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虽未改变若萍的心境,却扭转了她脚踏车的方向。她望着它们腾身而去的青石小路上空,忽然记起小路那一端的雀湖长亭对面,有一个小型的卫生所。“这样回寝室硬挺著总不是回事,不如先到那里打一针退了烧再说,” 她想着,吃力地将车子蹬上青石小路。
雨后的石板小道上,时而湿滑,时而泥泞,若萍的车子在路面上不是上下颠簸,就是左右画弧,看上去摇摇欲坠。好在绵雨初霁,又是上课时间,路上几乎不见行人;偶尔有一俩个人走过,也都被歪歪倒倒骑过来的自行车吓得早早地躲开,直等到若萍那苍白的面孔在他们眼前经过后,才对她的背影无奈地瞪瞪眼,摇摇头——还以为她是一个被自己的车技吓得脸色发白的自行车初学者。若萍对此已无力顾及,她虚汗不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机械般地向前蹬着……慢慢的,慢慢的,远处碧波荡漾的湖水终于若隐若现,绿茵环抱的飞檐长亭在路旁的树丛中依稀可见,若萍抬起头,将恍惚的目光投向长亭对面的诊所,告诉自己说:加把油,就快到了……
卫生所座落在雀湖对面的山脚下,虽然只是平房,但外观造型精巧奇特。据说它本是早年流布到学校中的外国传教士为了湖中意外溺水的学生所建的急救站,后来几经世事变迁,增添了医护人员,又加进了头疼感冒、跌打损伤的之类的常备药,急救站就变成了小诊所。
诊所规模虽小,却使得平日里头疼感冒者免去了因小毛病就要到建在校外的、对外开放的校立医院里去排长龙队的看病之苦,给校内居住的教职员工提供了不少方便。若萍从未因打针吃药亲身体验过它的好处,然而却对它一直情有独钟:一则当然就是缘于它那独特的外观造型:两侧向上卷曲的屋檐朝着天空上延伸交合,远远望去,酷似一双合掌祷告的双手,这使得它在百公顷校园里的那些高楼林立的现代钢筋混凝土建筑中,古拙异样,耐人寻味,若萍因此曾怀疑它是法国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所设计的朗香教堂在中国的复制品;那第二则原因便是它那被建筑系的老学究们搞得扑朔迷离的“身世”,据说他们通过校史及旁献考察了很长时间,最后只搞清了它的建构初衷,而对其内部空间的功能以及设计者的身份却始终莫衷一是,这无疑为它厚重的外表罩上了一层迷雾,让若萍每每望过去,都觉得它那伸向天际的屋顶下藏着很多故事。然而,她从未料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也进入它的覆盖中,成为它故事中的一部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伴着悠扬的吉他声,一个低沉的歌声从长亭上传来。若萍不由得为之一振:噢!是什么人啊?才刚刚停了雨,就跑出来唱弘一法师的歌,是不是也红尘看破得快要出家了?她顺着声音朝长亭望去,就见上面人头攒动,随即听到歌声由一个人变成了一组人的轻声合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噢!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不是想开一个有关弘一法师的研讨会啊?——可是,不管你们是谁,都不要停止这会心的歌声吧!——乘着这样的歌声行在路上,人哪里还能孤单无助呢?!哪里会有过不去的路呢?!到了,就要到了……”
一块泥石横在路上,若萍来不及绕开,车带硌到石角上,车子失去平衡,若萍从车上摔下来,一头栽在地上……
……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若萍在昏睡中醒来,看看灰白的四壁,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她突然记起骑车摔倒的那幕,“霍地”坐起来,就突然感到手臂酸痛,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上,T恤的袖子被卷起,皮肤上贴有两片“帮迪”, 便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在医院的床上,正想下床来看看,就见门被推开,一个穿著白大褂女医生走进来……
“醒了,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还好,头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我怎么了?怎么到了这里了?”
