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人上前跟宋小南打了招呼,一伙人坐在城墙上开始聊天。宋小南自称辽人,极能侃,从他走遍中国全境县市的计划开始,讲到和余纯顺在狮泉河的初相识及其在罗布泊的不幸遇难,他们听得入迷,甚而生出一种向往。十九岁的连长安没有料到,一粒石子投入湖心,涟漪却滞后了很久。日后,当丁啸北沉迷摄影而姚非扬和连长安成为暴走一族时,他们多多少少会想起城头遇到的那个络腮胡子戴眼镜的精壮男人。
三个人叫了一辆摩的回村里。连长安一颗心象是放错了地方,两人牵手的画面始终盘旋不去,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触感冰凉,她于是将手放在嘴边呵气。姚非扬见状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递给她,连长安不接。她直到此刻才敢正视,这个男孩子一贯的体贴,不过只是良好的教养罢了。姚非扬错愕地缩回了手,丁啸北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连长安头一次毫不客气地回视丁啸北的目光,倒让他吃了一惊。
三日之后回到北京。连长安头一件事儿就是给金刚打电话,“金刚,丁啸北他爸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啊,没听他说起过。”
连长安看着窗外如酒的傍晚,亮起了伤感的灯。她曾经幻想的“我与你”的相遇,应该是两颗灵魂同时认出对方,惊喜地喊出:“是你!”,既充满了爱,又尊重孤独。人一生中只要有过这个时刻,爱和孤独便都有了着落。可她认出的那个人却偏偏没有认出她。
然而她还来不及学会伪装勇敢,姚非扬已经又出现在她面前,同行的自然有丁啸北,还多了个从未见过的女孩子,高挑苗条,十分亮眼。姚非扬介绍说:“我二姐,姚缇。”
“你就是长安啊?我听说非扬带了个女孩子回老家,就一直想见来着。正好今天我出外景,就把他们俩都拽过来了。走走走,吃饭去。”
她与生俱来的朝气蓬勃充满了感染力,连长安整理一下心情,任由她挽着胳膊,四人去了一家新疆菜馆。姚缇在的地方,不用担心冷场,她聊起电视台的八卦,上至台长,下至主持人,眉飞色舞甚是热闹。连长安嘻嘻哈哈吃完了一顿饭,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开心。
姚缇走的时候留给她一张名片,说是有事尽管找她。连长安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她听了很是开心,抱了连长安一下告辞而去。
开学的时候,小马哥居然来了,给连长安带来些家乡特产。连长安有几分难为情地问他:“我爸有没有让你把我这学期的生活费捎过来?”
小马哥愣了一下,“提起过,但我怕路上不安全,所以你爸说回头给你寄过来。”他说着,摘下眼镜,低头掖起外套内的毛衣擦拭。
连长安心中暗叹,这个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撒谎从不敢看别人眼睛。见他鼻梁上有镜架留下的铜绿,又不禁好笑,说道:“把眼镜给我,我替你洗洗。”
连长安和系里一个研一的师兄混得极熟,在他们实验室见过超声波清洗器,当时就想这玩意儿洗眼镜应该不错,此刻倒派上了用场。她领着小马哥往系楼走,路上却碰到了黄毛和他的一党球友。他狐疑地打量了小马哥一眼,压低嗓音在连长安耳边说:“你可不许对不起我们姚非扬。”连长安心里顿时恼怒,“好你个姚非扬,且看我这幌子能做到什么时候。”冲着黄毛,她不便发作,只得言不由衷地应付了几句。
送走小马哥,连长安一个人在荷花池边拣了张椅子坐下。满池枯黄的荷花剩杆,池水干巴巴的微微可以嗅到一股腥潮气息。风吹过的声音,发出仿佛生锈般的钝响,天空有巨大的云层悬垂,边缘光亮,不知名的飞鸟滑过。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咬啮,她开始憎恨这枉担的虚名、憎恨这没有对手的表演,她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需要目击者和承认,她需要使她的命运变得可以忍受,就必须表演它、描绘它,而不是仅仅经历它。这个荷花池的午后,更像是一种只属于个人的宗教,一种神圣的启迪,使连长安相信了一种危险的美,并决意为之奉献。
