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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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玛先生

(2007-01-14 20:28:19) 下一个
  过了新年假期,回到办公室。迎面而立的是一位高大的汉子,此人浓眉大眼,五官分明,尤其是嘴型轮廓清晰,分明像在是哪里见过。哦,是了,如来佛门前的守护神韦陀,十足是那尊神的样子。可是却没有那种威武,反而有一种无可名状谦卑,他笑容可鞠,微微躬身,用出人意料的轻声细语自我介绍:
  “嗨,你好,我是尼玛,尼玛先生。”


  他的英语带着浓浓的怪腔,但是态度却十足诚恳。我忙着打招呼,望着他浅棕色的笑脸,心里捉模着他是什么地方人,怎么自称先生?也许又是一位新移民吧。待我回到自己的房里,开始整理堆在桌上的材料,又将夏季的服装色卡等一大批资料从书架上找出来,摊在桌上,神魂甫定,开始头疼这新一年里我该搞出些甚么新花招来吸引老板的顾客了。
  
        西西莉亚一路笑着走了进来,消息灵通的她一定憋不住要来谈谈这位尼玛先生了。原来,尼玛先生是老板的同乡,才到纽约一个多月,老板虽然从五岁就离开伊朗,移居美国三十多年,可是故土乡情却很重,对乡里总是很客气的。尼玛先生经人介绍后,就轻易地得到了这份工作。
  “尼玛先生干什么工作呢?”我困或地问,
  “给打杂的卡瑞做助手吧。”西西利亚从鼻子里哼了出来,掩不住她的轻视,飘然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味。
  
          尼玛先生总是一身牛仔衣裤,脸上总是亲善的微笑,在卡瑞的指手划脚下,开始整理仓库里的样布。沉重的布匹在他手里,肩上飞速地移动,不多一会儿,样品室内已经整整齐齐地分门别类,花式、品种、质地的标签都已清清楚楚地整理完备。当尼玛转身去仓库忙碌时,身材矮小的卡瑞开心地笑了。销售部经理哈威走来,一拳朝他轻轻挥去:
  “你,你小子真乐。你不干点什么了?”
  “以后嘛,我就干些纸上功夫了。”
  卡瑞得意地拿起一把齿纹剪刀,微笑着将一快样布剪成工整的方形,然后,用双面胶把它粘在卡纸上,再写上号码,左右顾盼地打量一阵,轻松地喘了口气。
  
          中午时,尼玛先生走进我的办公室,问我要不要买午餐,然后四下张望着,不解地问:
  “为什么你这儿有四张桌子,却只有你一个人呢?”
  “这是老板剪裁了员工的结果,我们还有一位设计师,她快生孩子了,所以不能来上班。如果,公司的生意很忙,会临时请一?俩位画家来帮忙。”
  “公司的生意不好吗?”尼玛先生立即面有忧色,他感激地提起了老板,“戴维先生是个好人。”
  “不,不。”我明白他的感恩之心,“通常,一,二月份是纺织品公司的淡季。别愁,这儿的推销员们都很棒,尤其是哈威。”
  “推销员除了推销样布,还推销你的设计?”
  他皱着眉思索着,
  “是啊,你这么快就情楚业务,简直是经理之才。”
  我想他有点杞人之忧,笑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尼玛先生的勤勉,诚恳开始为大家接受,尤其是他工作起来劲头令人惊讶,诺大的仓库经过他两个星期的整理,已经变得井井有条。每个办公室的地洗得干干净净,还打上了蜡。垃圾袋天天换,比卡瑞的三五天一换强多了。只是他不厌其烦地讯问每一种纺织品的名称,规格,产地和价格,惹得几个推销员有点不耐烦:
  “尼玛先生,请你今天中午去买批萨,哈威要请客。别管那些名称了,好几百种,你记得住吗?“
  “尼玛先生,请你再买一些水果,我也请客。今天哈威接到了差不多五万码的定单,是得请客。”老板戴维喜气洋洋地凑进来,完全不似他平日的精巴鬼相,“哦,我得向你们介绍一下,尼玛先生在我们伊朗是个歌星,呵呵。”
  
