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市?远溟山?”——雨囡只觉得顷刻间被点燃,脑袋里的神经火信子一般地烧窜着,将带着杀伤力的一股灼热,灌入了她的全身。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望着雨的深处,只等着雨水淋湿自己的心,慢慢地将她熄灭,—— 却不想就有一个遥远而熟悉的身影,在雨帘后渐渐地清晰起来。那正是他,她曾经的初恋,那个与她相爱还不到一百天就被百战百胜的市长女儿夺走的人。他走得那么远,走得那么久,却在命运的怪圈里走到了她的眼前,与她重逢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
此时此刻,她好想为他撩开那稠密的水幔,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问问他过得好不好,但她却抬不起胳膊,——她知道她撩不动它,因为阻隔在她和他中间的,其实不是雨,而是皎皎的光阴,是簌簌的年华,是无从触摸的二十年。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那岂止是两句古诗呢,那是前人在肝肠寸断的雨夜里,写给后人的伤感答案。
想到这里,雨囡便把纸杯中的剩水倒入了干燥的口中,站起身,想把它丢掉后静静地走人,却忽然见房门大开,身材粗壮的路克酒桶一般地立在了门口。
“让你久等了,Nan, 对不起,对不起。”他西装革履的伸出手来,不见了往日调琴时的邋遢,一派白领的风范。
“没事的,路克。”雨囡握了手,又笑着应合道:“看到你的留字了,不是说汇报工作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刚开了个头,就被香港过来的一个董事叫停了,说我这部分关于业务操作的具体方案,要等CEO进来后再说,便让负责人事和财会的两个分主管汇报在先了。”他把手中的案夹放在了桌上,转身去端头的储水器里接了杯水,放好杯子后又要雨囡把手中的杯子递给他,然后周到地帮她加了水。
这样一来,雨囡便不好意思抬腿就走了。她对着他的背影想了想,便试探着问:“所以路克,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新来的远溟山先生,到现在还没有进来?”
他听了后先是一顿,然后一边过来递水一边解释道:“你说的正是。刚才会议按时开始后,那几个董事忽然发现他们的首席执行官还没有到,就打电话催他,后来挂线后便抱歉地告诉大家说,远先生租的车子出了点问题,大灯关不掉,车也锁不上,这阵子正在停车场上等人呢,晚一点才能进来。——怎么,Nan,你知道新上任的CEO叫远溟山?”
雨囡接过水道了谢,然后指了指关闭了的房门说:“刚才门开着,我在里面偷听到的。一个先生过来对台后的秘书小姐说,她把高管层的几个中国人的名字给打错了,让她修改,我在他给她的正确拼法里,听到了那位CEO的名字。”
她说完咂了口水,不知是因为窗外的雨停了,还是因为远溟山此刻并不在公司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平静了许多。
“这不奇怪,”他坐下来,往后挪了挪因为圆滚的腰身而显得逼仄的皮椅,兴致勃勃地说:“从前很多人见我是个白人,觉得我不应该姓Lu,而该姓Luke,就常常把我的姓名弄颠倒,实不知我的里面,还有1/4的中国人血统。”
“中国人血统?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苏这家伙,嘴可真严实,她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你是我们的同胞这回事。”雨囡见路克乐道于自己的身世,刚好合了她不再想于此公司继续贷款的打算,便顺着他的话题闲聊着。
“她呀,”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神色有些暗淡:“她不喜欢我是鸡蛋,而只愿意我是牛奶,百分之百的白。要说人与人真是不同,我当初呢,就是因为她是黄皮肤的东方女人才喜欢她的,而他却因为我白,才中意我,而且对白的偏爱持久不变。每当我喝酒后,情不自禁地提起我那来自中国的华工爷爷时,她都不爱听,总是故意打岔,只要我讲我西班牙裔的奶奶的故事。”
“华工爷爷?来自于中国的南方?”雨囡绕过了苏,忽然就问。
“是从南方来,但不是南方人。记得我小时候爷爷常跟我说,他生在中国的东海旁,长大后做了渔民,离家前已经娶妻生子。因当时家境贫寒,又一身胆量,他轻信了蛇头的蛊惑,跟着他们远渡重洋,来闯美洲新大陆。他后来流落到了西海岸,做华工修铁路,两年过去后不但没拿到一分钱,还积劳成疾,每天挣扎在生死线上……”路克情不自禁地回忆着,脸上有些动情。
“那后来呢?”雨囡也被故事吸了进去。
“他后来忍无可忍,不得不冒着丧命的危险,逃了出去,躲在一家墨西哥人开的餐馆里打黑工。苦捱了几年后,他终于苦尽甘来,在那里遇上了做招待生的我奶奶,一个好心的西班牙白人姑娘。她开始出于同情收留了他,日久天长后两人便好上了,但因当时华人受歧视受迫害的社会处境,他们一直都不敢公开结婚。直到有了我父亲的1943年,中美在二战中成为同盟国后,华人在美的待遇才有所提高,爷爷奶奶也才补办了结婚手续。他在他的老迈之年里才被允许回国探亲,在当地中国官员的热心帮助下,他几经辗转,终于在东洲城里找到了他留在东海旁的子孙们……”
他说到这里喝了口水,脸色转为惭愧:“当然了,比起我,那些中国的后代更是我爷爷生前的骄傲,因为他们比我成功,比我过得好,——那其中包括我的两个本家的弟弟,如今他们都是中国的富商,并在我工作的这家公司里,当了大股东。”
雨囡握着手中的杯子,笑着鼓励说:“路克,别太谦虚了,你其实也不错啊!不但是个操作娴熟的调琴师,还能担任这么大公司的总经理,你不知道那天苏在小学校门口跟我聊起你时,她多么为你骄傲呢!”
