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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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你的异邦【全文】

(2017-11-17 06:37:58) 下一个

 

1,

 

那天是市选日。

我其实早就对政治厌倦了,却又知道,身为一个社会人,政治避无可避。我曾经对政治是抱着浓厚兴趣的,渐渐看到了自己的不适合。

我知道我的天真和幼稚是政治的大忌。权谋和权术是我不齿的事,却又是政治不可或缺的因素。这样想着,便安慰了自己。还是做一个市井妇人适合我:从容,自我,寂寂。

 

可是,即使我现在可以身在世外,而尘儿他们总要进入其中。未见得是目的地,却是必经的一段途径。

尘儿他们已经在学校里做过学生模拟投票。想想这些刚十岁的孩子就开始被引入政治的概念,其实也是好事,真正有一种从小熏陶匹夫有责的感觉。

 

所以那天我坚持拉我丈夫一同去投票,哪怕只是做个样子,也要做给孩子们看。谁知道呢,我舍弃的,或许是他们需要的。何况身为男子,对于家国,更应当多一份责任和关注。

当我看到尘儿他们多么雀跃地陪我们一起去投票,叽叽喳喳地评论那几个候选人时,我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

 

投票回来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中国和加拿大。

我问尘儿,你喜欢加拿大还是中国?其实我问过相似的问题很多遍了。那天因着刚刚做过一件郑重的事,询问的口气就多了几分郑重。

尘儿不假思索地回答:加拿大。我觉得中国有点不好。尘儿客气地补充了一下对中国的印象。他知道中国是爸爸妈妈的故乡,即使很多所见他不喜欢,他还是用了最谨慎的表达。

 

为什么。我问。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答复,还是心有不甘。

我多么希望他说都喜欢。那片土地有很多不够完美的地方,可是我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在那里,在跟他们同样肤色同样血液的人群中找到一种归属。

因为我是加拿大人。尘儿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是加拿大人——尘儿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多么义正辞严,多么理所当然。他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断,并自以为正确。

忽然想到了纪伯伦的诗句:

“你可以给他们爱,却不可以给他们以思想,

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你们可以荫庇他们的身体,却不能荫庇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住在明日的宅中,那是你们在梦中也不能想见的。”

 

我果然只能给他们爱。却不能给他们我期望给的思想。

尘儿是加拿大人。那么我呢?我是哪里人?

我已经不敢说我是中国人了:我已然换去了一种法律的身份。我也不能从容地说自己是加拿大人:我始终是个异乡客。这里没有我的根,我是飘着的,无法落地的那枚小小的飞离了母体的蒲公英。

 

然后我想起曾经看过有人问:如果你生长的国家和你子女生长的国家发生战争,你会站在哪里?

多么撕扯的一个问题。

即使我装作无视,即使我有意逃避,它却铁证如山地存在:我和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我的故乡,是他们的异邦。

 

那一刻忽然觉得该写点什么,为着这样的不可逾越。

不是思想,只是爱。只是最朴素的爱,对那片遥远的我已经失去的故国田园。也许有一日尘儿他们会明白,也许永远不会。

可是我还是要把想到的记下来,不是思想,只是爱……

 

2,

 

阴历十月初十。今天是外婆的生日,阴历生日。

我总在这种时候特别想念她。

这种时候刚刚过完我的生日,刚刚泛起一些思念的沉渣还未来得及被时间冲淡去,季候刚刚进入漫长的冷,这时候的想念容易结冰,容易被固化,容易延绵着向即来的寒冷里伸去,容易让我一整个冬天都陷入一种隐约的回忆,时断时续,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想念外婆。像想念我的小时候。永远回不去,又永远想回去。

想念一位老人,我有她的血液,又被时间隔着,被掺杂进来的人世隔着,我用我稚嫩的孩子的心想念她的白发,她的蹒跚,她的那个年纪所特有的慈爱和宽厚……

而这些,尘儿他们体会不到。

永远都体会不到了。我一直陪伴着他们,除去遥远的母亲,他们的生命中没有另外的老人可以亲近,可以被那样的老人疼爱,护佑,甚至溺爱。这些是他们生命中永远的缺憾,一如我对父母亲情的缺乏。

想来,人生总是有着缺角的。在不同的位置,呈现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不一的疼,在漫长的某一日如果细细回想这一生。

尘儿他们感受到的爱是年轻的充满活力的,有如正午的阳光,即使我已经走在下午的路途上,而他们感觉不到。

他们感觉不到夕阳沉沉坠下去暮风渐起的彷徨和愈来愈浓的凄凉。生命的慢慢逝去,生命的最终逝去,生命的无可奈何逝去。我眼睁睁看着它们,看着它们,在我亲爱的外婆身上。

因为外婆,乡愁就显得格外悠远,飘着时间的白发。如此仿佛我难忘那片故土是有渊源的。它不仅仅生自我的小时候,它可以溯源,像可以顺着外婆的白发回流时间。

那么久,那么久的乡愁。我如何忘得了它。

有一日,我和尘儿他们说起,等我年老的时候,等他们都长大的时候,我想回到故乡去。尘儿他们几个立即哇哇大叫着反对:怎么可以呢。我们想你时怎么办呢?中国那么远……

那么争执着,在想象中分离着,而爱儿已然哭起来。

是啊,中国那么远,回去,是那么长的一段路。我怎么可以回去,怎么可以在他们想我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怎么可以把我忍受过的撕扯再给他们体尝一遍。

我竟然回不去了吗?即使我想落回去,像树叶一样沿着时光的路回到我来的根部去。

人,为什么要流浪呢?要飘洋过海,远离故土。

我的儿时朋友,永远留在那个小小方寸之地的朋友,其实多么幸福。

人为什么要长出翅膀呢?它让我们高飞,也让我们的人生充满分离,让有一日为翅膀付出代价:原地,成为回不去的想回去。

 

3,

 

我时常会跟尘儿他们讲起我的小时候。那是他们不可能理解也无法想象的年代和国度。

我喜欢藉着这种讲述的时刻去久远的回忆里走一小圈。对现在的我来说,回忆是奢侈的,只能被现实不断地打断。它零碎着遍布我现在的日子,像虚无的影子咬合真实的光,有时候让我很有一种何者为梦的恍然。

 

我跟尘儿他们说起小时候家里的种种规矩,讲起哥哥,表哥和我幼年时候的事,爱儿就会满脸爱慕地说,妈妈,我好喜欢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一定跟你的小时候一模一样,所以外婆才会喜欢我。我想和小时候的妈妈一起玩…..

听着这样天真童稚的话,我也会忍不住地笑。

 

是啊,如果可以,如果小时候的我可以和现在的爱儿一起玩耍,那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景呢?

这样想象着的时候,思绪就仿佛黄绸带,有一种温暖的旧色,轻易将我带回我的小时候。

 

其实现在距离我的小时候也不远,只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我常常会算计着这样的日月,对着三四十年的时间距离也不觉得遥远。是真的很短,还是我已经很沧桑了呢。那样的一段几十年,已经渺如云河,于我其实无波无澜。

剩下的,只有一块块集结的石子,饱含着无法忘却的记忆,它们一块一块地垒堆在我的生命里,被光阴的流水打磨着,日益清晰,日益光滑,日益晶莹如玉。

 

我应当是记忆力非常好的那种小孩,对于生命的记忆开始得也非常早。

我长大以后有一次母亲不小心看到我的下巴颌正中有一道疤痕,非常讶异,问我是从哪里来的这道疤。

我的讶异超过母亲。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我小时候在祖母的家里摔的。

 

我记得那个情景,我一个人在北方的大炕上爬,然后看到一旁高起的黑红桌子,便爬上去,接着再向前爬时就是没有遮拦的桌子的边缘了,我从上面看下去,好高,我还是爬……

其实我在从桌子坠到地面之前已经看到急急赶来的祖母,伸张着两只手……可惜来不及了……

 

母亲听后啧啧称奇。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她只记得有一天去难得照看我一次的祖母家里接我时我大哭不止,脸上还残留着血迹。问祖母只说我不小心摔了一下,却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怎么摔得。母亲一气之下再也没有让祖母照看我。

那时,我刚刚十个月。

 

说起来竟像个灵异的故事了。十个月的小婴孩怎么可能有记忆。

可确实是真的。我记着那种一下踏空的感觉。下巴上的那个疤痕始终在。始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是怎样来的。

这就像我对故乡的那种怀念,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最私密的情感,是无论多么亲密的人都不能分享的感觉,或者说不能最精确地分享的感觉。

 

我怀揣着这样的乡愁,像怀揣着心上一道秘密的刀痕,没有人知道它来自哪里,又有多痛。

就像我每每微眯起眼睛,对着孩子们镇定地讲到一些遥远的事,讲到一些永远消失的人和场景,没有人知道我干涩的言语之下有一条寂静的河,水里都是深深的落寞。

 

4,

 

我的家乡在我头脑里出现最早最清晰的是一条河。

我想我一定用最低矮短促的目光眺望过它,丈量过它,那时于我,我还不懂得叙述的小时候,它就像一片白茫茫的海,无穷无尽的,好像我永远都不可能走到对岸去。

 

时间真是个玄妙的东西,它不停止地变化着,并用它魔幻的手笑嘻嘻掠过一切,我们只是它把玩的一个道具,没有什么可以挣脱时间的摆布。

日子让我一天天大了高了,那条河便一天天蜷缩了,窄细了,到最后小到像一个小小静谧的湖,盛满我幼年时无数的欢乐。

 

冬天的时候是可以在河上尽情玩耍的时候。河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是天然的滑冰场。站在河中央很有把平日里只可远观的河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小时候因为这条会结冰的河常常会想,天气怎么可以这么冷呢?竟然把一条河封住了。河水动不了了。河里的鱼也经常会有冻死的。就那么翻白了肚皮躺在冰的水晶棺里,眼睛永远张着。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鱼是不会眨眼睛的。可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常常会跟在哥哥他们身后看着死鱼。那种张着眼睛一动再也不动的鱼,让我会联想到人,我那时便知道的一种人,一种会死不瞑目的人。

盯着看久了,心里就莫名地茫然起来,于是跟着别的孩子跑开,而心里是慌乱的,是不知该如何倾诉的恐惧:那双死鱼眼睛是那么直愣愣地在我心里张着。

 

附近住的小孩子都喜欢在结冰的河面上打冰溜。当然是背着大人。因为天气其实没有真的那么冷,冰层很快就变薄,有的地方踩下去就咔嚓地裂开无数冰纹,这时候再往里走就是危险了。

小孩子很少懂得这些,都是天生不懂得死是什么的,直往里走。却好像又懂得如何逃脱险境。因此一整个冬天也很少听说谁家的小孩掉进冰窟窿里的事。

 

听说那条河淹死过人。所以外婆从来不允许我们夏天下河去游泳。那些淹死鬼会找替死鬼,这样他们才可以早点托生做人。外婆说这些的时候,一脸的鬼神。

想想在水中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直往下拽,拽到再也无法从水面露出头我就胆战得厉害。那条河,我从来没有下去过。

 

不去游泳却有另一种快乐。夏天的时候河里会骤然多了很多只鸭子。不知道谁是谁家的。鸭子嘎嘎嘎地在水中央叫着,悠游自在的样子,却总是在河边水浅处生蛋。生下了蛋,鸭妈妈们都很不负责任地离开了。留下那只蛋孤零零地躺在水里,远看去像青绿色的石头。

所以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沿着河边,放慢脚步地走,运气好的时候就会捡到一两只鸭蛋。反正不知道是哪知鸭子生的蛋,就更不知道是谁家的蛋了。小孩子捡到了就是小孩子的了。那真是天上掉鸭蛋的感觉,被砸得十分快乐。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捡蛋,是在外婆的家门口外的一个放杂物的棚子里一堆玉米秆下面,一口气捡了八九个鸭蛋。肯定不是自家的。问了蛋,蛋也不会说话。不过既然是生在家里的蛋,大约就是与鸭蛋有缘了。不要白不要。

