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钢琴（小说）

 

 

哭泣的钢琴

 

 

可不可以请你们不要吵？

当陈捷冲着鲁菲怒目圆睁，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想过就离婚的时候，小瑞怯怯的童音，像一根粗粗的铁棒敲击在陈捷因暴怒鼓起的耳膜上，听来竟有轰轰的声响。

然后，一瞬间，脑袋里所有的声音都熄灭了，只剩下小瑞的话在狠狠地扎着他的神经。

陈捷停下来，低头看小瑞抬起的小脸上，眼巴巴的那种神情，让他心痛不已。

时间凝固起来，像一个硬硬的疙瘩，咯得人心生疼。

 

小瑞看爸爸没有再大声，小脸上立即露出讨巧的笑，拉着陈捷的手，说，爸爸，来，我给你们弹钢琴听吧。

陈捷像一个听话无主张的小孩，任由小瑞领着，走到钢琴前，跟小瑞一同坐在琴凳上。

小瑞认真地极卖力地弹刚刚学会的Red river valley。

琴声像小瑞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房间里每一个人的心。

空气开始流动起来，虽然还是凉的，却是活了过来。

 

好听吗？爸爸。小瑞一边弹，一边自豪地问陈捷，眼神亮亮的，又扫向在一旁沙发上赌气的鲁菲。好听吗？妈妈？小瑞问，声音里都是让人心疼的乖巧。

鲁菲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点点头。

好听。小瑞。有一个音你弹错了。陈捷说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手指在小瑞的钢琴上轻缓地移动起来，把小瑞刚才弹错的地方重新弹了一遍。

 

咦，爸爸，你不是不会弹钢琴吗？小瑞歪着小脑袋问。

是鲁菲坚持要小瑞学习弹钢琴的。也是鲁菲坚持买了这台昂贵的雅马哈三角钢琴。所有的与钢琴有关的事，陈捷一律不参与。他说他不懂钢琴。

 

小瑞无心的追问，让陈捷的心更锋利地疼起来。

他曾经决定把这个秘密保守到最后。他曾经发誓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经历那种父母争吵离婚的场面。

可是，以他的曾经，真的能决定他的现在和将来吗？

 

乖，让一下好吗，爸爸试一下。陈捷的声音里有一种苦涩的迟疑。

小瑞乖乖地从琴凳上下来，跑到鲁菲的怀里，定定地看着陈捷的侧影。

陈捷的手几乎是颤抖着放到了琴键上。这台琴买回来一年多了，陈捷从来碰都不碰一下。他对小瑞解释说，不想弄脏他的宝贝。

 

几乎是陈捷的手触到钢琴的一刹那，葡萄粒一样饱满丰润的琴音就滴下来。深秋的阳光透过窗前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应着琴声跳起了夏威夷草裙舞。

塞内维尔和图森的《秋日私语》。他依然记得。陈捷的手指在琴键上熟练地翻飞，悠扬的旋律如静美的秋水，一波又一波地轻轻荡涤着心上的那些杂乱。

 

陈捷的眼泪迅不及防的地落满琴盘，他不想擦去。有多少年了，他不曾触摸过钢琴一下。他发过誓，今生今世不再碰一下钢琴的。

他坚持了那么多年，最终，他还是食言了。

命运不是人可以预算到的，该折的时候就折一下吧。谁对着命运，还能清高得起来呢？他自己的父母不能，他和鲁菲也不能，将来，小瑞和他的妻子应当也不能。

如果命运要你输给自己，你能赢吗？

 

 

陈捷的眼前出现三十年前的一天，也是一个深秋的午后，也是有着温暖的秋阳，不过，那天，父母的脸色却结满冰霜。

被他们的争吵声吓坏了的陈捷，小心地走到铁青着脸的母亲身边，轻轻说，妈妈，可不可以请你们不要吵了。

母亲抬眼看看陈捷，悲哀的脸上，堆出一个凄然的笑，摸了摸陈捷的小脑袋，什么都没有说。

8岁的陈捷站在母亲面前，又回身看看一旁的余怒未消的父亲。转过脸继续对母亲恳求，你们不要吵了，好不好，妈妈，我害怕你们离婚。

 

母亲重重地叹口气，眼神尽量地柔和，乖，小捷，去弹你的钢琴给妈妈听听吧，妈妈喜欢听你弹钢琴。你弹钢琴妈妈就开心了。

真的？小捷羸弱的眼神被母亲的话点燃一些亮光。他回头问父亲，你呢，爸爸，你喜欢听我弹钢琴吗？

喜欢。父亲的回答没有犹豫，虽然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干涩。

不过，小捷听不出。他只听到爸爸说喜欢。

 

你是说，只要我弹钢琴，你们就高兴了，就不吵了，就不会离婚了？小捷瞪着询问的眼神，在父亲和母亲的脸上逡巡。

在得到肯定的点头之后，小捷立即小鹿一样，快乐地坐到钢琴前，开始笨拙地弹奏那首母亲刚刚教过他的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无数的小星星像花朵一样，在空气里睁开天真懵懂的眼睛。