“你得了重感冒,烧到了四十一度,人晕了过去——为什么有病还跑出来淋雨啊?若不是你的老师和同学把你及时背来,你恐怕就烧坏了……我们给你打了退烧药和镇静剂,你睡了一晌午了,要再观察一两个小时,才可以离开……”
“噢,是吗?谢谢了——老师?同学?背来?——哪位老师啊?”若萍觉得奇怪——她并不记得摔倒时路上有人。
“今天看病开药的人多,一直忙,没来得及细问,”医生一边说,一边将体温计塞到若萍的腋下,然后看了看窗外说:“不过听他们讲述你的情况时说,他们原本在对面的长亭里聚会,后来看到你从车上摔下来,大家就一起把你送到诊所来了。一会儿他们也许会回来,因为那位把你背来的老师,把衣服忘在了椅子上。”
若萍顺着医生的手看过去,就见窗下的木椅上搭着一件灰蓝色的毛线衫,若萍挪着沉沉的身子下了床,来到椅旁,拿起那件毛衫看了看,见那上面沾满了泥水,斑斑点点地结成了泥巴。
若萍托着衣服向窗外望去,只见对面的几十米之外的长亭中厅里仍有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像是在讨论着什么。她忽然想起上午在亭中唱歌的那些人,可关于他们的面孔,她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时间差不多了,让我来看看你的体温——哦,没有烧了,医生读著水银注,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又突然换成一副职业面孔,严肃地对若萍说:“不过你需要回到床上多休息,过一会儿我还要回来查房。”
……
若萍自然不是一个听话的病人,医生前脚出门,她托着那件毛线衫,后脚跟著溜了出去。
她穿过马路,停在了离亭子十几米远的一颗老槐树下,向亭内聚会的人群中望去。只见几十个人正围著长方形的木桌,一片肃静。桌子上除了个人的水杯及笔记本外,没有任何饮料零食,一看就不是普通的PARTY。她在他们当中巡视了半天,不但没有看到本系的同学,甚至连个熟悉的面孔也没有找到,正张望间,就见到有一个同学站起说:
“看来,黄老师还要一阵子回来,同学们,时间不早了,我看我们接着刚才讨论的题目,先开始吧。我们上午讨论了弘一法师的艺术成就,下午却是一个时下流行的全新题目:大家可能从文学社的板报公告中得知了,那就是根据目前电视剧《渴望》在北京甚至全国观众中引起轰动,来谈谈‘《渴望》现象’。”
弘一法师?——那么说他们正是亭中唱歌的那些人?还有,文学社?黄老师?若萍直觉得自己的哪一根神经有种触电的感觉,还没有反映过来时,就见到一个女生举起手来,打破了沉寂:
“我是来自本科部的夏禾,我觉得《渴望》的最大成功来自于人物性格成功塑造,惠芳的善良感动了全国人民。”
接着就听到一个男同学的声音:“我并不十分同意你的观点,我们这一代人从小是在英雄人物的模范事迹中长大的,请问哪个英雄身上没有善良的元素?那为什么人们对以往的英雄却没有那么大的关注?——对了,我是研究生部的,我叫柯小明。”
又听到女孩子回驳道:“那不一样。惠芳的善良是平民的良善,其中带著朴实,摆脱了以往假、大、空的英雄式的善良,惠芳的身上的善良,与痛苦、挣扎、后悔是“背靠背”的关系,互相依附成为一体,是一枚钱币的两面。”
“我同意夏禾的观点,但想做些补充:我国现时期电视连续剧开始把目光投向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我觉得无论是女工刘惠芳,还是车间主任宋大成;无论是大学毕业生王沪生, 还是作医生的王亚菇以及她的未婚夫罗刚,都是怀有平常心的平常人,它们的情感世界真实地牵动了观众的心,这也许正是成功的主要原因。”
……
讨论愈发热烈,学生们逐渐地自动废除了举手报名的规矩,唇枪舌战,百家争鸣。
“我就着刚才这位同学的观点扩大一下题目:就人物性格塑造方面,我觉得《渴望》仍然停留在人物性格的单调性上。虽然其中没有绝对的英雄和敌人,却让观众在一个人身上产生单一的爱或恨,好或坏,所以我怀疑这种‘《渴望》热’的持久性。在这方面,系列喜剧《编辑部的故事》及根据钱钟书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围城》,应是更有造诣。”
“我同意他的观点。我觉得电视剧《围城》成功地继承了原著的艺术风格,轻松地抒写平常人生。它把知识分子精明复杂的内心世界及外在的尴尬人生以感性的画面展示出来,把钱钟书文字的智慧、幽默和感伤以活生生的人物群像体现出来,绝非简单的是非对错可以一概而论,非常耐人寻味。”
忽而,就见有个女孩子站起来,仰头唱了起来:“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好人一生平安。”之后又站在那儿接着说:“其实,我喜欢《渴望》的理由很简单,我喜欢它的主题音乐和插曲。当我对著惠芳的善良开始腻味时,我却被《悠悠岁月》和《好人一生平安》的歌曲深深打动。”
“那有什么奇怪?龙生龙,凤生凤,作曲者是著名的作曲家雷振帮的女儿雷蕾,能差吗?”
