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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异(1-11,未完)

(2010-10-27 23:25:17) 下一个

珠异

 

1

 

唐朝玄宗皇帝天宝十四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个读书人叫做康抱。此人颇醉心于功名利禄,心中常想:俗语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办法,莫如去京都碰碰运气,没准儿能当个小官,光宗耀祖。于是便收拾行囊,装了几本常读的子曰诗云,作别妻儿,北上东都洛阳,呆了几个月后,又往西行,去了长安。

 

 

 

康抱虽说读过几年书,其实更像个乡巴佬,以前在乡里鹤立鸡群,颇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阳,见到那灯红酒绿,气焰便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长安,远远瞥见明德门五扇大门洞开,中间一条笔直大道,唤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宫。高大的坊墙,威严的宫城,护城河旁白杨挺立,远处山峦叠翠,曲江池残荷亦动人,连京师的百姓穿着,也和乡间大不一样:人人窄袖缺胯袄子,眼睛都朝天瞪着。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广袖大袍,更加自惭形秽起来,因此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也须得做一个道地的长安人。

 

 

 

只是这出人头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他好歹不是睁眼瞎,可作的几首歪诗,无非“兴尽回家,何必待子”之类,臭不可闻。找了好几个京师大佬干谒,都被人暗地耻笑,便渐渐气沮起来。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开了眼界,便再也静不下心来读书,于是找了怀远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里睁开眼睛便出去瞎逛,一来二去,也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这群朋友多是长安城里的任侠少年,个个会挽几朵剑花,人人能作几首酸诗,白日赌博夜晚幽会,颇有李太白之风流。康抱见得这般潇洒,如何不爱,便越发学了他们的气派,连乡音都隐藏起来了。

 

 

 

却说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个好天气。康抱头一夜吃得斋饭,一早便饿醒了,他呆呆望着僧房外,阳光从槐树叶子中一缕一缕地滑下来,照着他的眼睛。正索然无味之际,忽听得外面有人问道:“康大郎可在?”却是他的朋友李颖北。康抱咧嘴一乐,忙道:“在!在!老李快进来!”那李颍北掀开帘子,见他还软骨鱼一样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声道:“脸如花自然多娇媚——汝之慵懒,堪比平康怜怜,只是你作给谁看呢?——快起来罢!大家都等着你呢!”便扯了他起来,一阵风似的教他洗漱挽头,幞头巾子又打好时新式样,拖着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边走一边问:“有这么急?今天去什么地方耍?”

 

 

 

李颍北兴冲冲道:“说不得!说不得!今日却要介绍你认识一个好儿郎,此人唤作韦方平,乃是羽林军里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请客,快去罢!迟了就赶不上了。”说着出了北坊门,过街便进了西市。一入西市,却被人群拦住了去路。只见前面人头攒动,不断有人怪声叫好:“打!打呀!哎哟这招差了!”两人对望一眼,都是一样心思,便溜到路边,踩着店铺的门槛往里看,却是两伙胡人在打群架。阳光刺眼,但见紫髯翻飞,碧目四晃,其中最显眼的是两个领头的胡人,一人体格胖大,手上拿着一支竹笔,另一人却身材矮小,手擒铁琵琶,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那体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笔尽往瘦子身上招呼,还未近身,却总被瘦子闪开,有时瘦子铁琵琶一挡,竹笔在琴弦上拂过,发出磔磔怪声,刺耳得很。大约是战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声,一个泰山压顶,竹笔便朝瘦子的天灵盖砸去,边砸边骂:“只有娘们才使琵琶,有种的你别躲,和俺尉迟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却一缩身,刺溜一下从胖子的胯下钻过,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过身子,手一扬,铁琵琶肚子正打着胖子的背,只听嘭一声闷响,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喷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拨,说也奇怪,那琴在他手里却发出了叮叮咚咚的乐音,煞是好听。他漫声吟道:“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妇,也比你个货郎子强!”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满鲜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待要再打,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便有瞧热闹的人大喊起来:“金吾卫的人来啦,没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卫是西市的警戒机构,养着一帮泼皮也似的兵痞,比谁都横,无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镇得住。两伙胡人听到此话,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几步,又转头用竹笔指着瘦子喝道:“那人是我们先看上的,你们也该讲个先来后到。识相的就罢手,否则要你们好看!——我技虽不如你,可我大哥尉迟皂,三弟尉迟朱,还有堂兄尉迟戊僧,个个功夫都比我好,一笔下来,叫你们不死也掉层皮!”那瘦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笑道:“谁怕谁来?你们家那帮尉迟颜料都和烂泥巴似的,管个屁用!老子告诉你,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转身一溜烟出了坊门,瘦子却闲闲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卫士气冲冲的脸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将那琵琶飞了出去,身子一摆,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飞上了坊街的杨树,一个翻身,风筝一般飘远了。

 

 

 

李颍北和康抱听到官面上的人来,早已顺着墙根,跑到了西面的坊街,等离得远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两人对望一眼,均觉自己逃窜得如此屁滚尿流,很有些失颜面。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觉腹如雷鸣,便咳了一声,问道:“李兄,那白鼻騧……”李颍北拍了一下脑壳:“哎哟,差点忘了!”扯过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问话,两人便绕了一个大弯子,从西边赶到了酒楼。

 

 

 

白鼻騧这个名字虽有些奇怪,其实不过是一家胡食店,因长安少年常爱骑这种马找胡姬宴乐,故有此名。酒楼在西市的东北隅,占地广阔,后面靠着坊墙,前面临着广安渠,风景甚美。其实胡食说来说去就是几种,无非饼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惯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简直要被排挤出长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学了别人大块吃肉,闷头喝酒。何况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风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锥,肌肤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么!

 

 

 

一进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个朋友,唤作齐绾的迎了出来,他一边伸手让二位,一边低声埋怨道:“如何这么迟?韦相公都等急了。”两人忙振了振衣衫,摆出笑脸走向窗边一桌酒席。却见那酒席旁摆着锦垫,一桌人已喝得东倒西歪,唯榻旁躺着一个少年,因是背对着他们,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到他裸着上身,露出白练一般的肌肤,虽有些瘦弱,倒也结实。少年身畔却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胡女,此刻手里拿着一支七夕用来乞巧的九鼻针,娇笑道:“韦公子,我可往下扎了啊!”满座人轰然叫道:“扎!扎!”两人走得近了,才发现那胡女正在帮少年纹身。他背上原已纹了一排仙鹤,此刻正在刺着鹤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却不老实坐着,换马一般,正从一头鹤背换至另一头鹤背。一针下去,少年肌肤一扭,仙人的脸便皱了起来。

 

 

 

当下李颍北将康抱引见给韦方平,那韦方平听得此人姓氏,便微微侧过头,睁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国人?”康抱摇了摇头,韦方平又问:“那康兄与康昆仑怎么称呼?可懂音律,能弹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见他一脸蠢相,韦方平也懒得再问,只对身边伺候的青衣道:“去,给康兄上一盘樱桃饆饠。”说罢瞟了瞟康抱:“此楼的樱桃饆饠却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过头,不再理会他了。

 

 

 

康抱来了长安好几个月,知道京师人都有些拿大,遑论这些豪贵少年。他受过多次冷遇,开始还撑着傲骨,动辄拂袖而去,后来发现他的袖子虽然长大,却没有人拉着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会,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气一道收敛起来。当下他找了个位置坐定,过不多会那樱桃饆饠上来了,却是好大一盘用羊油胡萝卜炒的米饭,其上散落几颗茜色樱桃,虽是炒熟的,颜色味道都与新鲜的无异,那饭里混杂着樱桃的甜香,味道幽绝独特。他吃了一口饭,见大家都不理他,便开口大声说道: “诸位,我与颍北兄才刚又看见胡人打架了,难道还是为了萧又玄的事情?”原来头一年右龙武萧将军的儿子萧又玄手头紧张,问一个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笔款子,利上滚利,已是还不清。今年年初事发,闹到了皇上那里,把皇上气得个半死,萧老将军也因此被贬到宣州做别驾,本以为此事已了,却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来,说那笔货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执一词,也分不清谁是谁非。为了争这笔高利贷,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

 

 

 

听得此话,坐在旁边一个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户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声,对韦方平说道:“这帮胡人越闹越不像话了!三天两头的打,你们也不管管。”韦方平连眼睛都不抬,只说:“我是禁军,关我屁事!此事该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准署的人也可以。”座上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做阮非熊,才从岭南来到长安,还未脱那土里土气的本色,但因为有钱,便不似康抱那般畏头缩脑。他不知来龙去脉,便开口问道:“难道胡人总这么闹么?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

 

 

 

齐绾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细,且听我慢慢道来。今次却不是为了萧又玄,而是尉迟家和曹家。说起来两家来华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过不少恩惠,本朝尉迟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为什么两家最近却有些交恶,打了已有一个多月了,听说京兆尹也管不了。头几天他们在曲江边上打架,京兆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结果尉迟家一个叫尉迟伏蓝的,对着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们猜怎么着?”大家便齐声问道:“怎么着?”齐绾便忍笑说:“那尉迟伏蓝手臂上纹着两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惧阎罗王’,把老官儿没气个半死!”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齐绾又接着道:“尉迟胜是当朝驸马,京兆尹不敢惹,便将气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个远房侄儿,叫曹贺,背上纹着好大一个毗沙门天王,大约京兆尹看他很不顺眼,就将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贺好男儿,当时一声未吭,出了门就拐去了嘉会坊公主府,在门口赖着不走,说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纹银两千两修理功德哩!”

 

 

 

众人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有的说胡人闹得忒不像话,光天化日之下敢抢民女,有的说那些胡人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里扔,还有的说平生不做畅快事,枉为春风少年人,那李太白当年就是打了好几架才立了名号的,又有人反驳道其实李太白剑使得并不好,只不过会吹罢了。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成名立万上。康抱一边听他们聊,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要在长安城出头,除了标新立异以外,另有几样事是必不可少的,写几首酸诗,佩一把好剑,纹一个好图样,认识一个中宫贵人,以及上终南山做几个月的隐士,现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终南山隐居了,或者应该拉上李颍北和齐绾一起去找个地方?正想到这里,忽然听李颍北一声喊:“嘘,你们看,那不是潘鹘硉吗?

 

 

 

长安方言,鹘硉就是糊涂,康抱往窗外一看,却见街对面永安渠的石阶上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脸。此人头发蓬乱,一身衣服看起来倒像好料子,只是腌臜不堪,用一根玄色带子胡乱系了,待那人洗完脸抬起头来,却是个极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双剑眉生得好,又黑又长,英气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头发胡乱挽了一个髻,正挽到一半,却停下了手,呵呵地笑了。原来他看到渠里一只母鸭子领着几只嫩黄的小鸭子,缓缓游过他身边。垂柳依依,杨花飘飘,倘若不是这蠢材煞风景,倒是一幅好软春行乐图。

 

 

 

便听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那就是潘将军么?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琐不堪?”

 

 

 

李颍北便道:“正是此人!”说着冲窗外喊了一句:“潘鹘硉!”那人循声看见他们,笑嘻嘻地冲他们招了招手,李颍北道:“看不出来吧!他是布贩子出身,西市东市泰半丝缎布匹,都是从他那里出来的,听说他家的缫匹,就把整个南山裹起来,再绕着咱长安城城墙围一圈还有多。此人现在炙手可热,多少人等着巴结他都来不及!”大伙便异口同声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倒像平常街口卖胡饼的小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来是认识他的,不如请他进来,好叫兄弟们也结识结识?”李颍北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还是韦兄……”说着众人便都眼巴巴地盯着韦方平,韦方平却连眼睛都不抬,过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暴发户而已,我可没这个闲工夫认识他。”众人心里失望,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继续趴在窗口看那潘鹘硉挽头洗手,过了一会儿,便听街上一人大喊:“,你怎么还在这儿!”却是一紫衣少年骑着银鞍马,从街口冲了过来,马刚到渠边,他便纵身跳下,一手扯过潘鹘硉,一手揽住他的脖子,亲热道:“兄弟们都在曲江等你呢!还不快去!”拉扯之间,两人逐渐去得远了。

 

 

 

康抱人虽乡土,脑瓜却灵,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挣名怕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跟着这潘将军发财发财,随喜随喜。计较了半晌,到底心里放不下,便道了个恼,撇下众人出了西市,也朝着曲江溜达而去。

 

 

 

 

 

 

 

 

 

 

 

 

 

 

 

 

 

 

 

 

 

 

 

 

 

 

 

 

 

 

 

 

 

 

 

 

2

 

 

 

 

曲江池在秦朝便有,唤作隑州,前朝逐渐成为长安一大胜景。到了本朝开元年间,今上下旨疏浚湖道,先是修了一条黄渠,引水入池,又在曲池旁修建了芙蓉园和慈恩寺。湖畔植满杨柳杏树,湖中芰荷遍布,每至暮春,烟水明媚,无论贵族士女,还是教坊妓婢,都要来这里泛舟赏春,等玩得尽兴了,便去边的慈恩寺看牡丹,鲜车怒马,络绎不绝。至于夏天的碧波红蕖,秋日的残荷肥藕,冬季的白雪孤舟,四时芳辰美景,实在难以尽述。

 

 

 

却说潘鹘硉被那紫衣少年拉着,朝曲江走去。走至曲江坊,已见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如痴似狂的笑容,边朝湖岸跑边喊:“曲江宴!曲江宴!”紫衣少年听到这声音,愈发心急了,他狠狠抽了一下马鞭,那马便朝着湖畔疾驰而去,溅起点点红泥。出了坊门,猛然之间,潘鹘硉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浩瀚的水域,只见烟波荡荡,新荷摇摇,春风拂面,一片冷香。饶那潘鹘硉是个粗人,也忍不住心醉。正在此时,却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朝那紫衣少年直飞过来,潘鹘硉听声音不对,赶忙探手去接,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一朵兰,耳边响起女子清脆的笑声,过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圆脸厚唇的女子娇声喊道:“这位大哥,烦请你将那花给身边的郎君……”紫衣少年听得此言,哈哈一笑,伸手接过兰花,道:“潘大哥,这可是人家给我的,你莫要会错了意。”说着便将兰花簪在帽上,但见那少年风姿楚楚,带着兰花,如冰壶一般,说不出的好看。潘鹘硉看了看少年,又低头看看自己骨骼粗大的双手,忍不住也咧嘴笑了。

 

 

 

一会儿的功夫,紫衣少年已像卖花郎一般,头上有兰,手里是杏,胸襟杜鹃,腰佩桃枝。再看那潘鹘硉,有人却送他白菜一棵,屁股上兼赠脚印一枚,那是嫌他挡了道。紫衣少年忍俊不禁,安慰他:“潘,人要衣装马要鞍,你人长得不差,都是这衣裳闹的……要是这群小娘们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潘鹘硉,怕是你那颗白菜和脚印,都要转送给我啦!”

 

 

 

潘鹘硉哈哈一笑:“我这么个粗人,拿着白菜倒配,至于鲜花还是曹兄你戴着好看。”此时人群越来越挤,潘鹘硉深觉不便,因此又问道:“曹兄,为什么捡这么个日子来曲江?人挨人人挤人的,倒是游不尽兴。”紫衣少年刚要回答,忽然又有一个少女跑了过来,只见她把一束花往少年手里一塞,话也不说,就急冲冲地跑走了。潘鹘硉低头一看,次却是各色鲜花,装点成一只小小的狮子头,有鼻有眼,憨头憨脑,煞是可爱。回头看时,那少女斜倚一棵杏树,一双含情目盯着紫衣少年,手中箫管一动,一缕清音如嫩柳一般摇曳,少年似要醉了,合着那节拍,便唱了起来:“春光且莫去,留与醉人看……”看他那摇头晃脑的样子,也不知谁是春光谁是醉人,或者他只想要融化在这醉人的春光之中罢了。

 

 

 

潘鹘硉等了许久,见那少年还不肯挪窝,便碰了碰少年的肩膀道:“曹兄,我不惯热闹,要不我还是先回去罢,等改日兄弟我再陪你出来好好玩玩。你自便,自便!”少年这才如梦初醒,大叫一声“哎呀,差点误了!”说着也不及搭理那女子,扯过潘鹘硉便往前走,边走边埋怨:“潘兄,我约你出来,十次里倒有八次你不肯,这次我再不放你走的。今天是曲江宴,也是小弟我得意的日子,潘兄你不会扫小弟的兴罢!何况我那些朋友都想认识你,我和他们说好了带你过去,你若不去,我岂非要失了颜面!”说着已来到湖畔亭边。只见亭里早已坐满数十位少年,个个春风得意,人人衣衫华贵,见到那紫衣少年,便笑着大喊起来:“曹准,你来得好晚!罚酒三杯!”那少年早已满脸堆下了笑,团团揖着,口中只“喏!喏!”二字而已。

 

 

 

列位看官只见这花团锦簇便要问了,何谓曲江宴?何以这日又如此热闹?且听某家慢慢道来。却说本朝每次大比之后,中举的进士先在慈恩寺塔上列名,然后便去曲江开宴欢乐。湖畔早由中书,尚书诸省司出钱搭了数座纤秀可爱的亭子,进士们坐在亭内,谢师赏景,喝酒煮茶,玩到酣处,便登上彩舟,下湖游玩,最是风光不过。豪奢家族此时也爱在亭边转悠,有父亲给女儿挑乘龙快婿的,有女孩子家自己上前送相思果子的,不一而足。总之,泰半进士们的前途在这曲江宴上都能看出端倪,因此大多数少年都着意打扮,要将自己最潇洒的一面表露出来。

 

 

 

那曹准正是今科进士,此时与潘鹘硉踱入亭内,早有人端过酒杯,先灌了他三大杯酒。接着不由分说便塞给他一个签子盒,道:“曹兄,选一个!”曹准拈了一个签子出来,打开一看,却是“探花郎”三字,众人抚掌大笑道:“与你这身装束倒配!”原来这曲江宴有数件风雅事情要做,有善烹茶的进士便专管沏茶,唤作“主茶”,另有主酒主乐者,那专管折花的,便是“探花”。曹准生得倜傥,拈到探花郎三字,十分得意,便笑道:“兄弟们说吧,要什么花,就便是梅花,我也能帮你们来!”众人正凝神想时,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英武少年率先闹了起来:“探花郎,我们单要你手上的百花狮子,你肯是不肯?”曹准眉头一皱,伪难道:“这个……兄弟我倒是肯,只是众位须懂得怜花惜花,这是女孩子送给我的,我若转赠他人,岂非无情!”众人哄堂大笑,有那性急的便上来抢花,正闹得不可开交处,忽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压过笑语,阴阳怪气道:“曹兄是音乐世家出身,怎么倒忘了你们家作的曲子——‘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你那百花狮子,嘿嘿,我看不过是残花败柳罢了……”笑声像冰凉的蛇身,使人颇不舒服。曹准眉头一皱,抬头望去,却见亭边廊座上单坐着一个少年,面貌虽美,身材却瘦弱,眉宇间阴柔之气大盛,仔细看去,还能发现那少年的头发黑得有些发紫,眼珠子也是淡黄色的。此时他手握酒杯,也不看曹准,只是不住冷笑。曹准待要发作,想了想,还是重新摆出一副笑脸,对大家笑嚷道:“想好了没有?再不说我可不去了啊!”

 

 

 

当下便有人纷纷出主意,有说要他去权相李林甫家偷兰花的,有说要他去虢国夫人府折芙蓉的,有说要他游到曲江里摘新荷的,正七嘴八舌时,一个少年分众而出,一把揽过曹准的脖子,笑嘻嘻道:“你们说得都太容易,不尽兴,依我看,不如请他去兴庆宫摘了贵妃云鬓上的绿牡丹下来,可好?”大家一听,都鼓噪起来:“对!还是曹询兄想得周到,如此便烦劳曹兄去向贵妃娘娘讨一支牡丹罢!”

 

 

 

列位看官要问了,曹姓并非大姓,怎么今科中却有两个曹秀才?其实这也不奇怪——说到曹家,那可是当今旺族之一。此家本出自西域曹国北朝时出了两个人物,唤作曹婆罗门与曹妙达,均妙解琵琶名噪一时。曹家传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向来雅擅诗书音律,因此秀才与教坊名家中多有曹姓者,这曹询便是曹准的表兄,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亲厚不比旁人。

 

 

 

曹准眼见表兄给他出了这么个难题,眉头都不皱一下,一双晶亮的丹凤大眼一瞪,笑骂道:“好小子,原来是你在落井下石!”却不推辞,只道:“你们可想好了?如此我便去了!”转身将潘鹘推至人前,又道:“诸位同年,你们成天说想认识潘将军,这位便是,可惜你们有眼不识泰山,他站在你们面前半天,也不见谁上来敬个酒叙个话,倒叫人家瞧低你们……阿询,人在这儿,你替我好好招待,略尽主人之谊罢!”说着对潘鹘道了声抱歉,转身欲走。众人原看那潘鹘衣衫褴褛,便存了轻视之心,只说是曹准带来的青衣小厮也未可知,谁料想他便是京城第一富贵之人,有人便在心中暗自懊恼没有早点上去攀个交情,更有人搓了搓脸,想要堆出满面笑容来,正在这尴尬时分,那阴柔少年忽的又发出一阵冷哼:“绿牡丹虽然少见,可也不见得找不到,谁知道你拿来的是不是贵妃娘娘头上簪的?……何况大家都知道你们曹家最擅长的,不是曲颈琵琶,而是马屁琵琶,吮痈痔,你们曹家哪一样不会?拍得杨家好不欢喜,什么东西弄不来呢!”

 

 

 

曹准一听此言,满脸怒色,手在桌上一拍,满桌的盏儿碟儿都蹦了起来,他冲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道:“尉迟朱,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且让小爷抽一顿给你解解痒!”众人上去劝时,曹准却不依不饶:“后退的还是我兄弟,还待阻扰的,别怪我一起打!今日就是闹到皇上那儿,免了我的进士,我也定不饶你!”说着抡拳便往下砸,尉迟朱却大喝一声:“且慢!”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曹准的拳头。说也奇怪,那尉迟朱看来瘦得和刺猬一样,可曹准的拳头却真的砸不下去了。尉迟朱笑道:“你不珍惜你的进士,我可不陪你胡闹。我如今只说一种花,你若取来了,我便服你,你若取不来,嘿嘿嘿……”说着便凑近曹准的耳朵,悄声说道:“那单生意,你们家便放手,如何?”