         中午的批萨使办公室有点宴会气氛,西西莉亚起哄,要尼玛先生唱歌,我以为他会当仁不让为大家表演一曲,因为我象每一个人一样,觉得他言语很多,性格外向。岂料他竞然脸红了,双手拼命乱摇,喃喃地强调着理由,诸如没有乐器拌奏啦,语言不同啦,很久不唱啦……。哈威宽容地允许他以后再找机会补唱,西西莉亚才不再坚持。众人渐渐散去,我也伸个懒腰,重振精神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留在桌上的一摊狼籍,自有尼玛先生会去收拾。走到门边,回头一望,只见尼玛先生一脸惘然,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桌子,他脸上招牌一样的笑容,也不知飞去何处了。
  
         渐渐地,尼玛先生成了我办公室里的常客。平时,他的事并不多,一个上午裁剪了一批样布,其余的时间就得等老板的吩付去提货送货。其他的人不是外出就是电话不断,只有我可以一边手里画着,口里还可以一边和他聊天。尼玛先生来到美国只有一年多,父母兄姐都住在洛杉矶多年了,他想自己走走,看看,找找自己可以走的路。他的英语不太好,口音很重,但是态度十分文雅,想来从前也不是干粗活儿的。我提起他的歌手生涯,他就含糊其词虚过去了,讲到其他的事,他就来神了,滔滔不绝地可以谈很多。
  “尼玛先生,你是不是和戴维一样是犹太人呢?”我对他的种族还是非常好奇的 。
  “不,我不是犹太人。”
  “那你是不是穆斯林?”我对中东的知识非常有限,想当然地提问。
  “我也不是穆斯林。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伊朗人。”
  “象你这样不信教的伊朗人多不多? ”
  “不,不多。 ”
  “你们伊朗有个名人霍梅尼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疯子,他把人们带向疯狂和愚昧。他自以为是个救世主。”他摇着头,似乎神游远方。好久才回过神来,马上转了话题:
  “我到过你的国家,去过北京。还去过韩国,日本。 ”
  “真的?你都去了什么地方玩? ”
  “我去过长城,还有很多的宫殿……。那里的女孩子很漂亮,对了,韩国的女孩子也很漂亮。我有一个弱点,见了漂亮的女孩就没办法。很快就把口袋里的钱用完了。 ”
  尼玛先生咧开了口,有点夸张地笑了。他那浅棕色的脸和棱角分明的五官刹那间显得生动起来,原来,记忆中的得意事也可以将他脸上的谦卑一扫而光,此一时,彼一时。也许,他从前有过不少风光的时光。
  “丽兹是我们公司里唯一的未婚小姐,也是个漂亮女孩,你怎么不试试追一下? ”我知道推销员丽兹从来未正眼扫过尼玛一眼,纯是开开玩笑地问他。
  “我,我现在刚到纽约,万事起头难,还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摊开双手,耸耸肩,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尼玛先生,请帮个忙。我有六张新设计是给爱丽生公司的,麻烦你帮我送去给他们的设计师乔安。地址是百老汇1384,八楼。”
  送设计给客户,往往要在那儿等好久,看来尼玛要比我闲得多,不由他开口,就把画夹塞到他手里。另外又加了个理由促成他跑这一趟:
  “你在那儿可以看到不少推销员,他们怎样推销产品,你一定有兴趣。”
  他一听,真的来了劲儿,拿起画夹兴匆匆地走了。
  
