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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

(2005-04-16 12:38:20) 下一个

不能不看见,你的大眼睛

 

江岚

 

 

寒假回家过年,到家的次日,母亲开始例牌的审讯:“这回该有个合适的女朋友了吧?”

 

“妈!哥哥那边枝繁叶茂,您又不愁没孙子抱,着甚么急嘛!”我邹起眉头,不胜其烦。

 

“你们学校里上千的女同学,难道就没有一个你中意的?”

 

“那些,哼,庸脂俗粉!”我悻悻然。当然也不能说一个“中意的”都没有,只可惜那些我“中意的”,又不见得中意我呢。

 

“对了,就你这副德行,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哪里配得上!”小我五岁的妹妹悦悦在一旁别有用心地插嘴。我们兄妹同在一间大学念书,她读大一,我则在研究所攻读光学物理的博士学位。

 

“悦悦!你二哥老实厚道,你应该帮帮他才是。你们商学院里女生多,有没有甚么合适的人选给你二哥介绍介绍?”母亲笑起来,悦悦是她的掌上明珠。

 

“老实厚道?!他?!妈,您就是偏心!让他自己说,我有没有帮他?!”悦悦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们隔壁班有个女生叫林欢荔,是公认的大美女。二哥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人家的名头,跑来跟我说他想认识人家。好,我做妹妹的义不容辞,一口答应给他帮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和人家套上交情,连哄带骗磨得人家答应周末舞会中做他的舞伴,结果他呢,让人家在舞厅里坐了一个晚上冷板凳!”

 

悦悦叽哩呱啦一通数落,连气也不用换,手都指到我的鼻子尖上来了。和自己的亲妹妹同校读书有诸多弊端,头一条是任何风吹草动都难免落入她的大嘴巴。

 

“阿钧,真有这种事?”母亲问。

 

“啊,那时,呃,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我搔搔头,支吾其辞。

 

我要找的,是一个可以满足我的灵魂和精神需要的女孩子,林欢荔其人,相貌是生得不错,可惜言语无趣,又诸般造作,扭扭捏捏。害得我失望之余,意兴阑珊,哪里还想得起来请她跳舞?就这样失了礼数,确实让悦悦很下不来台。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所谓‘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有着极其严肃的意义,不可视同儿

戏!你是怎么搞的?”母亲疾言厉色,盯着我。

 

“是,是,”我俯首贴耳,作声不得,心中兀自恼恨妹妹兴风作浪。

 

“好了!既往不咎,下不为例!”母亲满脸不高兴。“今天是你们大哥生日,等爸爸回来我们一起过那边去。至于你们嫂子娘家的一票人马,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

 

大哥长我八岁,结婚已经好些年了。嫂子是小家碧玉出身,这门亲事从一开始便遭到当医生的父母的强烈反对,最大的原因无非是嫌她娘家与我家门不当户不对。如今最小的小侄女都三岁了,我父母对嫂子的成见依然无法消除。

 

其实嫂子尽管有些艳俗,却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而且手脚很勤快,将大哥伺候得无微不至。婚姻恰如饮水,个人冷暖自知,我认为只要他们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和和睦睦,旁人,包括父母兄妹,大可不必计较其他无关痛痒的细枝末节。

 

可惜父母不是这样想法。

 

到了大哥家,是嫂子迎出来。她白白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容,身上每一处可以戴首饰的地方都闪闪发光。大哥最近生意兴隆,发了一点小财,嫂子把家里全盘重新装修过。放眼望去,客厅和餐厅里廉价的花瓶字画摆满每一个角落,和城中大多数中餐馆的布置相仿。唯一的好处是暖气充足,把三九天的寒冷统统关在门外。

 

“像个什么样子!”母亲一进门便皱起了眉头,嘀咕道。她的声音不大,刚好将她的轻蔑不屑准确无误地传入哥哥和嫂子的耳朵而不让屋里其他的客人察觉。

 

一句话将嫂子的笑容冻结在脸上,连我和妹妹都十分尴尬。

 

幸好侄儿峰峰和小侄女莹莹及时摇摇摆摆地跑过来,小嘴里乱糟糟地嚷着“奶奶抱抱,奶奶亲亲”,把爷爷奶奶拖到玩具间去,这才解救了场面的难堪。

 

“啊呀,嫂子,我一年没回来,你这里居然换了人间!”我松了一口气,马上原形毕露。

 

“是啊,花了不少钱呢,”嫂子掩饰不住地夸耀。“你呢,阿钧,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没有嫂子拔刀相助,我能成甚么气候?”

