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写下一些尘事,留下一点影子。也许世界都忘记了,至少自己还记得自己。(原创所有,请勿转载)
个人资料
尘凡无忧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归档
正文

查力日记(小说)

(2025-05-19 19:59:03) 下一个

查力日记(小说)

我在网络上写作多年,期间遭遇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虽然是虚拟世界,但是对于人的灵魂和情感来说,爱和伤害都一点也不比现实世界里的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虚拟世界里的爱恨情仇更多时候比现实世界里的爱恨情仇来得更加浓墨重彩,更加让人感到伤筋动骨。

有人在虚拟世界里越陷越深,忘记了最初进入这个新奇世界的初衷,也有人在虚拟世界里的打坐禅修,把每一次灵魂的颤动都当作修行灵魂的契机,毕竟虚拟世界让一些早觉醒的有心人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肉身太累赘,生老病死都是神秘的力量在操控,而灵魂才是我们可以把握的,专注于灵魂的事才是人类一生所当执着的方向。

不妨坦白地说我在网络世界里有过几次特别的情感际遇,对我的心灵的冲击非常大,查力就是其中之一。

查力自然不是他的真实名字。这两个字源于他对自我的定义:渣男。他跟我解释说,他怕用渣男两个字唐突了我,所以就把这两个字拆解,各取一部分而命名自己为:查力。我初听这个解释便觉得他很体贴,又十分聪明,并且还很有几分幽默的素质,这是我欣赏的一类男子。

及至到后来渐渐熟悉,知道了查力的一些过去的人生经历,我不能断然说他的人生不堪,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带着伤痕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的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中的一员。但查力之所以让我感觉特别,是因为他的真诚不掩饰。

查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表示他喜欢我,在我很像少年时被人表白的感觉,这很有点满足我的虚荣心,虽然我对喜欢我的网友见怪不怪了,但是有人公然示好而不是偷偷摸摸追求,对一个在现实里泯然众人的家庭主妇来说,仍然是值得骄傲的事。

但是开心是一回事,面对则是另一回事。自从确定查力是真的迷恋我而不是口头说说这个事实后,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避跟他的深度交流。不过查力更让我另眼相看的是,他没有像其他向我示好的那些男人一样向我展开疯狂的追求——这必定会将我们双双置于尴尬的境地。

恰恰相反,他把这种狂热的情思转化为一篇长长的文字,并以把这篇文字赠送给我作为对自己情感的交代,让我感受到一种特别的被尊重。如果这是爱,正是我喜悦的那种爱,不打扰对方,默默地支持对方,长久的专注的。其实并不长久,我认识查力也就不到半年的时间,虽然查力自称已经是我的粉丝若干年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如今网络上虚假的东西太多了,而我的怀疑是确保我在网络中安然无恙地畅行无阻的利器。

但是即使我是一个对什么都葆有怀疑的女人,查力的真诚还是深深感动了我。我想他与其说是被我打动,迷恋上我,不如说他被自己内心里的美好情感打动——他迷恋的是现实世界中几乎不复存在的那种纯粹的爱情。

所以我即使看清了这一点,还是决定不叫醒他——让一个人快活地梦着他想梦得的,未尝不是一种慈悲。虽然他迷恋的是我,我这样做看上去似乎有点自私,但是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事的真相与表面相去甚远那样,我的真实的意图又何必在意没有人真正理解呢。事实上,我在世人眼中的清白与否跟查力切身的幸福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所以当查力说愿意把他的小说赠送给我,希望我用它做写作素材写一篇好小说时,我是又惊又喜又惭愧的,惊的是他的淡然超脱,喜的是我有了一份突然的收获,而惭愧,是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样写才能写好他的故事——我毕竟不是一个专业的作家,我怕暴殄天物般浪费了他的心血,辜负了他的真情。

然而查力再三明确了他的态度,我就不好再推辞,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他。查力最初说他写下来的都是事实,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又改口说这是一篇小说,但我还是把它当作他的心迹来对待。

我反复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方式来叙述查力的故事,为了最动人心的真实,我决定索性就把查力写的日记全盘端出来,尽量不做大的修改,原汁原味的真诚要比任何修饰都更能打动人心,我是这样认为的。不信的话,你可以跟我一起来读读这个一度自诩为渣男的男子的日记,我敢肯定,总有一处会打动你。

 

查力的日记是从序言开始的:

 

我跟黛娜说,我打算写一个渣男系列,估计黛娜心里一惊,妖孽啊,这是要毁了我辛辛苦苦建立的论坛吗?!但是我相信黛娜绝不会把这句话说出口,她只会默默忍耐。

我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渣男,无论别人怎么看我,即使我确确实实地起了离婚的念头,并且说不定哪天热血一上头就付诸行动了。我觉得我真的做到了的话,是连我自己都会佩服我自己的。毕竟人活在世上等同于活在重重人际关系的阻力中,这些阻力阻挡着我们去做自己真正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我一向认为渣男渣女这种称谓太过简单粗暴,当我们作为外人去评论一个人时仅看到表面一二事实,甚至有时候连这点事实都难以获得的情况下,就对一个人下了这样的断语,我敢肯定十有八九是错误的。

我觉得我们该关注他们的内心,究竟是什么让他们改变了初衷,走向了与自己的愿望都相反的一条路。所以我想,我写这个系列或许会帮助大家看清楚,一个男人是如何从婚姻里出走的。

之所以要写这个日记系列,是因为我打算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探险,并且我自己很清楚这段探险已经开始了,所以我决定真实记录下我的心理历程,当然您完全可以当作一个故事来看,除了我们自身,谁的人生对我们来说不是一段故事吗?甚至我们自己也只是以一个故事的面目活在这个大千世界的书林里。

因为我是个水货渣男,所以渣字要去掉三点水;又因为我是无产者,有力无田,所以男字就去掉田部——这样,我这个系列就叫《查力日记》了。

 

以下为《查力日记》正文:

 

即使这一天是中国新年,电脑上正播放着远在中国的一群人欢天喜地地过新年,我却觉得他们离我太遥远,他们的快乐与我毫不相干,我们像在两个星球上的人类,处在完全不同的时刻。

我摘下耳机,走到窗边,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清洌洌地照耀着一夜大雪之后的人间,到处都积起了快二十厘米厚的积雪,到处都是白,白晃晃的耀眼,此刻的世界仿佛只有两种颜色:天空的蓝和大地的白,简洁明快得就像人的一生只有两种存在——喧闹的生和静寂的死。

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说到“死”字不那么吉利,尤其电脑里还有那么一群无忧无虑仿佛不知生死只知狂欢的人类。但是我对于生命最痛的感悟多半都来自这一天。我的父亲就是在我六岁那年的春节那天病逝了,我记得那天我拉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我对着他喊爸爸、爸爸,他再也没有答应过我。后来总是在这一天里,我会跟久不联系的亲戚朋友发一堆微信打一通电话,有的没有多少可说的,有的可说的则多半离不开生和死,谁家的谁生了孩子了,谁家的谁死了。

照理说我该对生死早就看淡了,我的母亲也在前几年去世了,我母亲是睡梦中走的,最幸福的一种死亡:我没有看到她受罪,她也没有看到我为她受罪。

我给予母亲的去世真正的痛哭是她去世后很长时间,有一个夜晚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母亲拉着我的手走在一条月光下的小路,那条小路上除了我跟母亲之外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小路向前延伸着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不记得那天是什么时候了,也不记得之前我们干什么去了,应当是夏天,空气中隐隐地飘着花草的香气,那种走在夜路上的感觉只有母亲能够给我,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有安宁,月色般的安宁,仿佛那是一条天堂上的小路。

母亲曾经说过我一生会很幸福,因为我生性憨厚。我不认为母亲真的理解我,假如我是憨厚的,我大概不会年过半百想到离婚;假如我是憨厚的,我大概也不会还没有离婚却忽然被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打动,我甚至都没有跟她接触过,应当说是她神奇地赋予了我一种幻想的能力,我只是读了很多她的诗歌和小说就开始疯狂地幻想:如果,仅仅是如果她和我...

这种感觉在今天格外强烈,因为刚刚我才得知我的最好朋友的母亲去世了,并不是我的最好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是另外一个朋友跟我说起,“你知道达文的母亲年前走了吗?”我不知道。达文对我只字未提,就在之前一个小时我才刚刚跟他联系过,他一如往常地祝我新年快乐。他竟然一如往常地祝我新年快乐!

