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长亭更短亭
正是甘蔗成熟的季节,靠近地面的叶子已渐枯黄,离天空近一些的依旧青葱郁绿,一个夏季的阳光凝聚成表皮饱满的紫色,上面点缀着白色的绒毛,风吹过的时候,甘蔗林的沉吟声也仿佛褪尽了酷暑,你禁不住要怀疑它不再是热带禁锢之下气流的喘息。
学校的甘蔗正等着收割,每个班级都圈了地,一年级也不例外。但见一群身高不一的半大小孩,系着比个子还高的围裙,戴了肥硕的手套,握着羸弱的镰刀,只是再羸弱的镰刀毕竟也聊胜于无。甘蔗必须从根部砍断,镰刀挥出去,在空中划出并不甚优美的弧线,弧线之中隐约有向成人世界谄媚的味道。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的命运,比镰刀来得强壮。
我举着镰刀,头脑热辣辣的并不清明,没挥几下,眼前就开始发黑。范然过来,“三皮,我来砍。你剥叶子就好。”
我低头剥叶子的时候,班主任娄老师急匆匆绕过砍倒的甘蔗过来,推了推我的肩,“快跟我走,教育局领导来了,校长叫你去表演口算。”
我起身,摘手套要走人,有几个同学开始嘀咕,洪雁气不忿地问:“娄老师,凭什么她可以走啊?”
范然看她一眼道,“你会算几位数加减乘除啊?”周围同学也不做声了。
我把手套围裙镰刀交给范然,埋头跟着老师离开甘蔗园。身后注视我的目光,并不逊于7.62毫米的子弹。没有人愿意玩一个交换的游戏,我想要的是一颗和他们一样健康的心脏。
那时候,日子过得很慢。我总想,时间的两条腿或许就像时针和分针,因为长短不一,所以走得并不顺畅。否则为何从日出到日落的过程竟像是无限长。每一天,我都在耐心地等,尽管我并不知道我等的是什么。不停地数数,数忘了,从头再数,一遍一遍。
放学的时候,太阳也走在下班的路上,有夕晒正好照在讲台上,那里有一个少年,踮着脚尖,往黑板上抄写家庭作业。教室里黑压压的头颅和沙沙的铅笔声,只有我偷偷摸摸拿出中午范然塞我兜里的泛着幽香的生芒果。再从他书包里翻出一个白色的纸包,里面是白灿灿的盐粒儿和红彤彤的辣椒面。我掏出牛角刀,切下青芒果片,蘸着料,咬一口,酸酸辣辣,鼻子、眼睛、腮帮一起都酥了,甚至会激零零打一个寒噤。
他下讲台的时候,手上全是粉笔灰,我就把蘸好料的芒果片直接扔进他的嘴巴,他一嚼,眼睛眉毛都皱在了一起。我的欢喜就从脚底慢慢升到发梢。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人,对我这样的好。
然而这人生,何时肯依你想要的轨道?我频繁地发病,频繁地拜访医院,书只得断断续续念下来。等到后来晕倒在课堂时,医院再不肯收。父亲不得法,请了长假,送我去省城的医院,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再回来的时候,本是绿肥红瘦时节,却赶上凤凰花开,天上地下,艳极一时。范然似乎又窜了个头,眉毛愈发的浓黑。
我说:“哥哥你高了。”
他说:“三皮你瘦了。”
假使我知道与他相处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我会不会努力做得比当时好一点?不再让他替我背书包,不再央他帮我做值日,不再取笑他的楷书越写越糟……怕只怕即使日子重来一遍,三皮还是那个三皮。
我宁愿我不相信时间的魔法,但是不能够!仅只一月有余,场部里到处都是关于妈妈和赵叔叔的流言,父母开始吵架、喝酒,关系一日坏似一日。
成人总误把孩童的天真当作无知,他们许是不惮于,然而以我的猜测,更是不屑于在幼童面前有顾全教养的收敛。平日里吁长问短的客气,尚未撕破脸皮就已经面目可憎,暧昧的表情以审判者的名义写满自以为高尚的道德教条,污言秽语也懒得费半点心力在我和姐姐面前吞下片言只字。
姐姐自小是个泼辣性子,听到了便扑上去,那干人等,手腕上多多少少留下她的齿印。
妈妈喝醉了,躺在我和姐姐的床上哭。她优美的曾经只弹月琴的手,捂住似乎从不曾老去的眼,有绝望的泪珠,从指缝间一粒一粒涌出。姐姐和我站在床前,心底尽是不甘的荒凉。
夜里姐姐搂着我睡觉,我想起过世的奶奶,不免怀疑这大概是世上我最后一个温暖的怀抱了,唯恐我一睡着它就消失,于是拼命地睁着眼不肯睡去。比我年长两岁的姐姐,睡梦中都在淌眼泪,流在我的后背,从温热到冰凉,我知晓它的每一分变迁。
九岁的那一年,我就明白,男人有一种骄傲,永远不能被伤害。
我躲着白爷爷,我躲着范然,我躲着所有人,我战战兢兢地上着学。
娄老师生病,竟然让我代课。我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让同学自习。赵叔叔的女儿赵赵,坐在第一排,讲台的正下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魔鬼是会进驻人心的,当我手中的教鞭挥下去的时刻,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
教鞭打在桌面上,又清脆又尖锐,教室里顿时静得可怕。赵赵醒来,抬头惊恐地看着我手中的教鞭。
我第二鞭要打下去的时候,听见范然大叫一声:“三皮,不可以!”
他几步抢到我跟前,紧紧握住我的手,夺走了教鞭。我委顿在地,嚎啕大哭。
期末考试前,我没有再去上学。
过完春节,父母协议分手,姐姐跟妈妈,我跟爸爸。很快父亲工作调动,带我离开了那块我们一家人生活了近五年的土地。
走的时候,妈妈抱着我哭,爸爸把姐姐拉到一边轻声叮嘱,只有我和姐姐,面无表情。难道他们以为我和姐姐还是打一顿再给颗糖哄哄的小孩吗?那些抛弃你的人啊,总有最完美的借口。然而更可怕的是,有的人,连借口都懒得给你。
爸爸和妈妈,他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大抵从此只活在他们各自心底最深处了吧。爸爸不再是那个少年得志英俊帅气的军官,妈妈不再是文工团能歌善舞的台柱子。爸爸不会再伪装成士兵去为心爱的女人担水洗衣,妈妈不会再告别舞台放下身段去割橡胶采茶叶。好吧,就让这一切到此嘎然而止吧。
来接父亲的是辆吉普,我蜷在后座,一言不发,即使听到车外范然一连声的“三皮”。汽车启动时,他从窗户里扔进一卷宣纸。
车开出不远,我慢慢展开宣纸,是一阕寇准的《阳关引》,却抄录了两遍,一是范然的欧体,一是白爷爷的狂草:
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春朝雨霁轻尘歇。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更尽一杯酒,歌一阕。叹人生,最难欢聚易别离。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可我心里,只剩这一句:再见,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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