         下午四点半,我开始整理桌子,准备一会儿下班。尼玛先生回来了,带着一脸的笑。我看一下表,他去了将近三个小时。为我省了几乎一个下午。他把画夹放在我桌上,有点兴奋异常地向我转达客户的意见:
  “乔安约你明天上午十点面谈,所有的设计她都要,还要其他的几套色彩,明天她会给你颜色。 ”
  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谈他的新发现:“爱丽生的老板是我们伊朗人哪,我和他聊了很久很多,原来,光讲伊朗话就可以推销纺织品了。”他似乎沉醉在自己的思路中,自言自语地说:“那么多的公司,那么多的伊朗人,伊朗话,……”
  
        第二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西西莉亚打开一个心形的盒子,向大家分送巧克力。她一面说着笑话,一面朝我挤挤眼,似乎有什么好笑的事。我茫然四顾,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接过巧克力就往自己办公室走去。一进门,忽然见到尼玛先生一身毕挺的西服,面目全非地坐在那里朝我笑。我马上明白了:
  “哦,今天是情人节,尼玛先生你有约会啊。 ”
  昨天他好像还没有女朋友,一夜之间统统搞掂,一本正经要演全套大情人了,不复昨日的寂寞,也是好事一桩。忍不住打趣:
  “你准备买几打玫瑰?去哪里烛光晚餐? ”
  尼玛先生只是笑,看样子真是很乐。随后,向我借了几幅画稿就离去了。
  
         这一个上午我非常忙碌,匆匆赶去爱丽生与乔安会面,一下敲定了下个星期一得为她公司完成二十四幅色彩稿。回到公司就向老板禀告,得到老板首肯后就打电话给朋友们,找一位临时帮忙的画家。七八个电话打下来,总算莎丽为我推荐了阿冰,她是曾经在一家纺织品工作室干过一段时间,如今在家没有工作,大概不会拒绝一份临时的工作。我马上打电话给阿冰,正好她在家,很快就和她谈妥了明天上班,一件事情刚了,又接到另外一家依莎贝公司的设计师凯西的约见的电话。出门时已经中午十二点了,只能关照西西莉亚转告尼玛帮我买一份午餐。在依莎贝耽搁的时间仅一个多钟头,又接到一批条纹图案的设计,大概是忙碌的季节到了,我是否还得再找一位帮忙的呢?……
  
         我回到办公室,只见桌上空空的,看样子尼玛没有帮我买午餐。只能放下手中的资料袋,再次出门去。电梯在十八楼停下,门开了,西西莉亚走出来,大声向我嚷嚷:
  “我帮你买来了午餐,别下楼了。该死的家伙,不知到逛到哪儿去了,一直没回来。”
  “谁呀?谁没回来? ”
  “尼玛先生嘛,是不是他太空了,逛得不想回来了。”
  西西莉亚非常不满。我从她手里接过纸袋装着的午餐,千谢万谢,本来不是她份内的事,麻烦了她,就是欠了一分人情。心里得记着随时偿还,老外和咱中国人不一样,经纬分明得很,做了份外的事,格外计较。
  