死亡的阴影一下子覆盖了我的心灵。达文的母亲比我的母亲年轻几岁,我上次看到她她还那么健康,一转眼就没了。我小时候常常去达文家里蹭饭,达文的母亲从来也没有流露过任何不满的神色,相反,她常常把好吃的放进我的碗里,她看我的眼神像我的母亲一样温暖、亲切与和善。

思绪被这个消息活生生地打乱。我再也不能继续工作了,甚至再也不能思考任何事。我满脑袋想到的只有死亡,忽然的死亡,漫长的死亡,折磨人的死亡。人生来就是要死的,有一天我也会死的——假如我今天就死去我甘心吗?

不甘心!我的心中只有不甘心。不甘心这一辈子就这样结束的我恨不能立即从婚姻里脱身而出,恨不能立即去找那个近在指尖的让我动心的女人去向她表白去追求她,哪怕被拒绝,可是我就想干疯狂的事来摆脱死亡突如其来的压迫,是的它像巨石一样压迫着我的胸口,我快喘不上气来了。

 

达文三个多月前刚刚离了婚。达文离婚这件事他母亲是坚决反对的,如果没有他母亲一直的反对,达文估计早就离婚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看看人家的老婆,再看看自己的老婆,你甘心吗?反正我不甘心。”达文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是在北京的某个小酒馆。

当年我们一起考进北京,一起留在北京,又一起出国,他去了美国我来了加拿大。那是难得的一次我们俩同时回国,就约着一起吃饭喝酒。达文在北京三环内有一套房子,现在这套房子给了他前妻。

“我仁至义尽了,再想多要也给不出了。”离婚时达文非常痛快地把这套房子给了前妻,他前妻一边接受了房子一边又去找达文的母亲和姐姐哭诉。达文的前妻爱抱怨,但是对达文的母亲和姐姐倒是真心实意的好,所谓的真心实意其实也不过是小东小西的恩惠比较大方,达文的母亲一直跟着达文的姐姐在北京生活,达文他们在金钱方面大方点理所应当。

“可是我娶的是跟我过一辈子睡一张床的老婆啊!我妈和我姐说她再好也没用啊,是我跟她过一辈子啊!”我看着达文的那张被婚姻和家庭重重困住的脸,就像看到蛛网上悬挂着的被层层蛛丝缠绕的昆虫,面容越来越模糊。人一生真是身不由己!

我不确定达文母亲的走跟达文的离婚有没有关系,我猜想不可能一点关系都没有。听说达文前妻在他们办离婚手续期间专程回了一趟北京,陪了达文母亲一个月,具体说了些什么不知道,达文母亲一度以死相逼希望达文不要离婚,然而这一次达文铁了心就是要离,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了。“我就不信,我这一辈子结个婚离个婚自己都做不了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达文正式办完离婚那天还特地跟我打了个视频电话,“哥们,我赢了!我自由了!现在给我一双翅膀我就能飞到月球上去!哥们,你也离了吧!真自由啊,舒坦啊!我都忘了活着能这么舒坦了!再他妈的不用听她的啰嗦了!从此我给自己做牛做马做皇帝!一个字:爽歪歪了!”

达文红光满面地对着我喊,显然是喝了不少伏特加,一脸欠揍的啰里叭唆容光焕发!要是当时能伸手够得着他,我非揍他不可!可是我的眼眶却越来越酸胀,慢慢地陪着他红起来了。我也想离婚,我他妈的想离婚都想死了!

今天离那天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

我忽然越来越清楚一点,达文母亲的死跟达文离婚有关系,达文跟我只字不提就是证据。达文到底还是输了,输给了身外的世界。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一个微信:达文他妈妈年前走了。我妻子见过达文的妈妈,她们两个在一起还挺有得聊。

几乎是同时就收到了她的回复:“肯定是被达文气死的!”我心里一动,她看的倒是跟我一样。

然后就是源源不断地微信发过来:

“他妈妈多好啊,达文就知道自己寻乐子!”

“这么没良心的人,你再离他远点儿!”

“你就问他后悔不后悔,为了自己离婚把老妈活活气死了!”

“再说他老婆那点儿不好了,非要离婚!这下好了!”

“他也不想想他儿子,儿子还没找对象呢,父母这么一闹离婚,他还哪里有心思结婚!”

“造孽啊!”

……

“开会了。”我回了这三个字就把手机扔到一边。

她要是只说第一句话就停止多好。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停止。这件事会让她念叨一个月的。我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告诉她这个消息了。如果是那个叫黛娜的女子,我失神地想,以她的冰雪聪明和善解人意,一定不会在此时此刻还这么多话。

 

我还是没能够忍住,快中午的时候给达文发了一个微信:“你还好吧?”我发完的同时就看到屏幕上显示,达文在输入文字,过了好半天也没有消息过来,对面又沉寂下来了。

我呆呆地盯着手机,想象着此时此刻同样在盯着手机屏幕的达文的心情,眼前交织着达文离婚那天满面红光的脸和没离婚前达文黯然失色的脸,还有达文母亲的脸,以及我母亲的脸,如果还有什么,那就是想象中镜子里的我的脸了。

“该怎么做才对呢?”我一直被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离婚前的达文是被层层蛛丝缠绕的一个茧子里的男人,我又何尝不是?当离婚的念头多年前在我内心开始浮动时,我就开始被它的蛛丝缠绕了,这么多年过去没有改变,只是越缠越紧,我的脸在我自己的心中是模糊的。“我是谁?”我问。“你是一个没有自己的男人。”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脑袋里响亮地回答。

我已经放弃了达文会告诉我实话的时候,达文给我打过语音电话来,他不肯跟我视频。我猜他一定是刚自己偷偷哭过,他的声音里含着浓重的湿气。

“你知道了?”达文第一句话这样问我。“我知道了。”我答。然后我们两个各叹了一口气,半天没有说话。

“哥儿们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最后我忍不住打破沉默。那沉默太折磨人了,我受不了,简直让人想放声大哭。

我想达文一定自责死了,他一定把他妈妈的死都揽在自己身上。他的新生活才刚开始,他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他做错了吗?我觉得他没有错,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他,我理解他。我只是想告诉他,不是他的错。都是命运的错。它凭什么这么折磨我们这么消遣我们?!

然而我想多了。后来达文断断续续告诉我,他母亲在去世前特地写了一大段话让他姐姐转发给他: “妈妈不怪你,我觉得你没错。我前面拦着你,是为了那句古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是我再想想,你过得不开心我是看在眼里的,我也心疼你。这些天我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太短了,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回过头去看,还是该为自己活。你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怎么活妈妈都不怪你……”

达文跟我复述这短短的一段话时哽咽了数次。

我的眼泪也跟着滚滚而下。是啊,人生太短了,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活自己想活的那个样子呢?为什么呢?都是什么在拦着我们做真实的自己?我想离婚啊!我想要自由!我想活个痛快我想活个自在!一辈子这么短,我只剩下半眨眼的功夫了!

