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纵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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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二)

(2007-03-25 14:41:46) 下一个


多木拉湖的微笑

马建

  那时他就慢慢下了马,还是刚才走过的地方。

  他使劲吸了口气又悄悄吐出来,空气里只有柔子草和晒热的湿土气味。风向没变,还是从岗底斯山脉斜转过来的风,漫不经心越过荒原消失在远处。那里是多木拉湖。远远看去湖水被风吹动着,像有史前恐龙在里面喘息。四周芦苇拂动,水浅的地方结着白色碱花。这是个咸水湖,每年都有牦牛和马在那片沼泽中失踪。他知道家不会迁到那儿。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把缰绳扔回马背上,往山丘高处走。这里的草坡被底下膨胀的石灰岩撑裂,雨水雪水把裂痕不断冲刷,形成纵横交错的沟沟坎坎。马群常在这些地方摔伤,小牲口也常陷进深坑溺死。他又爬上坡。眼底下一潭潭死水托着蓝天。他回头看马,马一动不动。它跟他跑了快一个月,是格桑索却大叔的一匹壮马。可他骑得并不顺手,也许离开马背时间长了,以至大腿和尾骨都磨得生疼。他是在这一带长大的,有一年干旱的厉害,他的家就迁到了这里。他想起最小的妹妹嘎嘎就在这里骑着牦牛摔死在草沟里。那时他十一岁。

  他不再看马转身又走,草原渐渐宽阔,最远的那儿平平坦坦,草在阳光下苍白地抖动着。没有云,没有帐篷和牲口群。他觉得胸口空空荡荡。

  这是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高寒植物在八月的阳光下,正热乎乎地蔓延着。他踢开几棵石松坐下又回头看马,马甩着蹄,用尾巴拍打蝇虻,肚皮也不再抽搐。风停了,他想。这是匹遛马,马鞍是现凑上去的,前几天垫马鞍的麻袋丢了,以至木鞍直接压着马背,有几处都磨破了,马常常疼得乱跑。他想起以前自己骑的棕色跑马,多深的草沟也能一跃而过。还有那匹白牦牛。自从去萨嘎读书后,他连牦牛都没有骑过。眼看假期一天天过去,他心里一阵阵发紧。五天前他碰到扎西巴一家。他们还认得他。扎西巴老得快站不住了。扎西巴老爹问他去萨嘎学的什么咒术。扎西巴老爹有十几口人,零零散散支了好几处帐篷,晚上他们都挤过来听他讲外面的事。扎西巴老爹一点也听不见,就讲自己年轻时去萨嘎学咒术的事:他阿库当喇嘛的时候被活佛丹巴•多吉才让挖了眼和嘴,还砍了手祭了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他阿爸派他出去学咒术报仇,他赶上一群牦牛上路了。他说他的大人叫顿错杰允,通晓各种呼风降雹威猛真言法。他交了所有的牦牛和一副银幢,一只铜香炉,在大人那里住了一年。大人教给他的是降伏咒和几个普通恶咒。他回来以后用一个恶咒把丹巴•多吉才让的眼弄瞎,然后就回到了家里,跑到这一带生活了。

  扎西巴家里的贡布告诉他,他家上个月从这里迁到了东南方向,听说那里有片山洼地很好,但要走十几天。贡布还说他妹妹达娃玛吉长得像熟透的山莓果,谁见了都想动手,说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不好受。扎西巴贡布也不明白他家为什么往那儿迁,只听说那里秋季好,夏天也没有风。那个峡谷口在北面,只要没风洼地里的熊蜂和毒蚊子会扑进牲口群里,常常炸群。牲口闻着湿气会一直钻到多木拉湖里溺死。扎西巴贡布说他父亲身体很差,几乎连乌朵都抡不起来,他阿妈从牦牛背上摔过一次,也不能干活了。这一点贡布没说对,他想。阿妈从来不骑牦牛。大概是嘎嘎摔死的事传错了。

  一阵风从多木拉湖吹来,他嗅了嗅,空气平平淡淡还有点苦。天暗了,脚下也变得沉重了。他蹬蹬发麻的腿歪歪斜斜站起,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火辣辣地难受。