        说也奇怪,这一天直到下班,我也没见到尼玛先生进来倒垃圾。是不是为了和新交的女朋友约会,提前开溜了。
  
         第二天,阿冰来了,她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也不很年轻了,只比我小几岁。她画画的经验并不多,不过,做帮手也够了。她动手调色,复印,上色稿,动作还算熟练。俩个人一边画画,一边聊天,时间也就很快过去了。下午四点,尼玛先生进来了。他依旧穿着西装,不过换了一套深色的,看上去与平日的样子有点不一般。他一进门,就见到了阿冰,表情大异,似有惊为天人之感。他的招牌笑容立即上脸,先向阿冰打个招呼,然后就问我阿冰是什么人。我感到很有趣地为他们介绍,尼玛却不能准确地 发音,叫出阿冰的名字。
  “阿……Bean? ”他把冰改成了豆子的音。
  “不是Bean,是冰,就是Ice的意思。”我胡乱地纠正他,也不知道他是否
  领会。
  “Ice?Ice……好,爱西,多美的名字。”尼玛胡说一气,发音仍旧不准。
  爱西就爱西吧,对他不能要求过高,他的英文不怎么地,阿冰则更不会讲,听人叫她 爱西,也很开心,她说:
  “我没有英文名字,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吧。”然后又问:“他是老板吗?“
  我摇摇头,只说尼玛是老板的同乡。今天他会不会倒垃圾,倒是我关心的。可是,见他衣着如此干净整齐,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了。
  从此以后,尼玛每天都会到我办公室来报到,每天都换一套不同的西装。如果中午到访,则会送上一盘摆得很漂亮的水果,当然是摆在阿冰的面前。然后,笑咪咪地说:
  “爱西,请吧。”又添上一句赞美的话,“你的衣服很漂亮。”
  看看阿冰一脸茫然的表情,他只好转向我,请我帮他翻译。我就趁机敲他一下:
  “尼玛先生,这一点水果够我们俩吃吗?”
       “哦,对不起,我马上再拿来。”他自知有点不妥,立即改正。


  他知道阿冰不会讲英语,但是始终很努力地想和她讲一些什么。阿冰也很有兴趣听,她以为这样可以帮她学一点英语。那怕是怪腔调的英语,她也不在乎。她认为公司里所有的老外,讲话都太快,只有尼玛对她最耐心,讲话最慢,她认为这是她学英语的一个机会。我虽不以为然,可也不便打击她的积极性,也耐着性子帮他们翻译和解说。过了几天,阿冰居然可以点头加表情还有笑容,“Yes,yes。”地和尼玛交谈了。
  
         当阿冰有天有事没来,尼玛先生大失所望,若有所失的样子,让我感到有点花头了:
  “尼玛先生,你是不是喜欢阿冰? ”
  “当然,她是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女人。我喜欢她。 ”
  “唉呀,不行,阿冰是有丈夫的,她结婚好久了。”看他愣了,我再补充一句, “再说,阿冰的年龄比你大多了,别胡思乱想了。 ”
  “我已经三十六了,她怎么可能比我大?”他想了一下,显然不信我,“只要我,尼玛没有结婚就行了,我…… ”
  他好像很认真。
  “尼玛先生,你不是刚刚交了女朋友吗?怎么可以打阿冰的主意呢?”我想他是胡闹。
  “没啊,没有,我根本没有女朋友。 ”他极力否认。
  “才几个星期以前,情人节你不是和女朋友约会过吗?”哼,有了他也会否认。
  “没有,我记得那天,因为那是我第一天开始推销纺织品。”哦,原来是我会错意了,尼玛悄悄地在推销,却没有声张。
  “怪不得,你天天西装笔挺,这要化不少钱吧?那你推销得怎么样?顺不顺利?”
  尼玛先生脸上展开了笑容,一一回答我的问题:
  “第一天,我就卖掉了四千五百码的人造棉,戴维先生同意我做推销员了。现在,几乎每天多少都可以卖掉一些。最多的一次有三万多码。我可以象他们一样拿回扣了。”他指指推销员们的办公室,得意地咧口笑着,“现在,我穿的这套衣服你猜多少钱?”
  我想他不会象戴维一样穿阿曼尼,但是尼玛的身架不错,可以把衣服穿得挺刮。这西装一定不贵:
  “一百五左右吧。”我估计。
  “哈哈,只要四十八元钱。”他是来自天方夜潭的国土,行事为人出奇一点,倒是不足为奇的事了。我也随他一起大笑,寻思此人并不简单,大家都有点小看他了。
  
         几天以后,尼玛的推销不再保密,不过,推销员的办公室里也没有为他安排一个位子。他也没有在意,反正每一间陈列样品的房里都有电话,随时都可以使用。更多的时候,他在外面跑比在公司里打电话要有效得多。因为他接触的客户多是伊朗人。丽兹依旧用眼角看他,表示不看好他。哈威则打听到精明的老板给尼玛的回扣比推销员们的少百分之五十,这说明老板并没有时时顾念同乡之情,也没有把他当作正式的推销员,姑妄听之,由之而已。
  