白捡的快乐是无法言喻的。没有人告诉我要路不拾遗。何况是不知哪只鸭子生的蛋。即使像外婆那样一辈子身直言正的,见到我手里的鸭蛋也会露出向日葵般灿烂的笑脸。那对我来说,对那时候外婆并不喜欢的我来说,简直就是奖赏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因为有这样一条河而显得山清水秀的样子。可惜那条河因为在那座小城的正中央被小城人民视为有碍经济发展的眼中钉。我十岁左右离开外婆家之后没有多久,那条河居然被人工填平了,成为那里最先兴起的商业区。

那需要填进去多少东西呢?我后来对着那片突兀地出现的陆地想。我在中学的时候学到了填海造田,就想起这条永远消失的河。

 

它存在过吗?那些水呢?那些河里的鱼呢?为什么消失得这么无影无踪。连带消失的是沿河那一带低矮的民房,那种青砖灰瓦,有着别样安详气质的小院深巷,都一同消失了。

这种平白无故的消失,对一个对它有着深厚感情的孩子来说是恐怖的。

人们用毅力填埋了一条河。而它的消失却是在我的心里真正存在的开始。

  

我后来走在那个地方都会不自觉得想它原来的样子,想这条河填得会不会很严实,会不会从脚下的哪里突然冒出水来,甚至蹦出两条鱼来。

那鱼又会不会记得我。我是它们很久以前的朋友。

 

5,

 

我曾经带着尘儿他们去过那片已经物是人非的地方。那里曾经是那座小城最中心的地带,现在也是。站在川流的陌生人群中,我告诉他们,这里,以前是一条河。尘儿他们四顾茫然。却比不上我心中的萧索。

以前那里如水墨一样充满安宁的意蕴。而现在只有满目繁华的喧嚣,找不到可以入画的美感。不过也许只是记忆加工了它们。

 

那条河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双傍河,缘于两条双生的河连接在一起。说是河,其实并不准确。应当叫湖才对,没有来头,没有去向。一大一小,左右不对称地分布着,从上面俯瞰下去其实更像一只瘪嘴的葫芦。

双傍河就在外婆的家门前,隔着一条不宽的沿河路。河上只有两座小石板桥,坐落在最窄的部位,分别位于外婆家的两侧。

我小时候的一个很大的乐趣就是不停地往返于那两座小桥。

 

记忆最深的是一岁半左右的一件丑事。是母亲告诉我那时候我只有一岁半的。

起因我看到了一块糖。一块从邻居的脑瘫男孩嘴中掉下来的糖。那个小男孩大我四五岁,住在离外婆家很近的小桥的那一岸,穿过桥就是他的家。

男孩小时候因为高烧烧坏了头脑,然后便终日躺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傻傻地笑。想他的母亲也是爱他的,会给他那时少见的糖吃。而他斜斜地歪躺在椅子里竟不能含住一块糖,那么甜的糖。

 

我又何从知道那块糖是甜的呢。大概也是吃过吧。或者仅仅是因为看他吃了,傻傻甜甜的笑,便以为好吃。我那时自然不会知道他是病着的。

我只是在一旁看到了他嘴里的糖滑脱了出去,落在地上,便伸出小手要捡来吃。

母亲在一旁看见,自然不会肯让我做这种事。便打掉了我手里的糖,拉我过了小桥回到河的对岸自家门前去。

 

我又怎么肯放弃一块到嘴边的糖。或者那时候已经不是为了一块糖,是为了自己被强行拉回来。

我便巅着小脚丫蹒跚着小身子自己过了小桥去。母亲认定我为了那块糖,便又跑去强行拉我回来。如是往返很多次。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她气得半死,手掌打得都痛了,而我,一岁半的我,母亲一松手,依旧执着地大哭着奔向桥的那边去……

 

母亲说我的倔从小就看出来了。倔起来简直不怕死。

我每每想到这里就笑。想象着一岁半的我的执拗怎样对峙着母亲的威严。

想来人的性格里总有着天生的一部分。我记得母亲拦着我,记得自己哭着想到小桥那边去,记着那块糖,记着邻居哥哥没有血色的脸孔上傻傻的笑。我不记得母亲打我,也不记得疼痛。

 

记忆里那个邻居哥哥一直在那张躺椅上快乐地笑,无忧无虑的。他仿佛再也没有长大。而我却日渐地大了,日渐地懂得他为什么只能在那里笑。

他好像没有在别的地方出现过,只在他家门口的一棵阔大的梧桐树下,躺在那里。我记得阳光透过宽大的梧桐叶洒在他的脸上星星点点的耀眼的光,日子仿佛是静止的。而我开始迈着有力的两条腿在每天的上学路上经过他。

到后来某一天,我们都搬离了那里。他们去的新居有着高的院落。他一生都在那个院子里,再也没有在人们的眼前出现过。

 

听说他长到四十岁的时候死去了。他的母亲哭成泪人。

他母亲养育了三个子女,只有他从未让他母亲生气,他只是笑着,傻傻地笑着,笑得让他母亲想哭。等真正再也看不到那笑时,别人都说他母亲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一桩扛了很多年的心事,他母亲哭得却越发戚然了。

谁能懂呢,他那样的存在,也是他母亲精神坚强的寄托。

 

6,

 

因为从小跟着外婆长大,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做外婆的小当差。

我记忆中的小城不大,人也稀少,几乎就是围绕着那一条河的一个半圆,就是过了小石桥的那个方圆不过几百米的城中心。

 

那时候外婆常常打发我到小河对面的饭馆里去买早点。

说是河对面,其实就是经过那座小小的石板桥就到了。外婆坐在门口就可以看着我安全地来回。

在我印象里它好象是那座小城唯一的一家国营饭馆。总是空荡荡的,三五个人在那里吃早餐。不过也可能我每次去的时候都已经过了早餐的高峰期,所以才给我一种萧条的感觉。

 

小河被填埋之后,那个饭馆又侥幸存活了些年,然后就被拆掉了,起了繁华的商业楼。

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那一排建筑,在那个年月,都是低矮的楼房。褪色的红门,灰漆漆的墙壁,宽敞的玻璃。几乎就在饭馆的隔壁,便是父亲后来调回家乡的工作单位。门前的路延伸着,到了一条护城河就断了。那时候对那个小小的我来说,那条护城河几乎就是天尽头了。

 

我记得我总是会抱着一个大瓷盆,恨不能有半个上身那么长,好像也就是三五分钱就可以买满满一瓷盆豆浆。再加上三五分钱就有两三根油条。那就是一顿美美的早餐了。

印象里那时候的人的脸孔都不曾被金钱玷污,格外干净。没有多么丰富的表情,却是透着朴实和简单,像一张没有写过多少字迹的纸张,浅淡,没有突兀浓重的笔墨,绝不会因为我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而给不好看的脸色。反倒是和气亲切,我从没有过惧怕的心理。

 

记得小桥对面有一家开水铺。我还常常过河去打开水。现在想想是挺可怕。那个走路都不够挺直的小女孩要拎一大壶热开水。那么多趟来回,竟没有被石块绊倒,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发生。真是稀奇。

 

有时候外婆也会遣我到河对面的一家养羊的人家买羊肉汤。那座小城里养羊的人家很少很少,我甚至没有见过养,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圈养的。

那户人家有小小的房子,石砌的那种,却总是给我摇摇晃晃的感觉,仿佛风一吹就能将它吹倒。

他们家门前每到傍晚就会摆出三两个大桶,桶里是热气腾腾的稀薄的羊肉汤,飘着星星点点的油花儿和绿香菜叶子。

 

我不喜欢那种味道,却下意识觉得它们应当是美味。外婆爱极了他们家的羊肉汤。本来就是街坊邻居,何况去买的次数多了,就格外亲近些。

我记得那家好像是外来的,有四个儿子。那么早就懂得经营之道,所以他们家几乎是那个城市里第一批富起来的人家。几个精壮的儿子很是招摇了些年。

前些天听母亲说,其中一个儿子已经死去了。据说在他死前,为了治病,向自己的富甲一方的亲兄弟借钱时,却被以“可以借弟妹,不可以借钱”为借口打发了。听得我无比唏嘘。

 

那个小小的房子,一个一个排队而出的儿子,大概还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羊群,应当还有一片我所不知的绿草地……

这幅记忆中的图画多么古雅田园,却也只是一幅画,绣在记忆泛黄的墙壁上,于今天看,竟像是一种祭奠了。

谁能想到呢?那些曾经彼此亲爱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变了容颜……

 

7,

 

那些年幼的光阴那么缓慢而宁静,以致时间带我走了这么远之后的今天,想起它们依旧是安宁与渴望的,像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经得住时光的磨砺,它们没有褪色,而是愈加亲切和温润。


我还能记得那些时候的外婆的样子,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神情多数时候严肃沉重,像外婆那些深蓝色的布褂,黑色的绑腿,被严重变形的双脚……它们让外婆行动缓慢却凝聚着全身的力量来保持平衡。

即使那时候的外婆并不喜欢我,却总是羡慕我的一双脚,“这一双大脚,走起路来该会多舒服。”外婆总是这样说。

其实那时我的脚还是小小的,外婆一眼就看到了它平铺直叙般伸展的将来。外婆眼里的羡慕我曾一直不懂得。


我曾经以为外婆的脚是美丽的,在我没有看到脚底之前。我们的祖先曾有过多么扭曲的审美。他们不单折断女人知识的翅膀,还禁锢着女人的脚掌,让她们甚至不能走出小小的庭院。而外婆的心,那颗倔犟的,被脚步束缚的心却从未停止它的向往。

 

我常常会想,外婆她们那一代的女人,那个混沌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的女人,她们承担着怎样负重的命运。她们必也有过抗争,又慢慢地变得驯顺。这是不是就是女人的命运。就像几十年之后,即使我,在外婆眼里生着一双会飞的翅膀,身为女人,血液里叛逆不羁,却也慢慢跟从了命运。

而女人的命运,不是婚姻,是儿女。


我出生的时候,外婆已经守寡快三十年。

外公去世的时候,留下四个孩子,最小的舅舅不到三岁。外婆一度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不到三岁的小舅舅全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门外咧着嘴对她笑的样子,她忽然感到必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如此一活三十年。


直到我出生不到一岁的时候,给过外婆活下去力气的小舅舅死于白血病。留下刚刚一岁的表哥。

我小时候很少见外婆笑。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操劳。外婆一个人要照看哥哥,表哥,和我三个年龄相近的小孩。后来想,不是。

那些年我一直很在意很心疼从小失父的表哥,年轻丧夫的舅母,我忽略了更疼的那个人:外婆。那个年轻时丧夫,年老时丧子,藏起所有疼痛,为性格柔弱的年轻的儿媳年幼的孙子支撑起一个家的外婆,很多年没有笑过的外婆。


外婆曾经跟我说起过外公走的时候她的心痛,却没有跟我说起过小舅舅走时她的万念俱灰。只有一次,外婆说,你小舅舅走的时候,我的眼泪从那时流干了。

生命需要多坚韧呢,当苦难横放在沿途的路途上。我想外婆一定是从表哥的身上又看到了昔日小舅舅咧嘴笑的影子。已经年迈的外婆再次活下去,这一次是为了表哥。

又是一个将近三十年。在表哥结婚生子的第二年,外婆去世。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想,是谁给了外婆这样沉重的生活。而她却只能坚韧着,尊严而体面地活着,仿佛没有疼过。

我跟尘儿他们说起外婆,他们听着像陌生人的故事。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之于自己以外的人,都是一个故事。何况太遥远。连母亲对他们来说都是遥远陌生的,他们如何能够懂得。

可是他们又分明感觉得到我叙述的语气里的情感的成分,所以爱儿会说,妈妈,我喜欢你的外婆。你会想你的外婆吗?

