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年三十的晚上,学校组织没有回家的同学在六食堂聚餐。连长安一看到凉水泡过胀得白腻腻的饺子,立即没了胃口。年轻的副校长做了简单的恭贺新春的演说,大伙可能是没吃饱的缘故,掌声稀稀拉拉非常不给面子。
八点的时候,食堂里所有的电视都在转播春节联欢晚会,一个自称认识连长安的系友过来搭讪,她哼哈了几句觉得没意思便回了宿舍。宿舍里的日光灯管坏了,连长安站在桌子上鼓捣了半天也没动静,气恼地去找舍管,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屋借着台灯开始读王小波。
电话响的时候吓了她一跳,她接起来,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我跟丁啸北打过招呼了,他答应明天去看你。”金刚在电话里说。
“金刚,你不知道那人看我不顺眼吗?”
“你少敏感了,人家就那脾气。对了,我去过你们家了,你哥也没回来,说是在上海实习呢。你给我的差事可真难对付,你那妹妹倒也不笨,就是不知道她心思到底在哪儿。”
“金刚你可得好好干活,回来我请你吃饭。”
“算了吧你,还不知道谁请谁呢。”
第二天下午,连长安刚读到《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时,有人在外面敲窗户。宿舍里一个东北女孩一到冬天就用胶带纸把窗户贴个严丝合缝,连长安喜欢开窗,故对此举深不以为然,但并未出言干涉。此刻窗户打不开,她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
姚非扬和丁啸北站在马路对过的一棵树下,丁啸北手里捏着根烟,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丁啸北的嘴角似乎是含着笑的,连长安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她走近时,仍然还是平日的那个丁啸北。姚非扬开口说:“我俩要去山西乡下看亲戚,你在这儿呆着也是呆着,跟我们一块儿去吧。”连长安犹豫了一下,道,“我明天还有家教呢。”
“我们三四天就能回来,你给家长打个电话,大过年的,也得让孩子休息一下不是?”说着,把火车票递给了连长安,她一看是当晚九点多钟的火车。“七点半的时候会有人来接你,你就在宿舍等好了。”
晚上连长安出宿舍楼看到一辆奥迪,挂着白底“甲A”开头的车牌,心里大吃一惊。来人彬彬有礼接过她的行李,替她开了车门。她坐在后座浑身不安,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父亲以及他的那帮知交好友都出身行伍,连长安自己自幼生长在部队大院,这“甲A”两个字不由不令她觉得此举大不妥,心底甚至冒出些许不快,认识丁姚已堪堪半年,竟从不知道两人的背景。
她直到上了火车还闷闷不乐。她睡在下铺,夜间醒过来时,发现丁姚二人并未入睡,而是坐在对面的下铺,低声地聊着天儿。连长安心里的悲凉更盛了,她如此地仰慕着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可他,即使为连长安打开了他世界的门,也从未让她真正走进过。她倔强地翻了个身,面朝隔板,眼泪却簌簌地打湿了枕巾。
到太原站是次日清晨,三人刚出车厢,就有个两杠一星的军人热络地迎了上来,伸手就抢过姚非扬手中的包,姚非扬眉头一皱,“李干事,你怎么在这儿?”
“赵秘书说你们今天到。过年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找车,我送你们过去吧。”
姚非扬不再说话,连长安沉默地打量着这一幕,心想:“别人不说,决计不问。”丁啸北和李干事走在前头,姚非扬取下连长安的双肩包,两人一声不言语跟了上去。
到得车前,李干事说:“啸北,要不你来开?”
连长安一听,立时后退一步,丁啸北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姚非扬道:“长安,没事儿!啸北他十六岁就开始开车了。”
连长安心不甘情不愿地上了车。出太原往北,开出两个多小时,到了一个叫上王村的村落,姚非扬坚持把车停在村口,李干事并不废话,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堆年货,“这是给你娘准备的,你就带个好吧。”
姚非扬说了谢谢,和丁啸北两人接过了东西。一堆小孩围住车好奇地摸这摸那,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连长安不大听得懂的方言。早有小孩认出了姚非扬,飞快地去报信。李干事走的时候说“非扬,让你爸经常回来看看。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
村里的路面并不平整,对连长安来说,沿途没有一样不是新奇的,就连丁姚二人跟别人打招呼的土语在她听来都分外亲切,她这一路,直到此刻心情才见好转。
不远处已经有人迎出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个儿不高、微胖、短发、脸上斑点甚多、眼角皱纹很深,笑起来时,发黄的牙及红色的牙龈一起露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下摆有白色面粉的痕迹。姚非扬快步上前,叫了声“娘”。她说话语速很快音色却很糯,连长安听不大懂,于是脸上挂了笑,安静地站在后面,却听得丁啸北说:“她是非扬的奶妈。”连长安这两天内早已处变不惊,听到“奶妈”二字也并不表示惊诧。
一个姚非扬叫“哥”的青年小伙上前接过丁啸北手中的东西,又腼腆地冲连长安笑笑点头,“快进屋,快进屋。这风跟刀子似的。”他的普通话因为带了山西味儿而偏软。
连长安跟在后面进了一个坐北朝南的院落,正对院门是照壁,上书大大的“禄”字,绕过照壁,进得院子,是青砖铺就的地面,东西厢房前各种了枣树和榆树,西边的耳房辟做茅房,东边的则做了杂物间,北面的正房起得略高,四五级台阶两旁是水泥砌的花坛。北房是三个套间,中间的屋子做了起居室。
众人在沙发上坐下,奶妈打量连长安,把她拉到身边,说了句什么,看连长安好像没听懂的样子,改做普通话:“这闺女长的招人待见,就是太瘦了。”说罢捏捏连长安的胳膊,又掐了下她的脸,“瞅瞅,都没三两肉。”周围人早笑开了,连长安却是胸口一堵,想起自己的亲妈都从未待她如此亲昵过,眼眶不由得一红,恨不能和姚非扬一样叫眼前这位女性一声“娘”。
“小毛,娘去做你爱吃的炸糕;啸北还是莜面栲栳栳;闺女你爱吃点儿啥?”
