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而是風

不是我﹐而是風

十年前﹐有個男孩告訴我﹕“沒有詩和鮮花的人生不適合你” 。當時以為﹐詩和鮮花以及美麗的長發就是全部的人生了 ---- 我曾經決心永遠那樣生活。那時我常夢想有一座白色的房子和一片青青草地﹐我和我的浪漫情懷都住在那裡。

今天﹐在遙遠的異鄉﹐這個夢想似乎實現了 ----- 一個又一個悠長的午後﹐我坐在一張木鞦韆上﹐出神地凝望着碧綠的草坪。然而這種時光一點也沒有浪漫的感覺﹐只有一縷平庸的歡喜 ----- 我的孩子正在草地上玩耍。

這是美國東海岸一個寧靜的小鎮﹐距離那座盛滿我青春詩行的繁華都市很遠﹔距離我躊躇滿志﹑衣香鬢影的外交官生涯也很遠。鉛華洗盡﹐我只是﹐在這青青草地上陪着孩子成長的所有女人中的一個﹐而這些女人都有同一個名字﹕母親。我學會了跟她們做同樣的事情﹕做飯﹑烤蛋糕﹑給兒子修理玩具卡車。當夜晚來臨﹐孩子睡去﹐我也像媽媽當年那樣﹐用手托着酸痛的腰﹐翻翻牆上的日歷﹐看時光走過﹐盼孩子長大。滿地都是孩子的玩具和衣服﹐而我的吉他呢﹖我的書呢﹖我的水晶的小玩偶呢﹖我攢了那么久的藍色的信箋呢﹖我找不到我的詩和鮮花了。雖然長發依然﹐攬鏡自照﹐還是頹然地說﹕完了﹐抓不住了。不只是容顏已改﹐而是情懷不再。

我曾經那么不願意成為母親。可一旦有了兒女﹐卻又柔腸百結﹐如此專注而深情地做起母親來了。這其中的變化﹐是造物主的秘密﹐我不得解。可是我知道﹐僅僅一個字﹐就可以成就一位母親。它能使無論是浪漫的還是現實的﹐無論是漂亮的還是平凡的女人﹐傾刻間在一雙稚幼的眼中變成強大的和美麗的。這個字﹐就是“愛” 。而為這一個字﹐卻可能改變了你全部的生活。過去﹐愛對于我﹐是一件愉快和輕松的事 ----- 愛情的風花雪月﹑事業的黃金冠冕﹐以及父親母親和那個我曾戀戀不舍的老家。那一切我都熱愛。那愛﹐有淚有笑﹐有千般滋味。然而有了孩子才明白﹐那仍不是愛的全部。愛﹐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聖經” 裡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有時候是對你極限的考試﹕當孩子一千次使你生氣時﹐你仍要咬緊嘴唇﹐不讓傷人的話從唇間迸出﹐並且要預留出第一千零一次的耐心﹔愛有時候讓你那么為難﹐當不得不板起臉懲罰孩子時﹐你的心卻想擁抱他。愛是把懷中的抱得更緊﹐愛是把放棄的推得更遠 ----- 愛使你把一顆不安定的心深深地埋進一粥一飯的平凡裡 ……

窗外有一株巨大的櫻花樹。幾場春雨過後﹐便開出彩雲一樣的繁花﹐裝飾着寬大的窗子﹐也裝飾着我不經意從孩子身上移開的眼睛。似乎只有那一刻﹐我才是原來的自己。可是沒幾天時間﹐那花便在風中如雨般地落了。像小貓耳朵一樣的綠葉子﹐迫不急待地鑽了出來。這常使人想起賈寶玉那“綠葉成蔭子滿枝” 的慨嘆﹐心中會黯然許久。兒子知道我喜歡那一樹櫻花﹐第二年櫻花又開的時候﹐他便搬了小凳﹐趴在窗前同我一起看。他還會學着我的語氣說﹕“這花多美呵﹐可是不多久就‘哭萎’了” 。看着想同我做朋友的兒子﹐心中不禁又浮起那一縷平庸的歡喜。唉﹐春花秋月何時了﹐詩人的閑愁未已﹐新的生命卻一日日地不同了。想是神創造了陽光雨露﹐不僅是給詩和鮮花的﹐更是給成長的生命的。我知道自己雖然很掙扎﹑很抗拒﹐很想拿一些陽春白雪來掩蓋這種養兒育女的歡喜﹐可還是不知所以﹐不由自主的沉浸其中。我拉起兒子軟軟的小手﹐那落花的懮傷﹐仿佛一片小小的花瓣﹐不知飄落在哪一片草地上了。

這時﹐我想起一首歌﹕ Wind beneath my wings ﹐中譯為翼下的風﹐其中有幾段歌詞是這樣的﹕

it must have been cold there in my shadow

to never have sunlight on your face.

You were content to let me shine ， that’s your way.

You always walked a step behind.

So I was the one with all the glory

While you were the one with all the strength.

A beautiful face without a name for so long

A beautiful smile to hide the pain

Did you ever know that you’re my hero

And everything I would like to be?

I can fly higher than an eagle

For you are the wind beneath my wings.

大意是﹕

在我的影子裡定然有了寒意﹐

因為從沒有陽光照在你的臉上。

你總是悄然退在後面﹐

卻情願讓我在前面閃亮。

所以總是我得到所有的榮光﹐

所以總是你擁有全部的力量。

一張美麗的臉龐卻永不為人所知﹐

一個美麗的微笑掩蓋着所有的苦痛。

你是否知道你就是我的英雄﹐

我一直希望能夠象你一樣。

假如我能飛得比鷹還高﹐

那是因為你是那翼下的風

托着我飛翔。

當年貝蒂米勒 (Bette Midler) 將這首歌演譯得十分感人﹐我相信它是許多人心中永遠的童話。希望在許多年之後﹐會有一天﹐會有個人﹐為我﹐唱起它。

2004 年春費城 此文曾載“蔚藍色” 04 年 1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