 

结束跟达文的电话时,我看见手机上显示她发来的数条微信,划开扫了一眼有几十条,没有仔细看我就关掉了手机。一个话题就不能跟她打开,打开她就像水龙头无止无尽地往外倾倒琐碎的语言。

她自然是我妻子,我需要给她寻找一个名字,我跟达文提到老婆时从来不说名字,一律都用“她”代替。即便我跟旁人提到她总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的,好像有多亲热多恩爱,但是我自己心里知道这个我媳妇儿在我内心之外了,她只是我依照世俗规则不得不跟她连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我对她承担着世俗约定的责任和义务,但也是仅于此。我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想到她说到她都不再有心灵的悸动,甚至一丝波纹都没有,她就是一个符号,一个没有爱的意味的符号,没有甜蜜没有心动没有鸟语花香当然也没有憎恶嫌弃,没有任何情感,她更像一个工具或者说家具,甚至可以说是一座房屋,但不是家,家是爱,是温暖的氛围、喷香的饭菜和温柔亲密的眼神,像我跟母亲,那时仅有我们两个人的温馨小家那样才能算是家。

她肯定曾经给过我家的感觉我才努力追求她,想跟她结婚,想在有她的家里跟她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地过一辈子。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消失了呢?应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我不知道别人的婚姻,除去达文跟我一样的感受,别人的那些婚姻里的两个人在相伴多年后,是不是还有那种彼此互为家的感觉,还有没有最初握着她的手时那种心动甜蜜,那种充满爱意的温暖感觉,也就是幸福的活着的感觉。我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观察一对看上去恩爱的夫妻,但是从他们各自的眼神语气表情上,却可以捕捉到恩爱之外的东西,那是什么我不能确定但是我很肯定,那是一种跟恩爱相反的情绪——疏离。至亲至疏夫妻,亲和疏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可以同时存在于一对夫妻之间吗?或许在别人眼里,在别的谁跟我一样探究着观察我跟我妻子之间的恩爱表现的人眼里,我们就是这样的似亲还疏貌合神离的夫妻。

对了,我妻子,我叫她玛莎吧。

 

我借口这天是中国的除夕提前离开了公司。汽车在大雪中无目的地狂奔,收音机里一位主持人正用毫无表情的声音播放一条死亡消息:一位中年女士在路过某路口时被一辆拐弯的车辆当场撞死,这是今年第三起行人被撞死事故了。播放完这条新闻,主持人无缝连接地进入了下一条,关于省议会提前选举的消息。

我总是在这种时候一边羡慕这里普通人的生命比我出生的那个国度值钱受尊重,被车撞死也能做一条新闻上广播,真是看重生命不分贵贱,而且随时被用数字记录,好像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容忽视的;而紧接下来的无停顿进入另一条新闻的丝滑柔顺,又让人在看似温情的关注之下感觉到一种麻木与冷酷,一条生命不过是一则短短的一分钟播报完毕的新闻,报道完了就完了,彻底完了,没有余音。这是那个人作为生命的句号,被醒目地标注出来,然后被冷漠地干脆利索地剔除出去。

这个时候由衷地会感觉生命真是渺小,连微尘似乎都不如。那个女人死了,地球还在照转,车辆还在奔驰,雪还在下,还会有另一个人即将被汽车撞死......想到这里真是让人发疯!假如有一天我出车祸死了,也是这样一条短短的新闻就从此消失了,甚至或许连一则新闻都不会有,我悄无声息地死了。那之后地球还是照转,人们还在忙碌,玛莎还会对着另一个男人抱怨,我的孩子们或许会偶尔想起我,但是瞬间又回到他们的生活里……

我的思绪又转回到玛莎会对着另一个男人抱怨的想象中了。要是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一幕就发生该有多好,玛莎对着另一个男人向他发出爱的无穷无尽的抱怨,我快活地离开了她,在远离她的另一个城市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那将是多么美好!为什么这一幕不能在我活着时发生呢?

我爱上一个女人,娶了这个女人,却再也没有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女人了……这是谁规定的混蛋规定?!

我把车停在一个陌生的小区里面,手机提示音我有新的消息进来:“你当初一定是爱你的妻子的,多想想当初跟她相恋的情形,说不定就会重新爱上她。”这是黛娜给我在论坛上的留言。她没有回复我的私信。这个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女人!她让我更想探索她那神秘的内心世界了。

说到我跟玛莎的相恋,需要从我的初恋开始说起。

 

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很多年想到春天就会想到初恋,她有个春天的名字叫迎春,那些思念她的日月我就会对春天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迎春长得很好看,做过我十年的邻居,她比我大两岁但是跟我同级,学习不是特别好,可是人非常好,性格好心地善良还特别爱笑,一看就让人觉得亲近。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但是我那时特别害羞,年纪又小,所以从来没有表白过。我们一直同校到高中毕业,她去了一所普通的专科学校。

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她就结婚了。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死了一次,想不通她怎么这么快就把自己嫁了,都没有给我一个表白的机会。

其实我有机会的。大学期间她曾经特地一个人跑到我们学校看过我一次,那时候她们家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城市。我还是没好意思表白,因为那时候还在读书,没有想太多感情的事。我同学还开玩笑问我,她是不是我女朋友,我的脸都红了,那时候真纯!不知道我是不是晚熟,我那时心里真是没有半分不良的念想,看着她就像看见春天,心里清清甜甜的像吃到了一块糖,也就到这里了。

我记得我带着她去滑旱冰,她不会滑却想学,我就带着她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真是心跳加速,但其实还隔着一层毛线手套呢。那种非常清晰的心的悸动一生也不过几次,迎春给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心的悸动,所以她对我来说格外难忘。即使后来再见到的她已经是另一个样子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清瘦的女孩子冲着我同样笑得又羞涩又甜蜜的模样,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张女性的脸,真是说不出的美!为了这份美,有时候我宁愿此生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她要回去,我送她去车站,我们在那个站牌下说了好久的话,都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肯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句“我喜欢你”在我唇边挤来挤去,到底也没说出口。那时候她就像纯洁的女神,我说一句喜欢她都好像会玷污了她。

我们错过了一趟又一趟她要坐的车,一趟又一趟,现在想想我当初真没用!可是珍惜一个人不就是把她放在心里头嘛,她在我心里头,我那时觉得我不该伸手去抓住她,她该那样自由自在的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多美!

没想到不到一年后她就被别人抓住了。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再回头看,或许都冥冥中是天意呀!

前些年回国高中同学聚会看见她,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中年女人了。我看见她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又死了一次,因为我意识到我肯定也不是我曾经的样子了,过去的我肯定也死了,我们都是被什么改变了呢?

 

或许别的男人会想跟初恋见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想法,即使当初听说她结婚了内心触动非常之大。可能迎春对我来说只是一段难忘的暗恋,我内心里始终对她没有任何越轨的念头,我认为任何越轨的念头对她对我都是亵渎。我们毕竟没有真实开始过,我宁愿她始终是记忆里那个清清甜甜的少女,没有沾染一丝世俗的味道,那是多纯洁无邪的回忆!她在我脑海里没有长大,也就永远不会老去。我已经生活在一群世俗的人群中了,我珍惜那个少女就像珍惜同样纯净羞涩少年的我自己。有人说天蝎座的人都有情感洁癖可能是真的。

其实在我重逢迎春之前就是她主动联系到我的。看到她的邮件躺在我的邮箱里的那一刹那,我是激动的,甚至心灵再次悸动了一下。但是我读完邮件之后却冷静了。

那封邮件的字里行间里显示出,迎春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小仙女一样的迎春了。她的邮件内容让她一瞬间从云端坠落到尘世里,我看到的是一个长大了的迎春,一个同我认识的女人们毫无分别的女人,她只是她们中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为什么要主动联系我!而且言辞之中流露出她不幸福的感觉,我希望她是幸福的,我希望她不是因为不幸福才来联系我。我不晓得有没有人能够理解我这种感受,但是我知道有种美好的东西在那一刻破灭了。

我后来几乎是被动地出于礼貌跟她见了一面。虽然内心里我已经完全不想见她了,因为我预见到一种失望会在我们之间发生。她不再是那个没长大的迎春了,我也不再是那个比她小两岁连喊她姐姐都喊不出口的小男生了。虽然我内心里有些部分不曾改变,但是这部分她看不到,她看到的只能是我世俗的一面,我只能给她看我世俗的一面: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不会再有交叉的可能。

我绝情吗?很可能我是绝情的。我曾经那么喜欢的迎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个眼前的女人身上几乎一点都找不到那个没长大的迎春的痕迹了。如果她不是迎春,那她与我有什么关系?我那天坐在咖啡屋里就是这样想的,满脑袋都是这个不断强化的念头,到最后我几乎是冷淡的了。我不是不懂事腼腆的小男孩儿了,我看得懂一个女人对一个心仪男人的眼神。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给她哪怕一点希望。任何一点希望都是害她。

那天我虽然平静地离开她,内心里却是痛苦的,那个清纯美丽的迎春被谁杀死了?那个腼腆多情的我也被杀死了吧!是时间吗?为什么有的人几乎没什么变化,有的人却面目全非了呢?是我们经历的生活吗?迎春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变成了现在的样子?那我的生活呢?我的生活把我修改成了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过得不快乐,不快乐并且无人诉说。为什么我活得这么怯懦,甚至不敢承认自己不快乐?!