我笑着点头。想。当然想。而爱儿不会明白,我对外婆的情感,超过了想念。

 

8,

 

有一次不记得是怎么说到死亡。爱儿对我说,妈妈,你可一定不要死啊,我不希望我这么小你就死了。

我笑。爱儿这分明是自恋多过恋妈妈。她已经会觉得可怜,如果小孩子没有妈妈。

当年,我也是爱儿这么小的时候,觉得从小就失去父亲的表哥可怜。

 

外婆家旧屋的墙上一直挂着好几个相框。大大小小的相片。不过涉及到小舅舅的,除去两三张全家合影就只有一张他单独的照片。表哥曾经指着那张相片问外婆,这是谁?外婆说,这是你爸爸。

我记得那一刻的静默。墙上的老式挂钟哒哒地分秒走着,能听到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蒙蒙地照进来,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再细听,或许也会听到心跳声,沉重的,哀伤的心跳声。

 

对那张照片,外婆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写到这里,我几乎又看到了那时那刻外婆的样子:坐在高高的扶手已经脱落了油漆的太师椅子里,蓝黑色的斜襟褂子,紧紧抿住的嘴唇,沉静到冷漠的眼神。是冷漠吧,深深地遮盖着热血般涌流的悲伤。

那一刻外婆会想到什么?是否会想起三十年前对着同样年纪的一个小男孩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呢。如果外婆读过些书,或许就会想到沧海桑田,世事轮回这样的无可奈何的字眼。

 

命运是什么呢?为什么人跟人如此不同的命运。我想很多个无眠的夜里外婆一定这样追问过,向着她心中的老天爷发出最朴素凄切的追问。

而从那之后,表哥再也没有对那张照片多问一个字。即便那天,他也只是静静地对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无言地离开走出了院子。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偷偷地一个人再跑到照片前,看那个面带微笑的男子回望着他,会看出血浓于水的眼泪吗?

 

在那个衣食为大的年代,每一个成年人都忙着挣命,谁会有太多心思抚慰一个小孩子的寂寞心情呢?即使全家人都关爱着表哥,有些缺憾终究是无法弥补的。何况对表哥来说无法弥补的部分又是如此巨大。

那些先天的根植于命运初始的伤痕的部分,谁来向他们充满歉意地解释呢?还是只有接受,无条件接受所有先天而来的伤害。

我记得那时邻居一个小男孩是私生子。他母亲含辛茹苦一个人带着他长大。不过,有一天,还不懂事的他大哭着质问他母亲,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他们说我是私生子?!

想想都是疼痛。

那个封闭的社会封闭的年代封闭的人心。

 

我的小舅母始终没有再改嫁。即使改嫁的话题从未间断地出现在外婆,姨母以及众多亲戚的口中,当然都是背后谈论。一个女人一生的年华就那么孤孤单单地过来,为着周围人的一句好女人的赞美而坚持着。有时我想,值得吗?

不过小舅母也算看到了光明,这是那些辛苦劳累的年月她不曾也不敢想象的。日子是那么艰难又漫长。希望是一团不中用的火,风一吹就会熄灭。就像还年幼的我曾经陪她走过的上夜班的那条长长黑黑的巷子路。一个女人心里装着多少恐惧,才会无助地拉住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作伴走一段黑黑的夜路呢。

 

并没有人真的从内心希望舅母改嫁。好像在那些年月,那是一个早年丧夫的女人的命运。女人能做的就是低眉顺目,从此了断春光。

寡妇门前是非多。而舅母是那么干净的一个女人,用一生的光阴立着一块干净到让人心碎的牌坊。一直以来我看到寡妇这个词都觉得残忍,觉得古往今来的人们用这样一个词套住了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却没有给过她们应有的礼遇和尊重。

尤其如今,偶尔看到表哥对着小舅母横眉立目地呵斥,舅母唯唯诺诺地应,噤了声,一脸纵横的皱纹都跟着灰暗下去,我就会不无悲哀地想,当年那个紧紧拽着舅母衣角,躲在她单薄身体之后的小男孩,他,哪里去了?

 


9,

 

爱儿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以前的女人都不去上学。我不知道爱儿从哪里得到这个知识的。

因为贫穷,或者仅仅为了容易被操控。我不确定自己这样回答爱儿对不对。

在她的年纪,她无法理解庞大的历史,更无法理解所有事件之后显露的复杂人性。即便现在的我,依然无法更深刻地理解太多太多的过去。

 

外婆没有读过书,出嫁之前连名字都没有,是外公给外婆起了一个名字:书明。

我爱极了这两字。因为这两字连带着爱从未谋面的外公,想他一定是书香浓郁气质洁净的男子。

外婆更是无比心爱这两个字,说到自己的名字总是十分骄傲的神气,然后不会忘记再告诉我一遍:是你外公给我起的名字。我便恍惚感受到了一种远古的爱情,朴素而郑重。

 

就像后来外婆告诉我,成亲那天她怎样从轿子里喜滋滋地偷看骑在马上穿着大红袍戴着大红喜花的外公:高高大大的男子,一脸的气宇轩昂。那是外婆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样子。

外婆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八十几岁了。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的光柔和地贴在外婆脸上,外婆双手相抚,语气平静,目光看向我看不到的地方。我却轻易从她的脸上看到六七十年前吹吹打打喜气洋洋的新婚情景。

那时外公离世已经四五十年了。什么样的爱可以这么简单,这么持久?于此,我从不轻视媒妁之言的婚姻。

 

外婆的外婆家却是当地的富庶之家。外婆的母亲生下来被人批过八字,除非嫁给穷人,受百般罪,吃千种苦,不然就会短命。而她果然奉命嫁给了穷人,最终活了九十一岁。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绝对属于高寿之人。

一个千金小姐嫁给穷小子,再多的嫁妆和再长的寿数也没有弥补她心理的落差,想来那时候的女人也是有灵魂的,只不过挣扎得不够用力或者都被无视了。

外婆说她与她母亲的关系一生都极其疏离,也告诉过我她作为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如何被冷落一旁。

一个被自己的母亲忽略的女孩,成年之后要么会极其软弱,要么则会难以想象的坚强。这是我后来的感触了。

 

女人的命运就是被摆布,就是在男人之下。这是外婆从她自己的母亲那里得来的人生经验。重男轻女的思想就是这样毫无知觉地被代代相传下来。

即使明理如外婆,在我小时候,外婆依然用着旧时的眼光严格区分对待我跟哥哥和表哥。

 

外婆有专门针对女孩儿的许许多多的规矩,很多我依然记忆犹新:站立时不可以交叉腿,坐姿要端正,绝对不可以翘二郎腿,以至于我后来觉得能够自由翘二郎腿都是幸福;

不可以以手托腮,要么低头不语,要么正眼看人,不可以斜视;

不可以哭,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委屈死了也不允许哭。我偏偏是爱哭的,偏偏又忍不下委屈,总是一边眼泪汪汪地哭着,一边防备着外婆真的拿针来缝我的嘴;

叠放衣服时女孩的内衣裤一定要放在男孩的下面,不可以跨枕头,连睡觉枕枕头都要求脑袋枕在正中间;

拿筷子的手势和手指离顶端的远近也有着严格的规矩。不要太远,嫁那么远干什么呢!外婆会这样呵斥我,并用筷子打我的手指,让我向下移一点。外婆认为女孩子拿筷子的分寸决定着日后嫁得远近。她希望我嫁得近一点。而我终究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10,

 

爱儿问过我,妈妈你爱你的外婆吗?

这样问的时候爱儿多半是想起了她的外婆——我的母亲。母亲是尘儿他们现实世界里唯一的老人。我一直遗憾我能带给孩子们近距离接触的老人世界太过狭窄。不过也许只是我的庸人自扰式的担忧。

我怎么会不爱我的外婆呢,在她的羽翼下我完成了人生最初体验的我的亲爱的外婆。

我的一生没有依恋过任何人像依恋外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深爱外婆。同样的重男轻女,我轻易地原谅了外婆,却很多年对母亲耿耿于怀。

也许是因为外婆不知不觉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以一个老人开始缓慢下来的人生态度,以及像对人世诉说无限留恋一样的宽容和耐心。

 

小时候每天起来扫地擦桌子叠被子都是外婆规定我做的事情,而年长的哥哥和表哥则不需要做任何事。我记得有一次哥哥他们起床晚了,我担心上学迟到,便不肯叠被子。

男孩子们的错为什么要我承担呢。我大概从小就是这样逆反的。而在外婆眼里,这种拒绝无异于犯上作乱。结果那天哥哥他们趁乱溜出去上学,我则被外婆逼在炕上要求我必须先叠被子再去上学。

 

一个多倔犟的小女孩呢,我记得那次外婆气得用扫炕的扫帚戳破了我的太阳穴。

当我最终顶着太阳穴上银元大小鲜红的印子去上学的时候,被当时的班主任看到心疼不已,得知我没有吃早餐,她竟然掏出5角钱让我去买油条。

那是六岁的我生平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饭馆里吃油条。外婆家就在很近的地方,我甚至怕不小心被外婆看到。

 

那位姓赖的老师是那么和蔼。即使我写错字她用戒尺打过我的手,我也曾经想过,她是我的妈妈多好。这么多年了,我始终记得她的5角钱;记得她主动要求母亲给一直穿旧衣服的我做条新裙子,因为我要去参加一个隆重的领奖会;也记得她写稿子让我在全校学生面前念我的事迹。

那是我第一次当着一千多人的面发言,踩着小板凳才够得着话筒,操场上回荡着话筒扩散开来的吸溜吸溜地吸鼻子声。我竟然没有笑场。用外婆的话说,我是个上不去大台面的小孩。我总是忍不住笑,尤其站在众人视线中心的时候,无端端地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一本正经的严肃。

 

我被要求发言无非是父母两地分居,我跟着外婆过,那样的家庭很是辛苦。是辛苦吧,各自失去了丈夫的两代女人,三个幼小无知的孩子。我一直认为失去父亲的表哥可怜,却不知我在老师的眼里也是一个可怜的小孩。

那次都说了我的什么事迹,现在都忘记了,只记得发言稿里写了给外婆倒夜壶这一件事情。我一直奇怪赖老师是怎么知道这个的,难道她曾偷偷去外婆家里看过么?

 

即使外婆常常训斥,我却觉得她是爱我的。我跟外婆学做饭,擀饺子皮是我学的第一门手艺;吃饭的时候摆桌子;给外婆剥蒜瓣;给外婆穿针眼……

外婆的眼睛那时候已经不太好用了,而我热爱帮外婆做她不能做的事:穿过那个小小的针眼,一根线悠长地拉过去,彼时阳光透过玻璃涌进来,有些发黄,发那种温暖的黄,外婆在我对面盘腿坐着,外婆总是盘腿坐着,身子前倾看向我。

那时候的外婆格外慈祥:奶奶的眼睛不好用喽,老喽——我的小闺女长大喽,派上用场喽——外婆会一边拖着声音说一边无限温柔地看着我。我便心满意足咧嘴笑起来。

那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外婆老了有什么不好。

 

那时候我只是喜欢做事情,只是出于本能做可以帮助外婆和舅母的事情。

外婆门前过了小石桥曾经就是一个热闹的集市,会有很多人从附近几十里的乡下来赶集。每次集市散了的时候,外婆就会遣我们几个小孩子去集市那里看看有没有掉落的白菜叶子捡回来喂鸡,干净新鲜的甚至可以洗洗人吃。

哥哥和表哥打死都不会去,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沾染了少爷的做派,一生都是好高骛远。只有我一个人去了。

 

我好像从小就不觉得贫穷是件丢脸的事。大概因为外婆和舅母这两个苦命女人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一直保有尊严。

尊严是穷苦的人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不偷不抢,不贪不沾,哪怕是去捡,也捡得干干净净。

从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我就跟大人们学着去附近工厂倒出来残渣里面扒拉废铁,然后跑去收购站卖钱。那时候街上行人很少,仿佛没有坏人,我一个小女孩竟然无数次穿过一条大街去收购站,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被不公平对待的事情。

 

那时候很多东西都可以换钱,废铁,废纸,玻璃瓶,牙膏皮……

我乐此不疲地去捡去换着钱,从来也不觉得羞耻。事实上我是那么开心,当那些极少极少的钱给到外婆手里,外婆脸上的皱纹缝里都开着花儿。

我热爱外婆那张风霜的脸,尤其当它无限柔和的时候,我就像找到妈妈的小蝌蚪那样甜甜地喊她:奶奶——

那一声喊就像在喊妈妈。

 

11,

 

清明节的早上,我煮了几个热鸡蛋给尘儿他们。我小时候对清明节早上的鸡蛋印象很深刻,外婆会老早就煮好一盆鸡蛋放在那里凉着。只有这一天的鸡蛋好像可以随便吃似的。

用这一天的热鸡蛋滚滚眼睛,外婆说,那样就会眼睛清明。心也会跟着清明吧,这是后来我自己琢磨的。

 

