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月涌复潮汐
10:30PM,宿舍里人都陆续回来了,小葳没有折回来。
10:45PM,日光灯灭了一下再亮起——警告——15分钟后将熄灯,小葳没有折回来。
11:00PM,熄灯了,小葳没有折回来。
我说过,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老了。倘使你曾和我一同目睹凤栖园里满树满树的樱花一宿凋零遍地碎红的狼狈,你是否会和我一样希望它们从来没有开过?你信不信你看到太阳我看到黑子?我年轻时候衰老的心就像静静山岗上的那轮下弦月,那里栽不了桂树,住不下嫦娥。小葳是谁?我笑笑,起身去水房洗漱。牙膏甜甜的,有无花果的味道。
左手挂毛巾的时候,有人敲门。用“敲”未免有粉饰太平的嫌疑,我听到窗户似乎也合作地发出共鸣。
小丁恶声恶气地问:“谁呀?”
门外人不搭理。
我忐忐忑忑摸到门边,胆战心惊地拉开了门。来人一把将我推开闯进屋来,在她身后扔下我和大敞的门,从走廊里透进来的灯光规规矩矩地在地上画了个矩形。春春、小五、红妮、老幺、小丁象看戏似的从帘子里钻出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的小葳和我。
小葳大喇喇将手里一叠书甩在桌上,双手叉腰站在桌旁,像极了“细脚伶仃的圆规”。
“你,过来挑字帖!”
我走过去,打开台灯,这才看清桌上散落的《庞中华千古名句楷书钢笔字帖》、《唐诗名篇钢笔行书字帖》……
抬头看向小葳,她倔强的眼睛里有湿湿的雾意。仿佛有人在我心头打碎了杯子,玻璃碴扎着,生生的疼。我伸出左手,环住她的肩,脑袋贴上去,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们一样高,一样瘦削,一样流眼泪,只是她的长发象海藻,我的短发是地里割剩的麦茬。
后来小葳在我右手的纱布上画了一只老虎一只兔子,分别是我俩的属相。她画得很难看,但我永远不会告诉她。
冬日的澡堂,白花花的人肉森林,绝非假想的旖旎香艳场面。要知道坦然的裸裎相见并不代表无间的亲密相依,反而是一种悲哀的熟视无睹。小葳在我手上套了个塑料袋,然后用透明胶布一圈圈捆紧。
我们在一个莲蓬下,可我的视线只敢停留在小葳肩部以上,她有和我一样突出的锁骨,她说那叫美人骨。小葳跟我讲夏天的长沙如何热得让她喘不过气儿。她的声音欢快而热闹,叮叮当当地敲打我的耳膜。
洗发水溜进了眼睛,她手忙脚乱地帮我冲洗,嘴里不停追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等我能睁开眼时,她仿佛愣怔了一下:“别介呀!怎么弄得跟只受伤的小狗似的。”
我低下头,没说话。小葳也没再吱声,只是认真地给我清洗头发。她的手指留在我头皮上的触感,就像小时候炎炎夏日里咬下第一口人头雪糕。水顺着一绺绺头发流下,周围喧闹的谈笑声夹杂在水声中几不可辨,拉我回到记忆里十三岁的那一天。
是月涌?还是潮汐?仅只一夜之间,床单上就绽放出暗红色的花朵,像一朵诡异神秘甚至肮脏的牡丹。罗马人普林尼说接触了经血“鲜葡萄酒变酸,田地变贫瘠,嫁接的植物会死去,田园的种子会干瘪,树上的果实会坠落,钢刀的刃会钝,象牙的光泽会暗淡,蜂群会死去;即便是钢铁也会立刻生锈,而且空气中将弥漫着臭气;……”
我拼命地用手去擦那朵牡丹,然后跑去摸爸爸嫁接的腊梅,数着秒等它死去,可是它没有。对着太阳,我把手举得高高的,整个手掌象是变成了透明。深呼吸,空气里并没有恶臭,但我却深感到了自己的不洁净,并因此生出恐惧,在我的内心妖娆盛放。
我抱着床单进卫生间的时候,那个正在客厅里会客,我称呼“阿姨”的女人,瞥了一眼我手里,继续和她的客人聊天。
水声哗哗,我往洗衣机里倒洗衣粉,客厅里的聊天声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被我听到。
“肯定是来好事儿了,你瞧她那样。”
“你不教教她?”
“咳,我又不是她妈,人家可不待见。”
……
我木然地关上卫生间的门,想“姐姐在妈妈身边不至于此吧。”
十三岁我初潮的那一天,有一种羞愧、恐惧、尴尬参杂着对母亲的怨恨对姐姐的羡慕,永远无法言说。
小葳帮我搓背,痒痒的,有点发热。那一刻,小葳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经泪流满面。
杜拉斯还说过“小说要么是诗,要么什么也不是。”我个人很欣赏。
“现在,我看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在十八岁,十五岁,就已经有了以后我中年时期因饮酒过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
想必也是喜欢过杜拉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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