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春秋战国”书写“三国演义”
《大东亚的沉没》一书创作杂感
“春秋战国”中的“三国演义”
世界近代史,无疑就是一部“春秋战国”史。
王道式微、霸道盛行,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用现代国际政治学语言来说,国际社会的本质就是无政府状态。这种无政府状态,决定了安全的稀缺性,冲突和战争成了国际社会的常态。
在这样的“春秋战国”背景下,一部中国近代史便是无数个“三国演义”的集合。举凡中国近代史的任何一起国际事件,从来就不是中国和某一国单纯的双边互动,而往往牵涉到更为复杂的多边博弈。
“寰球同此炎凉”,工业革命之后的世界,全球化滥斛,国际社会成为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大清帝国如同鸵鸟般地将脑袋钻在沙堆中,也依然摆脱不了万里之外一只蝴蝶翅膀所煽动起来的大风暴;同样,大清帝国的几声喷嚏,也会连锁传递,引起全球的感冒发烧。
1894年的盛夏,大清帝国遭遇日本寒流,一连串的喷嚏之后,整个世界都感到了那股寒意。这就是甲午战争(日本称为“日清战争”,西方多称为“第一次中日战争”)。
甲午战争从头就不只是中日两个“主角”的演出,英国、俄国几乎从头到尾地参与了整台大戏的台前幕后。可以说,甲午战争实际上是远东“中-英-俄”旧秩序与“日-英-俄”新秩序这两个三角关系的竞争,其间夹杂着法兰西、德意志、美利坚等“龙套”们的卖力表演。
作为甲午战争开端的高升号事件,就是一部牵涉多边国际力量争斗的“三国演义”。
高升号是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由英国人驾驶的无武装商船,它被中国政府租赁运送精锐部队,却在战争爆发前夕,被日本军舰在朝鲜洋面击沉,死伤惨重。这个事件在中、日、英三国内部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乃至争议,这些内部反响又传导到国际政治中,通过外交或军事方式相互作用于对方,并最终导致旧的大东亚彻底沉没、国际格局发生重大改变。可以说,要厘清甲午战争幕后多边国际关系的积酿、发酵过程,以及甲午战争对远东乃至世界历史进程的巨大影响,高升号事件无疑是最佳切入口。
同样在甲午战争中,中、日、美之间也上演了一部高潮连连的“三国演义”。中日开战断交后,均委托美国在对方国家照顾自己的侨民和利益。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借此庇护了两名被中国追辑的日本间谍,引发三国之间、以及三国内部的激烈争议。在中国政府的巨大压力和美国国务院的配合下,美国领事馆最终将间谍引渡给中国,但因此在美国国会引起轩然大波,被称为“间谍门丑闻”,认为美国政府对中国过于软弱,差点引发对政府的弹劾。
在这些波云诡谲的“三国演义”中,除了当事三国之间基于自身利益的尔虞我诈之外,还牵涉到更为广泛的国际政治考虑。在高升号事件中,英国之所以力挺日本,就是考虑到与俄国争夺远东的大局;而在上海间谍门事件中,美国政府之所以迁就中国,也是考虑到内战刚刚平息,既要防止英法等列强对其本国进行干预,又要在菲律宾、夏威夷等地投入大量精力,需要时间韬光养晦。
而在各国内部,不同的意见也对国际局势产生了拉力或推力。在高升号事件中,愤怒的英国军方要求对日本进行军事报复,这令日本相当地惶恐、也令中国十分地兴奋;而在上海间谍门事件中,美国驻华外交官与国务院之间、美国国会与政府之间,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思路见解,导致激烈纷争,中、日两国在北京、上海、东京、华盛顿等地,进行了激烈的外交争夺战。
此外,甲午战争期间,美国黑人社会也积极支持日本,他们认为年轻的日本作为有色人种的崛起,跻身列强之列,有助于提高黑人的地位。日本充分利用了美国黑人的这种态度。这种“黑色影响力”,甚至持续到二战期间和二战之后,进而影响到美国的国际政策。
这样的无数部“三国演义”,从国际化视角组成了中国近代史的全貌,历史在这里显现得更为全面、客观、生动、精彩,从这样的角度解读历史,也更能知彼、知己,以及知他。
于我而言,在充满了各种各样三角关系的“春秋战国”中,要为中国近代史写一部包罗万象的《东周列国志》,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以中国为基点,以重大国际事件为切入口,以小见大,深入浅出,分别写成不同的《三国演义》,则不仅是比较现实的,也是比较“冷门”的,更有利于提供全球化大背景下的“资治通鉴”。