除去扫墓,我能想起来的清明节的特殊之处就是这个了。我跟孩子们说这是中国的传统。他们已经渐渐明白了传统的意思,比如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除夕的饺子,正月十五的元宵,比如我总是在一些节日里包些饺子,做熟了,起锅的时候先捞出三个放进碗里,再摆上一双筷子,放在炉灶边上。

这是干什么的?尘儿他们会问。

孝敬家里的祖先们的。我这样说。外婆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一些老话,一些礼与理就是这样传承的吧。

 

尘儿他们对于祖先的概念非常模糊,但是我想让他们慢慢意识到,我们就是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的。出生,成长,死去……每一个人都有可以无限上溯的源头,每一个人的血液都承载着历史。

而尘儿他们这一代,成长注定要比我们更茫然一些:他们的源头,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

 

关于节日,我能记得的就是对已逝亲人的追忆。而除去一碗象征性的饺子,我想不出更适当的纪念的形式。他们会懂得我的心意。我迷信地安慰自己。

我想我是有些迷信的,也并不以为愚昧。这种思想来自外婆。

 

小时候的年节,外婆总是操持得简约而郑重。在我的印象里,过年与其说是给活着的人开心快活,倒不如说是祭祖之日。进入腊月就不允许打碎东西,因为不吉利。偏偏我好像生来就手欠,在我手中碎过无数碗碟杯子……

以至到了今日每入腊月我就开始紧张。这是小时候外婆严加管教也没有达成的效果,如今轻易就达到了。大概只是因为如今的我,身后有了挂怀。

 

那些我不小心闯祸的时候,外婆会咬着嘴唇,狠狠地用眼光剜我一眼:这个小冤家!然后又忙不迭地念念有声:别怪罪她,她是小孩……

我总是好奇外婆在跟谁说话。谁能听到她说话。并没有人在眼前啊……

外婆会神秘地指指窗外,他们在窗外边听着呢。我始终也没有弄明白窗外面究竟有谁。不过大约总有些什么在那里。夜里黑咕隆咚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有一张诡异的脸孔贴在窗户外面。

 

不用怕!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外婆安慰我。我却越听越觉得恐惧:想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鬼的……

外婆却好像什么都不怕,很刚毅凛冽的样子,这一点看起来很不像个女人。而现在我知道,那些所谓浩然坦荡的襟怀,真的与性别无关。

 

外婆迷信。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外婆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安详,并无恐怖之色。那些日久年深的岁月里经历的种种神秘之事并没有让外婆胆怯,想来皆因心地坦然。

据说我的外公去世之前是个商人,往来于京城和山东。却有一日鬼使神差地给解放军或者国军带路,结果踩了地雷,被炸得尸骨无存。

就在外公出事之前,曾经有一个化缘的和尚来到外婆家化缘,他对外婆说,外婆的印堂处发暗,恐怕有血光之灾,若信他,他可以想法化解。

天要收谁,就随他收吧。这是外婆常说的一句话,很有一些所有的安排都是上天的美意的意思。我想外婆多半就是用这句话把那个和尚打发走了。

 

那时候要是让他解了,没准儿就好了。后来外婆说起这件事总是无限悔意。想来外婆从那时开始相信了一些不曾相信的东西。

你外公走那天,我在半夜里听到门廊里轰的一声巨响。后来就听说他走了……外婆描述得神乎其神,我便全信了。

 

外婆迷信,却并不虔诚地信佛。只在过年的时候必定会在家里烧上几炷香。心里有,意思到,就够了。外婆说。

外婆总会在我们儿孙面前念叨,头上三尺有神明,老天爷在看着呢,别做坏事,老天爷会照量好人。恶做不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及至我长大,茫然的时候就会仰望天空。也许相信报应的确是一种迷信。不过,若是不信,那些一辈子老实本分朴素做人的人该怎么活……

所以,我越来越如外婆一样相信报应。

于是我也这样告诉我的孩子们:无论怎样,你都要坚持做个好人。所有的善恶都会得到相应的报应。所有的。我们只需要多一点忍受和耐心。

 

12,

 

我用浅白的报应说给尘儿他们洗脑之后,有一天七岁的爱儿突然问我,妈妈,爸爸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为什么爸爸的爸爸和妈妈那么早就死了。

没有自己的爷爷奶奶是孩子们耿耿于怀的事。尤其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祖父母宠爱的情形,那种爱应当与父母的爱不同。尘儿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什么,遗憾却总是有的。而在爱儿眼里,那么早就失去父母的爸爸简直就是可怜,与善报无关。

 

我听着爱儿的问题暗暗发笑,报应说明显的逻辑不通连爱儿都看出来了。

其实我在小时候外婆言之凿凿告诉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时候,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没有让这样的疑问轻易地走出喉咙罢了。

我自然明白这样的逻辑后面是不可追问的禁区。

 

我的外婆是好人,我懂事之后看到外婆做的事说的话无一脱离我意念中好人的标准,心地坦荡,正直坚毅,却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苦难至极。

还有我的小舅母,她在我眼里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女人,不善言辞,不争名利,甚至急起来的时候会有一点小结巴,这种时候多半是舅母跟别人争着推让,她是那么一个不肯沾别人一点便宜的人。

 

即使在生活困苦物资缺乏的那些年代,我跟舅母他们住在一起,舅母从来没有对我有半点外人的生分,她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与表哥一视同仁。甚至后来我长大了,与舅母分开了,上大学了,舅母还像小时候那样,凡是我喜欢吃的,她都亲手做给我吃,连母亲都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而舅母记着。

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也是从小失去母亲,在继母身下长大,自然也没有钱读书。虽然舅母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的继母,但是也应冷暖自知。我猜测或许这也是舅母从没有动念给表哥找一个继父的原因。等到好不容易落定终身,却又青年丧夫,婚姻持续不过两年,然后是长长的寂寞。

 

我从没有跟外婆争论这些。外婆却自己常常反思,每当思及这一生,外婆总是说,我不知道是哪辈子做了坏事了,这辈子来偿还,她指的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死。这样说并不代表外婆在抱怨,她只是给自己找了个平衡的理由。

事实上外婆从来不抱怨。我这一辈子吃了一些苦,不过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外婆也会这样说。她指的是后来的子孙满堂,又个个平安。

 

对于儿孙外婆其实并没有要求多么有出息,只要长出个人来,不走歪道儿就好。

外婆一度担心表哥会遗传了小舅舅的白血病,听说花生补血,那时候家里每个月仅有的一点花生几乎都给表哥吃了。当然我跟哥哥也会分一点解馋。我喜欢把我的那份给表哥,看着他吃就仿佛自己吃了。

我那时是一个健壮的小牛犊一样的小女孩,外婆总是这样说,这副骨架子要是托生成一个男孩子就好了。我也是这样希望的:要是我是个男孩多好啊,不必受女孩子这些拘束。

 

外婆极少对表哥动气,只有一次,表哥五六岁的时候,外婆一个没看牢,表哥就自己偷偷跑出去跟一帮小孩跑到挺远的一条沟渠里游泳。外婆发了疯地四处寻找,直到表哥被邻居带回来,外婆一下子就瘫在太师椅上,浑身都气哆嗦了。外婆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怒火,她让表哥跪着,那是唯一一次让表哥跪着,让表哥发誓再不去偷偷玩水了。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外婆的嗓子都嘶哑了。那几乎是我看到的外婆唯一一次伤心欲绝的哭。

 

外婆的惊恐,担忧与震怒,让我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为着什么活着。大概就是所谓的信念吧。强大的信念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那些年,本来身体并不好的外婆强撑着一个家,小舅母个性太柔弱了,甚至后来外婆在八十几岁摔了一跤,一条腿再不能走路之后,外婆也努力地惊人地又活了十年之久,直到亲眼看着表哥结婚,直到再看着表哥有了孩子。

表哥的女儿出生三个月不到,外婆以九十五岁高龄安然离世。我想外婆那时候认为,她终于可以向小舅舅交代了。

 

后来我也长大了,遵循着外婆的理念看人世,越发觉得所谓的善恶有报不过是善良人的自我安慰罢了。这漫长的,苦难的一生总要有些安慰,比如信仰。

好的信仰就像新生儿的脸庞,会带给人无限期盼与希望。可是现实又明明显显地讽刺着这些朴素的信念,让人丛生着疑问。连爱儿这么小都看出了漏洞。

我不得不对着孩子们重新更正我的观点,或者完善外婆的观点:即使终我们一生都没有看到所谓的因果,只要坚持做个好人,内心的安宁就是最好的回报。我的外婆把它叫做良心。摸摸自己的良心吧。这是外婆喜欢说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尘儿他们解释:善恶之外,还有一种事物我们无法把握,叫做命运。

我想尘儿他们还不足以理解命运的无常。

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想起来我说过的话,我期待着那是一种共鸣,就像外婆对我的那些教诲,我在很久的年月之后远远地呼应。

 

13,

 

沉陷于回忆是一件糟糕的事情。它会轻易让我看到时光的无情流逝。

事实上时间流逝的本身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带走的那些活生生的面孔,以及它注入的那些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的新事物。这种今昔对比很容易让人迷惑,让人头重脚轻,让手里紧握的种种失去肃然的分量,让每一次张眼醒来看到的一切都更像是梦境。

 

我十岁左右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而外婆的家也在那时候被迫搬迁。外婆家周围是那座小城最先开始城市化的中心地带。从那之后,宁静的乡村般的小城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历史发展的洪流之中。

后来知道那时候烟台被选定为首先开放的十四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从那时候开始了从里到外的深刻变化,如同穿上了一双永不停止的红舞鞋,在无以自控成败难辨的旋转中飞速地吞噬了一切原来安宁的模样。

直至今日,它们还在疯狂地旋转着。

 

我无法不怀念曾经的那个古朴安详时间的脚步异常缓慢的小城。那个鸡犬相闻,邻里相亲,连炊烟都格外静谧袅娜的梦中家园。

外婆在那座老屋里居住了几十年却不得不离开。那只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对面住着我的外祖父的兄弟一家。也在那里,我亲眼见到了人生里第一次死亡。后来跟母亲说起,母亲说,我那时应当不到3周岁。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我外祖父的兄长,我叫大外公,他死去时的面貌。起先家里异常安静,小孩子被不允许到处走动,后来说可以进去看一眼。我记得自己打开厚重的帘子,看见他躺在那里,很安详,只记得他硕大的身躯和高高丰满的脸的侧面,那是该跟外祖父很相近的一张脸吧。

我当时想,这就是人死了吗?

