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持与顺应

庄子认为，人在内心应该坚持自己的秉性，面对外在的世界应该通达和顺应。
　　
　　
　　于丹，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影视传媒系主任，影视学博士，硕士生导师。
　　
　　现代社会千变万化，我们怎样才能做到内心的坚持和外在的顺应呢？
　　
　　内在要不化
　　
　　庄子告诉我们，要做到内心的坚持和外在的顺应，首先要做到“外化内不化”。内心不要受变化万千的外部世界的影响，不要被纷繁复杂的社会所左右。
　　庄子假托孔子之言说:仲尼曰:古之人是外化而内不化，而今之人是内化而外不化。庄子提倡，一个人应该顺应社会规则，与人交往在表面上可以非常随和融通，但要有自己内心的秉持。
　　其实，这个命题对于今天的人来讲更加重要。因为我们外在的大千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不断地提出新的规则。面对信息时代不断出现的新坐标，是食古不化，坚持一种保守的循规蹈矩的准则呢，还是与时俱进，不断地调整自己呢？
　　庄子在《秋水篇》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他说，孔子周游卫国匡地时，突然间遭到卫国人的包围。面对突然的变故，孔子面不改色地坐在包围圈中，弹琴唱歌，似乎听不到外面不绝于耳的兵刃之声。这时，他的弟子子路慌慌张张地跑来，一看到老师这个样子，心急如焚地说，咱们有性命之忧了，您还有娱乐之心啊！孔子淡淡地说，我这个人啊，一直在努力躲避穷困之境，但还是没有躲开，为什么呢？这是我的命。我也求通达，但也没得到，为什么呢？这是时运不好（图1）。
　　
　　
　　（1）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些意外，关键在于用什么态度去应对
　　
　　孔子接着说，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勇敢：一个人在水中穿行不避蛟龙，是渔夫之勇；一个人在陆地行走不避猛虎，是猎人之勇；一个人在白刃相交于前，视死若生，是烈士之勇。而一个人临大难而不惧，这叫圣人之勇。穷困或通达，有它自然的道理，不管时运如何，心中有所秉持，才能在大难突然降临之时，做到泰山崩于前，心中仍然镇定。他安慰子路说，“由处矣”。你稍安勿躁，不必恐慌。
　　过了一会儿，有人进来对孔子说，对不起，我们搞错了，我们要围的是一个叫阳虎的人。最终孔子有惊无险。
　　《论语》中对这件事也有记载，阳虎的相貌跟孔子相似，所以引发了这一场误会。
　　庄子讲这个寓言，是为了告诉人们:只有内心的安静、勇敢，外在才能处变不惊（图2）。
　　
　　
　　（2）心中的秉持，让孔子具有临危不乱的圣人之勇
　　
　　今天我们处在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往往容易受到外在的干扰，从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有这样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故事。有一个人，他的朋友跟他说，人太容易受外界干扰了。你要是不信，今天你在房子里挂一只空鸟笼子，不用几天，你非养鸟不可。这个人说，不养鸟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怎么会因为一个空鸟笼子就改变呢？朋友说，那我们打个赌，你挂个鸟笼子试试看。
　　这个人就在屋里挂了个空鸟笼子。
　　第一天，到他家来的人不经意地看上一眼鸟笼子，然后问他：你的鸟死了，还是飞走了？你原来养的是什么鸟？要不然我送你一只新的？他就跟来人解释：我没养鸟。第二天，到他家来的人说，你的鸟死了多长时间了？你是不是特别伤心？你是不是不会养鸟啊？我送你一本养鸟的书吧。第三天，到他家来的人说，挂着一个空鸟笼子，挺可惜的。你们家里是不是养猫了，猫把鸟给吃了吧？还是喂食不当，把鸟给撑死了？我告诉你怎么给鸟喂食吧。后来，到家里来的人不光随意地谈论养鸟的事，而且有送鸟的、有送鸟食的、有送科学养鸟的书的，让这个人不堪其扰。这个人说，算了，我就养只鸟吧，省得别人来家成天问这问那的。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这个笼子里就真的养上鸟了。