大雪还在纷飞,我还是不想动,坐在车中我像坐在一个孤独的堡垒中,迎春曾经是我回忆的家,现在我却没有家了,我的灵魂在漫天大雪中游荡。我无家可归。

 

我的车里有一张很久之前的CD,此刻在车内响起的是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我在大学的时候唱疯了这首歌,那时候我唱这首歌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迎春,我愿意用生命中所有的玫瑰去等候她迎接她与她相守,甚至在得知她结婚的消息之后,很长时间里这首歌响起时,我想到的也只有迎春,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直到有一天因缘巧合,一个女孩把她的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我听到的就是这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她有一张跟迎春一样清甜的笑脸,一样的快人快语,一样的让人感觉温暖,不同的是她比迎春更大方主动,她会主动邀请我一起吃饭,她会去买两张电影票邀请我一起去看电影,会在一帮朋友里点名让我送她回宿舍…… 那时我其实没有准备好接受她,但是她就像是迎春的复制品,至少我那时这样以为。我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很自然的我们在一起了。

“假如要遗忘一个人,就用一个新的面孔遮盖那个旧的脸庞” ,我记得一本书里写过这句话。爱情是有共性的,那就是新欢比旧爱更具有侵略性,它会迅速治愈你的念念不忘,开始全身心地投入新的恋情里。如果说迎春是我的一个少年时代最美的梦,那么这个女孩把我真切地带入爱情的神奇世界里,一切都是甜蜜的,迷幻的,晕晕乎乎的。这样说我肯定是真的爱过她。从某种角度看,她是我的救赎。我几乎认定她了,此生此世的唯一,认定她才是那个为我量身打造的另一半,迎春只是个爱情想象出来的幻影,甚至那几年我完全忘记迎春了。

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我母亲已经见过她,我也准备去见她的父母,婚事已经提上日程......然后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本科学校的一位师兄从美国向她发出了结婚的邀请。她问我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我当时听到她这句话时笑得像哭。“还用问,跟他结婚,去美国啊!”我这样回答。我那时完全没有出国的打算,我在国内有很好的工作,有一手把我抚养长大、独居的年华渐渐老去的母亲。

我知道当她向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而我当把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颤抖不止的心里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人与人之间其实多么陌生!我几乎天天守着她却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接触的世界又会对她发生什么样的不可控的作用。而我对她其实也一样。只是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们会有结婚之外的另一种结局。

假如我真正爱过谁,那就是她了。假如谁深深伤害过我,那也是她了。我生命里唯一一份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回头看像个笑话,可是我那时爱得那么庄严那么郑重!我被命运当猴子耍了!

活到现在我可以理解,每一个人都是被耍的命运,但那时我太年轻,总以为自己是唯一那只被耍的猴子。痛苦,更感受到被耍的羞耻。

 

这个曾经让我懂得了爱情甜美的女孩我连名字都不想记住,因为她在我心里极大地破坏了爱情的神圣。有的人在你生命中出现只是为了给你一份痛苦,有的人则是为了把你的人生割裂成两半,让你走上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她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假如迎春给过我死去的打击,她给我的是疯狂。我的世界一瞬间陷入混乱的深渊之中,我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些甜蜜的时刻了,巨大的痛苦和羞耻覆盖了最初美好的那些记忆,想到她我只是会觉得这是我人生里的一大败笔,她让我觉得自己太失败了,她轻轻松松撕裂了我的心然后踏上蔑视的脚,再然后毫无内疚和怜悯地奔向了她的天堂。

必须说在死亡与疯狂之间,我宁愿选择死亡。那是抑郁的、悲伤的、却也是平静的,甚至有一种神圣的味道。疯狂则完全不同,它让人变得不可理喻变得荒诞不经变得寡廉鲜耻变成人人唾弃的边缘人。我真的快疯了!我用残存的理智放走了她,控制住内心的野兽想冲出来撕咬和怒吼,但是我非常清楚那段时间我就像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一旦引爆就会把我的生命和未来炸得尸骨无存。我自己是无所谓,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但是还有我唯一的牵挂我亲爱的妈妈!她用她一生的心血抚养我长大成人,毁了我就等于双倍地毁了她。

没有什么能够从疯狂破碎的边缘拯救出我,除了放纵。那是一段纸醉金迷沉沦堕落的日子。曾经离我非常遥远曾经让我睥睨不屑,然而她们拯救了我。从她们曲意逢迎的身体上我看到了自己懦弱卑怯的灵魂,从我的灵魂上我看到了她们人生的悲哀与不幸,我的痛苦跟她们的际遇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们还在顽强乐观地生活着,带着厄运的嘲弄,在她们面前我是上帝是富翁是天生的幸运儿,我有什么理由暴殄天物般的为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作践我自己?!

那是一段并不长的日子,但是足够我完全忘记那个女孩,足够抹去她给我生命不该带来的一切记忆,那段日子我看清了性看清了循规蹈矩的清白人生所不能看清的隐蔽生活的另一面:真正的不幸,即贫穷,低贱,生不如死却也依然生机盎然地活着。我的痛苦和迷茫被那些真正的不幸自然而然地治愈了。

我没有认真想过我当初不肯出国到后来又选择移民,这段时期是不是在其中发挥了一种决定性的作用。痛苦让我疯狂堕落,而清醒后我需要寻找真正解脱的途径。离开原来的生活环境就是最快速的涅槃重生的方法。那几年适逢加拿大移民政策宽松,我的几个要好的同事纷纷办理了移民,看着他们春风得意奔向异国他乡的面孔,我的心也像春天的青草复活了。那些年有能力的人都出国了,出国像扬眉吐气了一把。我没有申请留学,因为母亲也因为出国留学的各种费用让人怯步。当初在继续读书和工作之间我自然选择了条件优越的工作,其实我没有选择。

但是移民不同于留学。出国不需要花钱是来直接赚钱,而母亲的家庭团聚移民也会非常容易,我都事先打听好了。我的移民办理得非常顺利,半年时间就拿到了移民纸,而且双免免雅思考试免面试。

在等待移民出结果的那段时间,我遇到了玛莎。

 

玛莎是我的一个热心同事的大学同学的姑姑家的远房表妹,再说下去还有更细的分支。最开始那个同事跟我提有这么一个未婚女孩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大家一起哄堂大笑,这种层层叠叠的关系大概只有中国人能够厘清并拐弯抹角地勾连起来。

如今我的那个热心同事在疫情中不幸去世,玛莎则早就跟那个始终也没有弄清楚该叫他什么的我的同事的大学同学再没来往,把我们两个联系在一起的人消失了,我跟玛莎成了孤零零的岛屿,我们之间的事就像不可告人的秘密,不为此时身边的朋友所知了。

其实我们身边也没有几个朋友了。尤其新冠疫情以来,那绝对封闭隔离的一段时期足以隔断本来并不密切的天涯沦落人之间的联系。

即使我跟着其他同事一起取笑玛莎的遥远身份,即使我压根儿都没有想过结婚,那段非常时期结婚这件事对我来说像一件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我心灵中的一些火焰完全熄灭了,我不认为灰烬还有燃烧的可能。既然如此,我何必以婚姻之名去耽误另一个人呢。

然而我的同事到底还是热心地安排了一次见面,事先没有跟我商量,但完全出于我无法拒绝的善意,她知道我跟那个女孩的故事,我们公司几乎人人都知道我的故事,我像个悲剧人物一样存在,自然就会收获到同情和怜悯,好心人还是很多,这是让人热爱这个世界的可贵之处。

那次见面并不理想,至少我是这样感觉,年轻时的玛莎像所有正值人生最美阶段的姑娘一样,青春洋溢活泼开朗,像一只叽叽喳喳春天的小鸟那么爱说话,没有人会责备一个年轻姑娘的快人快语,我自然也想象不到一个爱说话的漂亮姑娘老去之后会变成中年女人的多言唠叨甚至抱怨。

与玛莎相比,我是那么老,我是指心灵的老化,我比她大几岁但好像大出几轮来,一个白胡子老先生安静地坐在我的躯体里看着一个年轻可爱的姑娘,初次见面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我们是如此不相配。

谁也没想到玛莎却看上了我。一个小姑娘爱上了一个老男人,不知道是这个老男人的幸运还是这个小姑娘的不幸。如果说那个女孩是热烈的火焰扑向我,玛莎则是和煦的春风,带着处女的羞涩清新和芬芳,温柔地坚定地吹拂我……这自然是我想象中的春风,一旦展开想象,就离现实会有一段跋涉的距离,有时甚至会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很幸运,美好的想象给了我希望,让我再次爱上了一个女人。同时我也很不幸,美好的想象把现实遮蔽了,我爱上的是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玛莎。很久之后我读到一句话,“我们爱上的都是头脑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只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