我对大外公活着的印象一点都没有,只记得他死去的样子,平静的,安详的。也许因为这个,死在我小时候的心灵里并没有多么可怕。

 

我对那座老屋印象最深的是里房子,狭窄的一个房间,里面高低错落着各种物品,对我有吸引力的当然就是亲戚们逢年过节送来的各种糖果糕点罐头水果什么的。

这些通常是人情礼品,自然多半也被外婆留着回赠各种人情。那些各种来源的好吃的最终会以各种名目的人情往来又都还了回去。

那时候到家里来的大大小小的客人,外婆从不允许他们空着手走出自己的家门,一定要给些什么压手的东西。吃到自己嘴里是东西,给了别人就是心意。这是礼道。外婆这样告诉我。

成年后即使我不屑于各种俗情往来,却依然会遵照着外婆的礼道待人。外婆那时的礼尚往来让我觉得真实恳切,觉得人与人之间本来该是这样的,该这样浓情厚谊。

 

也因为此,外婆搬家后很想念她的那些分散在小城各处的老姐妹。其实相隔并不远,但是在那个一双脚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对于那些将近八十岁的小脚老太太们,两三里路就是天涯了吧。

我后来陪着外婆走了两三里路去看望她的一位听说瘫痪了的老姐。我小时候她也抱过我,逗过我笑。那时候我还不能够理解她看到外婆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老泪纵横,像忽然面对了隔世的陈年旧梦。

那次回家的路上外婆停下来休息过很多次,每一次外婆就会艰难地喘着气说,外婆老了,不行了,没用了……

 

我就不由自主地跟着伤感,嘴里说着外婆并不老的谎言。而其实我越来越高,外婆越来越矮了。我越来越有力量而外婆越来越衰弱。那时候我开始知道,我的大树一样可以依靠的外婆老了。

这种老,多么让人哀伤。

那是外婆最后一次出远门。那次不久,外婆的那位老姐妹就用一根布腰带自己结束了她的一生。

 

直到如今,外婆跟她的那些老姐妹坐在一起聊天拉呱的情景都历历在目。我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她们念叨各种家长里短。不会觉得她们心思狭窄,也不会觉得她们庸常无趣。

我记得外婆她们说起过一位老姐妹,做饭的时候鼻涕都滴到了面里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却被儿女们看到,由此嫌弃。

老了,连饭都不能做了。这是外婆们深感遗憾和羞惭的事。仿佛她们不能做饭就是活着都没有用处了。

 

谁不嫌呢,咱们这些老不死的!外婆她们相互打趣着,在打趣的间隙里沉默一会儿,叹息一会儿,然后各自散去。

那位鼻涕滴到面里的老人很快就过世了。其他的老人也是,像她们从外婆家离开一样,像那条消失了的小河,那座消失了的小城一样,倏忽就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14,

 

我八岁左右,父亲从外地回到家乡。

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当时对我来说半生不熟的母亲把我领去的。在父亲回到家乡之前,我对母亲的记忆极其稀少。我童年的回忆里几乎只有外婆和小舅母的身影,那是一些温柔的时光底片,凝固着那些安详的岁月。

其实我在八岁之前也是见过父亲的,却没有留下任何对于父亲的记忆。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还跟随母亲坐火车去过父亲工作的那个城市。

我记得父亲彼时居住的那个不高的小楼,记着那里窄窄的楼梯,记着在那里看过几场露天电影,甚至模糊地记着载我去见父亲的那列火车那节车厢,宽敞的,人不多,我在车厢里耐不住寂寞地跑来跑去,甚至我还记得一个陌生男子逗我玩,母亲后来说起过那个男子,说他对母亲说这个小姑娘看着很有主意。这个小姑娘指的是我。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看出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具有的强烈个性,大概那只是我刻意显露出的对陌生人的戒备。

我独独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不记得任何关于父亲的细节,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没有。

那次在老家见到父亲也是这样。我已经大一点了,却是羞怯的,对母亲都是抗拒,更不要提见任何成年的男子。我习惯了在一个只有女人们的家里,习惯了女人们给我的安全与亲切感。

那时为了工作方便,父亲短暂地租住在小城中心的一个院落里。我记得高高的房梁上盘旋着好几只灰鸽子,咕咕咕地叫不停,飞不停。记得房间很大很空。甚至记得有两把和外婆家相似的深红色太师椅。

只是那一次我依旧没有记住父亲的样子,却依稀懂得,我的父亲终于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了。而我的父亲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全然不知道。

第一次深深记住父亲的样子,是因为我多说了一句话,一句小孩子不该插嘴大人的事而多说的话。那天是中午,父亲去外婆家午餐,听说了外婆叙说后,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光贴在我的小脸上。

我记得我的脸被狠狠地打向一边,一束集中的光线立即散成满天星。星光乱飞里我看着父亲,死死地看着父亲,像看一个凶恶的陌生男人,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恐惧。

那是我平生挨的唯一一个耳光。也是父亲唯一打过我的一次。父亲其实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文人,一辈子不懂得武力,但是他依旧是以一个男子的狰狞面目崭新而深刻地进入了我的记忆里。这一形象长久地盖住了父亲后来的真实模样。

我想外婆告诉父亲那件事绝不是为了让父亲给我一个耳光的。外婆对我管束严厉,时常言语恫吓,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打过我,除去那一次气极了用扫帚的另一头杵过我的太阳穴,再也没有外婆打我的记忆。你从小就懂事,不是讨打的孩子。外婆这样说起过我的小时候。

父亲以一个耳光让我再次记住了男人的暴力与凶恶。关于男人的暴力,我的第一印象来自我的大舅舅。不是打我,是打我的表哥。

表哥五六岁的时候不懂事,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大舅舅,没有恭敬地称呼他,反而随口说了一句没有管教的话。这下惹怒了大舅,也就是表哥的大伯父。我记得那天凶神恶煞般的大舅老鹰捉小鸡般把瘦小的表哥从街上捉回家,推到里房子里,而外婆和小舅母被不允许进入。

大舅用烧火棍一阵猛打,打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表哥在里房子哭得撕心裂肺,喊外婆和小舅母救救他,到最后哭不出声。即使我当时只有五六岁,都有了要冲进去把表哥从大舅手里救出来的冲动。而外婆和小舅母却只有在外面不停擦眼泪的份儿。

我曾经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一向洞悉事理说一不二的外婆那时只是哭。大舅是她的儿子,外婆为什么不喝止大舅。外婆心里很清楚大舅没有资格那样教训表哥。一个平日里没有分出时间与精力去爱的小孩,他又什么资格那样教训呢。

小舅母呢,她又怎么可以只在那里暗自垂泪。表哥是她的儿子啊,即使有错,也该舅母来管教,更不至于被旁人如此暴打。而这个旁人,是那个小城解放后的第一个大学生,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是当时当地最有文化的男人。知识赋予了男人什么权利呢?大概就是这样目中无人地教训一个小孩子吧。

那是我对大舅的第一印象。对男人的第一印象。我一直对大舅的这顿打印象深刻,如同对父亲的那记耳光。

男人的暴力源自哪里呢?是本身血液里带有的,还是被女人们低眉顺目纵容的?连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化男人,打起孩子来也全无半分斯文。而女人,在暴力面前,即使是以教育为名义的暴力面前,怎么可以这么沉默。

我为此疑惑了很久。就像那次表哥的屁股被打花了很久没有恢复一样。

 

15,

 

 

有一次尘儿说起他在课堂上听到的中国独生子女政策被取消的新闻时,我不小心说漏嘴,母亲在怀我的时候也曾经吃过堕胎药。爱儿便追问堕胎药用来做什么。明白之后又追问母亲为什么要吃堕胎药。

听了我的解释,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凡儿忽然愤愤地宣告自己不再喜欢外婆了,因为她曾经想杀死她自己的小孩,而那个小孩是他的亲爱的妈妈。这还算是妈妈吗?凡儿说。

凡儿不知道,有多少母亲曾经被逼迫着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又有多少小孩被逼迫着生活在现实的不得见人的阴影里。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话题,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归根结底是被扭曲的人性。但却又不能够全盘否定它,它有它存在的历史基础,即使现在已经显露出广泛的后遗症。

爱儿却煞有介事地争辩说,妈妈当然不会被杀死,妈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妈妈要来生下我们仨个啊。

爱儿说这句话时一脸甜蜜。让我觉得我所有的从前,都只是为了来到现在,此时。

或许是真的,每个人来到世上的使命都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够得见。

我的确是偶然又必然地来到这个世上。母亲在知道怀孕之后吃过堕胎药,因为那时候已经开始提倡只生一个孩子好,而母亲总想事事做到优秀。

这是母亲亲口告诉我的。我听得苦笑。幸好那时的药品质量不过关。也幸好那时的药品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却没有什么祸害人的副作用。

我一直很奇怪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为什么会没有母亲的身影。除了我一岁多去捡邻居哥哥的糖被母亲打之外,除去记忆模糊地跟随母亲去探望过父亲之外,我脑海里能浮现出的第一张关于母亲的清晰的图片是六岁左右。

那次我在幼儿园里割破了手腕,差点割断大动脉,血流得像打开了水龙头,让一位女教师一屁股就坐在地上,然后又是她带我去医院缝了针。四五公分的伤口对一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的手腕来说,占到了一半吧。几十年了,这个伤疤始终跟随着我,并始终隐隐作痛。

我是在割破手腕两三天之后老师专程送我回家的路上,迎面遇到了骑车赶来的母亲。母亲推着车子站在我面前,神情严肃,半是惊讶半是责备,“怎么是你!”我记得母亲这句话和母亲当时的面孔,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的确是那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能说我是为了擦一块玻璃,一块布满裂纹但是并没有碎落的玻璃。我不能说我流了很多很多血。我不能说在昏黄的医院诊室里几个医护人员怎么按住又疼又怕的我,嚎啕大哭的我。

母亲始终不知道我右手腕处的这个伤,有多丑陋又有多疼痛。它可以被袖口遮住,被微笑遮住,被不能跨越的距离遮住。

我只记得我怯怯地告诉母亲,老师现在每天都单独给我一个苹果或者一个大鸭梨吃。

母亲也是爱我的。后来我想到这些会这样想。母亲是在单位里听说幼儿园里有一个小孩割破了手腕,很严重,母亲说她心里想着不会是我女儿吧。她还是不放心,便匆匆赶到幼儿园想去看看我。她大概一直工作很忙,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看看我。

在我幼小的时候母亲一直是忙碌的。好像那个年月的人都是忙碌的,即使是女人,也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当母亲担心着想看看我的时候,我多么不安,她看到的是我挂着石膏和绷带的样子。

那样子一定很丑,一定很不讨人喜欢。

所以那一幕,母亲的脸第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我记忆中的一幕,空气是僵硬的,仿佛不会流动,我也是僵硬的,母亲也是。我们就那样隔开着,我没有扑到母亲的怀里,母亲也并没有张开她的手臂。

 

 

16,

 

我回到了我父母的新家。

那几乎是我们共同建造的房子,建在父亲的老家,一个规模颇大的村落里。

我还记得房子盖起之前的样子,破落的墙壁,很大很荒芜的园子 ,中有一间看起来摇摇晃晃的小房子。

父亲说那块地是家族鼎盛时期的菜园子。那时候还有花园,在另一处。父亲指给我看过那个花园,比菜园子还大。这些原来都是我们家的。父亲也会指着一些高墙灰瓦的房子说那曾是我们大有家的。

我们大有家。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一样的一句话。那个一度繁荣的官商之家完全落败于新中国的建立。不过它好像从未在父亲心里败落。所以我会断断续续听到很多祖上的荣光。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到来之前,已经有许许多多人到来了。

每一个人都是有来由的。虽然我不能确切地懂得这种血缘的关系,却也知道了,我是一根硕大的树上一棵微小的枝叶。

我原来属于父亲所在的这棵大树上的一叶,而不是属于外婆和舅母的。不过后来看到了祖父誊写的家族里延传了二十几世的家谱,才知道我也并不在其上。

从来都没有女儿的名字在那个家谱上。唯一有的只有身为妻子的女人的姓氏。这样的家谱,我想一想,真的又自恋又无趣。就像中国的历史一样。有名有姓的女人没有几个。女人是那么可有可无,好像都是男人们自己在繁衍后代一样。

那座父亲亲手设计,一家大小亲自添砖加瓦的房子落成之后,我们算是正式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在灰砖灰瓦的年代用高大华丽卓尔不群形容它一点都不过分。

不过居住在里面的感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那个家我好像最深的情感就是恐惧。一切都太生疏了。墙壁太白,灯光太亮,房间太宽敞,院子太大,去遥远的院子另一头的厕所一直像我的一块心病,每到内急的时候就感受到它惊人的不适。

最关键的是房间里的面孔。父亲和母亲对我很长时间来说,就是两个冷漠而强硬地管束着我的成年男人和女人。

一切都是陌生的。包括周遭的环境,周遭的人,连同村庄外那一望无际的麦田和山峦。

我想念外婆家那小小的房子,日久年深黯淡下去的墙壁,昏黄的灯光,外婆颤颤巍巍的步态,抚摸一般安抚人心的微笑,还有舅母的温良木讷。

我是多么寂寞啊。后来我在表哥小学三年级的日记本上看到这句话。那时我和哥哥已经回到自己的家,表哥跟着外婆和舅母搬到远离旧居的一个新的社区的新房子里去,他跟我们一样面临着全新的人和事,并且更无助。

我也是。我也是多么寂寞啊。我对着这句话想起同一时期的自己。

谁说小孩子都是无忧无虑的呢。那时候我们都刚刚十岁。十岁的小孩子的寂寞绝不是矫情,也并不夸张。那是一种真的寂寞,一种格外荒凉,格外空洞,格外地让人无所适从。

 

17,

 