　　这个故事其实更像我们的生活。人们之所以会改变一种习惯，是因为我们“内不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图3）。
　　
　　
　　（3）举一反三，我们生活中的“空鸟笼子”哲理无处不在
　　
　　外在要通达
　　
　　可能有人会说，既然这样，我就像庄子所说的那样，做一个特立独行，桀骜不驯之人多好。其实，庄子是辩证地看待这个问题的，他也提倡外在一定要通达。
　　庄子在《人间世》里说，人间万事，有很多的潜规则，“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就是说，人生当中有两样东西是必须遵守的:第一，子女事亲，对父母尽孝，这是命，命定你必须要做的。人间亲情，每个人要尽到责任;第二，人臣待君，为国尽忠。关乎民族大义、国家安危的大事，都要勇于承担责任。
　　试想一想，当今世界，有哪一个人跟他人没有关系？有哪一个人光凭着自己内心的秉持，就可以安身立命呢（图4）？
　　
　　
　　（4）与人交往，通达随和也是生存的一种需要
　　
　　有一个典故，说有个使者去考察地狱。他发现被罚下地狱的那些人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饿得嗷嗷直叫。是不是不给饭他们吃呢？不是的，原因是他们手里吃饭的勺子太难使了，每个人都使一个把长1米多的勺子，装满了食物的勺子怎么也够不到自己的嘴。
　　这个使者又到天堂去考察，他发现这里的食物跟地狱没有什么差别，每个人手中拿的也是把长1米的勺子。但这里的人却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这是为什么呢？原来，这里的人们在用长把勺子互相喂食，到处是一片和美欢畅的景象。
　　其实，在我们的现实社会中，每一个人手里拿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一把勺子，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一种社会法则。当你为他人着想，真正“外化”了的时候，你内心真正有所坚持的东西，才会真正实现。大家互相扶助，就会其乐融融。
　　庄子也说，人在处世时，还有更难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传常情之言
　　
　　庄子认为，外在处世，最难的是说话。
　　说话是人们交流思想的一种基本工具。说话时应该注意什么？怎样才能避免祸从口出呢？
　　庄子生活的那个时代，两国间的交往主要靠传递言语和书信。不管书信还是言辞往来，都要求真实可靠。这样一来，这个传话的人就非常重要。因为他的情绪往往会影响到传信和传话的效果。
　　庄子说，最难传的就是带有喜怒两种情绪的话。他说，一个国君的话如果带有喜怒，你去传，这就叫传溢之言，因为这种话是国君在情绪不平和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这种话如果传得不好，就会招惹杀身之祸。
　　怎么办呢？庄子建议，“传其常情，毋传其溢言也”。也就是说，要透过说话人喜怒的表面，准确领会他的真实意图，平平实实地传话。千万不要歪曲说话人的本意，更不要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图5）。
　　
　　
　　（5）传话一定要非常慎重，特别不能传播流言蜚语
　　
　　这个道理运用到我们今天的生活也是一样的。我们说话时，一定要做到实事求是，绝不夸大其辞，更不乱传闲话。
　　
　　做事有分寸
　　
　　 一个人做到言辞谨慎，是不是就足够了呢？
　　庄子告诉我们，光做到言辞谨慎还不够，还必须用心智去看清在时间流程中变化的东西。
　　庄子说，比如饮酒，往往是“始乎法而卒乎乱”。大家在一起喝酒，开始都能做到“始乎法”，就是做到相当于我们今天流行于酒宴上的礼节礼貌。比如先敬客人3杯，主人敬完，客人回敬，这些都是合乎人之常情的法度。但酒席上又往往“卒乎乱”，难免有人喝高了，开始话多了起来，用庄子的话叫作“泰至”。高兴到了极至，就有人闹酒、醉酒，喧嚣放纵，酒席上本应欢乐友好的氛围被搅乱了。所以，我们在遨游世间时，应该提前考虑到如何不让结果发展到极端（图6）。