 

 

 

曹准猛然转头,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才粗声道:“好,一言为定!”说着便松开了尉迟朱的衣领,问:“什么花?你说!”

 

 

 

那尉迟朱整了整衣衫,重新坐回廊上,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道:“花嘛,自然是牡丹,我再不去找寒梅为难你的——我听说慈恩寺有个和尚叫窥性,此人写得一手好字,又种得一手好牡丹,只是为人小气,他那些花也不晓得种在慈恩寺什么地方,也不叫人瞧,讨厌死了。你将他的殷红牡丹折一枝带回来,我便服了你。”

 

 

 

曹准傲然一笑:“尉迟兄说的,可是那‘京城第一怪僧’窥性?这题目未免太简单,你且等着,我去去便来。”转身欲走时,尉迟朱又叫住了他:“曹老弟只是个急脾气,我话还未说完哩!设若你走了,过个十天半月,甚至一年两载再回来,我们难道也在这儿干等着?我有一个主意”,说着便探手抓过一枝儿臂粗的香,点燃了,道:“此香半日而尽,便以半日为期,若香熄君未归,便算你输了,如何?”

 

 

 

曹准还未作答,那曹询已是趋身而至,他走到曹准身边,俯耳低语道:“兄弟你别上了他的当,你可知那窥性是谁?他俗家姓尉迟,多半和这尉迟朱是一家子的,现下我们两家闹得这样凶,你去讨花,他怎会肯?不如叫为兄的陪你去,待我拖住他,你去盗花,如何?”

 

 

 

曹准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哥哥你且宽心,我自有办法。”说着转过头,瞅了潘鹘一眼,笑道:“只是怠慢潘将军了。”那潘鹘慌忙抱了抱拳,道:“曹兄哪里话来,我岂是拘小节之人?作哥哥的先敬你一杯酒,祝你马到……这个成仁,月宫什么什么桂,抱得美……呃……花归!”这几句话说得不伦不类,众人想笑,又不敢得罪潘将军,忍得好生辛苦。

 

 

 

且说曹准一笑,玉树一般的身影左右一转,已是去得远了。写书的两只手写不来方圆话,便按下曹准智窃洛阳花不表,单说潘鹘在尚书亭子里,与众位举子臭屁。要说这些读书人十年功力,确实不同凡响,转脸比翻书还快。有那性急的,便直走上前,左鞠右躬,将潘鹘让至桌边,有那矜持的,仍遥坐席上,微笑不语,只在腹内急转,倒要说什么俏皮话一鸣惊人。众人心中都有些懊悔这经济仕途四字,怎么就只抓住了仕途,忘记了经济,否则也好和潘鹘说上话。那潘鹘却是一片纯真,敬酒便喝,布菜便吃,酒肉之间偶尔抬眼望去,但见春花烂漫,云山迢递,远碧之中飞起数枚沙鸥,叫人心旷神怡。湖风微拂他的乱发污衣,酒至酣处,他便击箸高唱起来:“哈哈——白莲如美人,半日舞一曲。乐不乐,足不足,怎教我不爱山青爱水绿!”一条破锣嗓子,直飞入云,倒是痛快淋漓。身旁的陪客早已预备好了两个巴掌,一唱完,丝竹便与阿谀齐飞。潘鹘却认真道:“取笑,取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诗书礼乐,这是我在平康坊听来的曲子,倒还略能入我的耳……众位兄弟还喜欢听什么?我肚子里还有几首哩!”

 

 

 

众人见潘鹘如此滑稽平易,也就去了自矜之心,有莽撞少年便开口问道:“潘将军,曲子嘛,晚上咱们去平康坊慢慢听不迟,小弟我有个问题,看你这样子,可是河北道人?”原来潘鹘好一条大汉,那少年是河北人,因此便存了攀同乡的心思,故有此问。

 

 

 

谁料想潘鹘却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我是江南道洪州府的,道道地地的南人。”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仿佛为自己高大的身形不好意思一般,笑了一笑。

 

 

 

众人张嘴“哦”了一声,还未答话,另一个性急的少年又问了起来:“那……小弟的姐夫如今也在做生意,可是做什么亏什么,害得我姐姐天天捉着他骂。潘将军你家大业大,可否和我们说说,如今做什么最赚钱?好叫我也回去学给姐夫听。”

 

 

 

潘鹘硉凝神想了一想,半晌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这人糊里糊涂的,人家卖给我东西,我有钱便买,无钱便抬腿走人。说也奇了,买了还都能卖出去,一来二去也积攒了点钱财。人家说我京城第一富贵,那是抬举我,其实我哪懂什么生意经。你来问我,我可真说不出来——不如叫你姐夫来找我,我把我的货分给他点便罢了,值得什么!”

 

 

 

众人于是又张嘴“啊”了一下,转头看那少年,眼中充满艳羡之意。有那些不甘落后的,心中暗恨怎么自己不早点捏造个姑姑姐妹出来?倒叫别人抢了先,因此便更直截了当了:“潘将军,里坊间都说你得了一颗宝珠,是这珠子给你招财进宝呢,是也不是?”急忙忙的嘴脸,赤裸裸的心思,孔子见此,当气得跳曲江。

 

 

 

潘鹘硉呵的一笑,忸怩道:“原来你们也听说了?”话却停在这里,只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

 

 

 

众人等了半晌,见他不言不语,便催促道:“潘将军,你倒是说啊!”,“是啊,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好汉?”“潘将军,说出来我们也好依模样找颗珠子。”“你当这珠子这么好找,一颗两颗都有么?那得碰运气!”“这可不一定,没准儿珠子分公母,潘将军得了公珠,我也去寻个母珠,不求大富大贵,小康我也满足了。”“那却大可不必,到时候请皇上封你封广州刺史,过门费便是三千万,岂不更好?”七嘴八舌,不一而足。

 

 

 

那潘将军有了点酒意,又被人催得急了,便将酒杯顿在桌上,正色道:“诸位,刚才非我小气,你们若是手头紧有急难,来找我便是,你们若真想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怕你们失望。我说出来,倘若真有什么公珠母珠你们寻得了,做哥哥的只有为你们高兴的心。”停了停又道:“以前,确实有一个胡僧给过我一个东西,却不是什么宝珠,而是一块石头。”

 

 

 

众人慢慢张开了嘴,凝神细听,只见那潘将军用手转着酒杯,缓缓道:“那还是我在洪州的时候——你们也晓得,洪州的胡人不比长安少的。”

 

 

 

列位听到这里,大约要存个问号:只说长安胡人最多,人人以胡化为荣,几时听过洪州和胡人有关联的?其实不然。本朝西域人来华,有海陆两条路可走,陆路经敦煌,海路则取道广州。胡人到了广州,多经梅岭入洪州,然后过仙霞岭,沿钱塘江至扬州,再由此转赴洛阳或长安,因此在洪州多能见到碧眼紫髯的西域人。只是胡人也有富贵又贫贱,那潘鹘遇见的胡僧,很不巧正是一个又臭又脏,病得半死的乞丐。

 

 

 

潘将军继续说道:“我家本来贫贱,是豫章江上的船家,兄弟姐妹七八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我小时候也曾去县学偷听过壁脚哩!只是被老娘打了回来,长到二十多岁,今天去西山上砍两担柴卖卖,明天去豫章江打几桶水送送,赚几个饼子钱续命罢了。却说有一天,我去赌樗蒲,赢了好几十枚铜子,可把我给乐坏了,你们想想,我何曾见过这么多钱的?从樗蒲局子里出来,我便跑去买了好几个饼子,走到我那小破船里,坐下来慢慢吃。哎呀那个滋味,简直就是……美不可言!美不可言!”说到这里,潘鹘眯起了眼,嘴里啧啧有声,仿佛还在回味那饼子的味道一般。

 

 

 

众人便催促道:“还有呢?还有呢?”

 

 

 

潘将军咳了一声,道:“后来……后来我吃完了饼子,便跳到水里,想摸几条鱼卖,不知不觉已经游了好远,忽然在岸边看到一个小窝棚,里面躺着一个波斯人,我游到他身边,见他颧骨高耸,皮肤蜡黄,看起来可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我忽然想着他多半也有父母妻儿,他的父母妻儿却不知他落魄至此,我若是有一天病到这个份上,我老娘估计也会洒上几滴眼泪。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心中难过,便将他挪到了我船上,给他灌了点米粥,又去买了点药,好家伙,那胡人真能吃!把我刚赚来的大子儿全吃光了。可是他吃了就拉,一点用都不管,过了几天,眼见他是没救了,他却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微微笑了一下,说:‘感激足下恩情’,我那时候傻了一样,呆呆瞪着他,只道:‘什么狗屁恩情,无非喂了你几口汤罢了。你若真感激我,就赶紧好起来,回家抱老婆孩子去。’那胡人道:‘我是个僧人,天地之中,无牵无挂,哪里有什么老婆孩子,不过我这一辈子,人能想到想不到的红粉富贵,我都经历过了,因此死也不觉得可惜。我唯一不服气的是最后棋差一着……只是……嘿嘿嘿,他们也没讨到好去……我拖到这里,没料想,你们唐家儿郎却有好心肠 ……’说到这里,他就只有喘气的份儿,一只手死命拉着我,另一只手却指了指他胸前。我伸手去掏,见他胸前用绳子挂了一颗石头,那病波斯用眼睛只管瞅着我,我就想这老头子怎么到死还放不下这破石头呢,便跟他说:‘你放心罢,你要是活了便回家去,你要是死了,我就连石头带你一起葬了,好不好?’岂料那老头子却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这石头是我要送给你的,你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我不肯,只说:‘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什么石头斧头的。这是你的,我不要。’那胡人却凭的啰嗦,非要我戴上石头。挣扎了好一番,我想不就一破石头么,戴就戴吧,也叫他安心,于是便挂上了。我一挂上石头,那老头子忽然便安静了下来,只拉着我的手,含笑看着我,我也守着他,忽然想到,我老娘从小就捶我,我的武艺都是和街里的少年打架练出来的,我若有一位父亲,能这样静静拉着我,望着我,该有多么好!想着想着,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那胡人见我这个样子,便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忽然那手就垂了下去,我抬眼一看,他瞳仁已经散了……哎呀,不晓得为什么,那次真是伤心,说不得,说不得!”话到这里,他便停了下来,只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静静听着,见他停在这里,都觉不好打破这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潘鹘擤了擤鼻子,转颜笑道:“坊间传闻,原不可信,宝珠是没有,我只有石头。只是那以后,我卖鱼便得大钱,送水便得赏银,一来二去,渐渐积攒了点小本,于是开始卖卖布匹,也不知怎么就做大了。你们说是那胡僧的石头保佑,我自己只想,那石头若有这么管用,我也不卖布,我就去捡石头了——因此无非我运气好罢了。”说着便从怀里拉出一条红绳子,众人定睛一看,果然下面坠着一块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子,潘鹘将石子递给身边的曹询,道:“曹兄看看,这石头可有什么出奇之处?”

 

 

 

曹询脸上微微动容,他接过石头,放在手掌上,那石头静静地躺着,不知为什么,曹询的手却抖了起来。此时忽见尉迟朱一跃而起,纵身飘至曹询身边,尖声道:“叫我也瞅瞅!”那曹询却猛的把手掌一合,藏到桌下,仰起脸道:“尉迟兄何必这么心急?”那尉迟朱面色一沉,左手下探,便要硬抢,正在此时,他的双肩却忽然被人搭住了,回头看时,却是曹准,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枝牡丹枝,上面缀着数朵深色牡丹,花沉叶重,将枝条也压弯了,右手牢牢握住尉迟朱的肩膀,笑道:“尉迟兄,你来看,这牡丹可是你点的?”说时迟那时快,曹询身形一动,已将石头挂回潘鹘胸前。

 

 

 

 

 

 

 

 

 

 

 

 

 

 

 

 

 

 

 

 

 

 

 

 

 

3.

却说曹准带回来的牡丹花枝竟有半人多高,上面缀着十来朵绒花,大如人面,极娇艳的深紫色,花瓣上压着几银斑,正是京城传言甚久,却难得一见的“蝶翅紫”。此时早有伶俐的小厮将牡丹供入玉脂瓶中,放在桌上赏玩。微风拂来,那牡丹似大蝴蝶不胜清风,叫人爱怜不已。曹准笑道:“尉迟兄,你且瞧清楚了,这牡丹可是窥性的‘蝶翅紫’?”尉迟朱脸色难看之极,他将曹准的手甩开,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想巴结尉迟家的便叫了出来:“这真是 ‘蝶翅紫’么?谁也没见过,怎知曹兄不是诓我们?”另有人“嗤”了一声道:“自然是,不过你不识货罢了!” “然则你又如何知道?”那人便出言指点:“紫色牡丹不常见,多以颜色愈深而愈名贵。浅紫色的,唤作‘葛巾紫’,颜色深点的,有‘烟暮紫’,“首案红”,再深点的,就是‘泼墨紫’了。泼墨紫已是当世难求,然而还有一样更奇特的,却是将泼墨紫和银鳞粉种在一起,过得几年,便有银斑隐现泼墨紫上,有三斑者,亦有五斑,七斑者,以九斑最为名贵,唤作“蝶翅紫”,那九斑的,就是“九眼”。这蝶翅紫是窥性种出来的,轻易见不着,当年家父上元节对柏梁体诗,拔了头筹,皇上不过赐了一朵‘三眼’簪帽,至于七眼,是上供贵妃用的,九眼蝶翅紫,就只有贵妃和皇上才有眼福见到了——那窥性人称‘花痴’,三眼五眼还肯赠予有缘人,至于九眼却是再不肯让人动的,因此每年牡丹初开时,皇上和娘娘只好亲自去慈恩寺赏花,说也奇怪,皇上倒不在意,只说了句‘奇人异花,须得尊重’,一笑罢了。”众人听到这里,不由“啊”了一声,曹准极为得意,笑道:“便请诸位数数这是几眼吧!”大家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九眼,曹准又是一笑:“牡丹配国士,相得益彰!”说着便折了一朵花下来,转身别在潘鹘襟上,众人一看,纷纷鼓噪,有说“风流人物”的,有赞“潇洒倜傥”的,另有人想开口拍“儒雅典达”,想想潘鹘实在不合“儒雅”二字,还是迟疑地住了嘴。潘鹘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牡丹花缘,半晌才微笑道:“这花真是漂亮,配我的污衣裳未免可惜了……”众人又是一阵恭维,按下不表。

 

 

 

过了一会儿,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少年开口问道:“众位今天三句话不离窥性,兄弟我从淮南来,却不知这窥性到底是谁,各位给我解解惑罢。”有人便接口道:“怨不得兄台你不知晓,窥性深居简出,脾气古怪,原确是不大出名的,奇就奇在京城里有名的画师却都知道他的名头——据说窥性有三绝:一绝柿叶题书,二绝妙种木芍,三绝没骨牡丹,三绝之二都与牡丹有关。我先来说说这第一绝柿叶题书,听说窥性寻常练字不用纸,而是题在柿子叶上,写完了就扔在屋里,待堆满了便拿去烧掉。他就这么练了好几十屋子,因此书法极其精妙。这其二种木芍药我便不说了,这第三样没骨牡丹,是说他善画牡丹,只可惜他的字画少有流传出来的,听说今上秘藏了他的一幅牡丹图,只平常与贵妃赏玩,从不示人呢。”

 

 

 

曹准此刻却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依我看世人对窥性的评价倒并非全中:此人书画脾气还在其次,他的功夫才叫了得,今日我去盗花,不瞒各位同年,好险回不来也!”说着便拍了拍胸脯。众人原就好奇,此刻听他主动提起,均忍不住开口相询:“曹兄,怎么了?”“不如请曹兄给我们讲讲怎么采得这牡丹的罢!”“正是正是,干坐着喝酒未免气闷。”“古人青灯下汉书佐酒,今日曲江池曹准讲书,也是一段佳话!”那曹准摸了摸颌下并不存在的长须,瞥了一眼尉迟朱,呵呵一笑:“讲就讲,给诸位助兴。” 

 

 

 

却说当时曹准沿着黄渠一路向北,走不多久,便来到了晋昌坊大慈恩寺。此寺本是前朝修建,到得本朝高宗皇帝年间,又加修了许多僧院,此时已占据半坊之地。从外看去,但见殿堂庙宇,重复深邃,高台飞阁,蔓延连亘,寺西更有一座极大的砖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曹准晃入山门,抬眼便见一座极雄伟的佛殿,佛殿前有一块宽敞平地。本朝风俗,寺中多有此类广场,作俗讲及乐舞小戏之用,不仅娱乐世俗人等,亦可供养西方极乐世界之菩萨佛陀。广场正中,植着好大一棵婆罗树,枝叶繁茂,足足遮蔽了半个戏场。此时因为曲江关宴,大家都去瞧热闹了,因此寺内游人稀少,只有一个小沙弥在树荫下扫地,见着曹准,便撇下扫把,笑嘻嘻行了个礼道:“施主可是来礼佛的么?请随我入殿随喜。”曹准摇了摇头,道:“佛便不看了,小师父,你们慈恩寺的牡丹在什么地方?”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笑道:“施主这话说得差了,我们慈恩寺哪里没有牡丹哩?但不知施主要看哪本?我如今只说一两样:你若要看白牡丹,便去太真院,你若要看火炼金丹,便去清上人房,你若要看千叶牡丹,便去浴佛殿,其他如姚黄魏紫,蓝田玉朱砂垒,没有我们不种的。施主倒是说说到底要看什么,我也好领你去。”那曹准笑道:“确是我说得差了,这些我都赏过,今次专程来是想看看窥性大师的‘蝶翅紫’,不知小师父能否指点一二?”

 

 

 

那小沙弥听得此言,不禁把满面笑容一收,一个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道:“难,这确难,窥性师伯的牡丹乃御赏佛供之花,别说我,就是我们主持多半都没见过。你要我指点,我可指点不来。”说着便垂头扫了几下地,又抬头道:“施主,白牡丹如今快谢了,你若不想空跑一趟,不如去浴佛殿看看,那里的千叶牡丹开得正好哩!”曹准却摇了摇头:“千叶牡丹有什么稀奇!小师父,我很想会会你们窥性师伯,你告诉我他住在什么地方好不好?”说着走上前,将一个银饼子掷入小沙弥怀中。

 

 

 

那小沙弥眨了眨大眼,问道:“然则你是来会窥性师伯的?”“正是正是!”“那么你可认识窥性师伯?”曹准见他天真浪漫,便点了点头,随口哄骗道:“如何不识?就是他邀我来赏花的哩!”那小沙弥抿嘴一笑道:“既是窥性师伯的朋友,我便不阻拦了,你往西去,看到那高塔了么?窥性师伯便住在高塔旁的翻经院内,他如今不在翻经院,便在慈恩塔,你去找他罢!”说着也不再理曹准,低头继续扫起地来。

 

 

 

曹准心中大喜,谢了小沙弥,便绕过大雄宝殿,往西而去。大殿后是一片宽阔的池沼,但见亭台楼阁点缀其间,衬着垂柳春花,极是幽静美丽。池边与佛院中更散种着许多高大的柿子树,此时开满淡黄色的柿子花。曹准依次穿过上座院,郁公房等僧院,过浴佛殿时,果然看见那株千叶牡丹,枝干粗壮,有一人多高,千百枝条披散开来,上面足有五六百朵殷红牡丹,花瀑一般,叫人只觉惊心动魄。曹准忍不住驻足赏玩,因心中有事,到底不得尽兴,过了一会儿便继续前行,又走了足有两柱香的功夫,才来到慈恩塔脚下。他先在那翻经院找了一番,哪里有窥性的影子,于是又折步返回慈恩塔。刚想推门,却见门上画着两只湿耳狮子,摇尾探爪,目睚睛眦,似要破门而出。曹准停下了脚步,瞅了瞅壁画,笑骂道:“尉迟家的倒也不全是窝囊废。”原来这两只湿耳狮子正是尉迟朱的叔祖尉迟乙僧所画,因其精妙,极受人推重。

 

 

 

慈恩塔原是玄奘存放佛经用的,足有七层高,像要挨着苍穹一般。曹准拾阶而上,渐渐便如走在了白云里,待走到最上一层时,里面却空空如也,只供着一尊菩萨,又到哪里去找什么窥性窥色!曹准再笨,也明白自己上了那小和尚的当。他心中无计,只得走到窗边,探头远望。但见寺东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搭着几百座僧房,与前院庄严肃穆的佛殿相比,显得十分凌乱。正在此时,庙内忽然钟鼓齐鸣,苍音浑厚,似乎惊醒了一阵东风,吹得塔顶的铁马也叮呤当啷响了起来。曹准抬头一看,却见慈恩塔塔顶镶着一颗琉璃珠子,流光溢彩。眼见太阳在这鼓吹声中渐渐西去,曹准心中着急,不由叹了一声道:“苦也,难道今日真要输给那尉迟朱了么?”

