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凭君泣路岐
次日,范然来的时候,死活不肯进屋。我想了想,跟小葳说,“我跟他去看看周老师。”
小葳吐了口烟,点点头。
周教授突然苍老了很多,我心里起了怯意,不敢看他的眼睛。海淀检察院已经批捕,眼哥今日被正式逮捕。
“不知道检察院会在多长时间之内提起公诉?”周教授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问我们,“我就不明白,他怎么会拿刀杀人呢?”我听了这话,五脏六腑又开始煎熬起来。
范然宽慰他几句,我们告辞出来。
我站定,主动伸手搂住了范然,“哥哥,你别怪小葳,她是女孩子,污了名声你叫她以后怎么活。”
范然叹口气,亲亲我的头发,“三皮,咱们先想想怎么帮眼哥吧。你去陪小葳,我去找些法律方面的书,再给我爸打个电话问问这种情形该怎么办,晚上我去找你们。”
晚上,我们三人聚在招待所不大的房间里有些尴尬。
范然看看我,清清嗓子,“看有没有办法让检察院不予起诉。”
我和小葳迷惑地盯着他。
他稍作停顿,“这虽说不是自诉案件,但也可以试着从巫德仁那儿入手。”
我看着小葳,半晌,她道,“好,我去找他!”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道。
隔日我们去了医院,得知巫德仁仍然还在重症监护室,不得不扫兴而归。
范然担心周教授,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去了眼哥家。
“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他居然不肯见我请去的律师,也拒绝任何律师为他辩护。从他妈妈去世之后,他就什么事儿也不想我操心。大学毕业时,因为‘六四’,落实好的工作也泡了汤,他反过来安慰我说至少没送命没有牢狱之灾。可现在……。打小就聪明上进有抱负的孩子,现在每天晚上出去卖煎饼,我这个做父亲的,我……,我……于心何安?”周教授的后背已然佝偻,原本椒盐色的头发,似乎撒了更多的盐,泪水奔涌洗过面部沟壑。他再不是讲台上意气风发、潇洒倜傥的周教授,而只是万象众生中,和千千万万人一样的普通父亲。
“周老师,当务之急是看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检察院起诉。您在学校这么多年,又有威望,能不能去找找校长或者党委书记,请他们出面去做巫德仁的工作,就说您愿意承担一切医疗费用,并亲自上门道歉。”范然开口道。
周教授抬起头来看看他,“难为你了,有这样的心。只是我周启轩一生只知教书育人,不过是他人眼里一狷介书生。天白该走的司法程序只怕是免不了。”
“周老师,无论如何也得试试。一旦等到检察院正式向法院起诉,想撤诉都难了。我们国家的刑事公诉案件撤诉程序非常不规范,现行的《刑事诉讼法》根本没有给公诉案件设置撤诉程序,那眼哥就只有上庭审一条路了,偏偏他又不愿意请辩护律师。周老师,您想过没,眼哥他故意伤人,致人重伤,根据《刑法》,是三年到十年的有期徒刑啊。”
我们听到这儿都大吃一惊,俱看向范然。他异常笃定地望着我们。
周教授最终放下一身傲骨,却并没有换来任何好消息。几天后,我和小葳再次造访医院,巫德仁已经转到了单人普通病房。
我和小葳一直坐在走廊的椅子上,耐心地等来探望的人及护士离开。瞅准机会进屋的时候,看到巫德仁躺在病床上,正在打点滴,似乎是睡着了。小葳拉着我的手,太紧,生生掐进我的骨肉里,疼!
她的牙齿紧咬着嘴唇,始终不肯出声。我也不客气,上去推了巫德仁一把。
他睁眼看到小葳时,面不改色。
“你立刻去检察院,要求撤案,否则我马上去公安局报案。”
“宋小葳同学,我一直都是遵纪守法的公民,有人夜闯民宅、持刀行凶,相信法律自会给我一个公道。而且这是一起公诉案件,立案撤案全在于公安局和检察院的调查结果,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相信法律的公正。至于你说的什么报案,我就听不懂了,报什么案?你要报案应该不用经过我同意吧。”
小葳的脸上起了我从未见过的狰狞,“那好,我现在就去公安局。”
“你如果发现或发生了刑事案件,当然应该及时报案,并协助公安机关调查,这是任何一个普通公民的基本义务。据我所知,持刀行凶的人,似乎是你的追求者。他是不是对你我有些误会。其实,我们之间就是清清白白的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嘛。必要时,你还是跟他解释一下。还有,这次你帮我照看了一个月的房子,真是帮了大忙了,我还得好好谢谢你,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对了,你那个同学左颖,你回头要是碰见她,跟她说一声,就说她留团委的事基本定了,让她找团委的黄老师去办一下相关手续。”
小葳的面目已经完全灰败,她整个人头一次在我面前萎谢了凋零了不复存在了,我上去搀住她。我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和我们不是同一种生物。我和小葳,我们一直习惯了用善的眼光来看世界,可是到头来却在绝望中发现,它只是一个无止境的不成形状的废墟,腐败的坏疽从根上发芽,并茁壮地长。
“小葳,咱们走!”
我们走到门口,我又抽身折回,来到巫德仁床前,把他左手手背上的针头连带着粘在针头上的胶布毫不犹豫地扯了出来。只听他惨叫一声,伸手要去按钮,我右手再一挥,一个耳光正正打在他左脸上,“混蛋!”
我不想和你讨论关于人性的懦弱,因为我说过,无论小葳做什么,我都理解,我既然不能承担她的疼,我就只好疼她疼她再疼她,而这,就是我爱她的方式!
很快检察院向海淀区人民法院正式提起公诉。庭审的那天,小葳没有去,我和范然陪着周教授出席。眼哥被处于五年有期徒刑,即日交付执行。
眼哥的故事,在一九九六年暂时划下句点。有时,我和范然会陪周教授一起去东五环附近的北京市第二监狱看望眼哥,他从不提起小葳,而小葳,也从不去探望他。
这件事情之后,范然不愿意再见小葳,可我却不能抛下她,我又开始忐忑不安地行走在夹缝之间。
夏天来的时候,小葳和三机部的一家研究所签了协议,她提前搬离了学校。我帮她送行李过去时,望着黑洞洞的筒子楼走道,还是吃了一惊。
“三儿,不用几个月,我一定会搬出去的,到时把我妈妈接来,你也来,她做的菜很好吃。”她搂着我的肩,静静的说。
在走道的深处,有人吱呀一声开了门,光影在幽暗里泛起孔雀蓝,那似乎是我们一直追逐的希望,埋伏在无主的异地,宣告它对你未来的占有,而你对不复存在的故我也已经丧失主权。小葳,她在向前走,她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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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一擦眼睛,果真是呢
难道那不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