 

“你这张嘴呀,活该一辈子讨不到老婆!”嫂子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到厨房。“嫂子手上美女如云,只要你一句话,改天我来给你安排。── 冰箱里有啤酒和可乐,你要喝甚么自己动手,在嫂子这里不要客气啊。”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外边麻将桌上三缺一,早等得不耐烦了。我拿了瓶啤酒,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发现既无法加入搓麻将或打扑克的阵营,与大哥他们一班生意人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无聊之余,我走进大哥的书房。

 

书房里的清静和外面的喧哗截然是两个世界。大哥现今不见得多喜欢看书,却还保持着大学时代的购书癖,有不少好书。我抽出一本倪匡的《鬼界》,坐在书桌前慢慢看。倪匡这家伙笔下颇有几分功力,一开篇就把个子虚乌有的“鬼界”描述的比最恐怖的噩梦还可怕,我看着看着,入了迷。

 

过了好久,某个角落里突然“阿嚏!”地一声,吓得我从椅子上直跳起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青天白日的,见鬼了么?!我下意识地喝问:“谁?”

 

一个人从沙发后面站起来。起初她背对着我,穿着一件式样极其简单雪青色的洋装,做工和质料显然相当精良。她把直垂到腰际的一条长辫子甩到脑后,转过脸来。令惊魂未定的我又大吃一惊  ── 她简直不像是人!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她浑身上下真的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味!

 

她的皮肤很白,额前整齐的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波光流转,像夏日清晨在荷叶上晶莹滚动的两汪露珠。她脸上没有化妆,唯一的首饰,是洋装的领口处别一枚香奈儿的小碎钻胸针。

 

“呀,对不起!你不知道我在这里吗?”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说不出的婉转动听。

 

“呃,我,不──不知道。”我的舌头兀自打结。

 

“我一直坐在地毯上看书啊,因为那里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回身指一指自己先前坐的地方,又说:“嗯,有沙发挡着,你看不见我,难怪会被吓一跳!”

 

“我还以为遇见鬼了呢!”我耸耸肩,尴尬地自我介绍:“我是周钊的弟弟,周钧,”

 

“啊,是,周家的大熊猫。”她淡淡的一笑。

 

咦,看样子她认得我,我疑惑地问:“大熊猫?!甚么意思?”

 

“未来的物理学家,系你们周家光宗耀祖的希望于一身,自然像大熊猫一样珍奇宝贵。”

 

“哈!”她的比喻很形象,我笑起来。父母向来以世代书香门第的出身自恃,认为我们兄妹三人都应当成为某某“学者”或“专家”。结果大哥选择从商,他的婚姻和职业都颇令他们失望;悦悦还小;居中的我呢,别的大本事没有,读书却是一把好手,多少成全了父母一部份的虚荣心。不过,我说:“我父母最宠爱的还是我妹妹。”

 

“剩下你们大哥最可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没这么严重吧?”我又笑。“长辈对我们的期望,和我们自己对人生的构想不一致,也只有选择忠于自己。父母不满意,也无可奈何。”

 

“是,自古忠孝难得两全,你算幸运的,”她拾起桌上那本依然摊开的书,随手翻着:“啊,是《鬼界》。倪匡有一本书叫《失魂》,也很不错。”

 

“是吗?我没看过。讲什么的?”

 

“书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自小被选进皇宫的王妃。她不堪忍受国王的凌虐,身体又逃不出那个樊笼,于是她的灵魂就跳脱出来到了宫外,有了一番奇遇。”

 

“你是说,她的灵魂游离身体?典型的小说化情节。”我接触到她的目光,她有一双多么明亮又会说话的眼睛!

 

“一个渔村男孩在海边邂逅了她的灵魂,一时惊为天人,立志将来非她不娶。男孩长大以后成了大电影明星,踏破铁鞋才找到她,要把她救出皇宫。可是,他的计划不幸被出卖。”她继续说。

 

“结果呢?”我的兴趣来了,倪匡的小说构想大多匪夷所思,结局往往出人意料。

 

“结果,”她停顿一下,垂下眼帘。“他们的灵魂出窍与彼此结合,肉身成了植物人。”

 

这样的结局倒不见得多新鲜,“听起来是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我敷衍道。

 

“那样的感情,”她抬起头来,视线转向窗外,“真是惊心动魄,令人向往。”

 

“噢?”我觉得她眼中掠过一缕若有若无的忧伤。

 

恰在此时,书房的门霍然大开,悦悦脚不点地,直冲进来,嘴里乱嚷着:“二哥,兰表姐,你们两个人都躲在这里啊!大家等着你们开饭呢!”

 

“好啊,就来了!”她朗声答道。说话之间,两个女生热络地手拉手走出去了。

 

我却被悦悦的话钉在当场,动弹不得。“兰表姐”!悦悦居然叫她做“兰表姐”!她是我家哪一门子的亲戚,我怎么不知道?

 

趁着众人七手八脚帮忙上菜,我将悦悦拖到一边,问她:“哎,她是你哪家的表姐?”

 

“嫂子娘家的表妹,我不叫她表姐叫甚么?咦,你难道不认得她?”

 

是了,老早听母亲提起过,嫂子有个表妹叫方若兰,和妹妹年龄相仿,且很谈得来。怪不得她对我们家的事情一清二楚。我与她过去也一定照过面,可是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吃着嫂子精心准备的大餐,我不时悄悄打量餐桌对面的方若兰。她的吃相颇斯文,细嚼慢咽地,无声无息。偶尔停下来,侧着头听众人高谈阔论,并不多话。

 

相比之下,坐在她旁边的悦悦活脱脱是鹦鹉转世,无论什么话题都要插上几句,简直不得了。母亲提醒了她好几次,她也不在乎。惟恐一闭上嘴,别人当她是哑巴。

 

于是,母亲少不得在回家途中就开始教训她。悦悦表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则大不以为然。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档,她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说:“哎,兰表姐好歹算是我们家的亲戚,你可别乱转她的念头噢!”