 

 

 

东风一阵一阵的猛了,卷着地上的落叶直往塔顶飞来,有一片叶子堪堪打在曹准脸上,他取下一看,却是一片红色的柿叶,上面用浓墨写了一个“佛”字,极具精神。曹准心中一动,忽然想到如今正是春日,如何有落叶?这一定是窥性的笔法。探头下望,那落叶却是从寺东一扇小门里吹出来的。曹准心中若有所悟,忍不住哈哈一笑,也不及回身而下,就纵身跳出窗户,只见他左右足轮番急点塔身,如一只大鸟一般,轻飘飘便飞下了慈恩塔,过不多一会儿,便来到了那飘着落叶的门前。

 

 

 

梵音袅袅之中,曹准推门而入,却见禅院空寂,僧房紧闭,原来多数僧人皆到前院做功课去了,他在院落里徘徊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现,便提了一口气,跳上房顶,但见青色的屋瓦连绵远去,墙头草倒有几棵,却哪里是牡丹的芳姿?正准备进屋寻找,脚下却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哪里来的仓皇小子,敢到我这里撒野!”便听到“咻”一声疾响,似有什么东西破瓦而出。曹准待要闪避,哪里来得及?那东西正打在他脚底涌泉穴,直振得曹准气血翻涌,一个晃荡,便跌回了院中。曹准哎哟一声,抬脚细看,却是一颗墨丸,待要抠出来时,从僧房里已走出一个老和尚。那和尚长得却奇,只三尺矮小身材,臂长腿短,猴子一般,却有一双大手,青筋暴起。老和尚瞅了瞅曹准,浓眉一拧,冷道:“好个顽皮小儿!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曹准笑嘻嘻地站直了身子,施礼道:“这位可是窥性大师?我姓曹名准,乃是今科的秀才,今日曲江宴,小子不才,做得了探花郎,同年们嘱咐我来取一枝蝶翅紫回去细赏,我不欲叫他们失望,便请大师赐我一枝,这个……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好不好?”

 

 

 

那老和尚冷笑一声道:“探花郎来讨牡丹,原不该不给。只是我看你的样子十分讨厌,因此要先问问你:你姓曹,大约与曹家有点关系,那曹亮保是你什么人?”

 

 

 

曹准连忙拱了拱手道:“正是我叔叔,大师原来认得他?如此更好了,大师是我长辈,便别再为难在下了罢。”

 

 

 

窥性听得此言,却勃然大怒:“曹亮保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认识我?他不过会拨几下琵琶,又善逢迎,弄臣罢了!如今养出你这么个只晓得偷东西的猴子,也算是家学渊源!罢,罢!我看今天是你风光的好日子,我懒得教训你。你快走吧,那牡丹我是决计不会给你的!”

 

 

 

曹准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不走,不走,我要先和大师辩辩……大师此言差矣!曹亮保是我叔叔,我并不是他养大的,此其一,其二嘛……”他低头打量了一下窥性,忽然笑道:“我曹准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说我如芝兰如美玉,我可都没意见,只是猴子一说……大师,我倒觉得你更像那矮脚猿哩!”

 

 

 

窥性个矮,平生最忌别人说他的身材,他从前做小和尚的时候,没少受师兄弟的嘲弄,如今成了师叔伯一辈,有了点势力,更连“短”,“小”一类的字眼都不准人说。此时听到曹准嘲笑他,不由大怒,从僧袍里伸出龙爪一般的大手,当头便向曹准抓了过来,边抓边骂:“小子无礼!”那曹准哎哟一声,笑道:“我好怕哟”,脚下一滑,已经窜入僧房内。他眼睛左右一扫,见房中只供着一尊檀香木菩萨,上垂帷幔,下设香炉,此外再无一物,待要细看,窥性已经追了进来,伸手便扯曹准的大袖,那曹准却极是油滑,也不知使了什么步法,给他避过了,边避边笑道:“大师可是要为我改衣服么?正好正好,我素来不惯这长袍大袖,你给我改成胡装,我感谢还来不及哩!”

 

 

 

窥性不答话,只咬牙出招,当下二人便在僧房内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二人从正堂打到了厢房,又从厢房打回正堂,曹准留意查看,房间里臭袜子破僧衣是有的,却哪里有牡丹的影子?眼见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那窥性却愈发的气定神闲,发力之间,已渐渐带出雷霆之声,有时掌风刮过曹准的秀脸,便觉一阵生疼。曹准知窥性功夫了得,因此也不与他硬拼,只一味避让,嘴里还不忘调笑:“大师,莫打我的脸,挂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窥性自负武艺高强,如今却不奈一个弱冠小儿,心中便有些焦躁,忍不住出声骂道:“是好汉的就出手,我们痛痛快快打一架,这样躲来躲去,算个甚么!”

 

 

 

曹准却摇头道:“不然,不然,我是个斯文人,设若我出手和你打架,打得你屎尿齐流,有辱我的名声,这是其一,其二,我是顽皮小儿,可不是什么好汉,我们就慢慢打,打到明天天亮……”说到一半,窥性双臂忽然一合,一招“下笔千钧”,便往曹准头顶劈去,嘴里还骂道:“废什么话!”原来他自小因受人嘲弄,便潜心书画,到得中年时候,已大有成就,此后更以书法画技融入武功,自创了一套丹青掌。这丹青掌是他平生得意之作,他于此淫浸数十年,功力非同小可,因此这么一掌拍下来,曹准顿觉呼吸困难,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可能了。他避无可避,只得一矮身,往佛像背后逃去。哪知他身形甫动,窥性却比他更快,挡在了他面前。只见窥性手臂暴长,一声断喝:“竹锥画沙!”以指为笔,便向曹准胸口点去,那曹准吓得赶忙一个倒仰,将将避开这一招,窥性又是一个“斧劈皴”,撩他左腿,如此五次三番,叫曹准好不狼狈。他嘴上却是再不服输的,虽是左躲右闪,却不忘取笑:“大师,有古怪!有名堂!你拦着我作甚?难道佛像后藏了小美人么?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我来得却不巧,撞着了你的好事!”窥性大怒:“你胡说什么?冲撞了菩萨,这罪过是你吃是我吃?”

 

 

 

曹准心中却有了计较,掌风声中,只听他纵声长笑道:“自然是你吃!”已抄起地上的香炉,往窥性身上掷去。那香炉里积满了香灰,此时四散开去,正迷住窥性的眼睛,但见他身形一窒,乘着这个当口,曹准已跃入佛像背后。窥性气得大叫,一张嘴,香灰却又塞了满口。曹准哈哈笑道:“大师,我说得不错罢!这现世报来得还真快!”嘴里虽然胡搅蛮缠,手下却不慢,说话之间,已将佛后的板壁摸了个遍。这一摸,果然发现那板壁是中空的,曹准提起拳头,微一发力,已将板壁打破,却见里面一条黑窄的夹道,弯弯曲曲,也不晓得通向什么地方。

 

 

 

曹准笑着喊道:“牡丹,小美人儿,我来救你!”一缩身子,便钻进了夹道。窥性此刻双眼已气得通红,吱哇一声怪叫,也追了进去。曹准平日自负风流,学的尽是些好看的花拳绣腿,与窥性对阵,其实打他不过,然而他另外潜心研究的还有一样,便是怎么爬高窜低,夜晚幽会,其实大有用处。他见胡人的胡旋舞轻灵好看,便也学了来,融入轻功之中,专门研究怎么跳得潇洒跑得好看,叫那美人欢喜。因此他的武功虽不甚高,轻功却十分了得。此时但见他在夹道里,蝴蝶一般蹁翩跹跹,已将窥性渐渐抛得远了。跑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曹准才看到夹道尽头有一扇小门,虽然关着,可因门缝里透出亮光,在黑暗的夹道中便显得格外明显。等他推门而入,才发现又是一座佛堂。那佛堂小而精洁,门窗紧闭,从窗纸中透出的日光照着堂中的三尊佛像,从背后看去,其中的两尊菩萨却十分奇怪,他们左边腰身浑圆美丽,右边却无肌肉,只得枯骨。殿内点着一块细香,散发出极其甜腻的味道,叫人忍不住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这几尊佛像于如此迷香中安静矗立在半暗的佛堂里,忽然叫曹准起了极其怪异的感觉。他放缓了呼吸,绕过佛像,猛的在佛前地上看到了一蓬巨大的牡丹花,百来朵深紫色的牡丹懒洋洋地开着,有打苞的,玲珑冶艳,有怒放的,肉体沉重,更有数朵已残的,却是皮缓意弛,与老妪无异。那曹准此刻如做梦一般,抬眼四看,才发现菩萨正面亦是半边丰润半边骷髅。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觉人生便如这牡丹一般,转眼凋谢,什么三韬六略,功名利禄,国恨家仇,不过过眼云烟,又得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呆了。

 

 

 

这边曹准在瞬间已为那牡丹堕了魔道,眼见心灰意懒,耳边却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原来是窥性追了过来。脚步声惊醒了曹准,他心中暗吃一惊:“这香甚是古怪!我刚才却在想什么呢!好险!”定了定神,已是探手摘了好大一枝牡丹,推门想往外溜,哪知那门却从外面反锁住了。曹准只叫得一声苦,待要再寻出路,窥性已追入堂中。那和尚看见他摘了那么大一枝牡丹,心痛得脸都变形了,更不打话,只是出手往曹准要害之处砍去,此次他却不再容情,招招都下狠手。佛堂窄小,曹准腾挪不灵,渐渐便有些招架不住。他心中暗想,如今唯有撞门开窗逃跑一路,待要往门窗边挪动,那和尚又如何肯让他轻易离去?打着打着,曹准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暗道莫非今日要葬身此地?此时只能想个险招,设法激怒老和尚,若他狂怒之时有了疏忽,没准能逃出去,因此边打口中边不断占着便宜:“老和尚,我可知道你的秘密了。你比那些纳妾的和尚还不要脸,我劝你一句,你若想女人,你便堂堂正正去找女人,谁还敢说一个不字?你虽然长得矮了点,但千万不要妄自菲薄。你如今在这里闷头种花……啧啧啧,你闻闻这香,你看看这花,小子倒要认真请教,你一晚之内要放几个手铳呢?我这可才明白你为甚么要叫窥性了,哈哈哈!”

 

 

 

那和尚早已气红了眼,只是虽然怒气勃发,脚步却愈发缓了。一招一式,凝重沉稳,曹准吃不住劲,渐渐便觉满堂都是窥性的掌风。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没奈何,只得使出最后一样法宝,倘若这样还不灵,那明年今日,便是他曹准的忌日了。心意既定,他便轻喝了一声,一个鹞子翻身,已跃到窥性身后,左手微动,便见一道银光向和尚飞去。原来曹准知道自己的逃跑功夫好,但长安城里大多少年都对此深有研究,架不住有跑得比他快的,因此早另学了一样暗器。他爱风雅,将那暗器做成小琵琶样,虽然形状可爱,边缘却锋利异常。窥性没提防曹准有这么一手,一声闷哼,小琵琶已扎入他左臂之中,那琵琶上的四根琴弦却是四枚细针,甫一入肉,机关活动,四枚针便直刺进去,酸麻异常。

 

 

 

窥性大吼一声,转过身来,此刻他已将曹准视为生死仇敌,不杀不快。他知曹准鬼主意多,稍不注意便能让他逃脱,因此便决意用最笨却最有效的方法拦住曹准。只见他一招“泼墨山水”,已将曹准左右去路封住,再一步步前挪,欲将曹准逼至南墙再好好收拾。这招果然管用,但见曹准步步后退,虽然左手连发暗器,奈何那银琵琶还未近身,已被窥性的掌风一一挥落。不过顿茶功夫,曹准已被逼至墙角,再无可躲之处。眼见窥性一步步走近,面上杀气腾腾,那少年只得一闭眼,一矮身,搂了搂身边的牡丹,长声笑道:“罢了罢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此时窥性已走到曹准身边,伸出左手食指,凝神运气,一招“妙点桃蕊”,便要向他头顶百会穴点去,此招一发,曹准必死无疑。眼见那手指一点点近了,却忽然佛像背后的板壁格达一声轻响。说也奇怪,那老和尚听到这个声音,倒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曹准闭着眼睛,正等着进地狱轮回之门,半晌却不见动静,沉重的呼吸声中,他也听到北墙又一阵轻响,似乎有谁在敲着墙壁,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一个声音轻轻叫了起来:“窥性大师,怎的不来接驾?皇上和贵妃娘娘赏花来了。”

 

 

 

曹准睁眼一看窥性,谁料想窥性也正低头看他,四目相对,曹准忽然一声轻笑:“大师,你杀了我,血溅佛堂,却是来不及收拾,叫皇上看见了,倒要说你玷污了这好牡丹。你若不杀我,却难解心头之恨,是也不是?”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忽然又对窥性挤了挤眼道:“不过我劝师父还是杀了我罢!我这么个顽皮小儿,杀却了,是平民愤,皇上钦点我做秀才,你窥性师父比皇上更高瞻远瞩,看出我们家尽出佞人,是清君侧。”说着竟伸出手,搂过窥性的手掌,往自己头上按,边按边劝:“求求你,杀了我罢!杀了我罢!哈哈哈。”

 

 

 

窥性一声闷哼,动静大了,板壁里又是一阵急敲:“大师,可是你么?怎的不来开门?成何体统?”此时另一个清朗的中年男声也响了起来,道:“窥性,你这个杀才!是朕!快开门!夹道潮湿,贵妃如何能久呆!”

 

 

 

窥性此刻当真左右为难,想了想,只得一咬牙,给了曹准一个耳光,喝道:“滚吧!”曹准得脱大难,不由长舒一口气,他此刻头发披散,衣袍凌乱,狼狈之极,却不忙着走了,只笑嘻嘻坐在地上道:“大师,我想了想,还是呆在这里见驾罢!给你做个证人,好叫皇上知道你实不是怠慢他,是和我打得脱不开身,我还要顺便和皇上说说,你窥性师父好生了得,要杀皇上点的秀才,你说皇上听了,会不会很欢喜呢?”那窥性边听边咬牙切齿,恨道:“姓曹的,莫要让我再见到你!”说着揪住曹准的衣服,打开窗户,一屁股将他踹了出去。曹准借着这屁股之力,纸鸢一般翻远了。他遥遥见到那矮猴子此时撅着屁股,伏着身子,将夹道门打开,迎了中年人出来,那中年人后面跟着的一位美妇人,因东风吹乱了柳丝,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到一张红红白白的芙蓉脸儿,叫他心里猛然一跳。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豪气,便长啸一声,朗声说道:“今科秀才曹准,恭祝天子万年!”一字一句,已是渐渐去得远了。

 

 

 

 

 

 

 

 

 

 

 

 

 

 

 

 

 

 

 

 

 

 

 

 

 

 

 

 

 

 

 

 

 

 

 

 

 

 

 

4 

 

却说曹准绘声绘色讲完他盗牡丹的经历,只隐瞒了见皇上一节。言语之中,自然是对窥性大加贬低,对自己十分美化。众人听一回,笑一回,又耽搁了一个时辰,到日头西斜之时,东风已越来越猛,天边卷起棉絮般的云层,那夕阳在底下反射上去,金银赤紫,光彩流动。过了一会儿,便有闷雷滚过云絮,淅淅沥沥落了几滴雨点下来。湖景晦涩,似有淡青色的风暴孕育于曲江深处。此时闲游的百姓大部分已回家去,只剩这几十位进士,连着潘将军,还在亭子里谑闹。喝到酣处,众人忽然见到远远的柳烟下一个人影走了过来,那人穿着素衣,束着乌发,一缕长髯,潇潇洒洒走在湖边,身旁还跟着一只白孔雀,也分不清是神仙是凡人。众人只觉得眼一花,那人已飘到他们面前,他扫了一眼案几上的牡丹,冷道:“花折叶摧,这是谁干的?”

 

 

 

众人醉眼中看牡丹,发现不过半日,那花果然有些枯萎。紫色最不经老,此时半残的花面上紫黑交加,看起来甚是丑陋。众人哎呀一声,心中惋惜不已,倚在廊边的尉迟朱已欢然叫了起来:“堂兄!”

 

 

 

原来来的正是尉迟朱的堂兄尉迟戊僧,此人是当今有名的画师,京城里头一号风雅人物。他出身绘画世家,祖父尉迟乙僧早年从于阗来华,长安城诸多佛寺中都有他的画迹。不过尉迟这一家虽然画画厉害,取名儿却甚无想象力,乙僧之兄甲僧这一支传下来,皆以颜色为名,乙僧一支则按甲乙丙丁之顺序,像出了满门的光头和尚。不过乙僧倒有不少汉族侍妾,因此到了戊僧,乌发乌眼,已与唐家子无异,只鼻子比别人高些,眼睛比别人深陷些罢了。

 

 

 

那戊僧抬眼冷冷扫了一下众人,见着曹准,便哼了一声道:“这等煞风景的事,除了你再无第二人干得了。”曹准嘻嘻一笑:“正是正是。”戊僧却不再搭理他,只转身对尉迟朱说道:“走罢,叔父唤你回家,今日须得早些休息,切莫忘了明日去家寺,我要你同我帮忙。”说着连眼皮都不抬,草草对着大家拱了拱手,便扬长而去。那孔雀也蹒跚跟在他后面,走了几步,忽然张开尾羽炫耀。曹准轻声说道:“潘兄,你看这尉迟戊僧,是不是和这只禽兽一般?”说着便学了戊僧骄傲的步法,在亭中走了几步,众人一见,果然极像那白孔雀,都忍俊不禁。此时戊僧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用寒星一般的眼睛瞪曹准道:“你莫要张狂,将来有你的苦头吃!”又盯了潘鹘一眼:“这位便是潘兄么?失敬失敬!朱弟,我知你的同年中有不少雅擅丹青的,明日家寺开放,不如你请了他们来,看看祖父的人物。”尉迟朱为人狷介,对他这位堂兄倒有些畏惧,听到此话,忙起身恭敬道:“是。”戊僧停了停,又加了一句:“潘将军也来罢!”那潘鹘受宠若惊,忙拱了拱手:“惭愧惭愧,我又不懂画,到时候各位别笑话我才好。”戊僧此时却不多言,只转头离去不提。

 

 

 

尉迟戊僧提到的这一座家寺,唤作“奉恩寺”,在城西的义宁坊,靠着开远门,距西市也不过一两坊的距离,极是热闹繁华之地了。长安城里有一句话,叫作“东贵西富,南虚北实”,说的是什么呢?且听在下为各位细细解释,原来当今皇上常住东边的兴庆宫,官宦贵族人家爱和皇上亲近,也都住在周围,是为“东贵”,那西边却聚集着西域诸国质子和商人,传了好几代,皆是殷实富豪,因此叫“西富”,至于“南虚北实”,是说京城人都爱靠着北边住,南方诸坊没人罢了。这奉恩寺本是尉迟乙僧的家宅,后来舍宅为寺,乙僧便将家中亲族的供养像画在了寺庙中,据说十分精妙,奈何因是家寺,众人难得一见,如今听戊僧出言邀请他们明日去观画,个个都喜得摩拳擦掌。一人便站起了身:“诸位,我看今日这雨越下越大,我们也尽兴了,也该散了,今晚好生歇息,明早同去观画,再作乐不迟!”众人纷纷点头,起身离座,自有小厮近前打点,那潘鹘却仍坐在桌旁不动,曹准问他,他只说自己吃了酒,浑身燥热,要风吹上一吹。众人自先离去不提,只剩下潘鹘一人对着湖风春雨,一壶老黄酒一碟甲乙膏,好不惬意。那雨渐渐下大了,满耳只听得簌簌沙沙的声音,温润如美人的哈欠。潘鹘又呆了半个时辰,待得酒足肉饱,才施施然起身,转身欲往回走时,忽然发现亭后站着一个人,那人也不晓得避雨,浑身都浇透了,只呆呆盯着潘鹘,一言不发。

 

 

 

潘鹘硉哎呀一声,连忙三步赶做两步地走上去,将那人拉入亭中,口中埋怨道:“这位兄弟,怎的不进来避避雨?”便叫那人脱下外袍,拧干了,又让至桌前,道:“惭愧惭愧,只剩下些冷酒冷肉,老弟莫要嫌弃,喝点酒暖暖身子也好。”说着便将剩酒拿到红泥火炉上,烫起酒来,又给那人布菜晾衣。酒气氤氲,那人喝了一口热酒,清白的脸上稍微泛起了一丝红晕。

 

 

 

潘鹘硉端详了那人一眼,笑道:“看老弟呆呆站在外面,连下雨都不晓得,像是有什么晦气事。可是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叫哥哥听听,能帮的我绝不推辞。”

 

 

 

那人听得此言,忽然涕泪齐流,双腿一碰,便跪在了潘鹘面前,道:“哥哥宅心仁厚,叫我好不感动。我……小弟我确是时运不济……我姓康名抱,乃是江南人氏,本想进京赶考,奈何路遇匪徒,如今流落长安……”双唇一碰,这一大套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原来这人就是康抱,他一路跟着潘鹘来此,一直站在亭边,留神听众人说话,见这潘鹘确是个富商,且妙在没有心机,便越发起了投奔他的心思。好容易等到众人走了,他便硬挺在雨里,装出一副可怜相,想要逗引潘鹘的同情。那潘鹘听他扯完一篇鬼话,果然嗟叹连连,从衣服里掏出几两银子,对康抱说:“康老弟凭的倒霉,想是出门的时候没查黄历?不过谁没个三灾六难呢?老弟只往前看便罢了。做哥哥的银子倒还有一些,你先拿去应急,若是不够,再来找我也是一样的。”

 

 

 

康抱擦了一把眼泪,将银子一推,摇头道:“哥哥你疏财仗义,不过我和哥哥说这些,却不是为了银子。我流落长安这几个月,谁的白眼没吃过?只有哥哥不嫌弃兄弟,叫我心里实在感激。刚才我一直在亭边,也听到了一星半语,知道哥哥你姓潘,是做生意的。小弟如今有个不情之请,想跟着哥哥,我虽不会做生意,好歹识几个字,平常帮哥哥写写书信回回拜帖,每个月请哥哥赏我口饭吃我便满足了。不知哥哥……不知哥哥肯是不肯?”

