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旧货
百合
来美国以后，当时很没有钱，“前辈”们带我去逛YARD
SALE。在当时，那是很好的省钱办法，锅碗瓢盆，甚至漂亮的衣服，
三两块钱就可以买到。后来，生活上不缺什么了，还是喜欢逛，买
书，买许多没有用、拿回来肯定是要丢掉的小东西。后来，有了孩
子，再也没有时间逛了，但是，每当看到广告上的YARD SALE，总是
心里痒痒的。
现在，孩子大了，有时可以脱手几个小时，就赶快过过
瘾。有次在一家HOUSE SALE中，看到三套家具，当时就喜欢上了。
怕人买走，没怎么杀价就交了钱。回来一看，屋子里根本放不下那么
多，只好“推销”给朋友一套。但是，那家具在我的眼里，真的很漂
亮。主卧房的是很老式的手工雕刻的MAHOGANY，加拿大产，不能说
是古董，但也年代久远了。两个孩子卧室的，几乎没用，是主人买给
孙子孙女的，但他们根本没有来住过，是雾白的，新式的，也是名
牌，很简单明快，而且三套家具才三千块。让人帮着搬，人说：“你
的家具太沉了，质量真的不错。”心里过意不去，本来说好的两百块
钱工钱，给了三百。
可是，越看邻居的家具，越觉得自己的不够老。她虽然没
读过什么书，但是很有艺术的眼光。YARD SALE或跳蚤市场十几块钱
买来的东西，回来稍微一加工，就成了精品。她的房子虽然很小，但
是布置得漂亮极了，好多房子很大很有钱的朋友的家里，也比不上她
的有格调。每次从他们家回来，我就对先生说：“周末你看孩子，我
要去逛YARD SALE。因为我们的家具还是太新了，干脆再卖掉算
了。”他总是问：“你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去商店里买呢？又省时间东
西又新。”我说：“商店里的古董式也还是太新，没有真正的旧的那
种味道。”
我不是很喜欢新的东西－我不喜欢新房子，感觉虽然明亮
宽敞，但总觉冷清，觉得单薄。现在的房子是旧的，每当先生提买新
房子时，我就说有了钱，去给我买一个大些的旧房子，最好是石头的
维多利亚式的。旧的东西让我感到温暖，感到以往的生活的气息，尽
管是别人的。喜欢日子象昏黄的落地台灯的光芒，柔和的，带着些少
许的怀旧的感伤，在午后的时节，如流水的行板，轻轻地诉说。所有
的往事和回忆，在诉说的过程中被淡化、净化，然后怀着感动，让将
来坦然地而来，期待和憧憬便如同晒过后的棉被，软软地裹在身上。
旧的东西，或在买旧东西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好多不起眼
却又在那一瞬间耀眼地美丽的事情，会使自己有那么一会儿深深的震
撼或感动。昨天，打电话去一个HOUSE SALE，是一个颤微微的老人
接的电话，而且耳朵已经不很好使，需我大声地重复几遍。他说大部
分东西他已经卖光了，只有两个古董台灯和一套沙发。本来也没有想
买台灯，但是想去看看也无妨。去了之后，一个老太太笑容满面的告
诉我，老头子忘了带钥匙，回家拿去了。因为房子是老头的哥哥的，
哥哥九十五岁，年初去世了。在等待老头的过程中，我知道老头叫乔
治，老太太叫芭芭拉，他们的年龄差二十岁。老太太有四个孩子，分
别在马里兰、维吉尼亚、佛罗里达和新泽西。老头有两个孩子，分别
在加州和纽约。芭芭拉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老妇人之一，朴素无华，
却又光彩照人。她脂粉未施，牛仔裤兰毛衣，黑色夹灰色的头发挽成
髻盘在脑后。她有一张诚实的、慈祥的、日常的却又优雅的脸，有满
脸和悦的、宽容的、善良的笑容，有柔和的、悠悠的、沉稳的声音，
她让我想起我的奶奶，想起罗曼罗兰，想起春风夏泉和奥黛丽嘉
宝、、、、、、“乔治的哥哥一辈子单身。他喜欢集邮，以前我们都
不知道。人死后，在整理他们的东西时，你会发现，虽然你和他们很
熟悉，却有那么多的地方，你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喜
欢集邮。”
乔治回来了，开了门，给我看了他要卖的东西。没什么
了，都有些破破烂烂的，唯一看上的，也只有那对台灯。讲价了半
天，四十块钱一个。我知道他不在乎多少钱，从他那调皮的眼神中，
可以看出他很ENJOY讲价的过程。台灯的底座，是已经长了绿毛的青
铜，灯柱是雕花的玻璃，灯罩是粉红的水印纹。但因为年代久远，我
轻轻一动，便撕破了一个大口子。出门的时候，看到门后的角落里放
着一个瓷套盆，里面装了些废纸等垃圾。我想他本来没想到要卖的，
