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石库门房子的正房两侧还有厢房,朝东的叫东厢房,向西的叫西厢房,如同古代大人物身边的随从- 马前张保,马后王横,给人年代久远,古色古香的遐思;也难免撩起人们残旧的回忆,欲发旷古之幽情,联想起李商隐的诗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但在生活中有没有灵犀能一点通,就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我家的石库门房子没有东西厢房,不过二楼和三楼朝南的正房后面各有一间约六平方米的偏房,居然也住有人家。不要以为石库门房子尽是些见不得人的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鸟事,随便举几个例子,就能让你们大开眼界,知道它举足轻重的份量: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就在石库门房子里召开,如今中共“一大”会址像庙一样被供奉着,每年来朝圣的人络绎不绝,总有人指着先驱们开会时坐过的椅子兴奋异常- 这个是毛泽东坐过的,那个是张国焘的,旁边那个是周佛海的,都是出来打天下的兄弟,一个成了主席,一个做了叛徒,一个变成了汉奸,历史的教训深刻啊!
“ 鲁郭茅巴老 ”是我们公认的文学巨匠,都和石库门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鲁迅大量号称投向敌人匕首的杂文是在景云里的石库门房子完成的;郭沫若在石库门房子里翻译了“浮士德”;茅盾也在里面写出了“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虽然我一部曲都没看过;巴金也紧随其后,在步高里的石库门构思起他的中篇“海的梦”;只有北京的老舍可能困在了小胡同里,人力车夫骆驼祥子怎么拉也脱不了身,一怒之下索性不来上海了,躲在“茶馆”里改写京派小说了,可是他的脾气还是没改,文革期间,又是一怒之下索性跳河自尽了;不过不打紧,随便找一位就可以替代老舍,聂耳怎么样?一推石库门房子的老虎天窗,发出了抗日救亡的最强音- “义勇军进行曲”最终成为了我们的国歌。
住在石库门的仁人志士,自古有之,风流雅客,于今不绝;我们家后面的偏房就住着这样高档次的人家,总算没有猥亵了先辈们的光辉形象。老父是某单位的总工程师,虎父无犬子,大儿子是交通大学的讲师,小儿子是同济大学的研究生,也不知这位高工通过什么关系,在八十年代中期增配到这间小屋,于是他大儿子就搬出来在此独处,在此之前,这间小屋没人住,我们家就把马桶放在里面,当它是临时卫生间,有人住进来后,马桶只得放在楼梯拐弯处的通道上了。
你看人家知识分子的长相就是与众不同- 兄弟俩脸上都挂着副深度近视的眼镜,眼镜片极厚,一眼望不到瓶底,給人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疑问,不过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都这样,反正哥儿俩看上去细皮嫩肉,斯斯文文,一副书卷气十足的样子,一阵风吹过来,能不能把他们刮倒,我就不大清楚了。讲起话来慢条斯理,文质彬彬,但话总喜欢讲半句,躲躲闪闪,欲言又止,一副狡兔三窟,精明过头的模样,好象肚子里总揣着秋后算帐的阴谋诡计,即便是说出来的半截话也是旁敲侧击式的,需寻思,方能明白,这个费劲啊,似乎嫌生活还不够累,走在路上,非得背上驮着一辆破旧不堪,掉了链子的自行车才觉得舒服。我一般不大喜欢和知识分子打交道,尤其是南方人,太工于心计,过于深谋远虑,和这些人话谈多了,你会觉得四周都充满陷阱,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十面埋伏,以至于使我们有时竟误会我们每天的生活不是真实的生活,有一个更险恶,更高尚,更真实的生活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等待着我们。还是我厂里的工人老大哥比较和蔼可亲,对面亭子间小姐更加温柔可爱,讲起话来如胡同里赶猪- 直来直去。
哥哥搬进来住不久,虽然已有女朋友,还有一女子隔三差五会来看他,据说是他的助教,需要协助他的工作,不过从装束可以知道她还沉浸在学生时代,一副出淤泥而不染,女知识分子清高的打扮;有时可能学术问题的研究过于认真,忘了时间,错过了末班车,于是顺理成章留下来过夜,我永远相信纯洁的友谊,即使很多人再婚,都是从纯洁的友谊开始,最终走到了一起。就这样,虽然生活中布满了暗礁,充满了风险,只要小心驾驶,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海阔天空,时间也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八十年代的中后期,哥哥的弟弟也已经读大学快两年了,当弟弟泡到女朋友后,这区区六平方米偏房的使用突然变得紧张起来。本来哥哥在此独处,又要明修栈道- 让女朋友经常上门陪伴,又要暗渡陈仓- 让女助教来“ 探讨学术问题 ”,已经够忙活的,而小屋的使用已经有点捉襟见肘,现在弟弟带女朋友再来横插一杠子,问题就有些复杂化。难怪人说知识分子的智商高呢,不出几个月,问题就被摆平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五十年不改变:舞照跳,马照跑,鱼照钓。
兄弟俩可能经过多次讨论,协商,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一致的意见,形成默契:星期一到星期五归哥哥使用,拜六拜天弟弟带女朋友来渡周末- 不用再重复外地人的悲剧,去外滩的情人墙发泄青春,就这样层次分明,次序井然,有条不紊,像电影院的场次,下午场和午夜场从来不会冲突,于是乎二男三女如走马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周而复始,不绝如缕,继续上演着人生的悲喜剧,看来八十年代的上海,人民的居住行情是稳中有升,至少还有这么一见小屋供他们挥霍!一直到了八十年代末,哥哥的女朋友去了日本,不久哥哥为了爱情也追随而去,而国内的地下情也嘎然而止,从此再也没有见到过出淤泥而不染,莲花般纯洁的女助教了。弟弟也就此放开手脚,独自占用这室雅何须大的空间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跨入了九十年代,弟弟也研究生毕业了,虽然照旧有事没事带着女朋友来小屋鬼混,不过人家毕竟有才,玩物不丧志,精神物质文明两手抓,这不有一天派出所的户籍察找上门来了,碰巧他不在家,于是郑重其事地把一本护照交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他,原来他赴美留学的事有了眉目,护照也顺利批下来了,虽然以前也看过护照,但是这么真切地在面前仔细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真把我给羡慕死了,那时候有护照就是有身份的象征,意味着离出国的路不远了。九十年代处的一个黄昏,我呆坐在屋里看着别人的护照,既激动又伤感,既兴奋又难过,仿佛裹挟着莫名的欲望,又憋着一肚子的沉闷和压抑,默默地抽着烟,看到烟雾袅袅升起,从屋里的各个角落渐渐弥漫开来。。。。。。
不久弟弟赴美留学,小屋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被空关着,静悄悄的,小屋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像一切都发生了。睹屋思人,令人感慨万千,“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不知兄弟俩如今在国外生活得好吗?洋面包吃得惯吗?我还是在上海继续吃我的面条。
Famous author Su(1) Tong(2) was good at carving women's images from Shanghai. Your style is comparable to his. Looking forward to more.
精彩啊!有没有8啊?一有未尽,还想看!
-- It must be really soul searching to figure out what you can do....
-- Good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