 

 

 

那潘鹘哈哈一笑,摇头道:“康老弟是个读书人,怎好跟着我这个白丁混日子?折杀我了。我看你还是……”话还未完,那康抱却打断他道:“潘兄,多说无益,家我是没脸回了,书我也不想再读下去。我如今心灰意懒,哥哥你不收留我,我只得跳湖去……倘若我能过上几年平安日子,若有运气,再攒点钱,回家安顿老娘和孩子,一生足矣!潘兄若是可怜我,就让兄弟我跟着哥哥罢!”说着跪在那里,竟是对着潘鹘连连磕起头来。

 

 

 

潘鹘硉又好气又好笑,看康抱的样子,若是他不答应,竟是要磕死在那里。于是好说歹说,将康抱扶起,又许了康抱跟着他做生意,便将他带回家中。从此以后康抱跟着潘鹘,帮他念个帐写个信,渐渐潘鹘觉得身边跟着个通文墨的人,与满嘴之乎者也的老爷们打交道,居然也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便愈发地倚重康抱,此人逐渐成了潘鹘的亲信,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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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紧一阵,缓一阵地下着,到了下半夜渐渐停了。太阳升起之后,透亮的槐树叶子衬着炉饼铺子开炉的一阵阵白汽,烧出的柴香,好不清新。有一朵蒲公英娇怯怯开在草地上,嫩黄的花瓣,晶莹的雨珠,惹人怜爱。

 

 

 

却说这一日潘鹘早早起来,因要去别人家寺做客,便换了件干净衣服,梳好头发,显得很是精神。过不多会儿,曹准已来敲门,他却带着另一个年轻人,那人看起来大约二十五六岁,白净面皮,蓄着长须,当下二人见过了,潘鹘要问那人姓名,曹准却笑而不答,只说姓吴,到时一并引见。几个人便带着康抱,一路迤逦来到了义宁坊。待进了奉恩寺,才发现那是个两进的院子,每进里各有一个佛殿,前后殿之旁皆设钟经台,旁有讲堂,由回廊连接,那前佛殿修得甚是阔大,四面立柱,起二层阁楼,其中供着七尊佛像,乃是释迦,二弟子,二菩萨,二金刚,皆用于阗美玉打成,截肪无玷,腻彩若滴。佛殿前有一座小戏场,此时已铺好花毡,杏酒果脯罗列,四面粉白轩廊,画着数幅壁画,还不及细看,已有昨日曲江宴上的进士涌了进来,一时呼兄唤弟,好不热闹。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尉迟戊僧领着堂兄弟施施然进了殿前空地,他仍穿着白衣,那衣服上却沾着赭红石青色彩,看起来非但不觉邋遢,反而风流更胜昨日。只是此刻他眼下有青色的眼圈,眼内微有些红丝,略显憔悴。他一进院子,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寒暄。有人细心,便上前问候,尉迟戊僧微微一笑,答道:“无妨,只是昨夜修补壁画,一夜未睡而已。”说着戊僧旁一个黄发的胖子已经嚷了起来:“众位不要客气,来来来,俺先领你们看看壁画。”

 

 

 

那胖子正是头一日在西市里打架的尉迟青,前文已叙,尉迟颜料这一拨是甲僧之后。当年乙僧被于阗国王送到大唐,甲僧独留国内,子孙里大都学诗作画,惟有尉迟青看着书本便发昏,看着铜板却眼睛发亮,因此做了商人,来往于于阗与长安之间。他因见多识广,学会了十数种语言,是长安城里有名的译语人。

 

 

 

他这么一嚷嚷,众人便欲举步走向长廊。此时曹准却走了出来,道一声:“慢”,拦住了大家。戊僧皱了皱眉,不悦道:“怎么,曹兄你又要来搅场子么?”

 

 

 

曹准却嘻嘻一笑:“不敢,不敢!这里是你们尉迟家的地盘,我若来搅场子,岂不是自找苦吃?我不过想为各位先引见一人而已。”说着便一指壁画。众人其实早已看见壁画前站着一个男子,大家寒暄之际,独他一人站在壁画前,背着双手,细细赏玩。曹准走上前,将那男子拉了过来,笑道:“来,来,这位是我新认识的好朋友,叫吴轸,字芳玄,芳玄兄,我来为你介绍……”众人中有在长安生活久的,听到此人的名字,便“哦”了一声,原来吴轸也是个画师,近一两年在长安声名鹊起,他画的鬼神人物,精妙之极。

 

 

 

那吴轸却显得心不在焉,他草草对着众人一揖,开口道:“早就想看看小尉迟的人物,今日得偿所愿,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

 

 

 

尉迟戊僧听到吴轸的名字,脸上早已如罩了一层寒冰一般,见那吴轸对他视若无物,更是不悦,待到那一句“只不过”出口,脸色愈发的黑沉了,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道:“怎么,想来吴兄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吴轸却摇摇头道:“我的高见嘛,只怕说出来你未必爱听,我看还是请各位先去赏画再说罢。”他这么一说,众人均觉愕然,想此人这一番话,是为了出风头呢,还是果真不通世事?不及多想,已被请入廊中。

 

 

 

那回廊左边的几幅墙壁是一张巨大的“降魔变”,共四幅,画的是释迦牟尼诞生,降魔,证道,涅槃四样。只见第一幅画里金莲如在风中摇曳,第二幅降魔,说的是释迦将要成佛之时,天魔领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及魔军前来挑战,但见画中三个魔女身段婀娜,身披暗金色皮裙,却有蛇头与四只手臂,各擒武器,似要跳下墙壁来,将人捉走一般。旁边画着脱皮白骨,阴森可怖,魔王旁另画有一只半跪夜叉,青紫面庞,头如驼峰,手擒铁叉,阔口大张,怒目瞪视,栩栩如生,使人须毛皆张。到得第三幅,却是释迦在巨大的菩提树下悟道,他身上肋骨凸显,双眸紧闭,神情悲苦,菩提树上,却有青色叶片缓缓飘落。到得第四幅涅槃图,佛陀眉目低垂,嘴角含笑,立在七宝莲池正中,四面花树飞鸟,更有无数天女,有的扶着栏杆,神情娇憨,似在听佛讲道,有的飞在空中,飘带迎风飞扬,似轻盈的梦境,更有的在佛前舞毯上对舞,轻捷矫健,正是双柘枝舞。回廊右边却是一幅历代功德人物图,原来乙僧将自己的亲族画在墙上,正中一个人物,戴着金冠,棕发绿眼,紫色虬须,身穿碧色短衫,脖子上悬一根皮绳,掖入衣领内,手上衣上金冠上,无不镶着美玉,另有数个贵族男子,或立或坐,个个神态谨肃。这几幅壁画,笔迹洒脱,匠心独运,色彩浓烈美丽,那曹准一幅幅看过去,到了功德人物图,也忍不住叹道:“虽非中华之威仪,然亦雄奇矣。”

 

 

 

吴轸便点点头道:“左边数幅,小处用笔紧劲,如屈铁盘丝,大处洒脱,那是不消说的好了……只是这功德人物,不知为什么,看去却有些僵硬。”曹准点点头,侧脸见潘鹘在他身边,也背着手看画,便笑道:“潘兄,你觉得怎样?”

 

 

 

那潘鹘挠了挠头,呵呵一笑:“我……我就觉得好看得紧,第一你看那夜叉,要是晚上我来这里,吓也要吓死了,第二那于阗国王身上的宝玉,看起来成色甚好,想来值不少钱,第三也是最要紧的,是颜色好看,你瞧这红的绿的,你别说,外国人头发就是这个颜色,莲花也就是这个粉色,只一样不好——”说着便指指降魔变最后一幅:“你看上面那些天女,都磨得快看不见了,这个……要找人来重新描描才好。”

 

 

 

尉迟青跟在旁边,听得此言,便笑道:“是,从叔祖画这两幅壁画,到现在已四五十年了,风吹雨打,壁画脱色处有不少,如今正是戊僧兄在修补。”那戊僧嘴巴咧了一咧,勉强算作一个微笑:“可惜我技不如叔祖,画得也慢,如今才刚修补完右壁,左边还来不及动呢!”

 

 

 

话音刚落,便见吴轸顿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说着回头看一眼戊僧,恨道:“我说为什么右壁比左壁鲜艳许多,你瞧你敷的人物,若不是令叔祖人物线条还在,你……你……,你如今将左壁毁了大半了,右壁你就别再动了罢!”

 

 

 

尉迟戊僧听得此言,直把一张脸气得红一阵白一阵,忍了半天,才森然说道:“这便是吴兄的高见了?果然新鲜!吴兄请再指教一二。”

 

 

 

那吴生看来是个画痴,此刻虽在主人家,也顾不得礼貌,只跑到左壁,指着第一幅中的一朵莲花,大声道:“你看此花,着色沉着,如绢素一般,晕染隐现,有出奇之处,且线条之奇之风流,勾人心魄,这花看来像是凸起来的,摸上去却是平的,你再看看你修补的壁画,那色彩是死的,僵的,与黄口小儿学涂鸦一般。尊祖若是知道,定要被你气得再死一次!”

 

 

 

这话一说出口,众人均觉尴尬不已,心中埋怨吴生不通人情世故,曹准带着这么一个活宝过来,难道真的是为了搅场子?正想到这里,曹准却走上前来,用扇子敲了敲吴轸的肩膀,笑道:“老兄,戊僧如今这般有名,自有他过人之处,你不可轻易菲薄他。你说的色彩一道,我以为无非尉迟兄年轻,功力不到罢了,假以年月,一定也能与乙僧一般,画他个一佛升天,二佛出窍!”那吴轸却摇了摇头:“他不过是个匠人,匠人就是再画上十年一百年,还是不能登堂窥室,我……我只是心痛那供养人物给毁成这样,倘若换了我……”那曹准立即截过了话头:“倘若换了你又怎样?”

 

 

 

吴轸此刻无意之中往后一瞥,忽见尉迟青恶狠狠地瞪着他,心中不禁有点害怕,便缩了缩头,不肯说话了,然而神情中仍见愤愤。只是他这么一说,尉迟戊僧面子上却十分过不去,再加上心中怒气勃发,便一甩袖子,冷哼道:“吴兄,何必吞吞吐吐,你若还有什么意见,说出来叫我也受受益。”那曹准听得此言,禁不住将扇子在手掌上“啪”的一拍,道:“着啊!尉迟兄当真心胸宽广,叫小弟我好不佩服!不过依我来看,吴兄单说却没什么意思……我比吴兄能说一百倍,可是若论画画,实在只会把凤凰画成乌鸦。因此小弟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刚才潘兄也说了,那顶上的天女都看不见了,如今便请吴兄补补色,增增彩,在座各位多有懂画的,便请各位做个仲裁,如何?”说着斜睨了尉迟颜料兄弟一眼,笑道:“我们这里青黑赤紫,什么颜色没有呢?吴兄千万莫要推辞,否则叫小弟和各位都看不起,说你只懂吹嘘,手下一点真功夫也无。”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尉迟戊僧却已无法后退,只得点头阴道:“所言极是。吴兄,你便让我开开眼罢!来人,把笔墨纸砚搬过来。”廊下服侍的青衣们答应一声,便有人要去请文房四宝。那吴轸年轻气盛,此时被人激起了豪气,也点点头道:“也好,如此僭越了,请尉迟兄指教。”却又回头道:“不需文墨,只给我拿一条碳条便可。”

 

 

 

却说吴轸手执碳条,趋身上前,就着壁画上斑驳的颜色,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迎风飞翔的天女,那女子胸配七宝璎珞,腰系长裙,体态轻盈,飘带舞动,似乎随时要飞下墙壁,在他们头顶盘旋一般。壁画上本有淡粉色,衬着少女的肌肤若隐若现,吴轸又是两笔,便给女子手上套着了一只镯子,映着壁画里的青色,晶莹美丽,真如一只真玉镯一般。接着他又细画女子头颅,但见一枚瓜子般的脸儿,旁梳两个乌鸦鸦黑油油椎髻,嘴角似笑非笑,一双长眸,一管葱鼻,最后却用炭笔浓点女子双眸,当真如神来之笔,因眸子点得极正,无论你在何方,那女子似乎都在斜睨着你,明睇善睐,精灵可爱。不过半柱香功夫,吴轸忽将那炭笔一扔,道:“成了。”众人只觉那女子姿态洒脱,像是谁也留不住她,她亦对一切满不在乎一般,叫人心中又爱又怜,只想醉在她的微笑之中。

 

 

 

吴生抬头,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画作,半晌却像忽然泄了气一样,沮丧道:“我之用笔,不及小尉迟万一,至于设色一道,更是浅薄得很,如今借着壁画里原有的颜色,才勉强托得住这女子,惭愧,惭愧!”说着将手一拍,回头看看众人,只见大家脸色真是古怪,想要叫好,却得努力憋着,人人面红耳赤,尴尬之极。再看那尉迟戊僧,已是面色惨白,他抬头看了看自己修补的供养人,但觉一支支色彩肥胖臃肿,呆滞凝涩,再看那飞翔的天女,却如满墙里含着微风,吹动她的飘带飞舞一般。呆了半晌,方才勉强挣扎着对吴轸施了一礼道:“果然高明,戊僧……戊僧受教了!”

 

 

 

一时间廊下安静,只听画眉柔声鸣叫,过了好一会儿,曹准才笑道:“依我看,吴兄和尉迟兄,这个……嘿嘿嘿,好像不分仲伯,很是不分仲伯,嘿嘿……”言语之中讥诮之意甚强,尉迟戊僧听得此言,满面清白之中却忽然起了一丝血红,待要开口说话,嘴唇翕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众人正难堪之际,廊下忽然有一人站了出来,道:“不然,我倒觉得尉迟先生的画,比吴先生的画,要好上一点呢!”

 

 

 

大家回头一看,那侍立廊下说话的,却是康抱。他此刻作儒生打扮,不留神的还以为他也是进士之一。他在众人注目之下,不慌不忙地走上长廊,指着供养人道:“众位请细看”,便一一指出那设色精彩之处,又道:“尉迟先生不欲超越先祖,与那敷色一道,下笔甚是谦虚谨慎,虽只用了三分力,其光彩照人,匠心独运之处,却丝毫不输给吴先生,我再请大家想想,尉迟先生将西域技法融入中原画作,博取两者之长,信笔画去,却丝毫不见突兀,这一份心思,这一份功力,众位又作何评价?”

 

 

 

这一个台阶却搭得好,不但尉迟戊僧的脸色大有缓和,众人更是纷纷附和,有的说:“画作本就见仁见智,你们说吴轸画得好,我却觉得还是这供养人物精妙。”又有人点头道:“正是正是,这位兄台当真说出了我的心里话,与巧思博学一道,吴先生还是差了点。”众位纷纷吹捧,更有两人假意抬杠,一人说这个好,一个说那个妙,吵到后来,这个好说服了那个妙,一致同意还是尉迟得胜。戊僧一向是冷淡之人,听众人如此真心诚意地赞美,嘴角也禁不住噙了一个微笑出来。当下众人在艳阳之中皆大欢喜,尉迟青赶忙说道:“众位站了半晌,也累了也渴了,如今我备了薄酒数杯,各位请入座罢!”众人赶忙坐回院中,一时酒肉滂霈,暂且不提。

 

 

 

那曹准对吴轸挤了挤眼睛,笑道:“吴兄别介意,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吴生摇头苦笑看了他一眼:“我又怎会介意?只是好笑这众生相罢了……有朝一日我要画下来,叫你看看。”曹准哈哈一笑,转头四顾,奇道:“咦,潘兄呢?”才看到潘鹘仍站在长廊里,曹准走上前,攀着潘鹘的膀子道:“潘兄怎么不去喝酒?尉迟家的人虽然奸诈,酒却酿得好,潘兄快去尝尝。” 那潘鹘不理曹准,只管仰头看那飞翔的女子,过了一会儿,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朵红晕。他转头看着曹准,正色道:“曹老弟,你说这女子怎么可以这样好看?”便将手指伸出去,沿着女子的躯体轮廓,细细描画,又怕碰伤那女子一般,只虚点而已,半晌才缓缓说道:“我若认识这样一个女子,我……真叫我怎么爱惜她都可以。”曹准听得此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潘兄,你也是见惯春色之人,怎么今天着了魔了?你这话若是传出去,长安城多少少女都得痛断心肠呢!这女子纵然好看,又不能摸又不能抱,有什么用?不过你若真喜欢,我叫吴轸给你画一幅,挂在你墙上,你睡觉的时候看上一眼也就行了,千万莫要为此冷落了其他女孩子。” 潘鹘却摇了摇头,忸怩道:“你闲来和我说过一句话,就是什么什么水什么什么瓢,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知今天怎么了……吴先生画的当真好!不过你也不用叫他给我画,他就是再画上一百幅一千幅,也不是这个女子。”曹准听到这里,愈发笑不可仰:“潘兄,你可真好玩死了,我……哎哟……”忽然端正了脸容,道:“潘将军若喜欢,我倒有办法将这女子给你。” 那潘鹘听到此言,不禁一愣,他回头看了看曹准,疑道:“我知你鬼主意甚多,不过这话很没头尾,你有什么办法,先和我说说?”那曹准又是一个忍俊不禁:“这有何难处?我今晚偷偷翻墙进来,把这壁画割下来给你就是了!” 潘鹘怔了半晌,却忽然抓住曹准的手,认真说道:“曹兄,万万不可。你前日去盗那牡丹,已经听得为兄的心中害怕,这尉迟家的人你别轻易去惹,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为兄的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的。何况世界上我喜欢的东西那样多,我怎能一一收罗?我若喜欢这壁画,我求了尉迟兄,叫他许我每日来看便罢了,又何必一定要据为己有?总之你别鲁莽,算是做哥哥的求你了!”

 

 

 

曹准听了这话,心下感动,他眨了眨那双晶莹的眼睛,迟疑了片刻,忽然咬了咬下唇,凑近潘鹘的耳朵低声问:“然则若这果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呢?” 潘鹘却是一哂:“无论活的死的,我只知道你现在是我的兄弟……别说了,咱们喝酒去罢!今日一醉方休!”说着携了曹准的手,走回院中,但见美酒佳肴,对着春莺婉转,箫管细细,真叫人觉得逍遥快活,直玩了半日,方才一一散去。

 

 

 

 

 

 

 

 

 

 

 

 

 

 

 

 

 

 

 

 

 

 

 

 

 

 

 

 

 

 

 

 

 

 

 

5.

 

大觉无梦,却说第二日清晨潘鹘硉醒来,正怔忪躺在床上之时,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却是康抱。此刻他换了一身短打扮,显得伶俐得很,只见他边推开窗户,边笑道:“潘将军怎的还躺在床上?”说着便过来伺候潘鹘硉起身。潘鹘硉甚是不惯,只笑着推开他说:“不用你,穿衣服我自己哪里不会呢?”说着便翻身下床,那康抱又忙着过去整理床铺,见那块石头压在枕头下,便拿来交给潘鹘硉:“潘将军,莫忘了你的宝珠。”又去张罗洗脸水、青盐、早餐及出门见客的衣服。潘鹘硉见康抱手中一件深蓝色织锦暗花长袍,忙摆摆手道:“用不着穿这么好,昨日布衣即可。今天无非四处逛逛,康抱,我想再去那奉恩寺看看壁画,只是尉迟一家说话,我十分听不懂,你随我去,替我同他们应酬罢!”康抱垂手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却笑了起来:“潘将军,恐怕这几日你不得逍遥了,我听说康谦刚从拂菻回来,昨日已登门拜访你,留了拜帖,请你今日得闲去看看他。他还放下一份重礼,啧啧,好大一颗的虎魄,另有两个波斯女奴,雪肤金发,真是人间极品。潘将军,我想那康谦是你老主顾,此人不可怠慢,我已准备好几色礼物,今日还是去回访他罢。” 潘鹘硉听得此言,不禁大喜:“咦,康谦那老匹夫回来了?果然要去看看他!”说着三口两口将早饭塞进嘴里,便道:“走!走!”已拽着康抱走了出去。

 

 

 

那康谦是谁?原来他却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商胡,平常爱从长安带布匹陶瓷往西走,再从拂菻波斯带回奇异的珍宝香料,以及珍禽异兽,长相怪异的昆仑奴,还有诸样奇特技艺回长安。他带回来的东西皆有巧思,因此极受长安城里贵族的喜爱。他因知潘鹘硉为人老实,又讲义气,那绫罗绸缎都从潘鹘硉手上买,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朋友,因此潘鹘硉听说他回来,便着急要去看他。当下二人穿过西市,进了醴泉坊,走不了几步便到了康谦的宅子,着人通报后,不久便听到一个粗豪的笑声哈哈哈地由远至近,忽然之间,一个胖子窜了出来,一把攥住潘鹘硉,大笑道:“老潘,你看来好精神,羡煞哥哥也!”

 

 

 

那胖子便是康谦,但见他乱蓬蓬一部胡须,却顶着一个油光铮亮的脑袋,脑袋上扣着一顶毡帽,毡帽上镶满了金珠宝石。他那双褐色眼睛本来不小,只是因为脸上全是肉,挤得眼珠子两颗豆子一般,又亮又精神。他光着膀子,露出肥厚的胸脯,下穿一条深蓝色细布裤子,赤着双脚,脚面上也厚厚长着一层汗毛。潘鹘硉见到他,忍不住笑道:“世人皆说西去之路辛苦,我看老康你是去一次胖一次,你倒是怎么养出这身福肉的?和兄弟我说说?”康谦也笑道:“老潘你没有结婚,自然不知道女人的可怕。想我几年前也与你一样身材,只是娶了老婆后,她怕我在外胡闹,也不知给我吃了什么,越来越胖。这死女人!” 潘鹘硉朝他挤了挤眼睛:“嫂夫人手段真高明!我想你现在也不能在外面找女人了——压也要给你压死了!”那康谦却摇摇头,忽然贼忒忒笑道:“这却不然,你难道不知……”说到这里,忽然门内又出现一个年轻女人,那女子又高又瘦,浑身硬邦邦像石头一样,一张长脸面无表情,手里却抱着一个婴儿,正在不停地伸手踢脚。康谦看到她,忍不住缩了缩头,只听她冷哼一声道:“你又在背后编排我甚么?怎的不把客人请进去?这也好算是待客之道么?”康谦忙挤出一个谄笑:“我哪里敢编排你呢?来来来,老潘,我给你介绍,这位便是我夫人……”一时二人见毕,原来当日是康谦的儿子康终南的满月之日,那康谦请了许多好朋友,正在里面喝满月酒呢。

 

 

 

于是几人便往里走,过了影壁,不多久就见一池碧水,上浮九曲栈桥,栈桥正中有一座竹搭亭子。那亭子却奇,艳阳底下,亭子上却水花四溅,微风一吹,清凉无比,原来康谦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池水引上亭子,几人细看,却看不出机关所在。潘鹘硉还未说话,康抱已是啧啧出声赞叹道:“好一座自雨亭!难为康先生怎么想得出来!”那康谦极为得意,笑道:“我在拂菻的时候,看见他们常有这样会自动下雨的亭子,便请了他们的工匠过来帮我造一座,老潘你可不知道,这亭子到了夏天,哎呀简直舒服极了!凉风习习,再来杯冻好的蒲桃酒,给我做神仙都不换,哈哈哈!”