连长安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五人再次齐聚抚仙居。连长安着意打扮了一番,紧挨着姚非扬坐下,觥筹交错之间,顾盼神飞。五百毫升的容器毕竟装不了一升的水,那天她明显喝高了,后来索性枕在姚非扬的胳膊上,又哭又笑,冲着金刚说:“金刚,你知道我喜欢他的,是不是?”连长安意识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金刚紧皱的眉头。
她半夜口渴醒来,却发现自己是在寝室。舍友已经睡得沉了,有人打鼾,有人说梦话,有人磨牙。有隐约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她头疼,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直到天明。
期末考很快结束,她和金刚一起回了家。连长安看到自己卧室已面目全非,书柜里的书七零八落;集邮册空了一半,她最喜欢的那套徐悲鸿的马不翼而飞;装糖纸和火花的盒子,已经找不到盖子。连长安坐在书桌前望着屋角落了一层灰的吉他发怔,屋外阳光照在断了的低音弦上,金属的光泽晃得她眼睛生疼。她努力地仰头,似乎天空就像一扇门永远地关闭了,白云也像一股水汽被倒吸进了门缝,只剩下她曾经在玻璃上贴的糖纸,色彩褪尽,纸角翘起微微翕动。
她站起来到客厅给父亲办公室打电话:“爸,我去刘小西家住几天。”
“别忘了过两天回来帮连生估下分,参考一下报志愿啊。”
“哎,知道了。”
第二天金刚把电话打到了小西家,“丁啸北他们一帮人全来了,在我们家呢。你赶紧过来。”连长安拉着小西去了金刚家。
下午是世界杯半决赛,荷兰对巴西。他们在“挪威森林”边吃烧烤边看球,连长安和黄毛是荷兰队的拥趸,小西和金刚给连长安面子自然为荷兰助阵,只丁啸北一人站在巴西一方,而姚非扬自始至终中立。连长安看他俩不顺眼,大声地招呼道:“伙计,烤俩猪脑,给这俩人补补。”黄毛鼓掌大乐。
点球时,连长安不敢看,小西起身拉她去隔壁冰果店买冰。她俩回来时,荷兰已经输了,她迎上了丁啸北一双含笑的眼睛,“这下不知道该谁吃猪脑了。”连长安看着眼前这些青春洋溢的面孔,倘若没有他们,她将如何对抗寂寞的丰富及无处依托的悲哀,那一刻,连丁啸北都变得可爱起来。
三日后高考结束,连长安叫上金刚去给连生估分。金刚建议连生考虑一下别的医学院的临床,连长安捅了金刚一下,连生看在眼里,撇下句“我自己的事,不要你们管!”
连长安心烦气躁地出了家门,金刚跟在她身后:“连长安,往后少拿你妹的事烦我!”
连长安停下来,转过身:“你以为我愿意呀?”她刚说完,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行了行了,我错了,随叫随到,成了吧?快别哭了,一会儿姚非扬他们该问了。”
世界杯决赛之后,一行人决定出游。在去下关的长途车上,黄毛问连长安:“长安你怎么回来了还住在同学家呀?”小西忙道:“我们都一年没见了,是我非让她来我们家的。”连长安不说话,她望着车窗外饱满的云层在红色的土地上漫步,有一种真正的自由自在。她把头靠到了小西肩上,小西揽过她,低低说了句:“痴孩子!”
古城盘桓三日启程去了丽江,姚非扬早已做好了走虎跳的详尽计划。一行六人乘车到大具渡口,搭船过江,从下虎跳往核桃园方向走。等他们到中虎跳时,已是下午时分,六人坐在江边巨石上,千年不绝的金沙江水与江中横亘石块的碰撞声震耳欲聋,飞溅的水花带着泥流的气息,雾气升腾。连长安喊出一声:“彩虹!”有一种骚动隐藏在瞬间的寂静中,象火焰投射在乌云上的爆响消失在云阵断开之处,他们彼时尚算清澈的眼睛里涌动着对神秘与奇迹的信仰。
夜里宿在临江的客栈里,小西迟疑地说:“长安,姚非扬恐怕不是你的良伴。”
连长安看着好友:“可是我就是喜欢。”
“他……和丁啸北……”
“小西!”
小西望着她的眼睛:“你这个痴孩子,我只希望你快活。”
旅行结束之后,连长安没有在家多作停留,和姚非扬他们一起回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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