  马没了。不知什么时候跑的。

  他想起刚才变风向的时候他睡了。我该把它牵上来,这里没有草吃也没有蝇虻。他想着就下了坡,沿着马踏过的草迹走着,双腿感到很吃力。后来天黑了,他就站住了。他张张口又闭上,荒原突然冷了。他还能辨别出多木拉湖的方向。那里不能去,那里听说是施仁仙女撒的尿,湖旁的一座山顶那儿,还有她撒尿冲刷的痕迹。可尽管这样想,他还是明明往那里走。

  他给家里去信说放假要回来,结果信是四个月以后他回来时自己在马攸木乡政府打开的。乡里说他家一开春就赶上牲口进了亚热草海子。他赶到亚热以后碰上几家牧民说法都不一。他最后决定沿格桑索却大叔说的方向找。找来找去,后来他又追到昨天那个山岗附近。扎西巴老爹嘱咐他别往多木拉湖去,他说施仁仙女还常在那一带跟山神约会,看见他俩交媾的人眼睛都要瞎的。

  他在昨天晚上几乎追上了家。那个土坡扎过的帐子刚刚拆掉,翻起的土还湿着,架平底锅的石块下面土还是干的。他还捡到一块用来当鞍垫的裙布,这条布上有针线,看样子就是阿妈缝的。他记起达娃玛吉穿的帮典。她长大了。他想。其实他走的时候她就挺大了,她不再在他面前脱衣服,撒尿也要跑出十几步远。

  他想起了达娃玛吉身上的酸奶味。那时,他就回头对黑马说,你看,你看看,她们就在这儿,她的氆氇铺在这儿。他趴在地上嗅着,翻弄着大概从锅里捡出来的羊蹄子角,抬头对自己说,我找你们快一个月了,你还坐着干什么,达娃玛吉,起来起来,跑过来,我给你买的鞋是北京出的,我告诉你,北京是哪里,好多人呵,把全马攸木的牲口加在一起还不够多,学校的大楼全是大窗户,有楼梯转着下来,他突然停住,往四周看了看。那时,草原上没有一丝风,一股牦牛粪和羊骨头味儿拖泥带水钻进他的鼻腔。他看见一堆屎壳郎在牛粪里钻着,粪渐渐膨胀变松。

  现在他站在黑乎乎的荒原上,任凭蚊子扑咬。他又朝前走,看见湖水泛着一条条淡紫色波纹,她就在这里撒尿,那个仙女。他躺下还远远看那里,那个仙女冬天才离开这里去山神那里同居。这是她撒的尿,湖边一圈圈白色,梦里她就是这样撒了尿。

  他睡了。又醒了。

  耀眼的阳光把他映成红色,他想抓住刚才的梦。他清醒了些,他蓦地坐起找他走来的方向。他也意识到了没有食物和水,连马也没了,他只有侥幸碰上牧人才能活着出去。

  他刚趔趄着站稳就眩晕起来,太阳穴和心脏狂跳,他饿得有气无力。昨天黑马应该跑到这儿,这是一条低洼路,左边一条挺宽的水沟,它不会窜过去的,昨天只有往这边跑才是顶风,才能躲开蝇虻叮咬。

  他看着湖面,水平平静静,沿水边那条白色烧碱像条延绵数百公里的哈达,近处一个水坑也像冰一样在苍白的阳光下刺眼地闪光。大片柔子草长在沼泽地高处。这里连苍蝇都没有。他还是直了直腿慢慢走近湖边又顺着湖往右走,似乎沿着水走会碰上什么事情。

  这一天他除了见到一片被碱烧死的草坡以外什么也没碰到。他试着喝了口水马上又吐出来,而且胃烧得很疼。尿也比它好喝,他自语着。后来,他抬头,看见湖水笑了笑,那样子挺像达娃玛吉。

  黄昏来临时他就不走了。岗底斯山被蒸气包裹着,山峰最高处正映着夕阳的光亮渐渐变晴,光又很快一点点缩小离开了山峰,在天穹只停了刹那,天就黑了。

  以后,他感觉一阵风吹来,他看到了家。他是在风吹来以后先看到的帐篷:一堆火忽明忽暗,还是那只锅,盖是用一块锌铁皮做的。母亲在蒸气后面往锅里放酥油,他闻着酥油茶和奶渣炒热的香味,他还看见妹妹,不,是妹妹看见了他就尖叫一声跑了过来,用头碰他,敲他肩膀。他笑了,然后钻进帐篷。