 

 

 

说话间几人已走进亭子,座中早有数人,见他们进来,纷纷停杯微笑相对。潘鹘硉定眼一看,却见坐在西边的,是一个六十多岁,衣着华贵的老人,那老人满脸的皱纹包着两只小眼睛,其中一只无论怎么看都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才能看出是一只瞎眼。他旁边的绒毡上躺着一把琵琶,康谦便道:“这位唤作曹亮保,外号呢,自然不用我多说,曹妙手便是他。” 潘鹘硉哎呀一声,忙施礼道:“原来您便是曹老先生!常听曹准提起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原来曹亮保便是前面提到过的曹准的叔父,曹询的父亲,当今有名的琵琶手。他见来的是潘鹘硉,也不禁动容,忙回礼道:“不敢,不敢!我那侄儿顽劣异常,潘先生包涵则个。”一番寒暄,按下不表。

 

 

 

坐在东首的有两人,一位老者,须发皆白,长袍广袖,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身材矮小,看起来不免有些气势不足,此时他手里抱一个酒坛,喝得半醉了,一双贼眼只顾滴溜溜盯着亭中的胡旋舞女看。另一个年纪看起来与潘鹘硉差不多,已然发胖,满头梳着小辫,一脸油光,亭内如秋天一般凉爽,他却还在不停擦着汗。康谦给二人引见了,原来那老头子唤作张果,据说已有一千多岁,曾伺候过汉武帝的,如今在明皇身边当差。那肥胖的年轻人原姓康,唤作康轧荦山,母亲后来改嫁了一个姓安的突厥人,他也跟着改了个名字,叫安禄山。这几人此时皆为今上与杨妃的宠臣,潘鹘硉浑浑噩噩,只道是几个寻常朋友,全不在意,他身后的康抱见能认识这几个权贵人物,已是忍不住悚然心惊。

 

 

 

当下主宾坐定,重新开宴,那胡旋女子也接着跳了起来,满座的琵琶箫鼓,衬着她帽子上脚踝上金铃的响声,果然动听,在那音乐声中,康谦举杯对潘鹘硉笑道:“老潘,你来的时候,张果先生正在为我测休咎,才刚说到今日有贵人临门,你便来了,我们都说张先生名不虚传哩!” 潘鹘硉刚要答话,他身后的康抱又抢道:“我家潘先生果然能算上贵人,只是座中各位谁不是贵人呢?张先生说的不算全中。依我来看,倘若张先生能给我家主人也看看气色,说出点子丑寅卯,才算真正厉害。”那张果捻了捻胡须,摇头笑道:“潘将军,你这个小厮倒是伶俐,竟想考考我。也罢,我只说一句,潘先生如今的大富大贵,全从一个‘十字不出头,口自下中有’来,是也不是?” 潘鹘硉“滋”的一口饮尽杯中美酒,长叹一声,笑道:“啧啧,老康你们家的酒真是没说的!——张老先生,你笑话我是不识字之人么?什么‘十字不出头’,我可听不懂!康抱,他说的是什么?你给我讲讲。”那康抱忙垂手说:“正是一个‘石’字——只是这也不算猜中,坊间谁不知道我家先生那颗宝珠?张先生,再来,再来!”他话音刚落,张果便应声说道:“若要细问来处,是那古井月波,虚幻迷离,若要细问去处,却是慈恩塔上,画影无痕。所谓来处去处,归彼一处也。”

 

 

 

康抱心中暗自计较,想那“古井月波”,正是一个胡字,可见这老匹夫并非全然骗吃骗喝之辈,只是“慈恩塔下”一句,又作何解?越想越觉得心痒难挠,正要开口相问,老头子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对康抱正色说道:“潘先生命相奇特,非我可妄言,非但他,就连你也不是池中之物,你二人只将我这句话记在心里,到时自有印证。”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了看主座上的康谦,笑道:“刚才我还未测完,康先生,你这儿子今日却有一小劫,只是碰到贵人,逢凶化吉,众位请耐心等着,看我说得准是不准。”

 

 

 

几人便接着喝酒赏乐,安禄山喝到兴起,忽然大喝一声,抛下蒲桃盏便跳了出来,只见他几步来到亭子正中,与那胡旋女子对舞起来。他如一阵旋风一般,只管在女子身边打转,那舞女受到鼓励,越发舞得矫健,尖顶帽子上的彩带随风飘飞,手上脚上铃声响成一片,他们越舞越快,到得最后,筝儿鼓儿一声齐鸣,那女子反手下腰,如一弯眉月一般,忽然定在那里,满场只听到安禄山呼哧呼哧地喘气声,众人呆了一会,方才齐声喝彩。

 

 

 

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拿了棉布过来,安禄山一边擦脸一边笑道:“现在胖了,跳得大不如前。早几年我舞得比这女子好十倍哩!”康谦抚掌笑道:“果真如此。我只看见你的肚子满场转,和陀螺似的。”安禄山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转身问曹亮保道:“亮保兄,你那婆罗门曲作出来没有?我圣母的生日快到了,正要借着你的曲子给她祝寿呢。”曹亮保先还微笑看着,听到此言,却苦着脸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这桩差事却难!”众人细问究竟,原来明皇近日连连做梦,梦到夜游广寒宫,听到好精致的婆罗门曲,醒来后却奈何记不住曲调,心下烦恼,便命曹亮保将那曲子写出来。亮保前后也已作了好几首了,每每奏给明皇听,皇上却总是摇头,要么批“不够不够”,要么呵斥“完全不同”,将他贬得一无是处,他正为了此事着急,连皱纹都多了好几条,此刻只听他诉苦道:“各位说说,我若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也好,同皇上同游月宫,也知道皇上听的是什么,依样作出来就是。我却不是,如今这没头没脑的,我也不……”

 

 

 

听到这里,张果却忽然插话道:“曹老弟要做蛔虫做曲子,其实都不难,只需一物……”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只用眼睛瞟了瞟潘鹘硉。曹亮保何等精明之人,立时应声说道:“还要请张先生教我!”一只好眼睛殷殷望着张果,那只瞎眼却对着潘鹘硉,欲觑人不觑人的样子,颇为诡异。

 

 

 

张果刚要答话,忽然一面小锣“叮”的一声轻响,听到此声,那康谦却站了起来,笑道:“时辰到了,二位且慢谈……来人,上石蜜明胶。”众人不知何故,不禁一怔,过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侍女端着盘子走了进来,那盘子上却覆着一条华丽锦缎,不知内盛何物。那女子走到亭子正中跪好,一双手高高举起托盘,不知为什么,手却有点抖。

 

 

 

康谦便走了下去,将托盘上的锦缎揭开,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晶莹的冰糖,不禁哑然失笑。正要出口相询,却见康谦勃然大怒,喝道:“贱婢!怎么只有石蜜,明胶呢?”

 

 

 

那侍女已吓得伏低身子,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口中只断断续续说道:“明胶……明胶……差人去买,不知为何,近几日全长安城里再也找不到那样东西的……”话音未落,康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只见她满脸怒色,一个漏风巴掌将那侍女打得云鬓散乱,恨恨骂道:“寻常只见你们打扮得花团锦簇勾引老爷,再不在其他事情上留心,如今就随便拿这些鬼话搪塞我……”说着怒到极点,又伸足连连去踢那女子,只将那侍女踢的满地打滚,哀号连连。

 

 

 

列位看官,你道这康家为何今日要用石蜜和明胶?没有这明胶,为何二人又如此发怒?此中有分教。却说康谦是康国人,此国之人极擅商贾,生了儿子,第一件大事便是要给他吃石蜜,寓生活甜美如糖,另要在他手上放一块明胶,意粘宝如胶。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如今只得石蜜,少了明胶,康谦急怒攻心,只想着若手上没个三两钱,又如何做到生活甜蜜?简直是痴心妄想。那康夫人更是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仿佛看到二十年后这康终南在长安城里乞讨为生,碗里的米数得尽,身上的虱子跳蚤倒是数不尽。一念至此,下手越发的狠了。

 

 

 

潘鹘硉看不过去,忙走了出来,拦住二人道:“慢来慢来,这么打可要把人打坏了……二位别急,我们这里这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到明胶么?我不信。”说着看了看众人,却见大家都低头不语,原来众人均想着带点奇珍异宝来讨好康谦,哪个又会想到什么明胶暗胶?过了好一会,才听安禄山吃吃艾艾开了口:“这个……我家倒有不少上等阿胶,我这便差人去拿。”潘鹘硉忍不住扑哧一笑:“安兄难道是想给嫂夫人做月子么?”曹亮保此刻却指着张果,对康谦笑道:“康兄,急甚么?我们这里有千年老神仙在,叫他给你去取,不过数刻钟的事情罢了。”

 

 

 

大家听了这话,均觉十分有道理,便都拿眼睛看着张果,尤其是那康夫人,走过去用双手抓住张果的大袖子,哭道:“张先生,你刚才也说了,我家小儿今日有一小劫,难道便应在这里?难道你便是那贵人?你老人家行行好,将那明胶赐给我们罢!”连康谦也在旁边粗声说道:“张先生今日若帮了我们,日后但有驱使,绝不敢辞!”

 

 

 

张果此刻却好整以暇地斜倚着酒坛,微笑道:“二位拜错人了,我却不是那贵人——喂,小兄弟,你还等别人三催四请么?”话音刚落,大家便见康抱红着脸往前走了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康谦,笑道:“康先生,这是我家先生今日之贺礼,我因觉此物微薄,刚才没拿出来——你看这明胶,合不合用?”众人往他手上一看,但见一块淡黄色颤巍巍的东西,不是明胶,又是甚么?

 

 

 

康谦见到此物,立时转怒为喜,将那明胶抢入手中,大声说道:“小兄弟,还是你想得周全!”康抱却红着脸只管摆手:“我是潘将军手下的人,潘将军昨晚想到,嘱咐我办的,我哪里有甚么功劳!”康谦此刻喜不自禁,拉着康抱的手,边摇边说:“我还不了解老潘!他若送我东西,除了布匹,再没有别的。如今他身边跟着你这样一个细致人,替他色色打点齐全,当真是连我都要嫉妒他这样的好运气了!这位小兄弟叫康……康抱是么?来来来,你要甚么,你同我说,美女珠宝,看中甚么,你拿去便是!”

 

 

 

那康抱此刻又是摇了摇头,笑道:“我如今跟着我家先生,有吃有穿,什么都不需要。”康谦听到此话,却闷闷不乐,半晌才接口说:“这却不好。我跟人来往,一向不受人恩惠。怕那恩惠太重,反倒成了负累,不如一清二楚。你这小兄弟凭的狡猾,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要我这宅子,要我的老婆,要我的儿子不成?”

 

 

 

这一番重话下来,唬得康抱连连打躬,惶恐道:“康先生言重了,叫我好不惭愧。我因想着这不过是一块明胶,值得甚么,才如此说。康先生话既到此,我倒真有个不情之请。我如今看康先生与夫人对贵公子亲情流露,心下着实感动,忍不住感怀自身。二位大约晓得,我也姓康,可怜我父母早亡,从小不知父母亲爱是怎么一回事情。刚才我便想,若是康先生不嫌弃,能求你收我做个义子,那有多好!我跟着我家先生,虽不能时时在二位身边尽孝,但也能略尝什么是父母之慈,手足之爱。以后我若帮我家先生打点生意,与康先生你也好相与一点,只不知……只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说到这里,已是跪了下来,双手拉住康谦的裤子,一双眼睛,殷殷切切,闪着全是孺慕之光。原来他为着爬上去,哪里还顾得什么父母兄弟妻儿?在他心中,他们可早就死绝了死透了。

 

 

 

听到这话,康谦仰头哈哈一笑,道:“我还当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原来却是要认我做父,那有什么难的?我若有了你这么个义子,和老潘做生意也方便许多……不过老潘,你怕不怕他以后尽向着他父亲,背着你给我许多好处呢?”

 

 

 

潘鹘硉嘻嘻笑道:“康谦你这个老匹夫,你难道是我肚里的蛔虫么?我果然怕哩!”那康抱听得此言,忙笑道:“我再不会偏了潘将军,也不会偏了我父亲,只有叫二人更省心,没有给二位添麻烦的理。父亲若是不信,我明日便来找你,我家先生如今进了许多上等货色,父亲且先看看合适不合适。”说着便纳头对着康谦拜了下去,哽咽喊道:“父亲!”又拜了康夫人为母,叩谢了潘鹘硉,一时琴瑟和谐,满门皆大欢喜。

 

 

 

笑语声中,潘鹘硉忍不住将那孩子康终南接了过来,抱在手中细看,却见那孩子眉目如画,满头漆黑的胎发,一双胖手要去抓他衣襟,一不留心,却将那块石头抓了出来。潘鹘硉心中爱极,不禁呵呵笑出了声音,低头用那张粗脸摩着婴孩的肌肤。他却没有发现此时众人皆盯着那石头,眼中尽是饥光。唯有康抱在亭子边,迎风而立,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6

 

此后的数月功夫里,潘鹘硉都忙碌不堪。江南新布已经织就,他便去了一趟扬州,监督生意一事,与康谦的买卖便交给康抱。那康抱虽说是个新手,却不托大,谈价钱,写交关文契,事事亲力亲为,毫不含糊。他善于逢迎打点,因此不惟哄得康谦眉开眼笑,康谦手下办事之人见了他也像见了财神爷一般,所以第一次做大买卖,到底妥妥当当地办了下来。他又隔个两三天便给潘鹘硉写信,事无巨细,均一一禀报,潘鹘硉放下了心,待手头事毕,便不忙回京城,而是先南下洪州,见了老娘,访了旧友,直到七月初,才施施然启程回家。

 

 

 

此时的长安已是流火之季,夏蝉在槐树上没命地叫着,连老狗都爱趴在屋檐下,伸着舌头喘气。大约是舟车劳顿,潘鹘硉一回来便中了暑,直闹得上吐下泻,唬得康抱一个医生接着一个医生的换,又怕他是路上中了什么邪,便另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做法事。好在潘鹘硉身体结实,挨了半个月,渐渐也就好了。那潘鹘硉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身体甫好,便在床上躺不住,直嚷着要出去玩,康抱劝他,只说苦夏之中大家忙完了营生,都爱回家歇着,哪里来什么新鲜没见过的物事?再加上铺子里事情繁难,许多还等着家主定夺,因此不如呆在家里,养好身体做好生意是正经。他这边只管一笸箩一笸箩的话劝,潘鹘硉却笑着摇头:“我这几个月看你,觉得你比我精细,为人又忠厚老实,因此铺子里的事情交给你我也放心,你只将大事来问问我便罢了。”竟是将康抱看成了大管家一般。康抱受宠若惊,更是将人情功夫做到了十足,赢得合宅交口称赞。潘鹘硉心中也是得意,觉得自己慧眼识英雄,便愈发地放了手,乐得逍遥不提。

 

 

 

却说日夜交迭,转眼便到了七月半,这一日潘鹘硉起身,正在房内闲坐,康抱捧了早饭上来,潘鹘硉探头一看,不过清粥小菜而已,便忍不住发牢骚道:“康抱,我身体也全好了,怎的还是吃这些东西,没劲没劲!我今天忽然想到萧家馄饨,啧啧,个头大,面皮薄,你去叫人给我买一碗回来尝尝。再有,好久没看到曹老弟了,怎的我一走他就把我忘了?真不够朋友!你去叫几个好菜,再买上一坛好酒,晚上请他过来,我要和他好好乐乐。”那康抱在旁将脑袋一拍,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曹相公六月间已随了家人去终南山避暑,临行前给你捎了封信来,还叫我和你说一声,叫你得了空去终南山找他玩呢。” 潘鹘硉听得此言,不禁一笑:“这小子倒逍遥!——你将那信拿来给我念念。”康抱陪笑道:“给先生你念信自然可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现在天气太热,萧家的馄饨虽然好吃,却不知干净不干净,倘若用了瘟猪肉做馅,先生你刚好,身体怕吃不消,不如再多吃几天稀的,清清肠,莫要贪口腹之欢,弄得又病上半个月才好。” 潘鹘硉笑叹道:“你这人,比我老娘还管得宽!我从小也是吃苦过来的,说到脏东西,真要饿得狠了,别人丢的半口馒首捡起来也能吃,哪里这么娇贵了?”话虽这么说,到底拗不过康抱,只得咕嘟咕嘟将那稀粥喝了了事。

 

 

 

见潘鹘硉喝完粥,康抱才笑嘻嘻从外面拿了一封信进来。潘鹘硉只顾捡着桌上的蜜饯吃,见有信来,手也不擦,便伸手接过。打开信封,却见里面香喷喷一张雪白信笺,上面还虚画着粉嫩荷花,便笑骂道:“这曹准,给我写信用得着这么好的纸么?我又不是他情人!”康抱也笑道:“先生有所不知,这叫桃花笺,长安城里最有名不过的,这一张差不多要一两银子呢!这是光德坊白家出的,他们家的信纸,春天画桃,夏天是荷,秋枫冬梅,四时美景,在小小一张信纸上皆看得出来。因纸好画妙,且用得好香,长安城里的少年都喜欢用。” 潘鹘硉却只管摇头道:“浪费!浪费!”便命康抱念信,那信却短,只寥寥数行,先是诉苦,说是奉亲上山避暑,推辞不得,接下来便说:“尉迟家不是好东西,潘兄莫要搭理他们。我知潘兄喜欢他家壁画女子,待我回来,自有绝妙之物送予潘兄,以慰相思。” 潘鹘硉听到这里,忽然触动了心肠,便道:“什么绝妙东西?难道他真的不听我的话,将那壁画割了下来么?当真胡闹!”说来也怪,他这数月来忙忙碌碌,倒是将那壁画女子抛在了脑后,此刻重新想起来,忽然觉得他的思念好比头上的毛发一般,其实从未停止过生长。回忆起那女子的浓眉大眼,他便有些坐不住,只在心底暗自打算要不要去奉恩寺独自探访一番。

 

 

 

他正在胡思乱想,康抱却打断了他,问道:“潘先生,可要回信给曹相公?” 潘鹘硉一怔,抬起了头,胡乱应道:“嗯,嗯,好!”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康抱问的是什么。他忽然玩心大起,笑着接过信笺,道:“不用回信,只将这信给他送回去便是。”说着用大拇指在信笺上一按,留下一个蜜糖手印,自己又端详了半晌,才哈哈笑道:“这个好,曹老弟是个鬼机灵,一定明白我的心意。”说着便着人将信送走,自己也站起身,走了出去。

 

 

 

康抱赶忙追出来,问道:“潘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你身子还没好透,还是呆在家里的好,何况今日我还叫了铺子里的人过来对账回话……” 潘鹘硉忙不迭地捂住耳朵,大叫道:“康抱,我要去拉野屎,你同我一起去么?”说着一溜烟便往花园子里窜。那康抱忍住笑,在后面嘱道:“快点回来。” 潘鹘硉哪里肯听,进了花园,瞧着左右无人,便从后门溜出了宅子。

 

 

 

待他来到街上,便觉太阳像岩浆一般朝他头上倒了下来,直晒得他昏昏沉沉。这大热天里,他也不晓得自己要往哪里去,只好信步在街上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两条腿正朝着宣阳坊曹准家挪。此时他才想起曹准多半正在终南山枕着美人臂,喝着葡桃酒,不禁一笑,待要回转身往西市去探访朋友,又觉得甚没意思,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跺跺脚,朝着东边走去。

 

 

 

原来宣阳坊在长安城东,旁边靠着的便是东市,卖的有奇珍异宝,是个极好玩的地方。宣阳坊虽不大,贵妃的娘家兄弟姐妹却住在这里,因此高台巍楼,穷极华丽,与南边数坊破旧低矮的茅屋柴扉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潘鹘硉来到宣阳坊,先是在曹家门口张望了一下,但见芙蓉寂寞,朱门紧闭,哪里有那一转眼珠子就想到一个鬼主意的曹准的影子?因此只得怏怏沿着坊街往东走,又走了一会儿,便听到高大的坊墙内传来“啊也啊也”的高声喊叫,夹杂着女子娇媚的笑语,说的是“这招却差了!”“可惜可惜!”他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杨国忠宅子的外面。那宅子占了足有小半个宣阳坊,东边的院墙便是坊墙,宫室之奇是不必去说了,宅子东更附了一块鞠场,供贵族子弟取乐之用。此时正有人在里面蹴鞠,虽看不到情形,听那两边的鼓乐呼喝,也能想象得出场面极是精彩好看。

 

 

 

潘鹘硉侧耳听了一听,却不停步,而是继续朝东市走去。进了东市,情形又是不同。原来那东市被划分成九块,他从西南角进去,见到的先是绵绣彩帛行,行市里的老板自然是认得他的,赶忙围了上来,打躬问好,又有人硬拉着他去喝了一碗凉茶,待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便先往北走,过了李家印刷,先去饆饠肆吃了一盘饆饠,待填补了肚中半月的亏空,才晃荡着走去东南角的杂耍行。这一块大约算是东市最热闹好玩的地方了,有卖乐器的,有贩古董的,更有许多杂戏表演。他远远听到那边人声鼎沸,忍不住便加快了脚步,等走得近了,就能看见人们簇拥着那些玩杂耍的,边看边笑闹。那舞剑耍刀的自不必去说,那日却来了几个新戏法,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潘鹘硉好不容易挤进一个杂耍圈子,才发现他们看的是刺猬对打,那两只刺猬真正好玩,与斗鸡一般,腾挪跌打,皆有法度。打了好一会儿,渐渐便能发现右边的刺猬落了下风,此时但见左边的刺猬抖擞起精神,竖起满背的刺,只管往右边的刺猬肚子上撞,右边那只却吓得左右闪躲,到了最后,只好蜷缩成一个刺球,在地上滴溜溜滚着,众人见此滑稽景象,不禁大笑起来,那刺猬滚了几圈,却突然停住,先是缩在地上,只露出小小一个黑鼻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直起身子,像人作揖一般,对着胜利的刺猬叩了三个头,又连连咳嗽,显得好不凄楚的样子,此时场内掌声如雷,那玩杂耍的汉子便满脸笑容地站了起来,收钱不提。