在我现在居住的小区的四周,十年前这里几乎被大片大片的麦田和玉米地包围着。

当我思恋远在天涯的故土的时候,那些被风吹起的金黄麦浪,玉米地里阳光沙沙沙的声响,对我来说都曾是贴心的抚慰,很容易唤起我对乡村岁月的回忆,即使我的乡村远不是眼前摩登现代的乡村。

 

那广阔的田野甚至被想象成我曾经的田野,我是小小的孩子,径直走到一幅古旧的画里去。

可惜那些麦浪和倔犟矗立的玉米秸子如今也都消失了。人类欲望的脚步不会放过每一寸土地。仅仅十年时间,我在这里找到的往日熟悉的温情被一座座逼仄地拥挤在一起的房子春梦无痕地抹去了。

 

没有了情感物的参照,我只能向回忆索要回忆。而回忆总是美得不甚真实,让我怀疑,我真的拥有过一座属于我的乡村吗?它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像我记忆中消失的一切。

那个曾经宁静的乡村,泥土一样朴实的乡村,同样被卷进城市发展的滚滚洪流中,迅速地改变了原来的样貌,如今已经俨然城市,流露着乡土暴发户粗劣的气质。

我们已经相看两不识了。那种陌生的感觉让我在炎炎夏日也会感觉到寒冷。我找不到我的归属了,即使在我生命的根应当存在的地方。

 

在我失去它的时候,我想起当初我是怎样爱上了它。应当说,无论如今的我,还是当年的我,爱上乡村的自然比爱上一座文明的城市容易多了。

年少的我的确是很快爱上了那个相对外婆的小城略显落后的乡村,确切的说是那个乡村之外的天地:麦田,小河,树林,山坡……

 

无论是否被排斥过,我还是很快交到了一些朋友,并同她们浩浩荡荡地走进田野里去。那是我之前不曾见过的,也是我以为极美的。

我所说的美,不单单是指开阔迷人的景色,更指的是它们丰饶实惠的物产:只有见识过土地的神奇的人才会对它生出由衷的膜拜和敬畏。

悲哀的是,现在更多的土地支配权掌握在从未亲密接触过土地的人手中,他们毫不吝啬地抹杀土地的天赋功能:还有多少土地在耕种粮食,又有多少土地被好好照料着远离贫瘠。

 

我那时候的乐趣之一就是放学后去田里挖野菜。虽然直到如今我认识的野菜也不多,不过我一直认为只要认识苦菜和荠菜就足够了。

最好的时候是雨过之后,野菜都被天水洗过,又都肥肥嫩嫩的,用手能掐出汁液来。

 

我的野菜除了人吃就是喂鸡。喂鸡的是另一种野菜,切得碎碎的撒进食槽里,鸡们就点头如啄米地吃。想来野味对它们而言也是另一种盛宴。

那几只鸡与其说是母亲养的,不如说是我养的。日夜照料它们,添食,加水,给它们开关灯,据母亲说有灯光照着鸡的产蛋量会上升。而从母鸡身下摸到热乎乎的鸡蛋则是最快乐的事。这不同于我在外婆家的河边捡到的那些无主蛋。这是让人内心安然的劳动的收获。

 

在我眼里,乡村处处藏着宝。除了去挖野菜,在割过的麦茬地里捡麦穗和到山上的田里捡花生也格外让人有收获感。那时候整个田野整座山仿佛都是我一个人的。运气好的时候能够捡到满满一小筐花生,抵得上那时候全家供应的花生份额。

我后来读到一则散文,说农人们有时故意在田里留些散落的花生好让人捡。我想我那时兴高采烈地捡到的花生大约就是这样的好心人有意遗落下来的。

 

秋天的时候,我就会去捡树叶。我跟我丈夫说起这些,他极其讶异,你还做过这种事?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却并没有做过所有我做过的事。这竟让我心生骄傲。

是,我那时做过很多很多的事,很多地地道道比农村人家的孩子还农村人家的事。而奇怪的是,这些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哥哥并没有参与进来。哥哥没有挖过野菜,没有捡过树叶,割过野草。

如今回过头去,我也会奇怪,我怎么会那么用力地做一个懂事的小孩。我好像在讨好谁。

 

因为没有农田,我们不能像农家人那样烧麦秸。那时候煤气很贵,母亲总是简省着用。而烧煤则需要引火的柴禾,干的野草和树叶就是最好的引火了。

我记得每到秋天的时候我就会背着一个大网包去村头的田野里割野草,或者去远一点的小河边的一个小树林耧树叶。整整一大网包的树叶或者一大捆野草背起来几乎比我还高。

 

有一次我背着树叶回家的路上,不记得为了什么迎面遇到父亲和母亲挽手而来,我们站在彼此的对面。有旁人的声音飘过来,充满了喜爱地夸我:这个闺女多好!多能干!你们太有福气了……

父亲和母亲谦逊地应承着,脸上挂着满意和愉快的微笑,我背着一大网包树叶在他们对面情怯而生疏地微笑……我们之间有短短的距离。我现在想,那时我那么用力地做一个乖女儿,是想向他们讨好地跨过去。

 

18,

 

我后来读《安娜·卡列尼娜》的时候,读到列文热爱劳动,尤其热爱割青草的细节,不觉会心一笑。我想我很明白那种感受,那种劳动带给人身心的洗礼。

我最喜欢的劳动是割麦子,跟列文割青草的感觉差不多,多出来的大概就是丰收的喜悦。虽然那些麦子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的祖父曾经有二三分土地。那时祖父年事已高。照料那一小块地就是我们的责任了。我不知道麦种是谁又是怎么均匀地撒到田地里,只知道当我站在田头眼前是成熟地低垂着头的一畦麦子。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简直能直接在成熟的麦穗上烤出香喷喷的面包。我戴一副小套袖,拿一把镰刀,嗖嗖嗖地割着。我喜欢麦子飞快倒下去的感觉。

 

我以为,没有什么比割麦子更有成就感了,那种立竿见影的回馈很能满足一种心理上的欲望,这种满足感甚至可以治愈很多情绪上的隐疾。

就像列文那样,割一整天的青草回来就会一干二净地忘记内心的各种不愉快。我也是如此。看着麦子一片片倒下去,即使大汗淋漓却身心舒泰。或许是因为处在自然中,打交道的是毫无人的种种个性与情绪的麦子,让人不由自主地完全放松,内心升起一种宁静的安全感。

 

即使到如今,当我情绪郁闷的时候,我也会习惯性地去劳动,马不停蹄地劳动,身体极度疲劳,心灵的压力却得到纾解。可见上天给人安上四肢,赋予人劳动的本领,或许早就考虑过了:劳动可以治愈心灵疾病。

不用思考,不必防备,也不会莫名地紧张,只一个简单重复的动作就可以掌控一个丰收的世界。要是有割不完的麦子,可以整天割麦子多好啊!我的确曾经这样期待过。

 

而我们终究没有割不完的麦子。

我们回到老家之后不久祖父很快就去世了。其实算起来这段时间也有三四年。

遗憾的是我只能依稀想起祖父的样子,一张吸过鸦片烟熏火燎的脸,身形精干,显得瘦骨嶙峋,背略驼着。

 

即使那时经济不好,祖父却无论如何每天都要去村子里的供销社打一角钱的酒喝,抽几袋烟。对此母亲颇有微词。

因着母亲的缘故,即使祖父就与我们家一街之隔,我到底没有亲近过他,也很少叫过他。爷爷两个字是那么陌生,甚至有时候看到他都胆怯。

这位我父亲的父亲的老人,我一直不能够把他和家谱上出自他的那一手漂亮飘逸的小行楷联系到一起,甚至不能够把他和我直接联系起来。

其实那时候我是那么孤立,我不能够与父亲家族的任何人毫无芥蒂满怀亲情地联系起来。

 

我那时为祖父祖母唯一做过的事就是给他们担水过去。那时那个村子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吃自家打的水井。水井打得越深,水质越好。我还记得刚从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清冽甘甜。我想如今大概是喝不到这么清甜的水了。

我见到祖父祖母的时候,他们在同一个院子里,却分居在两幢房子里,各自起火做饭。幸好老宅房屋众多,南屋北屋厢屋牲口房一应俱全。

 

祖父经常不在房子里。偶尔撞见,他就会威严着一张脸问我,书念得好不好?我慌张地答一个好字就找个空隙溜开了。

后来祖父身体弱了,咳得厉害,我也只敢在外屋大气不出地听他咳一阵子,然后逃出他烟雾重重的屋子。我也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祖父在世时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只是听到父亲漠然地讲起过,祖父怎样享了民国时期大少爷的各种福,家族没落之后他又如何一蹶不振,一去关东十二年音讯杳无,又如何突然出现,如何与祖母冷面相向,又如何因为缺席十二年而失去自己亲生儿子们的爱与尊敬。

据说祖父去世的时候在一个信封上写下了六个字:子不孝,母之过。对词工整,我还曾经以为这是三字经里的。后来知道那是祖父自己的觉悟。于人生的尽头回望,每一个人都可能有千言万语。祖父最深的感触,大概就是这百般滋味的六个字了。

 

祖父的去世如今想起来有些荒凉意味。我看到他的最后样子是在一床旧被子里,蒙住了面目。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一团毫无生气的被子告诉我,它的下面掩盖着死亡。

而我并没有更小的时候自己掀开帘子去看死去的大外公的好奇,那时我并没有勇气去打开被子看看,也没有那种想看一看他的爱。我只是想,我终于不用怕他了。

 

19,

 

祖父去世之后,家中好像变戏法似的有了很多古物。古代的线装书籍,古代的字画,古代的花瓶以及用品,一些家族里极其珍贵的资料,甚至有一张祖上西装革履与洋人合资办厂的英文原件,这张象征荣耀的照片父亲复印保存,结果最终原件和复印件都丢失了。

祖父烟熏火燎的房里竟然藏着这么多宝贝。也是后来,我才有机会抬头看到了祖父房前挂的那个匾额:深柳书屋——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有文化气息的遗留物。

 

不知道这些旧物是如何从那场浩劫中保存下来。父亲说他那时胆小,家里有两块齐国刀币就被他两块钱卖掉了。

说起来还是祖母胆子大,被抄家时,祖母就一动不动坐在炕上,生生在褥子下保住了两张完整的虎皮。那两张虎皮后来一张给了父亲,一张给了叔父。

祖父去世后,我的叔父回来探亲,竟然又找到了一双象牙筷子,几张象牙麻将的牌。叔父说该是完整的一副,可惜找不完全了。还有祖母的诸多金银首饰,那段非常时期,月黑风高的时候祖母偷偷埋在院子里的葡萄架子下。那坛子宝贝再也没有现于人世。后来祖母人糊涂了,就更说不清它们的去处。

 

母亲说叔父为找那坛子东西曾经在院子里挖了个遍。我后来看到《百年孤独》里奥雷良诺第二疯狂挖遍地下寻找金子,就想到叔父挖院子的情景。宝藏于人总有致命的诱惑力。

甚至前些日子跟尘儿他们说起这个故事,凡儿眼睛闪闪发光,第一个大叫,我要去找那些宝贝。我的眼前立即又出现奥雷良诺第二的贪婪与顽固。那些珠宝还是于地下更安全。

 

我私自保存了祖父的一本1921年版的半寸英汉小字典,纸张薄如蝉翼,纸质却难以置信的好。还有一本京师大学堂的作业簿,几乎都是空白页,我还没有来得及说我留下,就被母亲随手给了一个去家里收集古董的人。那么一个破本子有什么用。母亲说。我沉默。反正本子已经送出去了。

那些古物竟然值一些钱。父亲和母亲断断续续卖了不少。也是那时我忽然对祖父有了另一种看法:他并不是一个很自私的人。至少在他最落魄最穷困潦倒最需要钱的时候,他没有典光卖光。

祖父的一生注定是孤独的一生。祖父甚至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他在关东十二年如何过活。不过,谁的一生又是不孤独的呢。

 

祖父去世之后,没有麦子可割的我会在麦子成熟时主动跑到姨母家里请求帮忙。我的姨母家有农田。这是一个做农活的好手。谁都会这样夸奖我。我真实的心意却没有人懂。

我的姨母家离我们家很近。姨父跟父亲是从小要好的同学。姨父和姨母甚至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的媒人,他们撮合了这段婚姻。