“您做什么我都爱吃。”连长安忙道。
“听听这嘴儿甜的。”她笑着就进了厨房。
连长安打趣地看着姚非扬说:“原来你叫小毛呀。”姚非扬笑笑不说话。
姚非扬的爹、哥哥、姐姐也在,他们用山西话聊天,连长安十句有八句听不懂,傻愣愣坐一边嗑瓜子。姚非扬突然换成普通话说:“姐,你不是刚生了儿子吗?快抱出来让我们看看。”
“生的可丑了,都不好意思让人见。”姐姐扭捏着说。
“儿还不嫌母丑呢。哪有你当妈的嫌孩子丑的?”奶妈从厨房里探出头道。
连长安说:“姐姐,快带我去看看。”
姐姐笑着站起来,带连长安进了东厢房。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炕上睡得正熟,皮肤略略发红,额头和下眼睑还有点皱,两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放在脑袋两侧,非常可爱,并非他母亲所说的“丑”。连长安再看姐姐,但见她目光温柔,专注地凝视着孩子,微笑的脸线条柔和安详,映着炕围画上的“麒麟送子”,竟有几分令连长安炫目,她心想,那样的托词倒不如说是初为人母的炫耀。
第二日一大早,姚非扬说要去看一座旧城墙。哥哥有一辆嘉陵,又找了个骑长江偏三轮的朋友。连长安想自己骑嘉陵,姚非扬不让。“我真的会骑,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朋友教过我的。”
“不是会不会的问题。这里路况不好,你又不熟。”
“那你怎么让丁啸北开车?”
“我都开了多少次了。”丁啸北坐在偏三轮的后座上接口道。
连长安还想再说什么,姚非扬不理她,已经跨上了他哥的摩托。连长安老大不乐意地坐进了侧兜。
城墙所在的小镇离上王村并不远,哥哥和朋友将他们送到即告辞返家。三人从景明门入得城去,小街蜿蜒曲折、萧索冷清,并不见过年的喜庆。一路寻到文庙,却处处触目惊心。但见屋朽瓦碎、垣断墙残、碑石散乱、杂草丛生,中轴线上的大成殿居然被改做了镇里的粮库,待听到丁啸北说文庙始建于元代时,连长安不住地扼腕叹息。她看见姚非扬的眼睛里似有一种隐忍的痛,心下黯然,走到他身边,他看了连长安一眼,说:“文庙的壁画大多是我爷爷重画的。”
三人登上文庙旁边夯土建成的古城墙,举目四望,小镇宁静又苍凉,清晨的太阳透着点苍白,风从大地的深处席卷过来,吹散了早炊人家烟囱里的白烟,偶尔有鸦群从光秃秃的枣树枝上惊起,倘使那一刻再有人吹起埙,连长安怕自己的眼泪会流成河。她有一种在风中疾跑的冲动,三米多宽的城墙仿佛为她装上一对翅膀。她在城墙上奔跑,风声吹过,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我读不出方向/读不出时光/读不出是否最后一定是死亡。
在她停下来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摄影。连长安不便打搅,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那人从三角架后转身看她,“你好!我叫宋小南。”
连长安试探着问了一句:“是那个和余纯顺齐名被称为‘北侠’的宋小南吗?”
他笑笑,掏出张名片递给连长安,中国红的颜色,竖排的繁体字,非常别致。连长安高兴地想招呼姚非扬和丁啸北过来,回头却看到二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她很近了,他们手牵着手,长身玉立,那么美的画面,却让连长安的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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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心疼的长安。
“举目四望,小镇宁静又苍凉,清晨的太阳透着点苍白,风从大地的深处席卷过来,吹散了早炊人家烟囱里的白烟,偶尔有鸦群从光秃秃的枣树枝上惊起,倘使那一刻再有人吹起埙,连长安怕自己的眼泪会流成河”
---感动。
“他们手牵着手,长身玉立,那么美的画面,却让连长安的心碎了一地”
---一定是令人心动又心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