 

 

 

他旁边的场子里却有数人正在演着盘铃傀儡戏,演的是秦王大战窦建德一事。但见一块白布垂下,左边一员大将,玄衣玄甲,脸颊通红,骑一匹好威武战马,手持长槊,旁边站着一个白衣潇洒的年轻人,潘鹘硉刚进场子,便听那红脸将军对白衣文士道:“主公,待我为你取那无道昏君的御花骢来,煞煞他的威风!”那白衣秀士便点点头道:“如此正好,孤便静候尉迟公佳音!”此时后面伴奏的盘铃突然响起,紧一阵慢一阵的铃声中,那尉迟敬德便冲了上去,他前面却是另一个傀儡小人,穿着华袍彩甲,神情倨傲,胯下一匹战马,通体黑色,虽是陶瓷雕成,却极是生动。骏马的鬃毛是丝绒做成,随着二人战在一处,鬃毛飞扬,颇为神骏。二人打了许久,忽然尉迟敬德一声大喝:“琬,受死罢!”手中长槊猛的往前一刺,正中琬左心,但听当啷一声,那陶俑小人哎呀一声大叫,翻滚在地,奇的是从心口当真流出许多血,叫大家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那尉迟敬德在喝彩声中,耀武扬威地在场上转了几圈,便牵着那匹御花骢马,回到了秦王身边。

 

 

 

潘鹘硉一个场子接一个场子地转着,那角力玩通天钻的已属寻常,还有的场子训练了青蛙唱歌,叫苍蝇演练阵法,甚至有道士从胳膊上种出了甜瓜的,直把潘鹘硉看得满脸堆笑。他此刻早将自己的生意抛在了脑后,但觉做个有钱人,每日只顾营营碌碌,大是无趣,其实只需手中有几个铜板,够吃胡饼牛肉,够给看百戏的几个赏钱,回家有个婆娘几个娃儿,那人生才叫完美快活。

 

 

 

不知不觉间,他已在东市盘桓了大半天,眼见天色渐渐暗了,在西天中升起许多彩霞,红彤彤的,因为太过闷热,云中便隐隐闪出一阵阵电光,接着便有闷雷的声音响起,围观百戏的人们渐渐散去,潘鹘硉只听得他们兴高采烈地议论:“当真好看……”“该去放生池了……”,“正是正是,别忘了买上两只莲花灯给小猪儿玩……”,的一个戏场逐渐变得空荡荡的,虽还未夜,已有几个性急的人抱着纸折成的金银,放在街边烧了起来。原来当日七月半,正是盂兰盆节,潘鹘硉孤零零站在东市里,凝望着眼前微微流动的烟火,想着刚才的热闹,不禁叹了口气。他颇觉得无趣,一个人又懒得去寻欢作乐,家里又嫌冷清,想了半晌,到底只好低下头,往回走去。

 

 

 

待他走回那彩帛行市的时候,才看到众人正在忙着上门板。他相熟的一个老板,姓米的,此时正在训斥自己的小伙计算账不当心,回头看见潘鹘硉,便连忙满脸堆好了笑容,上前拉着他的手道:“潘将军,好不容易抓住你一次,我再不放的,来来来,我请你去吃酒,晚上咱们去看放焰口莲花灯,再去平康坊耍耍,好不好?” 潘鹘硉正想摇头拒绝,忽然看见那老板店里堆着许多金纸银纸折成的元宝,心中一动,便改了口,笑道:“如此正好,我也嫌今天有些无趣,有你米老板作陪,再好不过。”那米老板见请得动财神爷,当真是喜从天降,那满脸的油汗也看成是他面子有光一般,当下围着潘鹘硉只管苍蝇见了蜜一般转起来。

 

 

 

潘鹘硉却摆了摆手,笑道:“米老板,你先忙你的,待你正事办完,我们再去找快活。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今日我想要祭奠一个朋友,现在天晚了,凶肆已关了门,能不能将你那堆纸钱给我几个?我想烧给他用用呢。”那米老板满口子只懂得应一个“是”字:“这又值得甚么?莫说是这纸折的宝贝,就便是真金白银,你潘将军要多少,拿去便是!”说着便回身抱了一堆金银元宝来,塞进潘鹘硉怀里。那潘鹘硉道了声谢,往前走了几步,寻了街角一个僻静地方,便将那堆宝贝烧了。

 

 

 

他眼前的空气被火苗一激,像水波一般微微流动起来。不知从哪里传来道士做道场的声音,但听得磬儿铙儿那么一响,刚才的金玉,便化成了黑色的游鱼,在如水的空中缓缓游动。潘鹘硉不禁有些失神,似乎在一瞬间,他已分不清何处是此生,何处是彼岸。耳中听得一个老道士石头一般的声音唱了起来:“初次叹骷髅,真可悲痛。一堆白骨头,犹如乱柴篷。骷髅鬼,你不论颠颠倒倒,头南脚北手摆西和东。皮肉经骨血,皆化得干干净净。长的毛发被风刮去了,无影又无踪……想当初,在世间上用尽了多少巧计,到如今,只落得两手清风……”那潘鹘硉听得不禁呆了,眼前又浮现出蕃僧瘦得像骷髅一般的脸,还有那握着他的,青筋暴露,骨瘦如柴的粗手。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胸前挂着的石头,苦笑道:“老丈,老丈,也不知你在那荒山野岭,一个孤魂野鬼,是孤单不孤单?如今我烧给你钱财,你拿去贿赂了狱中的小鬼,快快转生去罢!”

 

 

 

那老道士却理会不得潘鹘硉的心情,只管自己继续唱了下去:“二次叹骷髅,眼泪往下流。想起了父母二老,阴阳不相通,骷髅鬼你独个儿来来往往,姊妹与兄弟……夫妻们拆散了,生下儿与女,死后不过一碗饭菜,在你牌前供……”听到此处,潘鹘硉更觉心摇神曳,不禁摇头道:“老丈,老丈,人生当真如此凄苦么?我却不觉得……其实……其实他们都说我今生这么有钱,都是因为这块石头,其实他们却不知道,我想的,只不过就和这歌里唱的一般:在豫章江边,守一条破渔船,娶一个婆娘,生几个孩子,我虽知这一切百年后不过是空,可是,又为什么要想百年以后的事情呢?”

 

 

 

他只顾想着,那老道士却一味往下唱:“骷髅儿,叹你,不知僧骷髅、俗骷髅,或是宰相共王侯。或是男骷髅、女骷髅,荣华富贵做骷髅,百年光景如捻指,骷髅儿,今朝一日无常到,骷髅儿,问你,真人真人在哪里?

 

 

 

这一句“真人真人在哪里”听在耳中,历历分明,叫潘鹘硉忍不住回想过去:无论是那胡人,那壁画女子,自己胸前佩戴的宝珠,甚至自己的生意,连同自己,这些人与物到底是真是幻?是梦是醒?他眯着眼,凝望虚空处,不禁怔在了晚风当中。

 

 

 

正在此时,潘鹘硉忽然听得背后众人一声大喊 “小心啊!”他茫然抬头一看,却见天上一个黑影,朝着他直砸下来,他“啊也”一声喊,虽想躲避,奈何蹲得久了,腿脚酸麻,竟是动不了。眼见那黑影就要砸在他头上,忽然之间却从他身边窜出一条人影,那人左脚一踢,已将那物事踢飞,接着凌空一个翻身,已将那东西兜在脚上。潘鹘硉此时才看清,那黑影不过是一个鞠球而已。那人脚上勾着了球,却不忙往回送,而是像兴致起了一般,一番拐蹑搭蹬,将那球在脚上玩得有生命似的,直把潘鹘硉看得瞠目结舌。

 

 

 

直到这个时候,潘鹘硉才发现,原来救了他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身材苗条刚健,衣衫却奇怪,像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件褴褛的男式衫袍,袖子上还烂着一个一个的破洞。她乌鸦鸦长发在耳边绾成两个椎髻,浓眉疏朗,大眼精神,嘴角一丝懒洋洋微笑。女孩子爱美,她虽然看起来困窘,脸上也还是抹了点颜色,那颜色却非时世妆样,而是乌膏涂唇,浓墨画就两道刀眉,潘鹘硉见着那女子,如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一般,不觉将嘴巴张得大大的,原来那女子英姿潇洒,长得与前几个月他所见的壁画女子,简直一模一样。

 

 

 

他只顾呆呆看那女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从坊门外跑进来一个少年,那少年见女子玩球,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潘鹘硉抬头看去,才发现那少年白色衣裤,丰神俊朗,书中人不知,咱们围观的,却能认出正是数月前在白鼻騧请客的韦方平。

 

 

 

只听那韦方平哈哈一声大笑,也不搭话,便径直冲过来抢球。乌唇女子嫣然一笑,在空中一个“风摆荷”,将球拐回自己身边,韦方平却一个“斜插花”,从侧面欲抢那鞠球,女子顽皮,只将左足一抬,便把球顶在了头上,韦方平喝一声:“好一个佛顶珠!”凌空跃起,一个“拐子流星”,已将球勾回自己足下。当下二人来来往往,虽是蹴鞠,也与舞蹈一般,煞是好看。直玩了半晌,那女子忽然一记“转乾坤”,将球送回韦方平身边,笑道:“不玩了,你拿去罢!”韦方平接过了球,也不多话,只右足轻送,一个“燕归巢”,那球便高高飞起,直落回了杨国忠的宅子里,便听到宅子中一阵大哗。笑语声中,韦方平对那女子抱了抱拳,笑道:“改日再来领教。”也不停留,一个鹞子翻身,便去远了。

 

 

 

那女子站在原地,微微喘了几口气,又伸手拂了拂脸上披散下来的发丝,待气喘匀了,也不看潘鹘硉一眼,只转头自顾自离开。潘鹘硉呆呆望着她,见她身影逐渐远去,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哟一声,跳了起来,朝着她直追过去。

 

 

 

 

 

 

 

 

 

 

 

 

 

 

 

 

 

 

 

 

 

 

 

7

 

却说那女郎一双木屐,踢踢踏踏渐渐去远了,潘鹘硉在后面跟着,转过一道街角,又转过一道街角,直等出了东市,进了胜业坊,眼见那女子下了一道小石桥,却忽然失了她的踪迹。那石桥边一棵老柳树,千丝万缕,将一轮月亮搅得如冰纹壶一般,他桥前桥后找了好久,均不得要领,只得怅然站着,过了好久,才怏怏往回走,可是一转身,却发现那女郎正站在柳树下瞪着他,朦胧的月光照着她一只雪白长鼻,耳中但听那女子懒洋洋的声音道:“喂,你跟着我作甚么?”

 

 

 

潘鹘硉也是在风月场上打滚多年之人,此时面对女子如此简单一个问题,却忍不住红了脸,半晌才吃吃艾艾答道:“你……我……你……你住在哪里?怎的刚才突然不见了?”话一说出来,自己便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这时他才知道曹准的好处,想那曹准若是在这里,月光下教他一番甜言蜜语说出去,哪个女子不陶醉呢?

 

 

 

那女郎却不以为意,像听到老朋友问话一般,只微微一笑,道:“咦,原来你只是想知道我的住处,我就住在桥底下。”说着往桥下一指,潘鹘硉才发现桥下芦苇旁一个黑压压小窝棚,他哎呀一声,忍不住便道:“你住在这里却不好,我老娘也是在水边住了一辈子,到老了风寒入骨,走也走不动,你……”说着便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锞子,塞在女郎手里,道:“你拿去,买几件好衣裳,换个住处,若是还有需要,只管来找我便是,我叫潘鹘硉,就住在金城坊,你去那里一打听就知道。”说着红着脸又一笑:“我也晓得自己唐突,不过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你久了就知道,我没有坏心。”

 

 

 

那女子将银子往空中抛了抛,笑道:“你便是个坏人,难道我还怕你么?这银子我却之不恭。潘兄,可还有其他事?”

 

 

 

潘鹘硉对着这女子,只觉心慌意乱,也不知该问些什么,做些什么,过了半晌,才恋恋不舍道:“有……有啊,我……我想问……这个……你饿不饿?我请你去吃饭……哎呀你累了么?你若是要休息,明日我再来找你也一样。你几时有空?我带你去吃樱桃饼去。”

 

 

 

他磕磕巴巴说完,那女子却只顾着微笑不语,半晌才扬了扬下巴,问潘鹘硉:“桥上那人,可是你的朋友?”

 

 

 

潘鹘硉回头一看,却见石桥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少年,正是早些时候与少女踢球的韦方平。此刻他换了一身淡绿长袍,黑漆一般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月光之下,只觉风姿粹美,如画中人一般好看。潘鹘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皱巴巴衣服,忽然觉得自惭形秽,呆了半晌,才摇摇头道:“不认识……不过,你若想认识他,我去叫他过来好了!”

 

 

 

韦方平却自己走了上来,也不理潘鹘硉,只对那女子躬身一礼,道:“在下韦方平,敢问姑娘芳名?”

 

 

 

那女郎长大手脚,只管靠在柳树上,狡黠笑道:“我姓方,名茗,姑娘我就叫方茗。”忽然打了一个哈欠,又道:“我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二位若没事情,陪我去东市放生池转转如何?”说着也不等二人回答,领头便往回走,潘鹘硉与韦方平互相看看,那韦方平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也不搭理他,只转身走到女子身边。潘鹘硉在后头跟着,但觉前面一对妙人,看看自己,十足十老苍头样,越发气沮起来。

 

 

 

放生池夜晚的景象却与白天完全不同。千百盏莲花灯,在水中碰撞流荡,渐渐随着渠水,流到春明门外。街上布满幡幢,池边人头涌动,有在街角烧纸钱的,有卖剪刀面桃花羹的,有修理幞头巾子的,有给人修面刮脸的,还有人竿子上挑了一大堆竹篾编的小笼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呼喊着“青林乐!青林乐一个铜钱儿两个!”那是卖蝈蝈的。至于那些卖莲花灯闹蛾儿卖大米面桃的,更是一家连着一家。女郎在人群中只管微笑看着,一双乌唇微微撅起,眼睛瞪得滴溜圆,待她看到了莲花灯,便张开嘴“噢”的叫了一声,着急朝池边走去。她虽说身形高大,可不知怎的,左一晃右一摇,轻轻巧巧便来到了池边。那韦方平在旁边跟着,见她这样稚气,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碰了碰女子的手臂,道:“方小姐若喜欢,我去买盏灯给你放可好?”

 

 

 

那女子却不答话,大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点腼腆的神情,见她如此情状,韦方平便不再问她,只是朝后面的潘鹘硉怀里扔进一个铜子儿,吩咐道:“你去买盏灯回来。”

 

 

 

那潘鹘硉便像头忠实的老狗一般,依言挤出了人群,待他将莲花灯点燃了捧到女子手里,那女子便欢笑起来,将灯放入水中。她侧着头,出神地盯着那灯越飘越远,潘鹘硉在后面看着她,但觉那张骨骼硬朗的右脸神情变幻,一会儿欢喜,一会儿迷惘,那脸颊上还蹭着一块脏。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满心怜爱,便忍不住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呢?”

 

 

 

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随口说道:“我在想……但愿年年岁岁皆有此日,可惜……”说到这里却住了口,过了一会儿,便见她脸红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连那露在破衣服外面晶莹的肌肤都被灯火染红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人群一阵喧哗,原来远处不知哪家人抬了好大一个盂兰盆来,上放五谷百果,供养三宝,饰以金银,装以灯火,又有人点起了烟火,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金凫银燕浮光洞攒星阁,数不胜数,灿若星辰。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嘻嘻一笑,指着不远处一个货郎,对韦方平命令道:“去,你去给我买点照水油来。”又用手指虚点着潘鹘硉:“我要那只闹蛾儿。”竟是将两人都当了仆役一般,颐指气使起来。

 

 

 

韦方平此时早收起了平日的倨傲,将那女子看成贵族女子一样,听到她吩咐,便温驯地走了过去,潘鹘硉刚要转身,却被女子扯住了衣袖。在千万人之中,那女子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姓令狐,叫令狐妃妃,乃是敦煌人氏。你明早来找我,我同你吃樱桃饼去,不要叫他知道……”说着用手指了指韦方平,又笑推了他一把:“去吧!”

 

 

 

潘鹘硉此时正像一头栽进了棉花堆里,但觉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高兴,走着走着,简直要在人群中舞蹈起来一般。他匆匆来到那卖闹蛾儿的货担前,但见上面还剩了一只蜻蜓子,被一根玉簪钉住了腹部,翅膀仍徒劳扇动着。待他举着那闹蛾儿回来,女郎却早就溜走了。他找了好久,又哪里见到那修长的倩影?他只得怔怔站在池边,蜻蜓在他耳边嗡嗡闹着,透明的翅膀上撒了金粉,在一轮冷月下微微闪出萤光。

 

 

 

 

 

 

 

 

 

 

 

 

 

 

 

 

 

 

 

 

 

 

 

 

 

 

 

 

 

 

 

 

 

 

 

 

 

 

 

 

 

 

 

 

 

 

 

8

 

却说潘鹘硉正在池边怅然站着,忽然肩膀上搭过一只手来。他欣喜叫道:“你到哪里去了?”转头一看,却是韦方平那张气得鼻子都歪了的脸。只见他左手提着一小罐照水油,右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坛酒,想来本是要邀佳人清风明月之下饮酒谈心,哪曾想到如今只剩两个大老爷们。那韦方平望着他,皱着眉说道:“方姑娘呢?” 潘鹘硉待要咧嘴笑,又觉不厚道,便忙端正了脸容:“我也正找她呢!韦公子可知她在哪里?”

 

 

 

韦方平摇了摇头,想到那女子,脸上不禁露出温柔神色,轻道:“这样淘气!”转眼瞥见潘鹘硉,又一脸憎恶,他将那潘鹘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才顿足恨道:“你这么个措大,今晚何必跟来?当真是煞风景!”说着也不再理他,只管自己坐在池边,将那酒坛子打开,喝了一口。

 

 

 

夜交三更,人群渐渐散去,偌大的放生池边重新听到了夏蝉的长鸣,先是一只两只,渐渐胆壮了,便有千百只闹了起来。潘鹘硉闻到那酒香,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正寻思着要去哪里找酒喝,忽然韦方平将那酒坛子递了过来,潘鹘硉也不推辞,当下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竟是坐着对饮起来。过了好一会儿,韦方平忽然打破了沉默,道:“我不凭权势,你不借财力,我倒要看看,方姑娘到底喜欢谁。”

 

 

 

潘鹘硉喝到半酣,口里便没了遮拦,直言相告:“这个……其实她叫令狐妃妃,她亲口告诉我的……你老叫她方姑娘,很傻的……”韦方平闻言,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潘鹘硉平日对着这些贵人老爷,最是低眉顺眼不过,此刻酒壮人胆,也大胆瞪了回去。两人乌眼鸡一般用目光拼杀了一番,忽然忍不住都大笑了起来。那韦方平呛了一口酒,边咳嗽边指着他说:“你这人虽然草包一个,倒也豪爽,怪道人家叫你潘将军。” 潘鹘硉大约酒乡中得刘伶指点,学来了伶牙俐齿,也回敬道:“你这人虽然臭美,倒也不像其他当官的,是个真君子。”说到这里,两人好像忽然又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别,但觉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出口,只有住了嘴,继续喝起闷酒来。

 

 

 

过了好一会儿,潘鹘硉才打破沉默,低声对韦方平说:“你若喜欢这位姑娘,也不过收她为婢妾,过几天腻了,也就抛在脑后了。我喜欢她,却是真想娶她……我若得了她,这家业我也可以不要,只恨不能回洪州府,做个打渔的,快快活活过一生——你仔细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那韦方平却不接话,只在一旁微微冷笑,过了半晌,他才站起身,将酒坛子递给潘鹘硉:“夜深了,金吾卫要来了,你也早点回去罢。”说着便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转头对潘鹘硉正色说:“你想的自然好,只是我看你也是自身难保。潘将军,多保重罢!”说着也不等潘鹘硉回答,自顾自走了。

 

 

 

潘鹘硉将坛中最后一口酒喝尽,长笑一声,学着韦方平冷冷的口气,阴阳怪气道:“潘将军,多保重罢——哈哈!”用力一抛,那坛子便在池子里浮浮沉沉起来,过了一会儿,便沉到了水底。他喝得兴起,只觉满脑子都是那女子模样,还有她凑近自己时,耳朵里感觉到的软软的口气。此刻他忽然只想见到那女子,有心去石桥柳下找她,又觉造次,看看天色,又恨未到五更,想到那女郎青睐自己,又觉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又是不信,又是沉醉。正彷徨时,忽然心灵福至,想着:哎呀,奉恩寺里不是有她的画像么!如此正好,我在那里呆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去找她。既拿定了主意,心中便重新欢喜起来,那双腿也由不得他,只往义宁坊走去。他本就喝得七分醉,叫夜风一吹,变成了十分。走着走着,忽然撞到了一匹马上,他还以为到了寺门口呢,也不管不顾,只把手在马上擂将起来。

 

 

 

潘鹘硉今晚运气却不算好,他撞着的,正是金吾卫的人。原来本朝有令,日暮之时敲八百鼓,鼓歇坊闭,再有出来乱走的,以犯夜论。当日虽是中元节,三更过后坊门也关了,更加糟糕的是他冲撞的乃是左金吾卫将军。这醉汉酒气上涌,张嘴便吐,左右街使见状,连忙将他拉开,到底晚了,直吐得那将军一身腌臜,气得哇哇直叫,下得马来,一脚便把潘鹘硉踹在地上,正要抡鞭打时,却从街边窜出一个黑影,将那将军的手格住,笑道:“牛大人,打不得!”