小捷太投入，他没有看到，母亲在琴声里已经泪流满面。

 

从那天以后，小捷疯狂地热爱上弹琴。他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练琴。

在此之前，身为钢琴老师的母亲曾经连逼带吓地哄小捷继承她的衣钵，却没有成功。小捷一直都很抵触钢琴。也是，要一个正是好动年纪的小男孩乖乖地坐在钢琴前一弹一两个小时，实在有些残忍。

不过，那天之后的小捷好似变了一个人。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坐在钢琴前一弹一个上午。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幼小的孩子突然改了本性。

 

8岁才开始学琴的小捷，因为异常的勤奋，只用了四年的时间便学完了别的孩子六七年的钢琴课程。13岁时的小捷琴声已经可以媲美一个普通钢琴教师了。

身为音乐学院钢琴老师的母亲把小捷视为天才，一心想培养小捷成为出名的钢琴家。只有小捷自己知道，他弹钢琴只是为了讨好父母。

 

那几年，小捷的家里几乎都是钢琴的声音。每次看到父亲和母亲渐渐暗冷的脸，小捷都会主动坐到钢琴前，弹母亲夸奖过的曲子。

他一直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弹起钢琴，父亲和母亲就会都开心了，他们就不会再吵了，也就永远不会离婚。

小捷并不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钢琴声平息了父母的吵架声，不过并不能够弥合他们之间愈来愈裂开的缝隙。

 

小捷弹的最熟练的曲子是母亲最喜欢的《秋日私语》。小捷也是喜欢的。那种旋律婉转优美，低调，却有着一种别样雍容的高贵华丽。淡淡无痕的伤感，静水涟漪的忧郁，像美人轻蹙的眉，无由的美好。

小捷曾经对母亲发誓说，有一天，他一定会把这首曲子弹得比理查德·克莱德曼还要好。

或许，他真的能够做到。

可惜，他放弃了。应当说，是命运先放弃了，他只不过是顺遂了命运。

 

小捷14岁那年的秋天，父母还是离婚了。他们事先并没有跟小捷商量，征求小捷的意见，只是例行通知他结果。

小捷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那个场景是那么冰冷。每一个人的神情都是冻住的，好像严冬提前来临。

 

起先小捷还试图哀求，试图挽回。我去弹琴给你们听。小捷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

小捷的心跳得太快了，像要跳出他的嗓子眼。他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到钢琴前面的。这些年他都是用琴声化解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争吵。这次也会一样。这次也会像以往一样，平平淡淡地度过去。

母亲没有等他动人的琴音落下来。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小捷，不要弹了。我和你爸爸真的离婚了。这一次是真的。

小捷沉默。出奇的沉默。他坐在琴凳上，背对着父母，双手停在琴键上，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

 

多希望时间在这一刻是死掉的。再活过来的时候，生活是另外一个样子。

可是，这世上唯一不死的就是时间。它不动声色的，见证所有的聚散悲欢。

 

小捷跟着父亲。

母亲搬出去那天，小捷送母亲到楼下，然后在母亲将要坐车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异常冷静地叫住母亲。母亲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小捷用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手上。

母亲尖叫着奔过来，抓起他血肉模糊的手，泪如雨下……

 

他还是没有挽留住母亲。

最终，母亲还是走了。

从那以后，小捷再也没有碰过一下钢琴。

 

 

早已泪眼模糊的陈捷坐在钢琴前一遍一遍地弹着《秋日私语》，往事像潮水，一幕一幕地回到眼前。

父母冷漠怨怼的眼神……年少的自己那些无助的悲伤……跟鲁菲的相识相爱……小瑞的诞生带来的欣喜……拿到加拿大绿卡的希望……移民生活的艰难……他跟鲁菲一天一天冷却的感情……时时不知因何而起的争吵……

命运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只是一枚小小的秋叶，不小心跌进去，便是永无停止身不由己地旋转。

 

一定是哪里错了。

那么多他曾经以为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绝不会发生在他的婚姻里的错误，绝不会发生在小瑞身上的自己曾经体味过的伤害，好像都被生活一点点地推到面前，把曾经的故事一一重演了一遍。

什么时候，潇洒不羁的他变成了动不动粗言恶语的父亲；什么时候，清纯可人的鲁菲变成了满腹抱怨的母亲；又是什么时候，天真活泼的小瑞变成了那个惶恐胆怯的自己。

 

原来，人生是那么琐碎得相似。

从未有过的，陈捷从这首《秋日私语》里体味到孤独和彷徨，甚至，一点秋风一样冰凉的绝望……

 

 

那天夜里，小瑞睡熟后，陈捷悄悄回到鲁菲的房间。

他们分房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陈捷爬上床，犹豫了一下，轻轻拥住了侧身而睡的鲁菲的肩膀。鲁菲只是轻轻动了一下，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那夜，陈捷又梦见很多年前自己常做的那个梦：曾经的那台钢琴，在呜呜咽咽地哭泣，那声音应是童年时的自己，如今听来却又分明是小瑞在哭。

梦里陈捷在一片阴霾的悲伤里挣扎着安慰自己：笑声，笑声，总是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