围绕高升号事件的《大东亚沉没》,只是我的“三国演义”系列的开篇。为“春秋战国”书写系列“三国演义”,无疑将是我终生的使命。
在历史面前常怀敬畏
“春秋战国”无疑是纷繁复杂的。
在我的感受中,历史研究就是一种类似盲人摸象的实践活动,在浩瀚的历史面前,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尽己所能也只能触摸到一个局部而已。
这是历史研究者的宿命,无可改变。所以,在历史面前,我常怀凛凛的谦卑之心,深深地了解自己的局限,以开放的心态,尽可能多地从不同角度掌握更多史料。
我时常恐惧于自己成为又一个史家“裁缝”:在一个已经设定好的框架内,根据设定好的程序,对有限的史料进行选择性的剪裁。我们的历史研究,尤其是近现代史研究,自民初开始即被长期地作为政争的工具,异化为政治立场的注解和训诂,禁区林立,歧道纵横,在史识和史评上出现严重的人格分裂和双重乃至多重标准。这极大地限制了我们对本就有限的史料的挖掘、采集和使用。我的一位美国收藏同道曾抱怨道:与中国历史有关的考据,经常难以从中文数据中得到更多的信息,因为 “中国人只收藏对自己有利的数据”,而很少收藏其它各方尤其是敌对方的数据,他们的文献数据,多被视为异端,最多供一个小圈子“内部参考、批判专用”。
为“春秋战国”书写“三国演义”,很多时候类似于法庭的庭审辩驳过程。不同的当事国、同一当事国内部的不同派系,对同一事件都会有着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解释,其中的矛盾、冲突正是历史的吊诡和精彩之处,也蕴藏着更深刻的“资治通鉴”的意义。历史研究者不是法官,我们永远不可能期待揭露真相、还原现场,而只能尽力去接近真相、拼贴现场。无疑,“兼听则明”的古训在其中起着核心的作用。
作为华人,在国际关系背景下研究充满民族屈辱的中国近代史,那刻骨铭心的悲情意识,是一个饶不过去的心结。
揭开自己的伤疤是痛楚的,而在承受这种痛楚的同时,不只是咬牙咒骂我们曾经的敌人,甚至将犀利的解剖刀指向自己,则更需要精神的勇气。在这方面,我经历了相当痛苦的内心挣扎。
百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在自己作为受害者的身份认同之上,披挂上一件灿烂的外袍:正义,并且还相信“正义必胜”的神话。但是,外侮只能说明我们无能和软弱,并不能因此而赋予我们“正义”,更不能因此而赐给我们“胜利”。被凌辱与被屠戮,绝不是正义;反抗凌辱与屠戮,才是正义。但胜利绝不来自正义,而只来自于实力。
长期以来,我们的历史研究,尤其是近代史研究,形成了以正义和非正义这类政治道义说教为标准的单维体系。当我们深入到“春秋战国”的那些“三国演义”中,就会很郁闷地发现“正义”这个词汇被几乎所有的历史当事人滥用到了极点。要在“春秋战国”的国际背景下研究中国近代史,我们必须摈弃毫无意义的道义之辩,而还原和探究其最残酷的本质:国家之间的利益争夺和调整。温情脉脉的道德说教,往往容易蒙蔽自己,培养出一大帮宋襄公,把虚幻的、自以为是的“正义”当作力量,甚至天真地以为受害本身便可成为获得“正义”、乃至“胜利”的通行证。
百多年来,我们已经做够了到处诉苦的“祥林嫂”,更受够了把眼泪当作治疗历史伤疤的膏药。接下来,也该做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了吧?我很愿意自己的“三国演义”系列成为一把把锋利的解剖刀,直面惨淡的历史、正视淋漓的鲜血,割开自己的病灶看个究竟,并向我们曾经的敌人学习----当然,这需要我自己和我的读者朋友有更大的勇气和胆略。
研究历史,并非我的职业,却是我的生命。
十多年前,是八国联军发自中国的“杀人”明信片,刺激我从国际政治角度研究晚清历史。那些血腥的画面,是那么的刻骨铭心,所以,我将秋瑾的诗句悬挂在澳洲家中的书房,时时自勉:
“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
(2008年4月18日写于澳洲悉尼北石斋)
写得好!曾一直以为历史是男人的天下。
巾帼英豪,佩服 !!!
看了一眼左侧的目录,我得常来看看,认真拜读。
城里有几位读史非常认真的,堪称良师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