 

姨父年轻时仪表堂堂,身材高量,估计也健壮得像个牛犊。这是我猜测的。我见到姨父时他已经患有帕金森氏综合症,提前退休了很多年。

我记得姨父总是颤颤巍巍地走路,步态甚至比外婆还要浮漂摇晃。那时他已经很瘦了,一根高高的竹竿似的,一张脸多半时沉郁着,看见我会哗地抖开一个笑,嘴就歪了,喊我的名字总是含混不清,像嘴里含满了东西。

 

我记得最深的是姨父会往我手里塞糖,他头剧烈地晃着,嘴里只有一个吃吃吃的字。

我不怕姨父。一点都不怕。我甚至想摸摸他一刻也不停歇抖动的手指。我想不通,姨父那么年轻又和善,白白净净,怎么会生这样的病。

 

我回到老家不久,也是在祖父去世那几年,姨父也走了。

终于走了。走了好。旁人会这样劝说我的姨母。后来姨父已经完全离不开家人的照顾了。

听说给姨父送葬回来,一帮人在吃饭喝酒。席间表姐哭作一团,四个孩子里姨父最爱表姐,后来他不会说话了,只能偷偷地哆嗦着手往表姐口袋里塞糖。他知道表姐爱吃糖。

我的大表哥也在席间痛哭流涕。那时他刚刚结婚。我一直想等着我条件再好一点,好好伺候一下我爸。他这一辈子还没享过福。大表哥捶胸顿足。

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20,

 

因为父亲在老家的家族同辈中年纪居首,况且父亲说起来算个文化人,多才多艺,一些乡亲常常跑来要父亲的字画装饰门面,还有父亲在外面见过世面,在城里任个小职,并且为人和善有礼,所以父亲在老家颇受尊敬。加上父亲一些儿时的朋友同学,以及后来父亲母亲开始学习气功,家里的客厅几乎从不缺各路客人。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后来母亲病了。

父亲老家的村庄很大,据说几百近千户人家,像个繁荣的小镇。我记得最初住过去时,走进那些七弯八绕迷宫似的条条巷巷我都会迷路。

其实我在那里总共也没有走过多少巷子。从住过去到后来搬家,八九年的光景,除去一些同学家,我熟悉的也不过是前后左右的邻居。

 

那个村庄里认识我的人却不少,大概因为家族的原因。父亲曾说,要是家族没有中道败落,我该是被喊作大小姐的。父亲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怅然。

我确实曾经听到一些上去了年纪的人喊过父亲大少爷,被父亲客气地制止了。父亲在那个村庄呆到十几岁就去青岛,后来一直漂泊在外,此次回来,很有老来还乡的味道。

 

不过父亲说到大小姐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们的一位邻居。他们家住在祖父祖母的老宅旁边。

父亲曾经指着他们家的房子说,这里以前是我们家丫鬟住的厢房。然后父亲顿了顿,接着说,曾经有个丫鬟在那里的树上吊死了。我就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座房子,很自然的,从此在我心里笼着一层阴森森的恐惧的阴影。

而那阴影在现实里日复一日地证明它并非空穴之风。

 

先是邻居家年纪轻轻的女主人,慈眉善目,很温婉的样子,我们搬回去没有多久,大概新房还没有落成,她就心脏病过世了。留下一大一小两个男人。

那家男主人,按照辈份我喊他大哥,很精神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人看着阴柔。他常常去我们家聊天,口才极好,说出来的故事有声有色。

 

我记得他说起他家里的各种怪异事,要么是算盘好好的在桌子上(他是村里的会计),不知为什么一转眼就自己躺在地上了;要么是好好的记账本子放在顺手的地方,某一日打死都找不到了;要么是一只完整的盘子,谁都没有碰,忽然就掉到地上碎了……好像屋里有看不见的人,在处处捉弄他。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总想脱口问他一句,你知道有个丫鬟吊死在那里吗?心里却又知道这不是小孩子该插嘴的话。所以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要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好像我说出来的是天机。而天机不可泄露。但转念一想,他年纪那么大,这样的故事应当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他甚至给我们讲过他去世的妻子的故事。他的妻子生前怨怼他花钱太过抠门小气,死前曾经对他说,我这辈子不欠你什么。不过你虽然小气,我病了却对我很好,下辈子我就托生成一只母鸡吧,只给你下一个蛋,我就还清你这辈子的了。他的妻子去世之后第二年,他果然养了一只母鸡,果然只下了一只蛋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他讲得那么真切可信,由不得听的人跟着毛骨悚然。那以后每次见到他,我都矛盾得很,既想听到他更多的鬼故事,又怕听到。我心里还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住呢。他的阴柔后来怎么想都是阴气缠身的感觉。

 

他的妻子去世后,他先后结了三次婚,都迅速地离了。到后来整个人蔫儿得不得了。五十几岁的人就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精神和生气。到别人家里坐不到五分钟,就会一句接一句地问,现在几点了,怎么过得这么慢。

再后来母亲告诉我他上吊自杀了。我一点都没有吃惊。我觉得十几年前就知道了会这样发生。都怪那个宅子。我一直这样认为。好像它被幽灵下了咒语。外婆曾经说过,有的房子不能住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压住那些邪气。

 

记忆里他对我来说就像一棵浑身绑满了鬼故事的树,风一吹,那些故事就会阴恻恻地鬼舌头似的伸出来。难忘的还有他曾经乐观的笑脸和开怀的笑声,他一个男人把孩子带大也真是不易。

而他的家,那些年,咫尺之遥,我只敢在过年那一天做贼似的溜进去,再被鬼追着似的狼狈地跑出来。比较起来,我的陌生的家倒是个安全的地方了。

 

21,

 

其实新家也没有那么安全。

人多的地方罪恶就多。我在外婆家很少听到鸡偷狗盗的事,所以世界在我眼里也是清平的,所以回到老家之后,我一个人还是不知危险地上山入地。后来听说有人在我常去的小河边的那边林子里被欺负后,我就渐渐地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了。

 

刚回到老家的时候我们家里很神奇地跑来一只狗,很漂亮的狗,有人说是德国牧羊犬。

有一段时间夜里狗吠得厉害,母亲嫌吵。偏又赶上一阵杀狗风,说狗肉香。我一直怀疑他们是看少林寺看得,学不到功夫却学到了吃狗肉。一些人在街上看到狗,也不管是谁家的狗,能逮住的就杀了吃。有一次我家的狗也被逮去了,临被吃前有人说是我家的狗。它竟然消失一夜之后又奇迹般完好无损地出现了,让我相信了那句话——打狗也要看主人。

 

我家的狗那么厉害他们是怎么逮到的,我一直很纳闷。后来看杰克·伦敦《旷野的呼唤》里写到人如何凶残地驯服狗,还有他的《雪狼》里那个猥琐的小个子如何灭绝人性地对待狼,我都看得胆战心惊。大概只有男人能那么冷着血写出残忍的一面,让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当初我家的那条狗是怎么样被几个男人捉住吊起来,但愿他们没有那么残暴地打过它。

想来这是事实:与动物相比,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智慧,同样也拥有无以伦比的凶残。

 

那件事之后,母亲不忍心狗哪一天再落到那些人手里,它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好命。于是母亲就把它卖给了收狗的人。总是好过在这里等死吧。几十块钱买条狗,想来是不会吃的。母亲说。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想象出它临走前的模样,一只狗痛苦万分的呻吟,眼泪挂在眼角的模样。

狗走后,夜里确实清静了很多。但是母亲随手搁在院子里的东西常常会少了几件。直到有天雪后清晨,在院子里看到雪地上留下的凌乱的脚印之后,我们才恍然明白,那只狗并不是无事乱叫。因为这个,父亲后来又养过两只狗,却怎么都不如原来那只狗那么既得力又忠诚。

我从那时知道,原来狗与狗是不一样的。就像人与人。

 

我记忆犹新的是紧挨着我家,与我们家一墙之隔的邻居。那时母亲觉得院子太大,想盖一排南屋,隔出一个前院后院。估计那时父亲已经做出了让祖母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的两全打算。

房子几乎盖好封顶了,有一天中午我从学校回家吃饭就赶上那一幕:邻居的男主人大约是中午喝了点酒,满脸通红,拎着一把大铁锤二话不说就冲进我家院子,对着新盖的房子比邻他们家的那一面墙就是一阵猛砸……

我都看傻眼了。

 

那邻居之前也是大哥大嫂叫得十分亲切地跟我父母来往过的。想来那时他想象不到我们家后来还会再盖房子。他的理由是那面墙妨碍了他家的采光。其实毫无道理。他家前后都有大窗,侧面对着我家院子也开窗。我们不可能为了他们家的侧面采光就不盖房。

这件事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秀才遇到兵的课。父亲一向个性软弱,喜欢息事宁人。母亲算是硬气一点的,真遇到这样的莽汉也声都不敢出了。

后来打了官司,自然是我家赢。不过八十年代中期的司法执行很是绵软,对民事纠纷少有强制执行。也没有几个法警一窝蜂上来把他教训一顿,即使他是个有蛮力的人,应当也架不住一顿公权力的制服。那件事最终以他蛮横抗拒执行罚款结尾。我父亲母亲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了了之。

那堵墙上一个窗口大的豁口很多年就那样豁在那里。那间屋子也就此废弃。

 

后来,那件事不几年,那位邻居的母亲走了,他父亲紧接着死于家里的一场火。他的年纪轻轻的儿媳妇,骑着车子不小心栽进路中央的井里人就没了。还有他和他的妻子先后得了病也没有了。这些都发生在父亲病逝之前。那时我们已经搬离了那座房子。

我有时会想起我们两家,那一大片地,那么多南北的房子,如今我家荒芜了,他家也几乎人口不剩。

这一切不过转眼十几年的功夫而已。软弱如何,强悍如何,都逃不过灰飞烟灭。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家的房子也有鬼气。父亲说这个菜园子里以前有一口井。我就想象着各种投井自尽的桥段。谁知道呢,那些年代久远的事。

我甚至梦到过两个一高一矮的男人,从南屋里出来,梦里知道他们是鬼,我就吓醒了。后来,很多年后的后来跟父亲说起,那时父亲已病却还在世,我说我一直很怕那座房子。想不到父亲很干脆地回答我:别说你怕,我也怕。住了那么多年,还是怕。

我忽然释然。后来再去那里,对着荒芜的房子睹物思人,竟然没有一点怕了。

 

22,

 

我想我对那座房子最亲切的感受是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些较于人都平和恒定,给我莫名的安慰。

父亲曾经在院子的水井边砌了一个不大的水池,给我们夏天在里面玩耍,我甚至想在里面学习游泳。

那时候每到夏天,早晨的时候压满一池子水,到中午的时候就会晒得很烫,泡在里面很舒服。泡好了裹件衣服踮踮脚伸手就摘头顶的葡萄架子上的葡萄吃,也不用洗。葡萄青的时候会酸出一嘴巴口水。

 

父亲除去喜欢在院子里的几面墙壁上施展他的技艺画屏风,再就是喜欢园艺花草。院子里前廊的观赏墙上总是堆满父亲的花花草草。那些珍稀难养的花种很快就死掉了。唯独月季和丁香,至今仍郁郁葱葱地开着。

父亲还种果树。院子里先后种过枣树,石榴树,无花果树,杏树,苹果树,桃树。现在只有无花果枝繁叶茂了。

父亲最爱的是种葡萄。大概葡萄的枝干苍劲,藤蔓又格外婉转曲折,这些形象符合父亲的艺术审美。门前的整个前廊几乎都搭满了葡萄架子,夏天的时候阴凉极了。葡萄藤一路爬到房顶,父亲就接着在平房顶上搭架子。

 

我最喜欢夏天的晚上,有时候是全家人,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抱一个凉席和凉枕就躺到房顶上看星星。那时候整个天空都是我一个人的。

夜晚的乡村很宁静,蝉鸣也息了,风已经凉下来,习习地吹着,葡萄叶子在耳边唰唰地轻轻作响,淡淡的葡萄的清香跟着扑到面颊上。

偶尔会有看露天电影散场的人三三两两从房下经过,谈论着刚刚的电影,然后声音慢慢远了,更远了,我的世界就又恢复巨大无边的宁静。

 