 

 

 

那将军姓牛名守珪,见拦住他的人身形短小肥胖,一双碧眼儿在黑夜里熠熠闪光,不是别人,却是尉迟青。因寻常总与这胡儿赌钱,关系亲厚,便按捺下性子,强笑道:“原来是尉迟兄,见过见过!你瞧这泼皮吐了我一身,又怎么打不得?”

 

 

 

那尉迟青收了手,摇头晃脑道:“将军不识得此人,我与你讲,他叫潘鹘硉,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他若明日酒醒知道被你打了,一怒之下做出点什么事来——大人,你说这人打得是打不得呢?”

 

 

 

那牛守珪听这醉汉原来便是潘鹘硉,一口气在胸腔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呆了一会,才跺脚恨道: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他今日走运!说着又伸足踢了潘鹘硉一下,道:“这厮醉成这样,难道还要我送他回家不曾!哼!”

 

 

 

尉迟青却笑着拱拱手:“不劳将军,我与这潘鹘硉倒也认得,你将手下拨给我两个,我送他回去便是。”那将军正巴不得,忙点头称谢,又叫了两人过来,把潘鹘硉扶上了马。那潘鹘硉醉在地上还不安生,一双手只管乱划,沾了多少秽物,嘴里还说着胡话:“尉迟兄,你便叫我看看那画,难道会少一块肉么?”只恨得众人捂住鼻子,都只想将他扔进臭水沟里了事。待好容易尉迟青将潘鹘硉在马上安置妥当,便笑着对牛守珪道:“将军,我得了好漂亮一把古剑,得闲去你府上,你给看看。”说着便策马离开,到得潘鹘硉宅子,康抱一众自去清洗那醉汉不提。

 

 

 

却说尉迟青将潘鹘硉送回去后,在街上兜了几圈,却不忙回家,而是朝奉恩寺走去。直等走到了义宁坊,他却忽然抬起头,对空中怒道:“喂,曹家的,跟着我做甚么?我可没拿那珠子。你若不信就下来打一架,看今日是你死是我活!”高大的坊墙中空音回荡,只听“你死……我活……”几字,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墙头传来阴测测一个笑声:“没错没错,果然是你死我活……嘿嘿嘿”,说着墙头一个黑影跳了下来,正是早些日子在西市将尉迟青打得口吐鲜血的曹刚。

 

 

 

尉迟青此刻见到仇人,分外眼红,话也不说,冲上去便打,一枝竹笔点点画画,尽往曹刚要害处招呼。那曹刚却不慌不忙,手中一只铁琵琶,拦挡格挑,将招式一一化解,边打边调笑:“前日听说你家哥哥画画输给了吴轸,是也不是?嘿嘿嘿,尉迟戊僧自负清高,却不料今日成了长安城里的笑柄。听说皇上爱才,昨日将吴轸找了去,你家哥哥可有奉诏?”说着便摇摇头:“罢了罢了,我看就是我们家黄狗爪子上沾了墨水画画,也比你家……”

 

 

 

他的话音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笑容未尽,牙齿却格格作响。尉迟青也停下了打斗,只冷笑看着他。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尉迟戊僧已来到他身后,听他出口揶揄,心中恨极,手上一枝铁笔灌足了力气,便往他背心插去,笔头从前胸直贯而出。曹刚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眼中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待要开口说话,却从嘴里涌出了鲜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转眼之间,他眼中神采尽失,倒在地上,竟是死了。

 

 

 

尉迟戊僧走了上来,在曹刚尸身上猛踢两脚,恨道:“凭你也来糟蹋我!”又抬头对尉迟青道:“你还等甚么?将他背回去,我们慢慢商议!”说着一甩袖子,便往回走,那尉迟青赶忙抱起尸体,跟了过去。

 

 

 

疾走几步便是奉恩寺,甫一进门,尉迟青便看见大哥三弟,连同慈恩寺的窥性和尚,都在院中花毡上喝酒。月色如水,花木扶疏,前殿里的玉佛眼珠子会动一般,正冷冷盯着他们。尉迟皂见人进来,忙站起身,招呼道:“二弟辛苦,该换我去了。”说着抬起眼睛,看见曹刚尸体,不禁一呆。那尉迟青此刻三魂六魄回到了身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心头便觉突突突猛跳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戊僧,却不料戊僧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一闪,均觉对方心中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情。那尉迟青是个直人,便将曹刚的尸身往地上一摔,满面露出狰容,粗声说道:“堂兄,大哥,我觉得今晚时机正好——我想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咱们今晚便发动罢!”

 

 

 

尉迟戊僧在他身侧,听他这么一说,便沉声问道:“二弟这是什么意思?”他平日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声音居然微微抖动起来,可见心情激动之极。

 

 

 

尉迟青走到院中,先灌了一大口酒,才兴奋道:“堂兄,你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今晚潘鹘硉喝得烂醉如泥,连个小手指都动不了。此刻莫说去取他那宝贝,就是拆了他的房子,他恐怕也无知无觉。我们又将曹刚杀了,那边总要到天明才知晓。现在潘鹘硉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正是取宝珠的大好时机。堂兄,咱们谋划了这么久,不就等着这一天么!莫要浪费了好时机!

 

 

 

那窥性听了他的话,转着酒杯,沉吟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戊僧,阿青说得不错。一来此刻不算仓促,我算了算日子,于阗那边这几日当有信来,二来曹准不在京城,少了许多麻烦,三来……”说到这里他阴笑数声,道:“康家,还有安禄山那厮恐怕正搂着美人儿快活呢!我们倒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说着将那酒一饮而尽,冷道:“叫他们发那千秋大梦去罢!与我们尉迟家抢宝贝,当真是不自量力!”尉迟朱在旁边,一条蛇一般的声音也钻了出来:“堂兄,二哥说得对!莫要再等了,难道像叔父与父亲那般,等到白头么?”

 

 

 

说到这里,众人忽然闭了嘴,只拿眼望着尉迟戊僧,盼他做个决定。螽斯鸣唱之中,只见戊僧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只有眼角微微跳动。他沉默了半晌,忽然点点头,沉声道:“好,今晚便今晚!只是各位要想好,这一发动,便无回头之路。”尉迟青听他这么说,忙回道:“堂兄,我们走到今天,还有回头之路么?男子汉大丈夫,讲的是建功立业,否则活着也是枉然。你吩咐罢,教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

 

 

 

尉迟戊僧缓步走到尉迟青面前,拍了拍他肩头,温言道:“二弟,我知你心意,只是现在还用不上你。”说着便回头来到窥性身边,对他深施一礼:“正位之事,便从今晚始。兹事体大,其余的都可以慢慢商议,只是如今有一样在眼前的,便是取珠容易,守珠却难,这段日子可要拜托大师了!”那窥性微微一笑:“慈恩塔顶镶的琉璃珠子,谁都不知道有机关开合。你将那宝石放在里面,我只说在塔上参佛,日夜守护,以我的功夫,谁还能讨得了便宜么!”听得此言,尉迟皂在旁边点了点头,插话道:“大师功夫恐怕天下人都莫望其背,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堂兄,开始罢!”

 

 

 

尉迟戊僧不再多话,只伸手拿起一根蜡烛,朝左廊走去。他仔细看着那幅斑驳的降魔图,烛光摇曳,照着青紫脸庞的夜叉,还有魔女的金色裙子,都像在随着光晕晃动一般。看了半晌,他忽然低叹道:“祖父,祖父,这便是你留下此画的用意么?”说着抬起右手,指着夜叉,喝道:“五道将军,六丁使者,种汝精气,得汝神魂,速去速去,使石来缚,急急如律令。”话音刚落,便见那夜叉伸展开盘曲的脚,手持铁叉,跳下画来,随后跪倒在戊僧面前。戊僧手抚着夜叉驼峰一般的头颅,指着正北道:“金城坊潘家,你去罢!”那鬼物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眨了眨,轻轻往空中一跳,便飞到了屋檐上。兄弟几人眼睛看着他,但见长安城一轮冷月之下万千屋瓦,墙头蒲草,檐下犬吠,那夜叉如一只黑色大鸟一般,渐渐便去远了。

 

 

 

事已到此,窥性便不再停留,他拱拱手道:“诸位失陪,我先回去接应一下,得手便以长啸为号。”戊僧望着他,肃然点了点头:“如此烦劳大师了!我便在此静候佳音。”

 

 

 

窥性听他这么说,也不回话,像只大蝴蝶般,几步便飞上了屋檐,转眼间已去得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的声音露水一般落了下来:“你又何必客气?只盼将来凌霄阁上,给我留一席之地!”兄弟几人守在奉恩寺里,尉迟青一杯酒接着一杯酒灌着,那戊僧眼睛却一直望着北方。过了许久,耳听得从大内传来五更的鼓声,尉迟皂心急,跺脚道:“这都快二刻了,到时坊门打开,天气放亮,那夜叉还怎么藏身?”正在此时,几人忽然听见慈恩寺方向传来一声长啸,如一缕洪钟一般,划破寂寂长空。到了此时,戊僧方才吁出一口气,耳边只听尉迟朱欢叫道:“得手了!”

 

 

 

 

 

 

 

 

 

 

 

9

 

天宝十四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

 

 

 

七月半的时候,天地间仍如流火一般。过得几天,却忽然刮起了北风。八月十五的月亮甚大甚圆,但已能当得起“寒月”二字。那年京城附近旱了几个月,小儿女们纷纷在门口摆上一个瓦罐,插上杨柳,再在罐里放一只蜥蜴,喊着:“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降雨滂沱,放汝归去。”那晓得雨未下,北风却带来了厚重的乌云。到得九月初,终南山上已经下了第一场雪了。

 

 

 

因天气奇怪得很,两京之内不知何时便兴起了另一段童谣,曰:“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小儿混唱,大家便将手笼在袖筒里,笑嘻嘻地混听;也有些术士道人,听得此谣却面色大变,你若问他们,却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须得请他们吃上一碗茶,买上两个热烘烘的炉饼,他们才肯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桌子上鬼鬼祟祟地写下一个字——“天上女儿,可不就是‘安’字么?”

 

 

 

闲汉们便傻呆呆地看着这些装神弄鬼的神人,过一会儿,才有人怯生生问:“可是说来年阖家平安?”

 

 

 

那些术士便不再说话了,而是合上眼,冥想起来。

 

 

 

不过,无论是天气的变化,还是街头的巷议,这些都无法影响潘鹘硉的心情。自打七月半他与那蹴鞠女子见面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两人已熟得很了。他们爱在长安城内联袂闲游,曲江,赏芙蓉,登慈恩,逛二市,潘鹘硉一快活,越发地将吃饭的家伙抛在了脑后。谁知到得九月,他想起家中的老娘与兄弟,心中颇为挂念,便有些神思不属起来。令狐氏察言观色,便道:“潘兄,待得九月初九,我陪你登终南山,南望家乡,以解乡愁,怎样?”喜得潘鹘硉抓耳挠腮,两人便商定好,到了九月初九,便去登高览胜。

 

 

 

那晓得到了九月初八那一,长安城里却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到半夜便应了童谣,果然“天上女儿铺白毡”了。第二天潘鹘硉起身一看,街道上已翻起厚厚的泥泞那雪倒是暂时住了,只是天仍旧阴得很。潘鹘硉心中又是担心,又是踌躇,既不知那女子头夜过得怎样,又不知她是否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游终南。他心绪不宁地起床,在屋子里摸了半天,到底抱着一件锦袍出了门。哪晓得刚牵了马出来,却见康抱满头冒着热气,朝他跑过来,边跑边喊:“潘将军,且等等,今日东市安家,米家,并其他各家掌柜要过来验布取货,我们……”话音未落,潘鹘硉却是一摆手,止住了他,道:“这些你做主便是。”说着一纵缰绳,也不理康抱在背后的叫喊,便出了门。马蹄一尥,几点泥巴便溅在了康抱的上。

 

 

 

却说潘鹘硉进了胜业坊,远远见那女子斜倚在桥头等他,心中不由大喜。那女子穿着他一件旧袍子,大了一些,便将袖子卷了几卷。潘鹘硉看见女子腕骨高高凸起,忍不住道:“你这人也怪,让你住在我家,或者我与你赁一个房子,你总是不肯。这样冷的天,你还穿得这样少——我上次给你的袍子呢?”

 

 

 

那女子避而不答,只道:“大哥,我不冷。”说着又微微一笑:“今日我与你同骑一乘,可好?”还未等潘鹘硉答应,便爬到他身边。潘鹘硉只觉一个冷硬的身子撞入怀中,低头一看,正见女子顶着一个红通通的鼻头,抬头看着他,说不出的稚气可爱。他心中不禁柔情大起,笑道:“怎么不好?都依你。”两人便纵马缓行,出了启夏门,沿着樊川往南逶迤而去。

 

 

 

终南山距长安城五十多里,这五十多里路中,但凡景色优美之地,皆建满贵族们的别业。但见数不尽的亭榭飞瀑,馆阁林泉,此起彼伏,相映成趣。今年天寒得早,柳枝上还挂着苍绿,早开的腊梅已经有了芳香。令狐妃妃见那一栋连着一栋的楼阁,如凤凰台一般,不禁低声笑问:“潘兄,你怎的不在这里也置一所别业?” 潘鹘硉摇摇头:“终日与这班大人们相处,我逃还来不及,难道还搬到这里听他们子曰诗云么?”说着心中一动,却是想到了曹准,便接着说:“——当然,里面也有有趣的,我有个兄弟,唤作曹准,你还未见过他哩,改日……”说到这里,怀中的令狐妃妃忽然晃了晃身子只听她轻声说道:“咦,你看,又下雪了!”

 

 

 

果然,一片晶莹的雪花飘了下来,渐渐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潘鹘硉忍不住勒住了马,两人四下望着,只见天地清寒,终南山山色紫黛如巨人般矗立在他们面前山顶寺庙里升起的白烟像是要飘到红尘之外。山脚下野水浸着芦苇,黑黝黝的,忽然从里面飞起一群白鹤,飞到远了,便分不清那是雪片,还是鸟羽。

 

 

 

看了一会儿,两人便沿着小路,慢慢向山上爬去。那终南山从外面看去,人迹罕至,似乎只有僧人樵夫,白猿野狐往来,及至进到山里,才发现热闹得很。原来本朝以隐取仕的风气很盛,那些不第的文人都爱在山内结个茅庐,雇个书僮,种上三两朵菊花,骑着毛驴问禅吟诗。虽退倚岩壑,实实的是在沽名钓誉。因此他们这一路行来,时常能见到路边一只傻呆呆黑狗,或一群母鸡啄食,倒也颇不寂寞。

 

 

 

却说二人沿着圭峰往上走,一路或玩景或赶路,此便略去不提,及至慢慢爬到半山腰,天已过未时。他们远远听见哗啦啦水声,走得近了,便见一流飞瀑,冲出了一弯清泉。泉边松林下盖着一座小巧亭子,唤作“逍遥亭”。原来圭峰上以前有个大寺,叫逍遥园,姚秦时有龟兹高僧在这里译过佛经的,如今寺虽不存,骊亭犹在,从这里北可望长安,南可赏紫阁峰,此时亭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正在烹茶,见他二人裹着华丽锦袍,眼睛一亮,便笑道:“二位冲雪登山,当真是雅,雅得很啊!当得起我这一杯茶,请过来尝尝。”

 

 

 

令狐妃妃嫣然一笑,点了点头,便下马朝亭中走去。那男子看清楚了潘鹘硉,却是一呆,及至他也跟进亭中,正要伸手取茶,那男子却忙忙探手,阻止道:“这杯茶,你……却不能喝……”说到这里,脸上神情转为倨傲:“你须得吟首咏雪诗,这茶才属你。”

 

 

 

潘鹘硉忍不住一笑:“吟诗我可不会,这茶不喝就不喝罢。”说着从松枝上抓起一把雪,送到嘴巴里了起来。

 

 

 

那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道:“你是个俗人,我在此烹茶赏雪,你莫要沾染了好地方,你们还是快点走罢。”

 

 

 

潘鹘硉奇道:“奇也,先生你须认不得我,怎知我是个俗人?这是其一,其二,这亭子怕也不是先生你的,我在这歇歇,又能怎样呢?”

 

 

 

那男子刚要接话,忽然从小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过了一会,便见一人转过林子,飞马而。那人大约跑得久了,一人一马皆冒着白汽,见到潘鹘硉,远远便喊道,“潘将军,总算找到你了!”原来那人却是康抱。

 

 

 

只见康抱飞身下马,一把扯过潘鹘硉,急道:“潘将军,大事不好了。你快些随我回去罢!东市的布店掌柜我镇不住了,都说要见你这当家的呢!” 潘鹘硉挠了挠头,道:“贤弟,且等等,慢慢说出头尾与我听。”那康抱便喘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却见亭中男子正盯着他,不禁一呆,道:“颖北兄,怎么你也在这里?”

 

 

 

原来那人却是李颖北,当年二人本来商量着同来终南山隐居,康抱却财迷了心窍,执意要跟着潘鹘硉发财,李颖北无法,只得一个人上山。此刻他见到康抱,忍不住便皱起了眉头,又用手捂着鼻子,道:“铜臭!铜臭!你们有甚么要说的便出去说,莫要玷污了这清净地方。”说着又跑到泉水边,用水洗起眼睛来。

 

 

 

康抱一笑,有心讽刺几句,又觉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且那李颖北身上衣服破旧单薄,大约与半年前二人结识时一样,只靠寺僧的施舍,并四处打秋风生活。自己此刻虽说不上穿金戴银,好歹也是每顿有酒肉,身上有皮裘,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当下只作没看见李颖北一般,拉着潘鹘硉便详细说起来。

 

 

 

列为看官,你道那康抱为甚如此焦急?这其中大有缘故。原来本朝扬州,成都,定州,刑州四地以纺织天下闻名。潘鹘硉卖的白叠布与麻布葛布等由扬州进,那些精美的丝绸绫锦,却来自定州和刑州。今年定州刑州年成却不好,先是大旱,接着暴雨不停,桑叶歉收,那些家中几百台织机的大商人尚能勉强支撑,小商贩却大都破了产。潘鹘硉年前先收了胡商重金,后又派了康抱在定州刑州放了订金,没想到此刻钱却收不回来,货又交不出去,他做甩手掌柜,却把康抱急得焦头烂额。今日康抱被东市诸商围攻,回旋不得,只好上山来找家主。

 

 

 

潘鹘硉听他说完,却是不动色,只笑了笑,道:“贤弟莫急,此事与你不相干。你先回去同他们交待,叫他们耐心等我一两天,后日来我家找我。

 

 

 

那康抱便松了一口气,点头道:“也好——那么布在甚么地方?我这两日先取来,省得后日手忙脚乱。”

 

 

 

潘鹘硉挠了挠头,苦笑道:“布?哪来的布?贤弟帮我支掌生意,我哪一项出入你不晓得?只好先在库里收刮一下,若仍有存货,先紧着你干爹,若没有,便退钱,钱若没了,还有那么大一个宅子呢,里面字画古董名马,他们想要什么,拿去便是,他们与我老潘做生意这么多年,难道我是不讲信用之人?”

 

 

 

康抱原本以为潘鹘硉对此变故早有预备,因此虽被债主夹击,心中却不甚慌。此刻见他已经要抵上宅子想来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毫无预备,突然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一般,往下一步便是深渊。汗渐渐干了,他忽然感到遍体生凉。待要再,潘鹘硉却扬了扬手,道:“贤弟,莫再说了,难道我能变出布匹来?此趟辛苦你,待后日哥哥回去,再好好与你压惊。”说着不再搭理二人,竟挽过令狐妃妃,上马绝尘而去。

 

 

 

那康抱在背后呆呆看着一骑二人,只觉从未见过这样的异类,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嫉妒,羡慕,愤恨,半晌才跺了跺脚,大声道:“罢!罢!又不是我的生意,我何苦殚精竭虑,与你卖命!当初只道跟了你有前途,哪知你却与阿斗一般,你不在乎富贵钱财,你可曾想过别人?我……我……”他此刻心中无计,茫然四顾,见那李颖北乡巴佬一样站在泉水边洗眼洗耳,想到自己或者很快便要打回原形,变得与他一样,当真是又气又恨,又急又慌。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莫如赶回长安,将自己聚敛的金银宝贝先收拾了,到时或投康谦,或做生意,总好过与潘鹘硉一同变成穷光蛋。

 

 

 

此时按下那朝秦暮楚的康抱不表,却说潘鹘硉载着令狐妃妃,一路继续往圭峰顶上爬去。山林幽静,只有马蹄声陪着他们。那雪积得厚了,松枝便弯下来。走着走着,忽然一捧雪呼啦一下正覆在他们头上,倒把二人吓了一跳。令狐妃妃看了潘鹘硉一眼,见他墨色胡须上粘着点点雪粒,不禁伸手去拂,拂到一半,却听潘鹘硉叹了一口气,那令狐妃妃便低声问道:“大哥,你的生意……可是不妥么?”

 

 

 

潘鹘硉点了点头,道:“我也不瞒你,确是不太妥。我原来何尝在乎这些,只是如今认识了你……唉……”

 

 

 

令狐妃妃却笑了一笑,道:“潘兄,何苦说到我?难道我是贪图享受之人?”她将目光投向远远的山峦,半晌才痴痴接道:“你看这终南山幽静美丽……大哥,你可知我这一路在想什么?我……我但愿能与你在这里,结一座茅庐,过几天神仙日子,那才叫快活!此生若能实现这个愿望,我什么都不求了。”

 

 

 

潘鹘硉听得此言,心中感动,忍不住伸出手,缓缓抚着她的头发,温言道:“你想住在这里还不容易,只是我仍觉得对不起你……唉,往年或是我真有运气,或果然是那块石头保佑,今年却是奇怪。妃妃,自打我丢了那块石头,诸事不顺,好在认识了你……”正在此时,他忽然感觉怀中的令狐妃妃身体一震,赶忙问道:“怎么,你觉得冷么?”

 

 

 

令狐氏抬起头望了望他,半晌才摇头道:“大哥,你说丢了石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坊间传言,说你有颗宝珠,你说的石头,可就是这宝珠?”