“可说真的,从中文系学生角度来说,我更喜欢歌词,那文白合壁的文字,既让我感到唐诗宋词的韵味,又可摸可触,可见作词人真的很了不起!”
一时间,大家天南海北地乱侃起来,气氛变得轻松活跃。
“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听说那作词之人易茗先生是雷蕾的老公,“妇唱夫随”嘛!”
“我也并不意外,这到不是因为他是作曲家的老公,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快说,快说啊?”
“古人云:三龙一门,金友玉昆,我几次有幸见到这位文人与某人在一起切磋文字,谈古颂今,猜猜看,是在何时何地及与何许人也呀?”
“卖什么关子呀?”几个女孩子开始抱怨。
“好了,女同学就是不抗逗,——告诉你们吧,是在我们文学社黄老师的单身宿舍里。我们的子帆老师正是这位词人的金友玉昆,他们是忘年交,你们说,常与黄老师在一起切磋文学的人能写不出感人肺腑的歌词吗?——哦,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瞧,黄老师回来了。”
“黄老师,我们正说您呢?快过来加入啊!”——
若萍见众人开始朝自己这边喊话,惊诧之间,刚想将身子躲到树后,忽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刘若萍,你怎么在这里?”
若萍回过头来,就见咫尺之外站著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系里主管学生生活的后勤部主任张老师,另外一个身材挺拔、面带微笑年轻人却是张陌生面孔——然而,就刚才发生的一切,她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仓皇之际,竟一时语塞,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
“若萍,怎么病还没好,就出来了呢?才去到诊所看你,医生们正因为找不到你著急呢!——噢,我都急得差点儿忘了,快先来谢谢中文系的黄子帆老师,是他和文学社的同学们把你送到医院,后来同学当中有人认出你是一个叫蓬花的同学的朋友,黄老师就亲自去到建筑系,跑了几处才把我找到,快谢谢他吧。”
大梦初醒的若萍刚想照着张主任的引导说些感谢的话,忽听旁边有人上前说道:“噢!这不是张主任吗?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哦,秦主任呵!你也在这儿参加讨论,这么重视文学社的活动啊!我系里有学生病了,赶过来看看。——若萍你先与黄老师聊聊,我马上就来。”张主任说着,拉着秦主任走到旁边,问长问短去了。
黄子帆站在那里,一直不敢错目地看著若萍,好像生怕若萍再一次倒下。若萍见此状,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毛衣,想了想后,抬起头笑着安慰道:“我现在没事儿啦,不用担心了。”她一边说了谢谢,一边将毛衣递过去。
“不要客气,我想,我们还是先来正式认识一下吧。” 黄子帆说着,就伸出了一只手:
“我叫黄子帆,是中文系的老师。”
若萍也照例伸出手,可刚伸出去后又立刻将手缩了回来——她发现手掌里还有几块淡淡的泥巴,贴在那里。
“伸出手来,没有关系,我背著你上医院时,你早就将“水墨涂鸦”画到了我身上,现在已经变成”淡彩”了,我一时还舍不得洗去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
若萍看了看,果真有两快浅浅的泥痕浮在他的T恤领口上的脖子上面,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突然就放松地笑了:“我是刘若萍,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谢谢你把我送到医院。”
她随后把冰凉的手指放在他温暖的手中。
(采心心言:小说《美漂》实属采心原创,除了人文史料及相关人士如实引入外,其它均属虚构,若有雷同,请归咎于“无巧不成书”。 也请读者协护原作版权,以使它来日在墨迹书香中顺利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