        尼玛先生的努力明显地有了起色,推销的数量直追哈威。大概收入也好了不少,他对阿冰的殷勤方式多了些花招,不时送上一盒巧克力,一些精致的糕点,阿冰每次笑着收下,然后,用她不连贯的英语单词串上笑容,再收下尼玛的一片赞美的话。待尼玛离开后,我憋不住地问她:
  “阿冰,你不知道尼玛为什么对你那么殷勤?”
  她马上笑了,脸上一时明艳三分:
  “我不知道?一个女人到了二十岁,男人动一动尾巴,就应该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已经四十了,阅人已多,我知道怎么做。”
  原来,她是有道行的,反而是我多虑了。
  
        下午,西西莉亚跑进来,神情有点紧张,她一把扯住我,让我跟她到接待室里去:
  “老板和所有的推销员都不在,来了一位大客户,你帮着应付一下好吗?”我没有推辞的理由,就走进去打招呼。这是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人,态度很优雅。我向他明说了我的职位,并问他我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他很友善地回答:
  “我是莫欧,我的公司是卡麦伦。我见到你们的一些料子,很有兴趣来看看,也许我可以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我将他带到样品陈列室,把新到的布料一一指给他看,并灵机一动,介绍我有一些新设计问他是否有兴趣看看。得到客户的首肯后,我有点兴奋地跑回办公室去拿设计稿。正好碰上尼玛回来,我就简单讲了莫欧的来访。谁知尼玛主动要求去陪客人。他当仁不让地提出理由:
  “你知道吗?莫欧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伊朗人。我去和他谈谈,比较亲切一 些。”
  当我把画稿拿到陈列室,尼玛和莫欧先生正热烈地交谈,莫欧先生一见我,居然兴奋地拍拍我的肩膀,有点大惊小怪似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尼玛先生居然在这儿。他是伊朗有名的歌唱家,拥有许多歌迷。我就非常喜欢他的歌。嗨,今天真是太好了。我真高兴。”
  现在轮到我大惊小怪了,看着尼玛先生,就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尼玛先生却很不好意思,用伊朗话小声地说着些什么。看我盯着他,双手一摊,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反正我已经不唱歌了,别提这些了。”
  “做歌唱家多好哇,干嘛不提呢?我真没想到你还真的有名气呢。”
  “我的嗓子坏了,就再也不能唱歌了。我并不很出名,也许刚好莫欧先生知道我,你又正好碰上。”
  他又向我使个眼色,接过我手中的画稿,示意我离开。我明白地朝他们笑笑,转身离开了。很明显,尼玛先生需要这个机会,我何不成全他呢。
  