 

 

 

潘鹘硉点了点头,道:“原来人人都知道我有颗宝珠?”他嗬嗬一笑,又道:“是一个藩僧给我的。那老头子古里古怪的,非要把石头塞我手里,说他九死一生才从于阗找到这宝贝,不能便宜了别人。他还说有了这宝贝,诸愿皆可实现。奇怪的是,我接了那块石头,当真变得大富大贵。后来……就是认识你的那一日,你跑走以后,我和韦方平在一起喝酒,喝到醉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醒来以后才发现石头没了。”他低头看了看令狐妃妃,接着道:“别人说是宝珠,可惜你没看过,实实的是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因是故人所赠,我才佩戴胸前。”

 

 

 

令狐妃妃蹙着眉头,问道:“那么,可是那韦方平……”

 

 

 

潘鹘硉摇了摇头:“韦方平虽然牛皮烘烘的,却是个磊落汉子,我不信是他。”

 

两人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令狐妃妃忽然低声问道:“潘兄,你相信么?”

 

 

 

“相信甚么?”

 

 

 

令狐氏便勉强笑了一笑:“相信那石头能叫你诸愿实现啊。”

 

 

 

潘鹘硉摇了摇头,他突然振作起精神,大声说道:“我戴着那石头的时候,在尉迟家的家寺里,见到壁画上一个美貌女子,和你长得甚为相像。我当时在想,我若有愿望,可不是做个富家翁,而是认识你——不,当时我想的是,若能天天与那壁画做伴便满足了!你看,我丢石头那日,便是认识你的日子。所以我常在庆幸,或者那石头妨着我们相见呢!丢了正好!”

 

 

 

他搂了搂令狐妃妃,又道:“说起那壁画,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吓了一跳,想着那女子怎么活生生从画中走出来了!这样吧,明日我们下山,我带你去看那壁画,好不好?”

 

 

 

令狐妃妃正要答话,忽然从远远的长安城里,传出了沉重的鼓声。雪停了已有一个时辰,到得这夕阳西下之时,太阳忽然从乌云中露出一只脚,随即便被那钟声敲下去了。暮色渐浓,寒气氤氲,黑压压的松林掩映着白雪,两人再往上走半个时辰,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池碧色潭水,虽而不冻,旁边一座好庄严伽蓝寺,原来他们已到了山顶,前面便是天池和草堂寺。

 

 

 

天池边立着一匹乌黑骏马,缰绳牵在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少年手里。那少年听见马蹄声,回头一看,潘鹘硉大喜过望,忍不住叫了起来:“曹兄!怎么你也在这里!”

 

 

 

 

 

 

 

 

 

10.


寒月不但照着冷峻的南山,也同样照耀着长安城。从山上往下望,但见月光流动在连绵的青瓦之上,到了城东,鳞次栉比的瓦片突然断了,代之以高高的宫墙——原来是到了兴庆宫了。



兴庆宫原是明皇的潜龙之邸,因太极宫潮湿不堪,玄宗皇帝不喜住在里面,从他登基以后,多数时间仍呆在兴庆宫内。他一直没有停止对此宫的修缮:先是扩建,然后造楼,接着又暗修夹道,与各宫及曲江池等地相连。此地不像太极宫那般恢弘庄严,却是小巧玲珑,建筑亦依山就水,不拘一格。宫里最有名的,一是北边的“花萼相辉”楼——因玄宗兄弟五人,四王府邸皆在兴庆宫附近,与此楼遥相呼应,这“花萼相辉”,便有兄友弟恭之意;二是南边的龙池与沉香亭:亭旁遍植花草,尤以牡丹最为兴盛,另有一种小草,紫叶红心,唤作“醉醒草”,有解酒之奇效。



却说九月初九这一日,虽然天寒地冻,沉香亭上却是温暖如春。既逢节气,明皇便设了一个家宴,单请宁王,岐王等一干兄弟,并爱妃杨氏,她的干儿子安禄山,及张果作陪。那日沉香亭下开满了各色菊花,黄云月波,绿荷紫绒,白衣学士散发仙童,名本菊花争奇斗艳,映衬着皑皑白雪与泠泠月光,美不胜收。



那岐王喝了一杯菊花酒,举目一看,不禁赞叹道:“‘朝有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我平常总想,我那宅子里总有几个能人,养出来的菊花颇有几分仙姿,怎么和哥哥这里一比,忽然都不堪入目了呢!”他摇头假意叹了口气,申王李成义便笑嘻嘻接口道:“正是正是!不惟是这些,就便是这菊花酒菊花羹菊花酥,乃至这菊花杯盏,我那里也有,说也奇怪,就是没有哥哥这里的好——哥哥,你应该常叫我们来喝喝酒,好吃的东西可不能独吞。”明皇听了,便哈哈笑了起来,道:“成义,你这话我却不信,大约你宫里的东西总比我的好,所以才把你吃得这般肥胖!”那申王听到这话,忙不迭跪了下来,咂舌道:“哥哥你瞧我这一头的汗,你莫吓我了!我那里的好东西哪一样不是哥哥赐的呢!”宁王也来凑趣道:“哈哈,不是成义那里的东西不好,我琢磨着,大约是每次与陛下宴饮,心中格外欢畅,因此所有的东西都觉得好上加好,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说罢便举起手中的菊花盏,大声祝道:“我敬陛下一杯,愿国安民富,陛下万年,兄弟友爱,永如花萼相辉。大伙儿——是陪不陪这杯酒哇?”几兄弟轰然一声好,遂尽了手中之酒。明皇心中极是畅快,又带着三分醉意,便恢复了些许年轻时的狂态。只见他大手一挥,道:“清光可爱,何用灯烛?撤去!”又道:“爱妃新制了一首曲子,唤作月波,此时奏来正好应景——来人,将那玉磬搬上来。”说着便有小黄门与侍女上来,先是撤去了灯火,接着又将一玲珑可爱的玉磬子搬上了亭子。杨玉环嫣然一笑,便下了座位,走过去击磬。她眉目端正,脸如百合,澄净可爱,身材微丰,虽有厌恶她的宫人暗地里唤她“肥婢”,其实这称呼半点也不确实——很少有女子能有如此丰韵,附着在玲珑骨架上的每一寸脂肪都显得匀停蕴藉,如轻盈的停云,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缺,叫人禁不住赞叹造物的神奇。此刻她浩腕执槌,仪态娴雅,泠泠的乐音从她手下流泻,合着月波,叫人禁不住沉醉其间。



一曲终了,岐王仍手执杯盏,对着庭外出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赞叹道:“嫂嫂的磬越发出神入化了!刚才我还以为到了月宫,听了仙人们的音乐呢!”


明皇听得此言,却像是勾起了他的心思一般,摇了摇头,道:“玉环的磬虽好,却不及仙乐。想朕数月前做了一个梦,梦中夜游月宫,并听了一首婆罗门曲,乐声之清奇飘渺,世间难寻。朕心中默记音符,奈何醒来之后却忘了,懊恼,真真懊恼!”



宁王便点了点头:“这事我知道。陛下还命曹亮保重作月宫之曲,这都大半年功夫了,他作出来没有呢?”



这却说到了明皇的恨处,只见他摇头恨道:“那措大——寻常音乐难不倒他,只是这仙乐毕竟不同凡响,他献了几次曲,都不对。”说着便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曹亮保可来了没有?”



便有侍女过来回话:“来了,曹先生在明光门外,已侯了多时了。”



“宣。”



过了一会儿,便见曹亮保领着两个龟兹部的乐工,一人拿萧,一人执笛,缓缓走了过来。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曹亮保的手显得格外臃肿,走得近了,才发现原来他手上托着一只雪白的鹦鹉。



几个人便过来叩头,曹亮保笑道:“陛下,近日何国献了一只好伶俐鹦鹉,臣这几日一直在悉心调教,倒有所小成,今日特献于陛下消遣。”说着一扬手中的鹦鹉,道:“念奴,歌来!”那鹦鹉便一通摇头摆尾,接着张开鸟嘴,开始唱了起来,却是一首《拜新月》:“国泰时清晏,咸贺朝列多贤士,播得群臣美。卿敢同如鱼水,况当秋景,蓂叶初敷卉。同登新楼上,仰望蟾色光起。回顾玉兔影媚,明镜匣参差斜坠。澄波美,犹怯怕半钩衔饵。万家向月下,祝告深深跪,愿皇寿千千,岁登宝位。”



那鹦鹉唱完歌后,神情得意之极,显得尤其滑稽可爱,逗得明皇哈哈大笑。他指着曹亮保道:“你这杀才,尽作些阿谀之词来搪塞我,我问你,那月宫曲呢?”曹亮保窘了一下,连忙笑道:“便知瞒不过大家圣眼——那月宫之曲……月宫之曲——陛下,臣乃凡人,确确实实地想不出那月宫曲有多么美妙。不过……”他转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张果,道:“张果先生在此,臣倒有一计,莫如请张先生领着陛下再往月宫一游,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好跟着沾沾光——没准儿能再听到仙乐呢!”



大家听了此言,均轰然称妙,便向张果老看去。那厮却半闭着眼睛,似仍在回味菊花酒的余韵,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小眼,摇头道:“去月宫不难——去年中秋我还搭了虹桥,与陛下去广陵玩了玩月色,因此小老儿的神通,陛下是尽知的。只是小老儿甘为明君所用,天下却有一等可恨之人,得了宝贝却私藏起来,臣每念及此,便心生愤懑。今日臣想向陛下献一宝,得此宝物,心念所系,愿即成真。莫说去月宫赏仙乐,就便是捉了仙女下凡,充实陛下的九部伎,那也是第一等容易之事。”



玄宗听了此语,不禁耸然相向,道:“天下果有此等宝物?请先生教我!”说着望了望杨妃,微笑道:“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他人——朕近年时时觉得力不从心,倘能得此宝物,朕不奢求,只有两个愿望,一愿天佑子孙,唐祚延绵,二嘛……朕愿与杨妃生生世世做恩爱夫妻。此外,不做他想矣!先生你……”说着便把殷殷的目光投向了张果老。



那张果摇了摇头,道:“陛下,此宝却不在我身上,但若要找到此宝,现在倒是天赐良机。这宝贝正在长安城内——陛下可听说过一个叫潘鹘硉的人?”



明皇还未答话,旁边的申王已问道:“潘鹘硉?莫非先生说的是那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潘将军潘鹘硉?”



“正是!”张果点了点头:“陛下,数月前长安城里的大胡商康谦给自己的儿子做满月,我与曹兄安兄都去了,因亲眼见到了那宝贝,才敢向陛下禀报。此宝此刻被潘鹘硉所占,那人殊是可恨,曾当着我们的面,口出狂言,说什么他家的绸缎能把南山所有的树木都围起来,还说长安城的城墙有个尽头,他家的布帛却是没有尽头的——陛下,此人原来不过是江南道一个升斗小民,因机缘巧合,得了宝贝,倒成就了他的富贵,只是此人太过狂傲,若是去查查他……”



玄宗皇帝听了此话,沉吟半晌,才缓缓问道:“那宝贝——却是什么东西?”



安禄山在旁边粗声叫道:“陛下,臣亲眼见过那宝贝,是极普通的一块石头——张老儿,我才不信那是宝贝呢!你莫要欺骗皇上。”



张果老赶忙赔笑道:“我哪敢欺瞒皇上?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何况当今圣上乃旷世明君,目光如炬,我又如何欺瞒得了?陛下,说起这宝贝的来历,也是奇怪,我为诸位解说解说。却说东汉初年,在极西之地有一个于阗国,此国国王休莫霸原是不信佛教的,一日他出城巡视,忽然在城外见到一只金色麋鹿,休莫霸与侍卫便纵马直追,快追上的时候,说也奇怪,麋鹿变成一颗小小的摩尼宝珠,同时天上显出四位阿罗汉,为休莫霸讲经。国王听经之后,顿生敬信,便在此地造了一座寺庙,唤作瞿摩帝寺;又取摩尼宝珠佩戴在身上,发愿道:‘倘若此珠能保佑我打败莎车王,便广造伽蓝,弘扬佛法。’——各位,他的愿望果真实现了。从此这宝便在于阗国内一代传一代,直到数年前,于阗国内不知发生了什么宫变,宝珠突然消失了;又过得数年,不知怎的却为那措大所得——倒是便宜了他!”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一旁的岐王冷笑道:“此等传说,荒诞不经,不足以信,于阗盛产美玉,或者此宝不过是块好一点的玉而已。我大皇上富有四方,这等微物怎会看在眼里,陛下……”他话音未落,却被安禄山那肥厮抢过了话头:“荒不荒诞经不经,我圣皇自会分辨。照我老安看来,那潘鹘硉有两条罪,一是有了宝贝不献于陛下,二是此人的狂言,这两条放在一起,我老安就觉得潘鹘硉诡诈得很,根本没把我圣皇放在眼里,心有怠慢,不敬圣人,这才是罪无可恕之处——皇上……”他走出来跪在地上,道:“安禄山别的没有,肚子里全是对皇上的赤胆忠心,请皇上命我将那潘什么捉将起来,好好教训教训这糊涂蛋,叫他知道什么是天地君亲——晓得了道理,他就老实了!”



李隆基坐在宝座上,不发一言。月色中只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头道:“也罢。只是你身为三镇节度使,此事不宜鲁莽……这样罢,你先将此人请到家中,与他好生谈谈,说不上什么‘捉将’么!”他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三卫郎韦方平呢,今日可当值?”高力士在旁摇了摇头,玄宗便道:“宣他进来!”,便有小黄门赶去金花落中禁卫军居所找他,却又是扑了一个空。玄宗皇帝笑了一笑,对安禄山道:“这少年多半又‘暮窃东邻姬’去了——也罢,你……你先去罢,我再让韦方平协同你。”安禄山抬眼看了看玄宗,却见他瓷白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及至他领命走远了,还能听到玄宗淡淡的声音在后面命道:“去,把韦方平那小子给我找出来!”




注释:
1. 唐内宫称李隆基为“大家”。
2. 安禄山在天宝十四年反意已相当明显,此年他没有也不可能也不敢在长安呆着。小说家言,姑妄看之。

 

 

 

 

 

 

 







11.



那一日,兴庆宫内的菊花宴一直持续到漏交三更。明皇倦了以后,方由高力士与杨妃搀着回了寝宫,几个王爷并座上人等才一一散去。曹亮保心中有事,急着回家,偏偏又被回转过来的高力士叫住,那老奴与曹亮保继续吃了好一会儿酒,直到醉眼惺忪了,才放曹亮保出宫。



这长须苍发的独眼老人坐在轿中,一路思忖着,耳中只听轿夫的靴子踩着硬邦邦的泥地,发出鼓点一般的声音。他心中烦乱,一会儿想着潘鹘硉的宝珠,一会儿又想着侄儿曹准,从曹准又想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曹询和曹刚。思来想去,不禁叹了一口气。曹刚是不消去说了,一个莽汉,到底死在尉迟手里,曹询虽算得上百里挑一,只是论到聪明伶俐,与侄儿还是差了一筹。他原本甚为倚重曹准,只是这几个月来,他却对曹准不太满意:此子聪明骄傲,脑后长着反骨,能不能一直为自己——为未来的大燕国所用,还是一个变数。这几个月来,他明面上依然尊重自己,但实际上又干成了什么事,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曹亮保有点摸不透了。想到这里,他又是叹了一口气,正巧前面的轿夫似乎绊着了什么东西,一个趔趄,曹亮保身形不稳,不禁大怒起来,喝道:“怎么回事!”



身旁跟着的青衣仆役赶忙凑到了轿边,小声道:“老爷,街上有许多冻死的穷人,天又黑,阿乔没看清楚,才不小心绊着了……没惊着老爷罢?”



曹亮保哼了一声,心道:“若是……怕是能冻死在街头也算是福分了。”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不寒而栗。为了驱散那可怕的想法,他跺了跺脚,大声道:“快些回去!”几个轿夫齐齐呼喝了一声,轿子便飞一般朝曹府赶了过去。



及至回了曹府,宽了绯色外袍,解下银鱼袋,曹亮保便命道:“将曹询和曹准叫来!”说着便在火笼上烤起了双手。那曹询睡得迷迷糊糊的,被父亲半夜叫起,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心中又是不安,又有些不耐。他父亲见他一脸惺忪的蠢相,也说不出为什么,一股邪火便被勾了起来,劈头盖脸地骂道:“整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再不就是去平康坊戏耍!你几时知道为你父亲分忧?怎么不学学曹准?——你兄弟呢?”



曹询无端吃了排揎,心中是一百个不服,又无法反驳,只得闷声说道:“是——儿子驽钝,惹父亲生气了。曹准……他早上和我说要去终南山,现在回没回来,儿子……儿子也不知道。”



曹亮保便恨道:“也是个游手好闲的蠢货!这天气去终南山作甚么!难道他也学别人隐居么?”正说到这里,便听外面姬妾仆役一阵忙乱:“五郎回来了,五郎回来了!”过了一会儿,竹帘一掀,那少年便走了进来。他大约是打马飞驰而来的,皮袍上溅满了泥点,见到曹亮保,也不及行礼,便气喘吁吁说道:“叔父……叔父,大事不好了。侄儿刚得到消息,潘鹘硉把那宝贝弄丢了!”



曹亮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逼视着曹准,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细细说与我听。”



曹准摇了摇头,道:“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只是今日傍晚在终南山见到了潘将军和那女子。我原还不知道,是那女子偷偷告诉我的。当时我大吃一惊,便想方设法盘问潘鹘硉。他倒是直言不讳,告诉我宝珠……宝珠其实一个多月前便丢了,我……”



曹亮保一动不动地站着,久久没有说话,他阴沉沉地注视着曹准,过了半晌,方才冷笑了起来:“一个多月前——到底是什么时候?”



曹准心中打了一个寒战,他似乎不能承受曹亮保的目光,便垂下了眼睛,低声回道:“是……七月十五那天晚上。”



“怎么过了这么久你都没有察觉?”



曹准没有回话。过了一会儿,便见他的脸渐渐红了起来。



“我命你结交潘鹘硉,并非让你真心结交。这段时间,那糊涂虫已经把你当成了好朋友,你若下手,他难道会有防备?你却错失一个个良机。你又故弄玄虚,拘一个什么女子过来,叫她帮你防着尉迟家偷宝贝。现在你跑来告诉我,宝贝早就没了,潘鹘硉也不知道宝贝去哪里了。你是要把这些都推到尉迟家身上么?还是……还是你其实早就得到了那东西,却没有告诉我?”



曹准大吃一惊,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来,目光郎朗注视着曹亮保,大声说道:“叔父!难道在你眼中曹准便是如此不忠不孝之人么?叔父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杀了我,我曹准若是眉头皱一皱,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此时两人僵在一起,气氛沉重,曹询在一旁左右为难,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嚅嚅地开了口:“五郎,父亲是听到这个消息,急怒攻心才出言责怪你的。你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父亲不了解你的为人吗?”接着他又转过头去,劝慰父亲道:“五郎是有错,错在一时糊涂,起了妇人之仁。如今宝珠已失,我看近日尉迟家虽仍与我们互有打斗,却有些虚张声势。今日听五郎这么一说,我觉得宝珠多半是被他们夺走了——不会是另一方势力。父亲,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是想法子怎么把宝珠弄回来罢!”



那曹亮保一声长叹,俯过身子,将曹准搀了起来,抚着他的背叹道:“是你的错,只是现在追究又有什么用呢?……你们可知为何我如此着急?却是今日我进宫,张果已经把宝珠的事情告诉当今圣上了。当时安禄山也在,他是立即请缨,要为皇上夺得此珠。我看皇上已不太信他,一直说要找韦方平,命他与安禄山一同办理此事,皇上既然插手,这事便要比从前难办许多……曹准啊曹准,我曹家数百年来看着是荣华富贵,圣眷不衰,其实不过乐人伎户出身罢了。外头不明白事理的还敬我们三分,那些有点势力的大臣内侍,又有那个把我们放在眼里?都在背地里嘲笑我们是皇上的弄臣。眼见我们家在本朝是翻不了身了,我才去找安禄山。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将士懈怠,那安禄山不起事则罢,一起事,我看要不了多久便能攻入潼关。若是我曹家能献上此宝,讨好与他,将来在新朝定能扬眉吐气……曹准,你自幼失怙,我将你养大,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正是信任于你才将心中疑虑告诉你。你……你不怪叔父罢?”



那曹准宽阔的背部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却见他虎目含泪,咬了咬嘴唇,道:“叔父,我……我知错了——我现在便去尉迟家一探究竟。倘若真被他们占了先机,侄儿也要将那宝贝夺回来,不叫叔父失望。”说着,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叔父,那副璎珞呢?”



曹亮保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你还在打那女子的主意?”



曹准便解释道:“尉迟家机关甚多,此事非同小可,不像当日去窥性那里盗牡丹那般儿戏。我想叫那女子出来与我一道前去,方才稳妥些。”



曹亮保考虑了一会,便点了点头。他转身从床边柜子中取出一幅五宝璎珞,递于曹准手中。那曹准手里拿着璎珞,口中念道:“五脏结胎幽魂生,天堂飞升朝上清。出!”却见幽幽幻化之间,一个女子便显了形象,一动不动,站在他们面前,正是潘将军情之所钟的令狐妃妃。



曹准朝那女子点了点头,也不多言,只道:“你同我走。”说着对着叔父行了一礼,便出了门。那女子紧随其后,身形迅捷之极。两人如黑影一般窜出了门口,朝着义宁坊飞去。路过潘鹘硉家的时候,两人却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原来金城坊里明火执仗,闹得如白天一般,几个健儿手执兵器,环立在一个大胖子周围,仔细一看,那人却不是安禄山,而是他的儿子庆绪。另有一个壮士手执铁链,套着潘鹘硉的头,正把他从宅子里拖出来。那宅门内站着潘鹘硉的家人,黑压压的,一丝声响也无。见此情景,曹准的手攥紧了一块瓦片,脸上神色又是不忍,又是彷徨。他侧头看了看那女子,却见她一双清亮的妙目紧紧盯着潘鹘硉,寒风吹着她衣袂飘飘,似要将她随风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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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垒关 回复 悄悄话 我常常过来复习。常看常新。
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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