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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不记得,你来的第一天,一身黑衣。那时,我刚过完十五岁生日,青春痘开始往外冒,好巧不巧,有一颗正好长在鼻尖。你进教室的时候,略低着头,外表冷漠,嗓音低沉,慢条斯理地自我介绍,然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姓名,字体遒劲,是个很稀少的姓。
你要求我们写周记,同学嘘声不断,欺负新老师的伎俩一个接一个,你却稳如泰山。我不由暗暗吃惊,你不过也就是刚毕业的毛头小伙罢了,哪里来的如此定力?第一次周记发下来的时候,你红色的批语几乎和我的文章一样长。我自以为不过是孩童的涂鸦之作,你却如此激赏我的文字,我轻飘飘地开始:偷,笑……
那年冬天很罕见地落雪,屋外腊梅盛放的时候,你把粉笔一扔,“下雪了。今天课就到这儿。”一群十五六七的孩子疯一样挤出教室。我在楼下抬头看见你站在教室的窗边,镜片闪闪发光。
我有一些恐怕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包括你,是的,你也不知道。我原以为只能由我带走了,却又不知道能带到哪里去。这个世界上,除了人、垃圾、和温室气体,什么东西都越来越少,所以我不知道我生命激情的产物最终将魂归何处。好吧,让我告诉你其中之一:在我青春时光寂寞的丰富中,我象爱文字一样爱过你。
我曾经那样贪婪地吸吮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和每一个标点。在你面前,我所有的感官一起张开,只为了到达我幻想的生命深度空间,那里,必定有你。自习的时候,你站在我的桌边,给我讲尼采,讲上帝死了,讲诗话哲学;你将课本扔在一边,把语文课变成电影、文学、诗歌赏析课;你把我的文章投到报社、杂志社,我拿着稿费买最爱吃的巧克力,却从没跟你说过谢谢。
我苦心孤诣地写每一篇周记、作文,因为这是我唯一向你呈现自己的方式;我和W悄悄拔掉你自行车的气门芯,只为了看你生气发怒的样子,却大失所望地看你若无其事地推着自行车步行回家。
这种爱是突兀的、汹涌的、畸形的、以社会道德标准衡量甚至是越轨的。多少次反躬自问:究竟从何而来?是你的独具个性,你的冷然超脱,你出众的才思,你的知遇之恩?我因之对你有怵然的迷恋?
后来,你的女朋友毕业也来到了这所中学。我的失落,就如同我的左手或右手永远摸不到它们各自的手背。为了捍卫自己,我撒谎了:你,只是我的老师而已。撒谎是灵魂铺张在人类眼前的永远的屏障,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然而,亲眼目睹你们在一起后,自己的谎言变得不堪一击。我甚至无法忍受再在课堂上看你一眼,而自救的唯一办法,只有从文科班转到理科班,逃离你的樊笼,逃离自己的樊笼。
我记得办完转班手续的那天,我去找Z,跟她说:“我失恋了。”她哈哈大笑:“恋都没恋,你失哪门子恋?你连男人是种什么动物都不知道呢。”后来我和她骑着自行车,拼命蹬上高坡,夕阳里,我大声地喊:“让北大见鬼去吧!……”晚上,Z带我去吃麻辣烫,我喝着啤酒,泪流满面。
大一时,收到你的来信,你说“心与心是有距离的,正是在这距离的审视中,促使你认清每一个人”,……,“于是发现无法逾越的阻隔”。“有时,回忆可以滋润今天的日子,让我们过得自信,让我们敢于面对一切宿命……”。
Y,你说,是不是最初的时候,只有爱情?
2007-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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