         以后的几天,尼玛先生都没有时间到我们这儿来,连阿冰都因为没见到尼玛的小礼物,感到了异样。她开玩笑地说:
  “你觉得吗,人要是有了一项习惯,突然失去了,就会有一点失落感。没有水果和小饼干吃,我还真的有点想念尼玛先生呢。”
  “我想尼玛是钓上了大客户,正忙着呢,无暇顾及我们的小点心了。”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尼玛满面得色,手中拿着一小盒子进来,把它放在我桌上。然后对着阿冰笑着说:
  “来,来,我请你们和我一起庆祝。我马上就要做成一笔大生意了。请,这儿是冰淇淋。”阿冰一声欢呼,马上打开小盒,里面有三个杯装冰淇淋。她乖巧地为尼玛搬来一把椅子,待尼玛坐下后,才反客为主地将冰淇淋分给每个人。我知道即使不问,尼玛也会告诉我们来龙去脉,果然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题:
  “我刚刚从卡麦伦回来,那家公司真是很大,设想一下,一幢楼,从一楼到十六楼,都是属于卡麦伦的。他们的设计部门就有十几个人,爱西,你如果想找工作,我可以把你介绍过去,设计部的头儿叫希拉,我已经和她熟了。”
  他真是有心人,惦着阿冰没有一个固定的工作。
  “他们公司有没有中国人?”
  阿冰要我代她问个清楚,她还是耽心语言问题。
  “哦,没有,那儿没有中国人,倒是有一个韩国人。”尼玛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关键问题,他看到阿冰失望地摇摇头,有些歉然地鼓励她,“你可以试一试嘛,爱西,也许你可以适应呢。”
  我看阿冰继续摇摇头,马上转话题:
  “尼玛先生,你刚刚说你有一笔大生意?”
  “是啊,莫欧先生就是那家公司的老板,他在考虑买我向他介绍的真丝双重织料。如果他定下买的话,数量一定不小。”他喜气洋洋地透露这个尚未定论的消息,怕是有几分把握了。
  “这料子很贵啊,成交的话,真是大生意。”
  我猜想尼玛对他的歌迷莫欧先生一定下了不少功夫。从他开始尝试推销至今,短短几个月,收获着实不算小。人是不可貌相。那位漂亮小姐丽兹的业绩就不如他许多。被人看作乡下人的尼玛有一种不可忽视的能力,独自孵在人们的眼角下不起眼的一偶,埋头苦干。即使处在一种不平等的状态下,他不计较,也无牢骚,只计目的,不论道旁景色如何。莫非大智若愚,他有旁人莫及的洞悉世情的世故?
  
         尼玛先生的业绩高峰很快为公司里的每一个人所知晓,因为歌迷莫欧先生只考虑了三天,就向尼玛下了订单。一共十万码的真丝双重织料,每码的单价超过十美元,这单生意金额超过一百万美元。早晨大家聚在陈列室里,议论纷纷。西西莉亚则快速地算出了尼玛可能得到多少万的佣金。这是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我想,这是尼玛进入公司以来,最有光彩的一天,每个人都和颜悦色地向他打招呼,都很有耐心地听他讲些什么。我没有去凑这个热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把外面的热闹解释给阿冰听。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起劲地议论
  这个人人关心的话题。我则预料阿冰也许会得到一份大一点的礼物,她笑着说我胡说八道:
  “你难道没有注意过,我们得到的水果和点心,都是尼玛为老板买的东西中分出来的一小份。他其实很小气呢。”
  我不以为然,起码巧克力是尼玛自己买的吧。谁管那么多呢,不吃白不吃。反正他又不是冲着我来的。
  
         中午,西西莉亚招呼大家去吃蛋糕。走到外面方知今天是西西莉亚的生日,尼玛先生不仅为她买了一个大蛋糕,另外还有一束白色的花。西西莉亚笑得合不拢口,一串串动人的感谢语从她口中流畅地出来,然后,在生日快乐的歌声停下后,干净利落地切蛋糕,放入纸盘中,分给每一个人。丽兹端着小盘走到我身旁,悄声对我说:
  “这事儿够好的,你不认为他有些怪诞?这个赖好人。”
  我不能说我有什么感想,也许是尼玛急于要在这个以美国人为多数的环境里找到一种认同,我也是个新移民,能理解他的某种心情。但是对丽兹这样的出生在美国的人而言,泰半不会明白。只是应付地回答:
  “是啊,他是个好人,但是有些怪。”
  