然而年轻时我不懂,完全不懂。所以当玛莎跟我说,她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我把工资卡给她,我们就可以领证结婚,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交出了我的工资卡。男人为自己的女人去干活卖力打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一直这样认为。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是玛莎的电话。我想了想随手滑向拒绝接听。我不想接她的电话,尤其这个时候。车窗已经被大雪蒙住了。旁边的路灯已经亮起来,橘黄色的灯光朦胧地透进车内,有一种冬天里的暖意。可是我的心是凉的。一旦我陷入往事的回忆就会有这种人世寒凉的感觉。

玛莎这个曾经让我感觉到春风和煦的活泼女孩,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地变成了给我带来疲惫和厌倦的琐碎女人,像秋天里凋零残败的黄花,不,其实她更有刺骨的北风的一面,或许她毫不知觉这一点,应当说我肯定她毫不知觉这一点。北风会觉得自己寒冷刺骨到会冻死人吗?不会。它只是北风。它的本性必须寒冷。这不是它的错。它不想冻死谁。然而的确有人在北风里冻死了。

为难的是她不知道她寒冷的一面,就无法针对她的寒冷理直气壮地惩罚她,我的意思是不知者无罪,她不是有意的,审判就无从谈起。但是那种寒冷的感觉却又是真实的,并且不断堆积,远远没有停止的可能,我想我感受到的寒冷大概是永无止境了……

我有责任忍受这种寒冷吗?仅仅因为我是她的丈夫?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我把所有的钱都放在她的钱包里让她自由自在消费也不是天经地义的,假如我履行了做丈夫的责任和义务,却没有得到来自妻子对丈夫应有的爱和尊重,那么所有的天经地义都将不复存在——合约应当重新修订,甚至合约应当被及时废止。

钱是爱吗?大概有人会这样质疑。我会说,钱当然是爱,钱甚至是男人的爱很重要的一部分。除此还有关心体贴和爱护,像爱护自己的身体那样去爱护自己的妻子。我做到了吗?我想我做到了,在结婚开始那些年里。至于后来,后来是另一个故事了。

但玛莎并没有尽到一个妻子该尽的责任和义务。最初玛莎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男人,接着是她完全用错误的方式去爱一个男人,后来等到她自己意识到自己爱的方式不对的时候,她已经在惯性的斜坡上滑出去很远,她的爱回不到正确的轨道上来了——能力的缺失局限着她,而那个自大的自我纵容着她。

就像总统上岗没有进行岗位应有的培训一样,妻子上岗也没有进行身份培训,一种身份相当于一种职业,每一种职业都有称职和失职之分,很不幸玛莎属于失职的那一类。我最初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是母亲有一次很偶然的提到一件事,我才意识到玛莎其实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妻子也需要合格吗?我想需要的。只是我们都没有经过岗位培训就匆忙上岗了,包括后来的父亲和母亲的岗位。我们的社会急匆匆地打造着多少不合格的职业人员,就草率地酿造了多少不该发生的痛苦和悲剧。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几分钟,我拿起手机给玛莎回了一个短信:“路上很堵,又遇上交通事故拦了两条道,回去要半夜了。别等我了,你们先吃饭吧。”

 

“你骗人的手法真是娴熟,完全称得上行云流水。”黛娜对我说,再加上一个她惯用的笑脸。她好像是那种不笑不会说话的女人,不知道现实中她是不是也这样爱笑。

黛娜当然没有真的对我说这句话。这是我想象的黛娜的反应。我想我迷恋她的就是她平和的心态、放松的语气和晴朗的笑脸。这些恰恰是玛莎所没有的。

玛莎爱说话却并不爱笑,我年轻时以为爱说话的人自然会爱笑。后来回忆,其实玛莎年轻时说的那些话很多也是在抱怨,只不过年轻时的活泼可爱掩盖住了爱抱怨的缺陷,让人觉得她只是小,长大之后她就懂事了就不会再抱怨了。现在我知道了,抱怨是一种天性,并不会随老去而减轻,恰恰相反抱怨会随着年纪的增长自认为辈分的提高而越来越严重,因为她自己会觉得她现在更有发牢骚的话语权更有资格教训人了。

但是一张温柔亲切的笑脸对劳累了一天的男人多么重要,像一个火把灼灼地亮在人间无限幽暗的版图上,她会吸引人的眼光点亮人的情绪,会让人心生靠近她的向往。一个家里有这样一个女人就像一盏明灯,看见她就看见温暖和希望。一个人在人世中奔波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温暖和希望吗?

我是在结婚之后才发现玛莎爱抱怨的。其实结婚之前母亲委婉地提醒过我,母亲的话是:“她还是个小孩儿,没长大呀!”母亲一向尊重我的选择,母亲并不是一个挑剔的人,因为她自身具有无限包容的属性,她是高中化学老师,觉得一切都可能发生向好的变化。“谁都有毛病,不能光挑别人的毛病。”母亲这样说。母亲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恰恰就有人光挑别人的毛病来显示自己没毛病,甚至显示自己有品位高人一等。

有一次我们请母亲在餐馆吃饭,那时玛莎和我新婚不久,母亲到北京看望我,那次也请了达文和他母亲。那个餐馆生意很火爆,服务员忙来忙去,我们有两个菜上得慢了一点,玛莎就急,她吆喝年轻的外地妹样子的服务员像个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市侩。达文偷偷冲我眨眨眼睛对着我笑。我一下子尴尬极了。

我知道达文的意思,我心里其实也赞同达文没有说出口的看法:玛莎对着服务小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样子太小市民了,庸俗势利至极。我在一旁不停劝玛莎不要为难服务小妹,她也不容易,我们又不着急。没想到引来玛莎狠狠地横了我一眼,用的是刚才横那个服务小妹的眼神,几乎是凶恶的,看得我内心猛地一凉:我突然发觉我其实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了解玛莎。

后来的无数件事证明了我那天的看法:年轻时我对人心的了解太浅薄了。我忽略了玛莎跟我之间太多的不同,其实也不怪我忽略,是我们的相处时间还是太短,中间也没有发生任何冲突让我们各自的性格彻底显露出来,我们看到的是彼此最美好的光亮一面,我们以为光亮的镜子的背面同样是光亮的镜面,很显然,我们都错了。当我们以背面相对时,才发现美丽的背面也可能是狰狞的,就像画皮一样,只不过这张画皮我们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罢了。

 

那顿饭之后我曾经跟玛莎做过一次长时间的探讨交流,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对人性抱着天真的幻想,我以为我看到了玛莎没有看到的她的不足之处,我爱她就有义务告诉她,我没有期待过她的改变,不,我对她没有那么高的期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是知道的,但是对于我们身处的世界哪怕是多一点点理解也是好的,成长不就是看得更高更远更广,从而对这世界和人生有更深的理解和感悟,进而开拓自己心灵的空白提升精神世界的层次吗?

应当说对这个世界我们都是从无知开始的,我们只有一双眼睛看得了前面看不到后面,只有一个身体只能处于一个绝对的时空,而这个时空相对于无限来说又是绝对狭小的时空,这决定了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只能是沧海一粟,甚至连这一粟都看不全面。而爱情是来完善我们的,爱情让我们拥有了另一个人另一双眼睛另一颗心,两个人看到的世界相同固然是好事,但是两个人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则可以相互补充,可以让我们的视野更全面心灵更丰富。

爱情,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而来的吗?我那时完全相信,我跟玛莎的婚姻是因为爱而结合在一起的,我有责任甚至有义务让她变得更好,如果玛莎能够指出我看不到的自己问题,让我也变得更好,我只会更加珍爱她。

后来我才知道我多么天真。即使我经历了对迎春苦涩的暗恋,被那个女孩没有愧疚的抛弃,还有那些风尘女子的洗礼,我依旧是天真的,她们并不是整个世界,对着她们我睁开了一只看清痛苦的眼睛,但是幸福尤其天生的优越感带来的幸福给人心灵的麻醉和蒙蔽却是我没有看清的。或者痛苦和幸福本就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这样的两个世界是不可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

我对玛莎说,“你不觉得那些外来小妹很可怜吗?十八九岁正是该上大学的年纪,她们却已经在餐馆里端起了盘子,或许她们年纪更小时就开始干这些工作了。多可怜啊。”

“可怜?她们怎么可怜了?她们干这些工作不是正好吗?在城市里干这些工作难道不是她们巴不得的吗?在老家她们连这个都做不上,没准儿都嫁人生小孩儿了!”

