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蚕·
(一)
玉秀,玉花是村里的一对双双。手巧,人靓。
玉秀早一个时辰降生,是大双双,玉花是小双双。两姐妹一般漂亮,白里透红的脸盘,直直的鼻子,一条粗粗的大辫子盘在头上,笑起来嘴弯弯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视着你时,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从里面放出,再一寸一寸地收紧,收获赞叹。
玉秀妈喜欢显摆,晌午时,总是当街一站,拖长了声气喊:“小玉秀……,小玉花……,吃饭了……”跟唱调子一样好听。接下来,总是玉花玉秀甜润的回声:“来了……”。四旺村也就正式开始歇午晌了。
“讨个白族婆,当匹骡子驮”。玉秀妈就是那种里里外外一把手,壮得可以当骡子使唤的白族女人。她脸上身上所有的线条都是直的,人中上有一颗痣,和笔直的鼻子联起来正好成一个惊叹号,唇边两道皱纹象是一个括号,括号时大时小,时尖时园,因她的喜怒哀乐而异。
玉秀妈的能干精明利索是村里挂了头牌的。听老人讲她当年调子唱的好,对歌认识了玉秀她爹,可惜玉秀爹命薄,一对双双才落地不久就撇下家归西了。留下家徒四壁和一对嗷嗷待哺的孩子。玉秀妈没有再嫁,天知道她是如何东抓西挠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的。只知道这些年的艰辛在她脸上犁出了一道道沟坎,把她全身的弧线磨成了直线。好在一对双双倒是出落成村里顶尖顶的姑娘。玉秀妈赌咒发誓要把女儿们嫁到家道殷实的人家,不能再像自己那样苦淘苦磨一世。
小小的,玉秀妈就把女儿们许配了人家,断了村子里小伙儿们的念想。四旺村是一个穷村,虽说依山傍水,可是水浇地不到一半,另一半地的收成全靠老天恩赐。玉花玉秀未来的婆家都在沿河下游。男方虽说长相不好,家底却都很厚实。玉花的未婚夫有点呆,但是家里的独儿子,家有三方一照壁一院砖房,公婆年迈,过门便可以掌家。玉秀比她的未婚夫大三岁,由于发育不全,她的未婚夫看上去又矮又小像个孩子,可是听说是家里生了一堆姑娘,他是唯一的男孩。未来的公公是吃公家饭的,在公社里大小做个官,每月有几十块现钱收入不说,在他们村是一个说一不二,一呼百应的人物。
把两个女儿的未来安顿好,玉秀妈脸上的括号也舒展了很多,眼睛和眉毛挤成了一对等号,本来笔直的腰板更直了。
本来嘛,好好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按玉秀妈的安排运作。内靠玉花,外靠玉秀,上半辈子的付出艰辛似乎可以在下半辈子得到一点补偿,女儿们不用受穷,也算对得住短命的男人了。
可偏偏出了个小老松。
小老松是玉秀家紧邻杨家的小儿子,学名叫杨学松。杨家生活不算宽裕,一大堆孩子。早些年孩子小时,年年吃返销粮,年底分红时,分文没有,反欠队里一屁股两肋巴粮款,过得拖衣落食的。这几年孩子大了,都成了壮劳力,身上穿得才光生了些。
小老松自小和两姐妹一起长大,仨小无猜,成天嘻嘻哈哈,玉秀妈倒也没太在意。只是近来玉秀妈突然发现似乎一夜之间,小老松就从一个拖着鼻涕,脸上花乎乎,脏兮兮的伢伢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伙子。身上也十分时髦地穿了件不知从哪里弄到的军便服。小老松常来找玉秀玩,玉花却常常借故躲开他们。玉秀妈似乎嗅出了点什么,耸耸鼻子,又似乎什么都没嗅出。
村里开会的时候,小老松总和玉秀凑在一起。两人有时绕着粮场上的草垛子打闹,有时又缩到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叽叽咕咕地说小话,灯影下不时泛起玉秀吃吃的笑声,和小老松压低了嗓门的哑笑。
自幼小老松就和俩姐妹“打成一片”,总是见他和双双中的一个在一起打闹,村里人早就习惯了他们之间这种亲密,从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偶然有个把老人看着他们发点:“还是年轻人的日子过的顺溜啊!”之类的感叹。当然,快嘴福亮嫂是例外,她常常对着玉秀他们指指戳戳,有一次和玉秀为了几个工分吵架时,她竟扬言“不要让我抓到!”。
(二)
这不妥终归还是凸现出来了。连村里最不管闲事的阿朝爷都感觉到了。那一次抢收小麦,队里让所有壮劳力加夜工,粮场里的大灶也点了火做夜宵。通常一旦大灶起了火,队里不到后半夜是不会收工的。可偏偏不巧,麦子刚收了一半,从邻村借来的打谷机就出了毛病,粮架上干了的麦子打不出来,腾不出粮架晒新麦,十点不到就收工了。在粮场里吃夜宵时,唯独少了玉秀和小老松。有人说,他们在大田的另一头,可能没听见收工哨。等大家吃完夜宵,还是没有他们的踪影。负责做饭的阿朝爷自告奋勇留下来等他们,一面收拾锅灶。可是一直等到三星偏西,也不见他们的影子。
哄谁呢?背一趟麦就是爬也爬不了这么长时间啊!第二天出工时,四旺村人脸上都抹上了了一层心知肚明的表情。可是当几个一脸坏笑的小伙子逗着福亮嫂问她是否抓到什么时,她却两眼一瞪:干我屁事!