         嘻嘻哈哈一阵以后,回到办公室里。首先入目的是阿冰的桌子上,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赫然摆在洁白的画纸上。
  阿冰随后回到办公室,她见到玫瑰只是轻俏地笑了一下,拿了一只空颜料瓶灌满了水,把玫瑰插进瓶里,然后放在我和她的桌子中间。空气里开始漫漫地飘起若有若无的甜香,阿冰脸上漾出一丝妩媚的笑意,她迟疑了一下对我说:
  “尼玛对我说,我应该去学校学英语。我想也许是应该的。你觉得怎样?当然,我才不会接受他为我付学费的提议。”
  我立即表示赞同:
  “学英语对你今后找工作有很大的好处,起码你的机会就不会只局限于中国人的小范围里了。你先生也可以给你课后辅导,进步一定会很快的。”
  她扁了一下嘴:
  “我老公在国内是专门学英语的,到美国也七八年了,怎么找不到好一点的工作。象尼玛来了不过一年多,英语肯定不如我老公纯正,却很快赚到钱。哼,人比人……”
  她有点情绪低落了,牢骚也渐渐流露出来。我只能找一些理由,诸如机会、关系、背景,等等来开解她。人在失意时总得找些理由怪社会、环境、机遇等等,如此,方可为自己觅得一些宽余之地,求得一些平衡。看得出阿冰的心气很高,以前在国内是位得宠于众人的女士,美国生活的不易之处是她抵达纽约之前根本无法体会的。
  
         下班之前尼玛来找阿冰,他提议阿冰去他在进修的语言中心看看,也许她会有兴趣在那里选择一个班,开始她的英语学习课程。我问她需不需要我陪着一起去,她摇摇头,绽开了笑容:
  “你别耽心那么多,尼玛说那儿有中国人的职员。明天见吧。”
  
         次日,阿冰开始认真考虑学习英语的事。她暂时不能决定的只是下班以后去上课,抑或是做个全职的学生。但凡是提到学习的事,都使她情绪高亢起来。对她而言,任何一点变化都有可能预示着将来的新机缘,多一点兴奋也不算过份。她的丈夫也很赞同,只待她自己最后拿定主意就是。尼玛先生更是热心过头地为她出这样和那样的主意,阿冰总是用明媚的笑脸对着他,不置可否。于是,尼玛先生眼中的关切之情更浓,到我们办公室的次数更多。这几天,他显然春风得意龙精虎猛,做什么都有些乐颠颠的。
  
        到了星期五,阿冰正式把她的决定告诉我,她要全力以赴地去学习英语。因为拉瓜地亚社区学院的英语学习课程下一季的开课,正好是下个星期四,所以,她的工作也就到今天为止。让我再找一个人代替她。能下这么大的决心,她是受了她丈夫的全力支持。我让她安心去学习,不用耽心,我可以另外再找人来继续她的工作。大家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多少有点舍不得,不过,多了一个朋友,以后还是可以常常来往的。
  下班时,我和阿冰一起走,经过样品陈列室时,看到尼玛正和人在聊天。我问阿冰需不需要和他道别一下,她摇摇头,举起手来,朝尼玛的方向挥了挥,转身就向电梯走去。
  不过尼玛倒是看到她挥手了,他的声音随后追了上来 :
  “再见,爱西,星期一见。”
  
        不出我所料,尼玛对阿冰离去求学的事,显得十分惆帐。脸上都少了几分光彩。但是,他也不再向我殷殷垂询有关阿冰的事。临了,他还是笑笑:
  “我应该为爱西高兴,希望她学得有成效。将来,我可以帮她找工作。”
  
         五月和六月都是忙碌得不可开交的日子,我很少见到尼玛。只是偶然听到哈威在对丽兹议论精明的老板太不应该了,明明尼玛做成了一担大生意,却推三阻四的没有付佣金给他。哈威常说的一句话又出来了:
  “他又赖皮了。他总是许诺,却永远不会兑现。”
  
        七月份到了,市场的节奏开始趋缓,许多人开始休假,讨论起西北部和东北部的清凉世界。一天下午,尼玛走进来,他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吃了一惊:
  “我是来和你说再见的。我要离开这家公司了。”
  “尼玛先生,你要去那里啊?”
  “天下这么大,我可以去的地方也很多。”他的语气里满是感慨。
  “我听说戴维赖了你的佣金,最后怎样了?”
  “赖了就赖了,我以前又不是没见过钱,比这多的钱也见过……这让我多了
  一点美国生活的经验,干什么都得先签下字来。碍于人情是行不通的。”然后,他立起身来,又弯下高大的身躯,和我握握手:
  “再见了,朋友。”
  尼玛的离去 ,当然又在同事们中间引起了一阵议论和感叹,还有对老板的批评。渐渐人们对尼玛的同情露出 疲态,再过一阵子,便不再有人提起。
  
