伤心痛哭的时候,忘了有人仍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炎炎夏日我在宽敞的房间里享受空调的时候,忘了有人即使田间努力劳作也只换得流离失所;行走异国路上迎面驶来的公共汽车车厢及顶棚都挤满了光着脚的乘客,我却并未觉得不妥,反而以为这是我惊险旅途中的意外风景。我早已学会了这种翻来覆去的自省,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得快,因为我堕落得更快,于是这样一边羞愧着,一边对着羞愧的自己冷笑。

火车一次次被推迟,到出发上路时,已是夜里九点,乌玛早就沉沉睡去。卧铺包厢里,只有污浊不堪的沙发和两张上下铺床,卧具一律没有。夜里乌玛醒来,折腾着喂饱她又重新睡下,范然打开包厢的门,却一步都迈不出去,地上躺的满满都是人。他关上门折身跟我说:“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而是曼德勒豪华列车上包厢到卫生间的距离。”我轻轻一笑,睡意已无。火车颠簸厉害,仿佛时刻有出轨的可能,令人怀疑这并不是平坦的掸邦高地,倒像是纵横捭阖的重山深谷。所幸乌玛睡得很熟,在梦中发出咂嘴的声音。范然坐过来,我起身靠向他,他握住我的右手,我们这样一直坐到车窗外展露玫瑰色般的朝霞。

采采和貌阳清晨即起身。貌阳说下一个大站是著名的金矿科林(Kawlin),我们可以下去活动一下,换换空气。乌玛也醒了,正张着小手想去抓范然的手指,父女俩嘴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玩得高兴。采采冲了速溶咖啡,我们就着它吃了些饼干,简单地解决了早餐。

窗外已经看不到高大的棕榈,也看不到金灿灿的向日葵,满眼都是望不到边的森林。貌阳见我看得出神,说那些都是柚木,如今也快被克钦军队砍光了,而贩卖柚木发了财的军官无一例外都想方设法跑到中国置业。我吃惊地看着他,听着他嘴里吐出的“teak”“teak”“teak”就象嘀哒的秒针,一下赶一下急促地走着。貌阳接着说,上个月刚刚在帕敢(Pharkant)又发现了一个三千吨的玉石矿脉,只怕克钦军和政府军又有仗要打。

我问他那克钦邦的百姓和军队是不是比缅人及其它民族更为富有。他冷笑一声说,克钦军士兵一年一身廉价布匹缝制的军装,一个月吃不到三次肉,一大半装备是二战后留下的锈迹斑斑的M1卡宾枪,而薪水则是零;至于百姓,他突然停下,反问我有没有看过乔治奥威尔的小说《动物庄园》和《1984》。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范然在后面接口道:“看过,看过。”

貌阳看看我们俩,说:“在缅甸,乔治奥威尔被我们称为先知。”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范然岔开话题,“三皮,你快看乌玛!”

我回头看见乌玛在他怀抱里正冲着车窗外变换的景色拼命地挥手,笑得开心,下巴上挂着口水,采采在旁边乐不可支。我嘴角不由带了笑意,抱过乌玛,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在我怀里钻来钻去,又痒又温暖。她满月时我给她挂上了小葳的那块玉,早晨的阳光一照,玻璃种里飘的绿花宛若游龙,活了一样。范然上前跟貌阳聊天,隐约听到他们在讲Opium PoppyKIOKIA……

漫长而辛苦的行程,到密支那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比预定的时间多出了十多个小时。唯一庆幸的是,乌玛和我们一样健康抵达。

我们被送到闹市区一幢独门独户的红色砖楼前,行李搬进屋,我和范然谢了貌阳的一路照顾,他淡淡地说不客气,向我们挥挥手又钻进车里绝尘而去。有个自称是劭离大人秘书的女人热情地招呼我们,说是她等了两天,劭离大人已经打过多次电话来催问了。采采看她的眼神很复杂,竟象是带着点羡慕的意思。范然一手抱过乌玛,一手牵着我,跟着那女人进了房间。

秘书小姐依波每日清晨八点准时出现,为我们安排一天的行程,范然问了几次劭离舅舅什么时候到,她总是微笑着说,还没定,再等等。我们也就不再挑这个话题,只是依了她的安排,去了择西多素东别陶佛塔、卧佛寺、中国城、云南会馆。在卧佛寺前,依波告诉我们据说日本人打算在此为二战日军阵亡将士建立招魂碑,我和范然无言以对。密支那的一月,是令人愉悦甚至是抒情的季节,四处遍布槟榔、棕榈、椰树、木棉、榕树,云层轻薄以慢板的节奏流动,天空飘浮着五颜六色的热气球,它们同时映照着即将拔地而起的日本人的慰灵碑塔,和中国远征军的万人坑。

目瑙纵歌开始的那天是个晴好的天气。劭离舅舅在头一天打来电话说他有事走不开,可能暂时不回密支那了,让我们只管住着,自会有人安排一切。我和范然不免失望,难得乌玛与我们千里迢迢赶来,仍然是缘悭一面。

一大早我们被带到了目瑙公园。四根高耸入云的目瑙示栋触目惊心,中间两把巨硕的克钦刀交错着,清晨阳光一照,刺得人睁不开眼。

“哥哥,看来克钦人很嗜斗很彪悍呀。”我悄悄在范然耳边说。

他没说话。

通往舞场的道路两侧,早已站满了身着克钦族传统服装的迎宾队伍,男子背着铜炮枪和克钦刀,女子则手捧竹筒酒。枪鸣酒散,铓鼓、洞巴、笛号奏出古调的迎宾曲。

我们被安排在贵宾区,已有不少人在座,大多是军人,却不是克钦军。依波跟我们解释,密支那虽说是克钦邦的首府,却由政府军控制,即使克钦族的传统节日目瑙纵歌也是军政府组织举办的,停战协议签署之后,每年这时,政府军也会作出姿态邀请独立组织的领导及其家属出席盛会。正说着,一名军人上来跟依波搭话,不时扫视我们几眼,我隐隐对此起了反感。

刚落座不久,就猛然被一道灼热的视线抓住,我侧身看过去,是一个身着克钦服饰的女子,黑红两色的衣裙挂满银饰,身形颇有几分丰腴。很奇怪,她没有和别人一样盘头发戴传统的帽子,一头黑亮长发自自然然垂下,反而引人注目。是她,仰光大金塔前那个女子,此刻她仍然是双眼紧盯范然。我心底起了怒气,见范然正低头哄乌玛,似乎毫无察觉,一腔怒火无处可发。

依波循我视线一望,问:“你认识她?”

我稳稳心神,道:“不认识。”

“她是染赛大人的小女儿,叫安琪,去年刚从伦敦留学回来。”

“染赛是谁?”我问。

KIO的主席。”

我暗自吃惊,想起西山脚下疗养院里见过的染强,不由问道:“那染强呢?”

依波诧异地看我一眼,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但她还是礼貌地回道,“染强主席身体不好,已经退下来了,现任主席染赛正是他的弟弟。”

我在心里掂量了一圈,不再开口。这时候,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SPDC[1])的北方司令丁温将军已经宣布目瑙纵歌开幕。



[1] SPDC: State Peace and Development Council. 缅甸最高权利机构,即所谓的军政府。

心水玉饰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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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abdopsis 回复 悄悄话 那些玉也太漂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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