这事奇了!当一场子准福亮嫂、候补福亮嫂和临时福亮嫂凑做一堆交头接耳时,正牌福亮嫂却闷在一边埋头割麦。说长道短是福亮嫂与生俱来的专利,今天要么日头从西边出来了,要么福亮嫂真的被福亮气着了。福亮是那种三锤砸不出一个屁的老实人,平时总是砸着杆烟袋嘿嘿地干笑。说他能跟谁致气,就跟说日头从西边出来没两样。福亮嫂刚嫁过来时,曾狠狠地闹过一阵,左右觉得福亮不是她的如意郎君。日子长了,心气儿渐渐地被福亮的不温不火的嘿嘿干笑熬干了。福亮嫂把所有的能量转而施展在信息交流和争强斗胜方面,她嗅觉敏锐,言词刻薄,利齿伶牙,在四旺村的业余生活中是一个不可少的人物。
福亮嫂的临阵失常,并没有减轻人们对这类事情的兴趣。候补福亮嫂们不负众望,义无反顾,前仆后继,添油加醋,很快就把整个事态炒得沸沸扬扬,连连出了好几个版本。几个回来得晚一点的女人象争战利品似争夺谁最后一个见到玉秀和小老松。仿佛这个人有绝对权力对整个事态下结论。
(三)
玉秀一家没有来上工。
一连两天,玉秀家的大门紧闭。里头有时能听到嘤嘤的哭声。
几天以后,大伙正在点玉米,垄上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是玉秀未来的公公,矮的是她未来的姑爷。大农忙天,两个穿着簇新衣裤的人走在路上,格外招眼。玉秀的小姑爷在一身硬梆梆深蓝咔叽布的新衣裤里显得越发矮小笨拙,临时洗白了的脸上擦了一层油,在乌黑的脖子的衬托下活象是带了一付面具。他穿着大了好几号的新鞋,被他爹拖得踉跄着往前走。少顷,两人消失在玉秀家紧闭的大门洞里。
玉秀要出嫁了!
消息很快就被准福亮嫂们的无线广播网传了出来,传遍了四旺村。日子定在十天以后,玉秀家的大门也开了,玉秀妈嘴边挂着个尖括号,惊叹号拉得长长的,忙出忙进张罗婚事。玉花也出来上工了。
玉花玉秀虽说是双胞,长得一模一样,可是脾性却大不一样。玉花温顺,玉秀泼辣。玉秀能说会道,嘴上不饶人,玉花却是一张嘴就脸红,她喜欢静静的呆在一边听别人说话,从不随便插嘴。这事以后,她就更不爱说话了。整天地着头,默默地做着手里的农活。小老松也蔫了。他一个人离大伙远远的,狠狠地挥动着手里的锄头。象是要把心里的闷气都埋进地里。
玉秀却不见出来。听说是被她妈反锁在屋里了。除了有人赞扬玉秀妈处理事情快刀斩乱麻,干净麻利以外,村里人的话题也渐渐转移到别的事情上了。
入夜,忙了一天的四旺村开始平静下来。连村东池塘边的大杨树都似乎都已昏昏睡去。离婚期只差三天了,玉秀家院里一片死寂。
“小玉秀!你这个没良心的啊!……”
玉秀妈突如其来的一声哭喊打破了四旺村的宁静。玉秀不见了!消息像池塘里被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迅速向四下传去。玉秀的房门虚掩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箱子里少了一套她从会捏针就开始缝制的一套嫁衣。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平时镇定自如的玉秀妈慌得像掐了头的苍蝇直在地上打转转。
“去小老松家看看!”被吵起来赶来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提议。
好事的人带回来一个更令人不安的消息:小老松也不见了!大家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可能性只有两个:他们不是私奔,就是。。。殉情了!这在四旺村不是没有发生过。十年前一对男女,因为私定终生,遭到家里老人的反对,就双双吊死在后山顶上。玉秀没有拿走家里任何值钱的东西,只带走了一点吃的。想到这一层,玉秀妈肝肠寸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四旺村的壮劳力都起来了。大家点起松明火把,分几路向后山寻去。
后半夜了,月落星稀,找人的队伍渐渐回来了,没有发现俩人的踪影。得信赶来的玉秀婆家的一彪人马拿着扁担,赶到通往四乡的路口拦截,扬言要敲断小老松的腿。
这一夜折腾得不善。
天亮了,精疲力尽的人们陆续回家补觉去了。只有玉秀妈还在堂屋里抽泣着。玉花也在灶前抹眼泪。亲家翁在玉秀家的灶房里吧哒吧哒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中午时分,派往客运站的人回来了,说没有见到他们。这一带就这一趟班车,看来他们没有远走。亲家翁突然站起身,甩下一句话走了:人不要了,彩礼必须退还!