“谢谢,谢谢,”路克由衷地点着头说:“能有今天,都是托我那两个本家弟弟的福啊!其实这次吧,本想借公司高管层来美开会的机会,跟我那两个弟弟聚一聚,弥补一下多年来只在电脑上见过面的遗憾,只可惜他们最近太忙,脱不出身来,只把弟弟陆小光的铁哥们,——哦,对了,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CEO远溟山,派过来作他们的全权代表,说只要有我这个哥哥在美辅助他,他们人不到也放心了……”
半个小时后,雨囡把自己的房契、买卖合同以及建筑图的复印件敷衍性地留给了路克后,便以要给女儿送午饭为借口,辞别了他,出了门。离开公司前,她并没有像路克建议的那样,定个准确时间,以让路明娜公司的评估员到家里去做房屋市场估价, ——当她百分之百地确定了新来的CEO就是远溟山之后,她便决定,不再让自己跟这家地产公司再有任何的牵绊。
下了电梯出了玻璃大楼时,正是雨后初霁。不知什么时候,空中的那盘巨大的花洒已被上帝关掉,却把一轮清冷的秋日挂在了淋浴头上。天正高,风正凉,叶正飘,人正伤……
雨囡顺着楼前积满落叶的甬道,走了几百尺,来到了封闭式的停车场里。一进了门洞后,里面的光线顿时变暗,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一时也看不清自己的车子在哪里。她抬起头来,试着寻找水泥柱上标出的分区号,原地刚转了不到一圈,就被斜对面打来的两柱光刺得炫目,——她用手搭着凉棚眯着眼睛往前看,没看到车上的人,却看到了自己的那辆白色的厢型丰田,正在一个车灯的高光中,荧荧地泛着光。
雨囡来到了车前,逆着光往对面黑咕隆咚的吉普车上扫了一眼,也没看清里面有没有人,就开门上了车,把肩上的皮包退下,放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一定是哪位司机马大哈,雨天泊车后忘了关大灯吧。她一边想着,一边低头把钥匙插在锁眼里,刚要发动车子,皮包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看是个很长的号码,像是大陆的手机,就想,是不是司徒倩又从哪个电话亭里打来了催钱电话,就马上把它接了起来。
“哪一位?”雨囡见没有声音,就发问。
“戚雨囡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相隔很多年的陌生,更带着相隔很多年也不会陌生的熟悉。
“你是……”雨囡不敢接着问。
“我是远溟山。”他回答得简短而沉静。
“远……,远溟山,你……,你进了公司吗?是不是路克……”她结巴着,不知从何说起。
“我哪里都没去,——早晨一进停车场看到你下车的身影后,就把车子停在了你车的对面,并在这里一直等待你。”
晚一点去看你的新篇。:}
20年,好长啊,可是记忆却不会消失,特别是曾经刻骨入心的往事和人!
——她知道她撩不动它,因为阻隔在她和他中间的,其实不是雨,而是皎皎的光阴,是簌簌的年华,是无从触摸的二十年。
太喜欢这句话了~~不知道为啥,让俺突然想起陈静了~~
抱抱心心和雪M~~~
这借贷的事也挺让人担心的,按司徒的个性,如果知道雨囡先斩后奏,加上雨囡碰巧去的是远的公司,会不会又掀起一场大风波呢?
“——她知道她撩不动它,因为阻隔在她和他中间的,其实不是雨,而是皎皎的光阴,是簌簌的年华,是无从触摸的二十年。”
心心的文字总是无限吸引我。还有文中第二三段的巧妙过度与衔接,简直情景交融的天衣无缝。学习!
问好孟远!
谢谢你惦记着。
我这里孩子已经开学了,同为母亲,各有操持,多保重吧。
问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