         秋去冬来,人称时装大街的第七大道上的行人,是服饰更替最快、最新的地
  方。人人行色匆匆,我置身其中,也是快走直行,目不旁视。忽然,听到有人叫我
  的名字,就突然停步,回头张望却不见有人。正迟疑着,一个大高个已经站在我面前了。我不由得又惊又喜:
  “尼玛先生,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好,好。我仍旧在第七大道和百老汇这一带工作。这儿是我的名片。”他
  递过来一张卡片,我接过一看,原来尼玛在卡麦伦公司当推销员呢。
  “在卡麦伦工作还顺利吗?生意好不好?”
  “还不错,但是卡麦伦是以生产服装为主的公司,织物推销 的量很小。不
  比专门的纺织品公司。现在我有了一些底子,想开办一间自己的公司。先做转口,
  以后再考虑扩大其它的业务。所以,我现在正忙着找办公室的房子。”
  尼玛给我的意外一个接一个,我的问题也不得要领:
  “这么快就开公司了?容易成功吗?这一带的租金很贵,你没有问题吗?”
  他的笑容依旧,却自信十足,大大不同于以往。他摊开双手:
  “开公司不是太复杂的事,成功于否我不能保证。但是我总得试一试,搏一搏。我的生活、事业起起落落,我发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机会我就想证明自己,不会每一次都是滑铁卢吧。”
  “尼玛先生,我真心希望你成功,希望你好运道。”


  我由衷地祝福他。当我转身离开时,天空中飘起了纷纷的雪花,一瞬间,地上就薄薄地铺上了一层白色。我踩着雪花向前走去。在转弯角里,透过橱窗的玻璃反射,我看见尼玛先生朝我这边跑过来,就马上停步。等他跑到我面前。
  “唉呀,我忘了一件事。”尼玛说着,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去,拿出皮夹,然后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卡片交给我。继续往下说:
  “请你把这名片带给爱西,这是希拉的名片。我已经和她说定了,如果爱西英语学得可以了,可以去找希拉,她会接受爱西在卡麦伦工作的。”
  “尼玛先生,谢谢你,你真是很为她想得周全。”我说。
  “爱西好吗?代我向她问好,就说尼玛想念她。”他的招牌笑容又挂在了脸
  上,“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看望她呢。再见吧。”
  “我会转告她。再见。”这次,等他真的离去了,我才转身。雪花越来越浓
  密,挟着风飞舞,凉沁沁地扫在脸上,好一场冬雪啊。
  
        两年过去了,我因为转行,离开了曼哈顿。阿冰的英语学习没有能坚持下去,在第一个学期就中断了,她后来在唐人街找发展的机会,那张希拉卡片始终没有用上。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天下着大雨,我和先生去曼哈顿中城看朋友。车子经过三十八街,我无意间转过脸,一间亮着浅绿,玫红,和白色霓虹灯的小小时装店一闪而过,店名竟是“尼玛时装”!我赶紧叫先生停车!但是停不下来,密密的雨帘中,前后左右都是车子在流动,我们非随着车流向前不可。
    我非常希望,这家店是尼玛先生的事业。但是,我却不愿专门再去寻访。万一开门出来的不是尼玛先生呢?
    不知道名叫尼玛的伊朗人是不是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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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神在阿堵中 回复 悄悄话 这些画是你画的吗?好得吓人!
你看了我的“梅兰芳”吗?我提到青衫。
旁白 回复 悄悄话 文和画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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