两天过去了。玉秀妈央了一帮子后生,把玉秀可能去的地方又筚了一遍。依然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终于挺不住,一头栽在床上,病倒了。
(四)
这天下午,福亮嫂来看玉秀妈,带来了一个让人惊愕的消息:她知道玉秀和小老松的下落!
原来收麦那天福亮嫂还真的抓到了玉秀和小老松。当她雪亮的电筒光照在草丛中拥作一团的一对偷情人身上时,她像一只捕到了老鼠的猫,浑身的毛都因为胜利而颤栗着。早几天,她就注意到他们俩儿常常离开大队背麦子的人群,岔到这条小道上去。
“不要脸的东西,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福亮嫂一手叉腰,像一个古代攻克了城池的武士,把自己的败将踩在脚下,居高临下冷笑着说。
“嫂子,你放我们一条活路吧,下辈子变牛变马报答你的恩德!”从羞愧中清醒过来得玉秀泪流满面,爬了几步,一头跪倒在福亮嫂脚前。
“嫂子,你也是个苦命人,玉秀和我不想再走你和福亮的路!救救我们!”小老松也跪在了玉秀的旁边。
……
这句话击中了福亮嫂的软肋。本想大大的发挥一顿的福亮嫂突然泄了气。胜利的喜悦被冲得荡然无存。眼前的这一对哭成一团的偷情人不再像战利品,一下子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造孽啊……”
半饷,福亮嫂仰天叹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是她年轻时的相好。多少年了,福亮嫂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他,此时才发现他始终躲藏在心底的一个角落里,这会儿又浮了出来,怨怨的眼光扎得她心里一阵阵隐痛。
“你们走吧!”福亮嫂移开电筒,抽身走了。
一连几天,福亮嫂都没有睡好觉。那幽幽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所以那天夜里,小老松来求她帮忙搭救玉秀时,她竟神差鬼使地答应了。现在玉秀和小老松都在邻村福亮嫂的二妹家。
(五)
玉秀的婚礼还是办了,是和小老松。
婚结得很草率,只是请了村里几家近亲摆了两桌,在门窗上贴了点红而已。
结婚的第二天新娘新郎就下田了。他们一无所有,还有一大笔债要还,那就是玉秀妈收原来那个小姑爷的定金。
村里再也听不到玉秀妈叫玉秀玉花吃饭,开会时也听不到灯影下玉秀吃吃的笑声和小老松压低了嗓门的哑笑了。
为了挣钱,玉秀两口儿上了瓦窑。
到瓦窑出瓦是最苦最累的活。可是出一窑瓦除了工分以外可以额外拿到五毛钱。这可真不是人干的活,窑膛没有凉透,又闷又热一片漆黑。人进去就跟进了炼狱似的,两分钟就出一身透汗,十分钟就口干舌燥,呼吸困难,还得背着七八十斤重的瓦往上爬。壮劳力一天下来也撑不下两窑瓦。玉秀和小老松却连干三窑。一天下来,累得浑身跟散了架似得还不说,全身只剩下牙和眼珠子是白的。
玉秀和小老松似乎一下变老了十岁。他们没日没夜地忙,要在年前还上那笔彩礼。玉秀白嫩的皮肤被瓦窑里的黑烟灰染得黑一块花一块,指甲缝里嵌的都是黑烟灰。小老松脸上连毛孔里都填满了黑灰,显得十分憔悴苍老。两个人脸上再也见不到往日那种由于浸泡在爱情里而绽开灿烂的笑容。目光也因为劳顿而变得呆滞。如果说爱情是花,那美妍的花期是那么短暂,如果说爱情是树,那它必须接受生活残酷的磨砺。
几个月以后,玉花也出嫁了。和玉秀的婚礼不同,玉花婆家来了一大队人,娘家摆了十几桌,婆家摆了几十桌,十分风光体面。
接亲的队伍临出门时,玉秀妈拉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玉花哭得死去活来,玉秀也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