后来父亲又在后院和甬路上搭上葡萄架子,一进入院门就看到满眼的绿,夏天时一串串葡萄就从枝叶的缝隙间探出头来,诱人地垂着。

我喜欢在那些几乎要伸手抚摸人脑袋的葡萄串间走来走来,一边走一边随心所欲地唱跑调的歌曲,仿佛在唱给葡萄们听,很忧伤的歌曲,如今想来那情景又是无端快乐的了。

 

母亲则热衷种菜。虽然收获并不十分景气,但是着实让我们吃到一些新鲜菜蔬。我的任务是用水井压水,长长的水管一路蜿蜒着到菜地里去。

沿着墙边母亲种着香椿树,每到春天,香椿树发出嫩芽,浓郁的香气就飘满整个院子。靠墙的还有山药,爬山虎似的爬了满墙。

 

下 雨天我就喜欢坐在窗前,看雨拼命地下。那些年总有很多雨水,动不动就把农田淹了,甚至淹死过人。雨后把两层窗户打开,泥土的清新的气息透过纱窗就涌进来, 我就坐在窗台上,把头探过窗户上的铁栏杆,看大街上的流水汤汤地从我们家的窗前流过。

有时候那么看着看着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在坐监狱的小孩。

 

我后来带尘儿他们回老家看望。入眼的便是齐腰的荒草,水泥甬路很多地方都碎裂了,父亲画的屏风早已颜色脱落,葡萄藤枯瘦无比,却还垂挂着一些孱弱的葡萄。房间里很多地方都结了蛛网。双层玻璃也碎了一些一直没有修补。

这座房子断断续续地租过一些人家,因为房间多院子太大并不好出租。那些租客因为不拥有它便难以爱惜,都是损毁了它离去。加上母亲不善修整和打理,房子看上去便愈加破败荒凉。

不过孩子们并不介意,他们在院子里的乱草和经年的落叶间嬉戏,依稀当年的我和哥哥。不,我和哥哥其实没有这么快乐。

 

我一一指点给孩子们,描画这个家初建时期的样子。那时候它就像你们现在的样子,很光鲜很漂亮。我形容说。

但是它现在已经很老了。所以叫老家。尘儿目光环顾四周,颇为理解地追加我的解释。

它的确已经很老了,老得我快记不起它最初的样子,老得仿佛都不能承载我那些沉甸甸的记忆了。

 

23,

 

我特地带尘儿他们去村边的那条小河,我曾经在那里摸过鱼。虽然我不是摸鱼的好手,但是那种快乐却是难忘。

河水清澈,浅浅地流过,好像闪光的溪流。经常有村里的女人们到河里浣洗衣服,捣衣的梆子沉闷而有节奏地捣着,远远地传出去,分外地加重了乡村的宁静。

我踩在水里,双脚被清凉的河水沁着,河水清得可以见到河底一粒一粒的细砂子。曾被外婆禁止下河的我在那条小河里忘乎所以,常常为捉住一条极小的鱼乐不可支,也有过得意忘形一屁股坐进水里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回忆。站在曾经的小河前,那里岂止没有鱼,河流也消失了。

我再次见到的不过是一条被挖沙的人们挖得千疮百孔的干涸的河道。挖来的沙自然拿去卖。很多年以前就听说过有人偷偷摸摸地做这种事,而现在他们终于明目张胆地挖空了一条河。

就像外婆家门口前被填埋的那条河,假如没有人对过去的河流残留记忆,后来者不会想到这里曾经是一条河。

就像所有那些我拥有过又消失了的,我想,当拥有这一切记忆的人都消失之后,如同一场茫茫大雪覆盖了一下大地,春回之后,就是别样的人间了。

 

所有的都不会回来了。当我从记忆里搜索到它们并试图呈现的时候,我知道,它们或许已经面目全非。

这个别样的人间里没有我见过的那些仿佛一望无际的青青的玉米地,没有风吹麦浪,甚至连同村头那所学校也消失了。我曾在那里读过两年半的书。

 

那是一所很具规模的乡村学校,从托儿所到中学,容纳本村及附近村落的孩子,还有军营的子弟。校舍虽然无法跟我从前的那所小学相比,但是在乡村里应当是相当不错的了。我还记得那些老师,一个个十分敬业,在偏僻的村落里庄严地承担传授文化的重任。

不知道大队部前面还会不会播放露天电影。在文化传播手段极其朴素的年代,没有比夏天的夜晚在习习凉风中看一场露天电影更惬意的了。在那之前,我以为只可以在狭小闷热拥挤的电影院看电影。

 

那时候小孩子们会四处嬉戏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大人们三三两两地唠着家常,电影看到精彩的地方也会有突然的静默和轰然的喧哗。

有时候看着看着突然断了电,人们就像静止的河流重新恢复了流动,甚至泛起波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晚,小孩子会尖叫着找自己的妈妈。到最后还是没有电来,百无聊赖的人群就四散着奔回自己的家。家里也是一团漆黑。不过很快烛火就零零星星地缀满乡村的夜。

 

没有烛火和灯光的乡村夜晚是静谧的,从露天电影院回到家中的人们则郁结着忧伤:电影里的悲欢总会结束,而生活里的悲欢不会。

我记得离我家不远处的一家人家里有一个痴傻的女儿,她母亲听说跟人走了,不满二十岁她父亲就把她嫁人了,不知道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还有一个疯掉的女人,眉目清秀,脏兮兮的脸总是笑嘻嘻的,头发上总是粘着枯草,春夏秋冬都是一身破破烂烂的花棉袄,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话,我从来没有听清过,在腰后横背着一根长棍,每天巡逻似的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我每次见到她又怕又好奇,总是忍不住猜想她是怎么疯掉的。她会自己知道吃饭吗?她会自己知道穿衣服吗?她会知道那个每天跟在她身后的同样脏兮兮可怜巴巴地追着她的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吗?我那时正好看过一个疯女人的电影,电影里的女人其实是装疯,后来她温柔地把自己的女儿抱在怀里。我就想,或许她也是装的,或许她有一天也会给自己的女儿那样一个惊喜。

一晃很多年了,她的女儿也该是个中年女子了,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等到她的惊喜。

 

24,

 

六月六日是外婆的忌日。

我还记得十四年前的这一天,我在北京,傍晚的时候接到哥哥的电话,难以置信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忽然就泪如雨下,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那个月底我就会辞职,就会回到外婆身边,外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最遗憾的是,那年三月底我回去送父亲,一直陪在医院里,寸步不离,父亲凌晨离世,上午安葬好父亲,晚上我就回了北京。那是唯一的一次,我没有腾出时间去看望一下外婆。外婆是生我的气了吧。

 

我差不多上高中的时候,外婆开始到我们家和姨母家两家轮流住。老了,我不能麻烦媳妇。你小舅妈这辈子也不容易,我不能连累她。外婆对我说。

做人要识趣。这是外婆一辈子的做人理念,到老也坚持着。

 

外婆在我上高一那年夜里起床摔断了一条腿。那时外婆已经八十出头了。家里的人都认为外婆怕是熬不过去这一关。老人最怕摔跤,尤其那么大岁数。外婆最难受的时候也说过,让老天爷把我带去吧,我不能给这些做小的添麻烦。

老天爷没有听外婆的话。外婆好好地活下来。一条腿不能动了,但是还有两只手和一条腿。外婆就扶着家里人给她特地制作的高凳子当拐棍,一步一移地走了她的最后十年多。

 

外婆后来身材缩得越加矮小,每一步都很艰难。我每次要去帮忙,外婆就会摆手,不要我帮。我不能老指望着别人,得靠自己。外婆坚持。

我还记得外婆紧抿着嘴唇咬着牙两腮都要鼓起来地用力抬动椅子的样子。我只能想到一个词:毅力,一个女人的毅力。也正是靠着这样的毅力外婆把自己的儿女带大又帮着舅母把表哥带大。

 

我上大学离开家乡最舍不得的人就是外婆。我喜欢跟外婆在一起,喜欢照顾外婆。

外婆一向爱干净,九十几岁依然每天收拾得清爽利落,梳头发都要用一块专门的绿绸布披到肩膀上接着掉落的头发。我喜欢给外婆洗头擦身体,剪指甲挖鸡眼掏耳朵。外婆头疼的时候我就给她扎针放血。或者什么事情都不做,就是抱着外婆,靠在外婆怀里,我就变成了那个小小的想叫她妈妈的孩子。那时候仿佛心有灵犀,外婆会对我说,你就像我的亲生闺女。你心细,心眼好。老天会照量你的。

 

外婆总是对我说,我要是腿好,早就跟你走了。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我知道外婆走出去的梦想终究只是梦想。即使外婆再有毅力,外婆依然日复一日地老去了。甚至有一次,我回家探亲,那阵子外婆住在姨母家。我去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四处找不到外婆。后来在厕所看到外婆瘫坐在那里,一头大汗,动也不能动。外婆气喘吁吁地对我说,外婆老了,没有用了,起都起不来了。

 

表哥结婚以后,外婆的心事就剩下我一个。外婆总是督促我早点结婚,不要把自己耽误了。我总是笑着说,结婚有什么好处呢,结了婚就不能常常回来看你了。外婆就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巴。

我从北京每次回家去,出现在外婆面前喜欢不说话,只立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外婆。外婆就会向前探着头辨认一阵子,仿佛在辨认一个人熟悉的气味,然后外婆就会笑着说,是我的闺女回来了吧。那时候外婆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几乎分辨不清人的脸。

 

我第一次带我丈夫回去见家人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不是我丈夫,外婆已经差不多全看不到了,只能靠声音分辨。

外婆说要看看他的样子,便伸出手来,他赶紧恭谨地把脸伸过去,外婆摸索着把他的五官看了个遍,然后对我放心似的说:好。好。好……那是外婆去世前半年的事了。

 

很多年前外婆曾经单独给过我一把她一直用的木梳子和她用的鞋拔子。留着做个念想吧。外婆说。外婆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每年她的儿女们给她多少钱,过年时她都会让我包一个一个的小包,当压岁钱给了孙儿辈。我不要钱。我要钱没有用。外婆说。

木梳子很多年前就被我不小心梳断了,那时候外婆还在世。不过从那时我就习惯了用木梳子梳头,像用一种方式想念一个人。鞋拔子还在,留在一只箱子里,跟我的青春记忆在一起。

 

其实我想对外婆说,真的爱一个人,是不需要任何实物的念想的。我想她,她就在我眼前,活生生的,除了,会让我一瞬间泪流满面。

从某种意义上说,故乡之于我,就是外婆在的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写这些冗长的回忆是为了外婆。

 

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看一眼这漫长的路,我忽然想,到这里就到这里吧。在这一天,刚刚好结束。

结束时,外婆远了,故乡也远了,我的眼前和脚下只有这个异邦之地。

 

我记得《百年孤独》里,老霍塞说过,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

我不是这个地方的人,我曾经想过叶落归根,回到我来的地方。但是老霍塞的话让我豁然醒悟,往事已矣。不论我愿意与否,这里是我的孩子们的故乡,他们将在这里生活繁衍下去。

然后我就知道,无所谓我的故乡,无所谓你的异邦,我能做的,就是让我的孩子们觉得自己是这个地方的人,如此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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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8)
评论
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拿铁咖啡' 的评论 : 多谢鼓励。能够像爱故土那样热爱脚下的土地。。。是非常幸福的。:)
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川晔' 的评论 : 哈哈。好。。:)
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大汉唐' 的评论 : 多谢你留评鼓励。:)
拿铁咖啡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啊,我也有过这种对故土的迷茫,只是来这里越来越久,更因为我的记忆力没你那么好,所以会淡忘,你就会知道我的心逐渐远离过去,爱脚下这片土地。。
.川晔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尘凡无忧' 的评论 : 爬一天,泡一天。:)
大汉唐 回复 悄悄话 平淡中有深情,写的太好了!
尘凡无忧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川晔' 的评论 : 别啊,周末爬雪山去。。。:)川晔周末愉快。
.川晔 回复 悄悄话 感动!这个周末我要泡你的博客了!预祝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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