“可是说不定她们其实并不笨,她们甚至可能还很聪明,如果生在城市里,生在有钱人家里,她们说不定读书比我还好呢。”我用我举例是因为我的学历比玛莎高很多,玛莎那时是职业专科学校毕业的幼儿园老师,说起来相当于高中毕业,说不定那些端盘子的小妹也有是高中毕业出来打工的。

玛莎眼一翻,又向我横扫过来狠狠的一眼。之前我从来也没有挑剔过玛莎的文化水平,在见识过一个托福成绩近满分的所谓女高材生的品格之后,学历在我这里就失去了耀眼的光环了。我更看重一个人的品德。我把之前的玛莎所具有的单纯活泼,看起来的善良,生长环境简单,处于中上等的家庭出身都等同了她自身应当具备的教养和品格,我以为教养是自然而然随着优越的家庭背景一同具备的。这里必须要提一句那个抛弃我的女孩,我后来理解了她的选择,她出生于农村,还有弟弟妹妹,家庭完全谈不上富裕,在我把她看作石缝里开出的艳丽奇葩时,她用现实教育了我:有时对贫穷的急于摆脱会让人做出只利于自己的事,我把这归罪于她的家庭环境没有能力培养她优良的品格。而玛莎,玛莎是不同的。我这样以为。

“你拿着那些农村来的土啦吧唧的餐馆打工的跟我比,你眼瞎了吗?这有得比吗?她们凭什么来跟我比?她们算老几?她们配跟我比吗?!”

“不是比,是理解她们。她们只是端盘子,职业没有高低贵贱,人品才是最重要的。她们只是没有那么幸运,只是没有一个好的家庭出身而已。而这一点,完全不该被瞧不起。如果我出生在跟她们一样的环境,或许我还在农村里种地喂猪呢!种地喂猪没啥不好,自古以来不是有很多大贤特地从城市跑到农村当农民吗?......”

你估计已经看到了结局:为这件事,玛莎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跟我说一个字。

是什么让一个人活在理直气壮的优越感里?而我在那几天里想到的是那些靠出卖自己的身体过活的年轻女郎,她们本来可以过另一种人生的,是什么把她们逼在人生的死角里,并且可能永远不得翻身了?当她们被怠慢,她们对那些餐馆里的外来打工小妹,也会横过去鄙视的目光摔过去轻蔑的言辞吗?

 

我现在活过了半生开始慢慢懂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但是谁来决定每个人的命运呢?无论是谁决定的,在我眼里命运是人生在世最不公平的遭遇。

人是谁放牧的羊群?凭什么有人能够得到优厚的奖励而有人需要忍受贫乏更有人要承受痛苦的鞭打?我回想半生中遇到的那些人,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有人做了高官,有人发了大财,有人平平常常,有人已经去世,有人进了监狱......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不同?

还是几年以前达文还没离婚,有一次跟我说起他的初恋,他还想着她。我记得那个女孩,长得非常娇小玲珑,眉眼异常清秀,达文那时对她完全入了迷,说她就是他的全世界一点也不为过。我还记得我总是陪着达文在她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那些时候,我们俩像两个小混混。高一那年夏天有一次那个女孩穿了一条白色长裙子,结果不小心染上了嫣红的血色,达文简直比那个女孩还急,又急又羞得要哭了,后来干脆脱下他的衬衫帮女孩裹在腰部遮掩,他们俩就从那天开始了朦胧的初恋。

但是有一天那个女孩突然无声无息地不来上学了。再后来听说那个女孩的妈妈去世了,她和妹妹跟着继父生活。再后来听说她被抓了进去,因为做那种服务。那时我跟达文已经留在北京工作了。我记得我问过达文,是否后悔爱过她?达文没有直接回答,他望着天空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再也没有像她那样纯真无邪的眼睛了。

我从来也没有跟玛莎提过这件事。或许是因为我意识到玛莎对于人生的理解太浅薄,而这不是她的错,是她的幸运造成她的无知甚至冷漠。因为家庭环境相对优越,玛莎对于苦难的无知让她的人格极不完善,而她缺失的那部分恰恰是我一直看重的部分:慈悲。

我曾经以为每一个女性都会像我母亲那样,天然拥有一颗温柔慈爱的心灵。后来意识到并不是这样。我甚至寄希望于成为母亲之后的玛莎能够具有多一点的母性的柔美,我失望了。她并没有因为成为母亲而变得更温柔,她还是那个单薄任性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认为自己天生高人一等,而她并没有与之相配的德行。

达文说,要深入了解一个交往中的女人,跟她一起旅游一次就可以了,退一步,跟一个女人一起吃一顿自助餐就能看出她的大概性情了。我深以为然。玛莎是属于自助餐厅里让人侧目的那一群人,她会理直气壮把不爱吃的几乎是满满的一盘子食物推到一边,去取更爱更好的食物的那一类人。而你不能说她这样做不对,她会恼羞成怒反过来指责你干涉她的自由。

其实这些我也都忍了。我最不能忍的是玛莎对我的文学爱好的扼杀。我工作之后买的第一本书是一本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因为我的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酷爱中国诗词,这当然是母亲告诉我的。所以我移民的时候只带了这一本书出来,这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粮,同时承载着对父亲的爱与怀念。

玛莎从来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甚至把它诋毁成男盗女娼的工具和手段,总之是不正经的爱好。我起初以为玛莎是开玩笑,女人不是应当更爱诗词吗?因为女人本身就是一首诗。直到玛莎有一次发怒时竟然伸手就把它摔到地上,我从地上默默捡起撕裂了的书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对玛莎的爱彻底结束了。

 

……

时光飞逝,黛娜给我回复第一封私信是春天来临的第一天。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她有意选择的日子,或者只是无心而为,但是我多么希望她是有意而为呀!那样的话就意味着,我写的那些故事终于打动了她。哪一部分的我给我带来这份好运的?她看到我的故事后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我是不堪的,或许没那么不堪但我知道她值得更好的,但是如果没有比我更好的人爱她呢?我对她的感觉是爱吗?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异性也会产生爱情的感觉吗?爱情难道不是面对面的接触吸引交缠的吗?

可是我们现在不就是交缠在一起的吗?每天都在同一个论坛相见,就好像茫茫宇宙里我们选择进入了同一个舞会大厅,四目相对,当我看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就是在对着她,当我认真阅读她的时候就是在亲吻她,她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灵魂。现实里人的灵魂多么遥不可及,在网络里我们却可以轻易就抚摸到她们,或清高,或随和,或热情,或冰冷......她们不像是远在万里之外,而是就在我的身边。

当然很多人都会伪饰,把自己打扮成淑女或是绅士,很多人甚至非常善于伪饰,但是没有不被揭开的面具,只消一个小小的利益冲突,那个和颜悦色的形象就会变成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那时候你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

黛娜也是一个会伪饰自己的女人吗?我觉得不像。我追读她的文章已经有些年头了,我看着她一点一滴地呈现自己,看到她的痛苦,也看到她的成长,她好像从来不屑于将自己打扮成人见人爱的淑女,以她的文采她可以做到的,但是她却选择了我行我素,一脸的素面朝天,一脸的目不斜视,一脸的和煦春风,又一脸的千年冰山生人勿近——别爱我,你爱不起。我读出来的那座冰山的潜台词是这个。没错,就是这句话,她是以冰山的内心以春风的笑脸无声说出来的。这更激起了人的斗志。

读了她那么多的文字,我好像了解了她的每一个灵魂的毛孔,可是我又好像连她的一个毛孔都不了解。这个一览无余却让人一无所见的女人。我想得到这个骄傲的灵魂。我有这个本事吗?我低头问自己。显然没有。但是没有本事就不可以追求了吗?一颗心是被什么打动的?她好像有一颗温润的水石头的心。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川普上台后世界已经这么疯了,我也要跟着发疯吗?再一想,世界这么疯了,多我一个疯子也不多。况且为爱而疯,一生中能有几次?