　　
　　
　　（6）无酒不成席，不醉最为高
　　
　　庄子说:“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
　　 庄子提醒我们，做事要掌握分寸，要有节制。一个人可以在表面上迁就，但不要过分地陷进去；心里要宽和，但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否则就可能开始博取名声，为妖为孽，最后助纣为虐，陷入一场混乱。
　　现代人最大的困惑，就是如何面对千变万化的外在世界而内心不变。那么，如何才能做到庄子所提倡的坚持内心而顺应外在的境界呢？
　　
　　内心要安定
　　
　　庄子提倡，内心要安定，才可能做到外在的顺应。
　　庄子在《大宗师》里写道，有一个老者已是耄耋之年，却面如孩童。周围的人都惊奇地问道，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有什么秘方啊？老者回答说：我一生参悟，要使内心安定，有这么重要的几步：
　　第一步，外天下。也就是说，忘记天下所有牵绊你的人情世故。比如，房子住得够不够大，饭菜吃得可口不可口，这些身外之事不要在心里牵挂得太重。庄子说，如果你把外在的一切都从心里排除，就远离了许多约束你的规矩法度。
　　第二步，外物。就是把物质世界的东西尽量剥离出去。如果说外天下太大，说得还是很空，那么，外物应当算是说得比较具体了。比如人的口腹之欲，现在有不少人因吃河豚而死。可能有人会说，我为尝这一口鲜，就是甘愿用生命去冒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亲人的牵挂？有没有想过你生命的分量？为尝这口鲜，真的值得用生命去冒这个险吗（图7）？
　　
　　
　　（7）品尝这“一口鲜”可能会付出终极代价，拼死吃河豚的确值得深思
　　
　　第三步，外生。也就是说，超越了生死。超越生死并不是不看重生命，道家讲究人永远活在当下，不要说我这一生有多少未来可以预支，奢侈地有一个梦想要用多少年的艰辛努力去达到。这一切都是违背人生自然规则的。我们还是要把生命看作是一步一步的流光，从中朴朴素素、安安详详地穿越人生。
　　第四步，彻悟。心境要洞明澄澈，当你把一切外在的东西都腾空，心灵就有虚灵之境。“道集于虚，虚室生白”。大家知道，只有空旷的屋子，才可以装下光明。只有那些干净的房间，阳光照进来时才达到“虚室生白”这样一种温暖欢欣的境界。相反透过阳光只会看见尘埃。所以，你将心腾空，就会通达，就会透彻，就会明朗。
　　第五步，见独。也就是说，人能够达到洞见天地万物的道理这样一种精神境界。你将天下万事看作一个整体气象，不再孤立地只看到事物的一个横断面。这样的“见独”，可以少生很多闷气。有人经常为一件事情想不开，是因为他只看到所较劲的这一点，而没有看清楚更完全的整体是什么。
　　一个老画师用毛笔在一张大白纸上“啪”地点了一下，然后问:你们看这纸上是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回答说，是一个黑点。老画师说，在这一整幅画里，99.99％是什么？是空白。而你们怎么只看见一个黑点呢？这就像我们有些人看世界，往往只看到世界的一丁点缺点，一丁点郁闷，一丁点你眼前过不去的坎，整个世界的空白却看不见。这实在是要不得啊!
　　第六步，无古今。当你能把当下看作一个整体时，你就能把它贯穿于古今的历史长河。你就会知道，人性没有国界，也没有时空阻隔。我们今天讲庄子、孔子、先秦诸子，就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所谓道不远人，他们真正的道理都贴近于当下。古人的切肤之感，天地之叹，都能进入到今天我们的生命。
　　第七步，不死不生。也就是说，追求到了一种人生的永恒。人生不会因为物质生命的陨落而真正寂灭，也不因为有这个形体存在而忽略生命的本真。所谓的不死不生，就是这样一个意思。
　　如果我们做到了以上这些，就少了很多的纷争和矛盾，最后获得一个圆融的，合乎天地自然的的生命境界（图8）。
　　
　　
　　（8）做起来很难，随遇而安仍然只是许多人追求的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