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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姨
母亲来信说,桂姨死了。
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特别吃惊。
一个月以前,母亲告诉我,梧桐死了的时候,曾经说,桂姨的苦难终于熬出头了。那时,我没有反驳母亲,不过,心里却是为着桂姨悲哀的,因为我总是觉得,梧桐的存在,并不是常人以为的桂姨的苦难。
梧桐是桂姨的长子。梧桐本来的名字不是这个,叫什么我不知道。梧桐是后来桂姨给他起的小名,慢慢地就喊开了。梧桐家有一棵很大很繁茂的梧桐树,大概桂姨就是因为这一点,便把这个名字给了梧桐吧。桂姨的心里,对梧桐一定有着外人所不能理解的感情。
梧桐是个脑瘫儿。
其实,梧桐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听大人们说,梧桐小时候长得很可爱,虎头虎脑的,聪明乖巧,很讨人喜欢。梧桐在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因为治疗不及时,脑袋烧坏了,就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梧桐给我的印象了。那时我大概也就五六岁。所有一起玩过的小朋友那时候的样子,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他,梧桐。因为他实在是太特殊了。
记忆中的梧桐,应该有八九岁的样子,脸很白很白,总是在咧着嘴笑,也总是流着口水,身子长长的,总是躺在一张躺椅上,头歪向一边……
那个时候,对梧桐总是又好奇又害怕,好奇他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又真的很害怕他的那个样子,虽然,他的脸从来都是一副笑的表情。
记得那个时候,我常常会站在梧桐的躺椅边上看他,像看蚂蚁搬家那么好奇地看着他,百看不厌的感觉。大概有时候,也会随着小朋友们一起起哄嘲笑过他,不过我想,那个时候,更多的我是被他吸引了,被他的那一张永远的笑脸给吸引住了。小孩子,一定也是会看脸色的。梧桐的脸,永远是一种平静的灿烂。那时的我,是不会明白个中缘由的,所以我一直在研究梧桐。
常常会在看着梧桐的时候,被下班回来的桂姨看到,桂姨远远地就会大喊,都走开!好像我们是一群意欲染指她的宝贝的窃贼。小孩子们便在这一声粗大的嗓门中哄地散开,跑得远远地看。即便我跑回家,也能看得很清楚,梧桐是我的邻居。那时候,就看桂姨一脸温柔的笑,像梧桐一样的笑,跟刚才呵斥我们的样子完完全全地不同,把脸凑到梧桐的脸上蹭几下,然后憋一口气就把梧桐抱起来,进屋子里去了……
不知为什么,有三十几年了吧,梧桐和桂姨的笑脸就那样一直很鲜活地存在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桂姨,她对着梧桐的笑,让很多年前的那个我看呆了,我一定是迷恋上她的那种笑容了,那一刻,我很希望,她是我的妈妈。所以后来,无论听说过多少关于桂姨的不好的言论,都不能抹杀那个笑脸给我的温暖和感动。她是个好女人,我一直执着地这么相信。
我跟梧桐的妹妹是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朋友。奇怪,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听她抱怨过很多次桂姨,说桂姨说话嗓门很大,很凶,对谁都恶狠狠的,除去对她的哥哥梧桐。那个时候,我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
后来看过《孔雀》,我才能理解一些梧桐妹妹的心思了。那样的家庭里,做母亲的,一定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因为那个碗,本身就是不平的。
后来我们搬家了,离桂姨家远了一些,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和梧桐。关于桂姨的消息都是从大人们之间的话语得来。桂姨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她是那么与众不同的一个女人,想来只是因为,她有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儿子。
听说,桂姨跟婆婆的关系很不好。有人说,梧桐的病说到底是梧桐的奶奶给害得。梧桐生病时,桂姨在上班,把梧桐留给奶奶照顾,结果就出了事。也许也不能完全怪罪到梧桐奶奶的身上,不过桂姨显然是看不开这一点的。跟婆婆关系不好的桂姨,连带着跟丈夫的关系也不好。听说那个男人一直极力主张把梧桐打发掉。那个含混的打发掉,我是很多年之后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不必管梧桐,让他自生自灭吧。桂姨因为这个跟他闹翻了天。有人背地里说起桂姨的名字时,开始用恶妇代替。这些想来,永远都是一张笑脸的梧桐是不会知道,他的母亲为他都承受了些什么吧。
再后来又搬了家,离桂姨更远了些,慢慢地就失去了桂姨和梧桐的消息。不过我却始终都记着他们。
一个月前,母亲来信突然提到梧桐,说梧桐死了,谁都没有想到,那么样的一个人,竟然也能活到快四十岁,真是桂姨的罪孽啊。好在,现在桂姨总算熬出头了。
也许,每一个看到过梧桐的人都会是这么想的吧。
只是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桂姨的很快去世,更证实了这一点。
也许,对每一个看到过梧桐的人来说,梧桐是负累,是人生里一个巨大的包袱,这一点,连梧桐的父亲可能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桂姨,只有桂姨,明白梧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她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去精心地照顾他。那一颗温柔的母亲之心,想来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具有的。桂姨应当也是幸福的,梧桐用一张天使一样永远微笑的面孔,回报了桂姨的点点滴滴……
那天在科技馆的餐厅吃饭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孩,很清秀的样子,个子高高的,一脸的笑,但是下一秒钟,我便看到她的口水滴下来,很长地滴下来……还来不及吃惊,我看到她的母亲,紧紧拉着她的手的中年女人,一脸的从容和平静。然后,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刚巧坐在我们旁边的座位。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东欧人。那个女孩的弟弟妹妹坐在我的对面。偷眼看女孩,还是笑嘻嘻的,她的母亲在一边时不时地会给她擦一下口水。只是,那个弟弟对着姐姐看过去的眼神,是那么漠然,漠然到冷峻,让我的心也跟着不由得冷起来。
看着那位母亲慈爱温和的样子,再看看那个弟弟冷峻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桂姨,嘴巴里的饭,便再也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