我觉得我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一颗鲜活的心搏动在我不再年轻的躯体里。爱情真的会让人年轻。想想除夕那天,我几乎不想活下去了,到处都是死亡的讯息,到处都是冬天冰冷的包围,那天我独自一个人在漫天大雪里一直走到新年的钟声敲响。那是一个特别的除夕,是我活了半生唯一一个独自度过的除夕。一个我好像死了,一个我在诞生中。而那诞生的希望,就来自黛娜,即使那天她只是在论坛里公开对我说了一句:“新春快乐,查力!要开开心心的!”后面加上她一贯的笑脸。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泪水是热的,也是甜的。好像听到一位老朋友的祝福。

而那晚的玛莎见到我,仿佛丝毫没看见我的不快就开始絮叨达文和达文再婚的事,她早就看出达文不是个好东西了,现在终于把自己的妈气死了......我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太冰冷了,我无法忍受玛莎这种似乎没有心的冰冷,难道她不能看在达文母亲的份儿上,说话温情一点吗?那是一个活生生的长者,是我从小就熟悉对我很亲切的长者,不是一只蚂蚁。除了玛莎她自己,有时候连她母亲都不像人类,我不知道这种自我是如何达到这么极致的。玛莎就是这么自我的一个人,她是理直气壮的宇宙中心。

 

也是在这一天,我读到了黛娜的一首诗,《在海边》。

那时我正独自坐在安大略湖边的某个小亭子里,向着远方眺望。湖水碧波万顷,无边无际,晴朗的阳光洒在上面,远远看去银闪闪的一片,风从湖上掠过,吹向我,带着一股海水般的腥甜。我相信假如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座湖,我肯定会把它当作大海来崇拜和赞美。

在这种情况下,蓦然读到这首《在海边》:

《在海边》

你不是鸟,可以在海上空游弋,

也不是鱼,可以深入海底。

对你而言,海是一个巨大未知。

在海边,无人不深陷迷途,

后来你转身,海随你的离去消失。

当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若干遍之后,忽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悲伤,我不知道这悲伤是来自于这首诗中传递的情绪,还是因为此时此刻我正在海边,正面对着这个巨大的未知。这首诗唤醒了我的某些情感,却又把我带入了未知的茫然之中。我就那样在海边久久地坐着久久地在心里吟诵着这首诗,悲伤终于化作眼泪滴落下来。我不知道这悲伤是我的,还是黛娜的。

我在悲伤中陷得那么久,以至于全然没有意识到湖边的风太凉了,这是初春的多伦多,寒风料峭,而我从一首诗的沉醉中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自己这样会生病,而是,黛娜会为什么悲伤?

我问黛娜:“你为什么拒绝我?你明明不快乐。”

我看见黛娜就在论坛上,她一定看到我的消息,却迟迟不给我答复。她对我就像一顷大海,而海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未知。

“不快乐并不是接受一个人的理由。”很久黛娜才给我回过这句话。几乎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

“那什么是你接受一个人的理由?”

“爱。”

“你不肯给我机会,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爱上我呢?”

“爱可遇不可求。遇到真爱的概率太低太低太低了。我从来不期望自己能中六合彩。我也从来没有期望过能遇到真爱。我是非常非常非常挑剔的女人。”

“我知道。”我给她打了个笑脸。

“你知道?不可能。你完全不了解我。表面和真相之间隔着大海。”

“我真的知道,大海是一个巨大的未知,但我不会转身离去。”

发送完这句话,我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湖水,在我眼里这自然是海,也可以说是黛娜。“我不会转身离去。”我又轻轻说了一遍,对着眼前所见。

 

爱情的故事我一直以为我经历的不多,但实际认真想想,我经历过爱情的故事吗?

和迎春那段没有说出口的暗恋不过是少年情怀的萌动,那其实并不能算真正的爱情,只是一种青涩稚嫩的情感,浸透着少年人特有的含蓄苦涩的清香,那是一个初长成的灵魂朝向这个世界的热爱,迎春只是恰巧做了这种情感的具象载体。

而那个甩了我的差点成为我的妻子的女孩,我跟她之间又何曾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是不会被物质打败的,一张移民纸可以轻易让人移情别恋,只能说此处的情字太浅。

至于玛莎,我几乎是跟她会发生最美好的爱情的,我的确是怀着一种爱情的美好愿望跟她走进婚姻,然而她的超级自大的自我和由此滋生的不满和抱怨则生生扼杀了爱情的萌芽,使它再也没有生长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可以轻易得出一个结论,我其实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爱情。这不啻是一枚炸弹炸响在我几乎沉寂下来的内心。那么美好的爱情故事,我竟然从未真正体验过。我拥有的都是假货!连情感都是假的。

爱情赝品!这四个字就像尖锥,深深地刺痛着我,比湖水上吹过来的凉风还要刺痛我。

我想要爱情。我想要一颗心。一个灵魂。我要跟她千回百转的相恋,魂牵梦绕地抵死缠绵,我要跟她发生传说中最美好的爱情,我要像把我半生的渴望和激情都给她那样把我给她,我想要鲜活激荡地活着,我想要和她爱得地动山摇,然后携手把岁月的细水长流看得都怦怦心跳!

黛娜,她愿意跟我去体验那样的爱情吗?

那天黛娜没有再给我回信。我不知道这意味着彻底的拒绝还是慎重的思考。我日日夜夜地等待她的回复,却并不觉得这是煎熬,也不觉得她残忍,爱情本来就是慎重的事,那些轻浮的回复并不是我看重的,我想要的,是一种庄重的情感,可以摧毁我,可以重塑我,可以将我的生活推向一个更高的维度,那里,更接近活着的意义,你可以叫他天堂。

当达文听说我为一个虚拟世界里的女人着迷的时候,他惊讶极了,“你没事儿吧?你没疯吧?你怎么也会做出事儿!你是老头儿了,醒醒吧!”

不,我不愿意醒。这种恋爱的感觉太美好了。在我眼里,她的不回应也是一种回应,她的拒绝也是一种接受。只要我能看见她,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微笑,我就十分满足了。这种感觉跟暗恋迎春时还不一样,迎春始终不知道我喜欢她。但是黛娜知道。她知道我的渴望。她只是不能回应我。我只要这样一想,内心里就如春天般和煦温柔,就好像真正拥有了她一样,我可以把我的激情一并倾泄给她,我想象她承受我的模样,而这让我更加疯狂。

我是那么沉浸在自己的爱情里,以至于忽略了达文对爱情的冷淡态度。

 

达文在得知我陷入网恋的消息之后,沉默了三天,那天突然给我打来视频电话。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打视频电话了。乍然看见达文的样子我吃了一惊,算一算,他离婚到他母亲去世到现在,也就半年多的时间,他像换了一个人,胡子拉碴,一脸的落拓相。

“这是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了?”我张口就问。但心里却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不堪承受的意外。可是达文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现在的达文来说,还能有什么不堪承受?

达文挤出一丝苦笑::“我就是让你看看网恋的后果。别再掉进跟我一样的坑里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下。达文。网恋。还有......肉眼可见的失恋。

然而我想得简单了。达文的打击远不止是失恋。

原来达文在没有离婚之前就跟一个国内的女人网恋,用达文的话说,他们恋得如火如荼,达文的离婚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女人。这个家伙之前竟然一直对我保密!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爱人,就是传说的独一无二的那个另一半,灵魂伴侣。隔着屏幕我们什么都做了,除了真实的接触。真的是爱疯了!”

达文叙说到这里我还能看见那时的爱情的绚烂火花瞬间迸发在他的眼中,然而只是一瞬,就消失了。

“她提出我们走进现实,一起过下半生。你知道她那时候什么要求都没有提过,只有这一个要求。她只是说她爱我,非常爱我,爱死我了,她想死在我怀里。你说换了是你,听了这话还能怎么想?”

达文探寻的眼光看着我,像是在求助我的支持。

“还能怎么想,让她死在我怀里!”我大声说。而在我的脑海里则是另一个声音:“要小心,有些爱情是赝品!”