 

“你胡说什么!”我赶紧拉着她落后父母几步,这话给母亲听到不是好玩的。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悦悦老气横秋,煞有介事地指手划脚。“兰表姐呢,的确是人才出众。可惜,好女百家求,还没过年呢,她的约会就排到大年初六了,轮不到你。”

 

“她…… 有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里来。

 

“自然是有的,你以为人家也和你一般没行情?楚大维和她高中时代就认识,他们才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呢,”悦悦的欣羡之情溢于言表。“堪称郎才女貌的典范!你最好趁早死了这份心,免得自讨没趣。”

 

我怔住,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方若兰已名花有主尚在其次,关键是想我周某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长相也不至于辱没了先人,怎么连亲妹子都看我不起?凡是我看着顺眼的女孩子,又为什么总有人捷足先登?不是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吗,我的颜如玉究竟落在哪一方?

 

也许,我真应该把条件降低。比如妈妈手下那些念过几年护士学校出来的小女生,会崇拜我接受我。

 

接下来便过农历年了,我陪着父母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各处都有陌生女孩花蝴蝶一般穿插在当中,长辈们企图拉拢我和她们的意思非常明显。然而她们一律都打扮得太时髦漂亮,全无突出的性格,我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于是我始终吊儿郎当地,打不起精神来。

 

终于熬到年初四才有个空档,本可以好好睡个懒觉,母亲又说我的眼镜已经戴了一年有余,该配一副新的了。

 

“我叫潘丽丽陪你去,”妈妈陪着笑,补充说。我最近情绪低落,她也看出来了,巴巴地找个护士来陪我。她是怕我一不高兴,下次放假便找理由留在学校不回家。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赶忙从床上跳起来:“有悦悦陪我就好了,不用麻烦人家。”

 

潘丽丽委实是不错的女孩,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何必去招惹人家。

 

“二哥!你做人好歹要有一点志气,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事都要抓个人陪着,象什么话!”悦悦在她房间里嚷嚷起来。

 

好好,我自己去,免得像麻风病人一样讨人嫌。

 

既然出来了,我不想早回家。留着要买一副好眼镜的借口,便有理由在街上闲逛。我从十七岁起离家求学,在家乡几乎没什么朋友。寒暑假期我总是不大想回家,怕的就是这种百无聊赖的寂寞。

 

“是你啊,大熊猫!”突然有人迎面走过来与我打招呼。

 

是方若兰。她穿紫灰色细腰的长呢大衣,浅灰色羊毛的围巾下面缀着丝穗子,和她的长辫子一起垂到腰间。头上戴着与围巾相配的贝蕾帽,浑身是素净的书卷气。

 

“啊,你好,兰表妹。”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我有一个很大的弱点,我喜欢双眸如水的女孩子,她无意间击中了我的致命伤。怎么会有这么动人的女子啊,我感慨地想,楚大维何许人也,能与她并称郎才女貌?

 

“满街乱叫,我也有名有姓的,”她抗议。“而且,不要指望我叫你钧哥哥。我认为普天下只有郭靖才配称作靖哥哥。”

 

这个女孩子真有意思,我忍俊不禁:“是,是,方小姐,幸会幸会。”

 

“叫我若兰就好了,”她也笑。“你家悦悦呢,没和你在一道?”

 

“她的个性比我活跃,有一大堆老同学老朋友等着要见面。叫她陪我出来买眼镜,她嫌我耽误了她的功夫。”

 

“啊,前面有家眼镜店新开张,很大,品种也多,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这几年此地的变化太大,我几乎不认识路,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并非打蛇随棍上,我说的是实情。自从上大学离开家,我很少回来。

 

“好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我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悦悦口中的她似乎每天的日程都爆满,简直形同交际花。我早该想到悦悦除了凡事夸大其辞以外,没有别的本事。

 

和她并肩走在街上,冷风一吹,我觉得精神好多了,说话也顺畅起来。

 

方若兰只比悦悦略大一两岁,却比我那娇生惯养的妹妹成熟懂事。她念大学三年级,主修亚洲文学史,似乎对一般女生普遍关心的服装,发型,化妆品之类兴趣不大,喜欢看书听京剧。看书还则罢了,如今这年头,有几个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有耐心听咿咿呀呀半天唱不出个所以然的京剧?!她却对一切清朝以前的东西情有独钟,想必是她专业的缘故?

 

到了她说的那家眼镜店,不管人家拿什么式样的眼镜出来,我一律认为不合适,本来这家店还有新开张的优惠,可我顾不得了。否则我还能用什么理由留她在身边陪我?

 

果然,顺水推舟,方若兰领我再去另一家眼睛店,路上继续天南海北地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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