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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儿从小对人就酷酷的样子,友爱是有的,但他不太主动显示出擅长交际的人对陌生人的那种如火如荼的亲热,他多数都停留在温柔礼貌地对待的层面,因为把控着距离看起来就好像有点无情。
据我观察凡儿十三年来的经验,要走进凡儿心里大概全靠缘分,就像一瞬间,他打开心门,你恰巧经过,走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那么就是你了,凡儿就会把你当作知交,全心全意对待,绝不会再东张西望地分神。
凡儿就是那种不要天下,只要一人,用我暗地里又好笑又心疼的话,叫他小死心眼。凡儿认准了的朋友就是长长久久的朋友。至少在他这里是这样。不论这个人有没有才华,是不是显贵,又漂亮不漂亮,即使还有一身毛病,凡儿也会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接受朋友个性上的不完美——“妈妈,人都是这样的,都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这很正常。”
凡儿有一个从幼儿园就认识的朋友,那时他们天天手拉手地玩,寸步不离。这种友谊保持了很久。一晃眼八九年过去,前几天凡儿闷闷地告诉我,那个朋友生日聚会并没有请他。
那还是不是朋友呢?我试探着问。我知道凡儿一直当他是好朋友,只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三四年不在一个班级了,大有渐行渐远的趋势。
“当然还是朋友了,”凡儿毫无犹豫地回答,转头又郁闷地说,“只不过我们现在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我还没有发表意见,凡儿就仿佛知道我要说什么,憨憨地接口解释,“不过这正常啊妈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把话都说完了。人都是这样的,因为太认识了,话都说完了,就不需要再多说彼此就懂了。”
我笑死了。不知道他从哪些书本哪种人生经验里得到的这种观点,小小年纪简直比妈妈都要通透了。
凡儿还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在他三年级的时候搬家走了。也是今年的某一天,日历翻到某一页,凡儿忽然看着日历,幽幽地说了一句,“明天是J的生日。”等我反应过来凡儿在说什么,他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让我猛地心一颤——这就是传说中的深情吧。
大约这种深情之后是全靠个性的执拗来支撑的。凡儿的执拗让我头痛不已。我们家很多年圈在现在这座小房子里不能搬家,全因为凡儿不要离开他仅有的朋友——“你知道我交朋友慢妈妈。”他采取温柔的攻心策略——我就心软了;凡儿也不要失去到处都是回忆的这座小房子——“你太虚荣了妈妈,你就想要大房子。但是这座房子比大房子好一万倍,因为有我们的记忆在里面。”——我就快要被他洗脑了,好像自己真的很虚荣似的那么亏心,在他面前腰杆都快挺不直了。萎顿半天才想起来反驳——但是我们家需要再多一间卧室啊,我嗫嚅着,有理气不壮地说。
“我们的房子足够大了妈妈。我不需要我自己的房间。你爱我就不要做自私的妈妈。你要是卖掉它,我会恨你一辈子的妈妈。”凡儿咬金断玉地跟我说。
我就有点胆怯了,终究不敢去冒这个险。情感执拗专一的人,爱时极甜,恨时极苦。我也并不是怕他恨我,我只是怕伤害他的感情。他六七岁的时候这样说,十二三岁还这样说,我就不能不慎之又慎。
可是我的大房子梦啊……我有时候想,像凡儿这种恋房的人真是地产经纪的克星。
在换房这件事上我之所以不敢一意孤行,是因为凡儿已经显露出他的无情的一面。凡儿很小时候就认识一位漂亮阿姨,那位阿姨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每次见面恨不能肝啊肉啊地又亲又抱,等凡儿稍稍长大了,就会对凡儿说,阿姨太爱你了,到阿姨家来吧,给阿姨做儿子吧,不要你爸爸妈妈了……总之无数甜言蜜语。
凡儿显然没有太多这方面的经验,他是一个不会太亲热的小孩,不知道有些人的甜言蜜语是大家洒,是一种惯性和世故的甜。他只是被阿姨的蜜灌得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晕晕乎乎地直往阿姨怀里钻,虽然嘴巴里什么都没有向阿姨承诺,但是我已经看到了他对阿姨的那种坚定的爱,随时可以从爸爸妈妈这里倒进阿姨家里去。
那种时候我多半在一旁笑,不说什么。识人是一门漫长的学问。而凡儿如此天真,我不想过早地告诉他世人的另一面。于是那些年凡儿毫无保留地去爱那位阿姨,他后来快十岁了,每每不高兴,就会威胁我说,“妈妈你再这样对我(我对他无非是蜜少一点点),我就离家出走,我就去W阿姨家去。”言下之意,W阿姨比妈妈要可信可依赖更爱他。我还是笑,不想通过我的嘴去打击他。
直到有一天,凡儿亲眼看到那位一向温柔可亲甜蜜的阿姨对别的小朋友尖利大叫发飙的一幕,凡儿当时小脸儿都吓白了,估计小腿儿也软了。再加上得知她后来对小朋友睚眦必报的态度,凡儿再也不跟我提及那位阿姨。自然,那件事之后,凡儿再也没有提过离家出走。
我后来想,这是凡儿的一个教训。虽然这个教训用了快十年的时间向他显示出真相的一面。虽然那位阿姨也不是坏人,只是利益面前,我们往往看到的才是一个人真正的样子。
最近爱儿告诉我,凡儿远远地见了那位阿姨就躲开了,要知道当初凡儿是多么甜蜜亲昵地向她扑过去。我跟凡儿说,还是要有礼貌,要喊阿姨。凡儿惊讶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应了一声就跑掉了。我就觉得他想说的那句话是,妈妈,你要不要这么虚伪?
可是,我郁闷地在心里反驳,假如不学会适度地虚伪地对待这个世界,我们能妥善地生存下去吗?毕竟这是一个没有脱尽动物属性的人间。
我有时候看着凡儿仍然稚气的小脸想,这个倔强执拗的家伙,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呢?我该怎么教育他,他才能识得应识的一切,以少而再少的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