可惜很不幸,达文的网恋故事完全落入了俗套。达文离婚后飞快地跟她在国内登记结婚,然后又闪电在美国团聚。这些都发生在达文的母亲去世之前。

“我母亲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我现在可能又要离婚了。”达文几乎没有力气说下去。他挂断了电话。

后来的事是达文用简短的文字发给我的,然而也足以让我在心中勾勒出那个故事的大致面貌。

达文母亲去世后,达文的新婚妻子才知道达文在北京的房子给了前妻;还有达文因为一直是姐姐照顾母亲,所以主动放弃了他母亲在老家的那套房产的继承权;以及特朗普上台后的关税大战让达文的股票投资短短时间里就缩水接近一半......所有这些,背后都是锋利无比的争执和伤害。

“钱会改变一个人的样子。”达文说,“我完全没想到她之前那么温柔顺从,竟然为了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太可怕了。”

“你完全想象不到人怎么会变得这么不一样,根本不能想象前后这两个女人是同一个女人!”达文强调了一句。

“你不知道,还有更丑陋的事,她同时在网上勾搭的男人我知道的就有三个,都在美国,她的目的就是嫁到美国来。可是那时候我还以为她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我真他妈的是个白痴!”

达文说得痛心疾首,我则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我一心羡慕的达文的爱情竟然这么狗血。

“永远也别相信一个网络里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哪怕你们视频过。无论她说得多么好听,千万别相信她。尤其别相信一个对你什么都不要求百依百顺的女人。你不知道她们有多会装!”

这是达文最后给我的发自肺腑的忠告。

 

后来我特地去浏览了达文给我的他的现任妻子在网易博客上的网页,那个媚眼如丝的女人头像先是让我眉头皱了一下,待到点开了那些文章之后更确定了我的判断。那上面的文章几乎算不得是文章,属于时下流行的凡尔赛文体,自然配有很多亮瞎眼勾魂摄魄的美女图片,一眼可见都是美颜过的,千姿百态风情婉转,当然你也可以说是搔首弄姿。

我承认我对在网络上张贴照片的女性一直有一种偏见,认为一个女人在网上公开发布自己的各种美照除了勾引再没有别的意图,而达文现任妻子的多角恋恰恰论证了我的观点。真是没想到,达文竟然会陷落在这种女人的温柔乡里。一个男人要多自信,才会认为这样的女人会对自己情有独钟一心一意呢!

“我当时昏了头,完全昏了头,就像被下了降头,她怎么说我都怎么相信。那时候她说她会为了我死我也会相信的。”达文这样解释我完全相信。

这不就是我以为的爱情模样吗?只是有时候我们很不幸,遭遇的是酷似爱情的激情。就像所有的情感都是灵魂碰撞的火花一样。偶尔的火花和持久的绚烂相似的部分是绚丽,不同的部分是时间揭开表象之后的样子:一种一闪而逝,一种真挚深邃持久。爱情里肯定包含激情,但却不能反向逆推出激情和爱情的关系,因为有时候的激情与爱情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看过了达文妻子的博客之后,我完全放下心来。这个女人跟黛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人,属于我有限的网络经验里那种可以玩一玩的女性,但绝不可以当真。因为对感情认真的女人是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在网络上以美色诱人的。对着她们你可以有激情却不可以动真情,动真情你就输了,而且会输得很惨。

而我的黛娜的博客里没有一张她个人的照片,她有的只有文字,各种各样的文字,各种情态的文字,忧伤的,欢喜的,庄重的,俏皮的,冷峻的......当然你可以说这样也是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展示,同是一种诱惑和勾引,区别只是一个用直观的肉体的美色,一个用含蓄矜持的文字勾勒出灵魂的姿色。但你应当承认的是,美好的文字唤起的不是情欲,而是已经麻木的情感觉知。

黛娜完全不适用达文的那套理论。我暗自做了这样的认定。“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女人,她在你的想象之外。”我很想把黛娜的博客给达文看,但最终忍住了。这是我一个人的暗恋,一个人的爱情,就让我守护住这个秘密吧。

谁说一个人的爱情不是爱情呢。或许这真不能算作世俗意义上的爱情,但是网络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已有的世俗定义,在这个全新的虚拟世界里,爱情同样也是每一个人全新的定义。

对我来说,一个让我能安定下来也能让我兴奋起来并且能让我以她为镜照出我曾经的白衣少年的模样,让我重新生发出爱情的知觉仿佛枯树发出清新洁净的新芽,让我的心脏和四肢重新品尝到久违的电流穿过般的甜蜜甘美......

我不知道这不是爱情,还有什么是爱情!至于她是不是爱我,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好吧,在这里我撒谎了。这一点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我是多么希望黛娜,这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女人,也能够像我爱她这样爱我,那该是怎样妙不可言的幸福!

 

有人说,网上的相逢比现实中的相逢更有命中注定的因缘,我不知道这种说法可信不可信。

但是我的确感觉到一种非常奇妙的连接在我跟黛娜之间,冥冥之中有一种宿命般的吸引把我固定在她的身边,我的目光里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这种痴狂般的感觉我从来也没有体验过,但是却又如此真实。我好像不懂情事的少年忽然动了情心,一发而不可止。

或许只是因为黛娜的从未回应让我格外悸动,那种信手可捉的感情因为太容易而丝毫不能让我动心,我偏偏喜爱黛娜这种生人勿近高不可攀的女人,她越冷淡我越热切。

有时候我也怀疑我是不是天生的受虐狂,然后对自己摇摇头,不是,我不是受虐狂。我只是动了情,情不知所起,就一往而情深了。这样一想我自己也会觉得好笑。可是再想想,又觉得莫名到不可思议,我竟然也能这样爱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爱得心甘情愿又坚贞不渝。可我明明是个渣男。

要是玛莎是黛娜,有时候我会放纵自己的想象奔驰到完全不可能的世界,要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黛娜原来是玛莎,我会重新爱上她吗?我慎重地想了又想,如果那样,我一定会疯狂地重新爱上她的。

可是这个梦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玛莎和黛娜如此不同,就像达文的现任妻子跟黛娜完全不同一样。我发现我很难从生活里找到一个跟黛娜相像的女人,如果有,我说不定会跟她发生一段疯狂的现实恋爱!

只是我可能永远也摘不下那颗高傲的心,即使她就在那里,我日日都看到她,时时都感受到她的近在咫尺的存在。或许真实的她距离她的文字很远,但是我没有可能接触真实的她,就没有可能打破虚拟的她对我的诱惑和吸引。我完蛋了,无药可救了!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追问黛娜一直追问她直到她答应接受我,可是我又觉得那样必然是我在为难她,她不是随便的女人,天蝎座的女人痴情专一,我可以离婚,她可以离婚吗?如果不可以我就是把她拖到了自责的深渊里了。

一位诗人说过,爱是想触摸又缩回来的手。我看着黛娜,深深地看着黛娜,虽然我看到的只是她的名字,却好像看到了她的整个形体和整个灵魂。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无私地高尚地去爱一个人。黛娜,就让我默默地守候在你身边,永不启齿爱字吧。

当我决定永远地停在爱的距离之外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黛娜,我非常确定那是黛娜,她冲我微笑,甜美的微笑,仿佛微笑拂起了清风,她的笑直扑到我的脸上,像轻轻的吻 ......

 

……

这就是查力在近半年的时间里断断续续写的日记。他的日记写作是应我的要求戛然而止的,这让我感受到被尊重,也欣慰自己最初并没有阻止他的与众不同的写作方式,所以有幸看到了一颗真心。

我一直也无法判断自己这样粗暴地干涉他的写作自由是不是太自私,可是毕竟涉及到的是我,我终究无法平心静气地对待流言蜚语,这个世界上有太多虎视眈眈又用心叵测的人在等待捕捉蛛丝马迹去编造祸害人的流言……有几个女人真的不怕流言的中伤?我自知我没有那么强大。

然而查力的真诚和勇气到底还是让我的心灵跟着松动柔软起来,当然也或许我对自己有误会,一切都不过是春天的缘故,一切都生发着,包括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对生命的眷恋…… 对爱情的眷恋。我也是渴望着爱情的啊。当我对着自己承认这一点的时候,我想,查力的名字就像一颗种子,向着我内心里最温柔的地方落下去,我不知道它会不会长出嫩芽,结出果实,未来谁会知道呢?

但是毕竟被爱是一种美妙的感受,它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更让我重新发现了一个美好的自己…… 爱情的最初都是这样开始的吧。

 

(全文完)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