  没有变化,地上还是从前那几块牦牛皮和达娃玛吉的氆氇,父亲还是习惯地靠在中间的木柱上,那里离火堆最近。柱上还挂着酥油袋,那是母亲用了一辈子的东西。他带来的白塑料桶放在父亲旁边,他告诉他们这只桶让黑马驮着跑了。这时达娃玛吉拉起达娃那日。小妹妹一点没长,还是傻乎乎地笑,就像他当年给她抹了一脸炭灰,她也傻笑一样。达娃玛吉低头看火又掰了块砖茶扔进去,他把带来的精盐拿出来递给她。她长大了,她弯腰接过盐袋的时候胸脯刷地挺起来还颤抖了几下。他想起学校的操场。他吃完饭就在那里打球,操场旁边是个大水池,教学楼紧贴着水,从倒影看白灰墙显得干干净净。

  他把背包拉开,不是黑马驮跑了吗,他想。他拉开包,先拿出给母亲买的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用玻璃纸包着的衬衣,两个妹妹惊叫起来。她们围着背包开始掏里面的东西,他就说,你们要洗手。父亲也往包裹看,他已经喝了很多酒,像贡布大叔说的那样,他身体很弱,靠在那里像个用了多年的雪董,木碗里的青稞酒歪洒在手上。

  他觉得后背挺冷又往火堆靠了靠。虽然是夏季,夜晚的冷气使他下肢麻木难受,他还听见了羊群在外面拥挤磨擦用角互相顶撞。帐篷里牛粪烟和热气在他身边弥留不散,他喝了几口酥油茶,仔细品味着,奶很新鲜,砖茶没煮透而且有点霉味。他又想说话,他说,你们问我吧;又说,你们见过我住的大楼吗,好多层,每一层都住人。他又想到电影院,又说,咱们这里全都能进到电影里。他看他们听不懂,又说,电影还分故事片和新闻片,还有外国电影。他看他的话还没打动他们,又说,外面是个更大的世界,当然没有那么高的雪山。他就这样说下去,后来就想起了学校,想起他在同学眼里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生活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荒原上。他被学校的生活激动着,也常常想着充满粪烟和酸奶子气味的帐篷和无边无际空荡荡的高原。

  在这片高原里,只要你有火药和枪,有马和狗,你就能拎回野驴和黄羊,自由自地吃睡。他曾经在城市和高原之间扯来扯去,那个文明生活对他的诱惑太大。在回来的车上他就感觉到被撕裂的躯体和灵魂的哀嚎。

  现在他的一半躯体回到家了,现在他就坐在家里,在荒原深处,在多木拉湖边听风阵阵泛起的沙沙声和家人讲述羊和牦牛怎么繁殖的琐事。阵阵达雪飘香,正是达娃玛吉身上成熟的甜香。他站起,弯腰在屋里走了一圈,又过去摸摸百岗坎坷的平面上,他做刀柄时砍的条条刀印,摸摸柜面镶着的玻璃镜片。那时她和他就把脑袋挤在一起,对着镜片她看自己,他看她,她头发搔痒了他脖子,这些东西都没变化。

  你不是想你的马攸木吗,你不是回来了吗,你不是找家的帐篷来到了这里,你给达娃玛吉带来金灿灿的绸带和尼龙袜子,给母亲的衬衣,还有用水冲开就喝的桔子粉,一卷中国风光长条画,这些都叫黑马驮走了吗。你告诉她外面的女孩子穿那样的皮鞋,不是那样走路,你要接她们去那里,可以找工作,那些书里什么都写着,那里路修的硬硬的,商店比马攸木多一百倍,你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达娃玛吉来了,她给他碗里添上新茶。他看着。她说,你解开扣子吧,都出汗了,外面女人多吗。他看着达娃玛吉的眼又看嘴唇,他说,她们不穿藏袍,穿牛仔裤,就像光溜的牛腿,睡觉都要脱下来,不像我们穿皮袍就睡觉。他不看她,她也不看他。

  在城市里,他一看到姑娘就想起这片荒原了,还有和荒原搅在一起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

  现在,他垂头丧气面对多木拉湖那大片冉冉苏醒的沼泽。大片烧碱首先接住天空送来的光亮。黑马已经把包送到帐篷里了,他想。他就这样走回家去,牧羊犬帕木扑了过来,脑袋在他裤裆上磨擦着。

  他看见蓝天后面的岗仁布钦峰从远处走来,周围是一朵朵白云,都像施仁仙女。他坚持站了一会儿又摔在地上,上衣口袋里的圆珠笔滚了出来,又被几株柔子草夹住便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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