也许就认为是垃圾。可是，等听到我要买时，他调皮地说要二十五
块，我出两毛五，讲来讲去，我说：“我就是不要让你赢，就给你五
块钱，看你怎么办？”塞给他二十个硬币，把盆子抱上了车。是浅褐
色近乳白的粗瓷，两个小小的耳朵，一朵小小的深褐色的花。尽管看
起来很脏，但实在是爱上了。因为急着要去接孩子，不能多呆，匆匆
地说：“乔治，我真的喜欢和你讲价。芭芭拉，和你讲话是一件非常
愉悦的事情”，就开车走了。车窗里扭头回看，他们两人站在那里，
美丽得到了极致。这样的情景，我将永远难忘。
“万圣节”那天下午，去另外一个镇上看一套餐桌，从主
人电话里的描述中就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我喜欢听她那年轻
的声音，因为她已经是个祖母了。我直截了当地说：“普丽丝拉，你
听起了好年轻啊！”她大笑，小女孩一样地大笑：“谢谢你，好多人
这样说我。我听起来年轻，行动起来也年轻，感觉也年轻。”电话
里，她和我聊天，于是我知道她的儿子在梅林有很高的职位，还上过
电视，她有两个孙女，她有个外甥娶了个在美国出生的中国女孩后，
然后收养了三个韩国女孩。她那个外甥媳妇的名字和我一样，所以她
听说我叫这个名字就觉得很亲近，因为她是她最喜欢的亲戚。
在PARSSIPANY一条幽静的街上，我按响了她的门铃。那
是一座看起来就精雕细琢过的房子，居然是粉红色，有着白色的拱
柱。她开了门，是个看起来至多四十岁的女人，粉红的毛衣，白色的
裤子，金色的拖鞋。她的家漂亮极了，挂了好多油画，摆了许多水晶
的饰品。那套餐桌，一看就是古董，白漆已经斑驳，只有金色的镶边
依然完美。配着同色的装饰柜，加上她在餐厅的角落里摆着同色的大
三角钢琴，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好象时光倒退了一百年，在曼妙
的钢琴声中，四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绅士和四个着脱地塔夫绸长裙的
女子，在水晶蜡烛吊灯下，杯筹交错，谈笑风生。清醒后，我哑然失
笑：普丽丝拉是一个多么活泼的现代的五十多岁的小姑娘啊！“告诉
你实话，我光给这八把餐椅重新绷面就花了一个FORTUNE！”专门找
人做的，配着同色的椅套，前面是乳白底枣红花的硬锻，背后是乳白
色凸花的同色质料，分别和窗帘的双面相同。客厅里一套转角的沙
发，是椅子背后的质料，地部镶着同色的流苏。“光这些流苏我就花
了两千一百块！”她说那个工匠做的事情非常完美，只是她再也不会
找他，因为“他用了两年才给我做完！”接了她的活后，他又接了一
个我记不住名字的的人的，从她说话的样子中，我猜想必是名人。最
后，她说：“我告诉他，即使你没有做完XX的，也要做我的，因为是
我先找的你！”她说话的神气，非常生动活泼，可爱极了。
她找出“BLUES CLUES”的游戏，让我小儿子玩电脑，自
己坐在楼梯上，问我些诸如我怎样来了美国，为什么来，来了多久等
问题。她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问我：“这是个有名的中国画家画的，
你能看出来他画的是广东运河吗？”我只好诚实地说：“我好象没有
听说过这个画家，因为我对美术没有兴趣。我倒是觉得他画的很象苏
州。”因为要急着早点去学校接大儿子“TRICK OR TREAT”，我没
有办法和她多聊，只好恋恋不舍地告别。
去买了这几次“旧货”，都很有收获，尽管也许并没有买
到什么。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很多，就象是拣到几本很有趣味
的书，让人读得不忍放下。细细地读过，一页一叶都有些或许平淡或
许精彩的故事。比如说，我一直想象那等待孙子孙女来住的医生，漂
漂亮亮的两个房间，漂漂亮亮的两套家具（女孩的那套，唯一和男孩
不同的是椅子是粉红色的坐垫），而孙子孙女几乎没有来住过，那种
盼望，会不会很失落？乔治的哥哥，是不是就在那盏古老的发着粉红
色光的台灯下，细数着他的邮票度过了他一生的时光？九十五年，不
算短，他可曾经有过孤独寂寞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他会不会有对
家庭对妻子对儿女发疯般的渴望？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会不会
希望在来生，他要象弟弟一样有一个美丽贤良的女人陪伴终生？普丽
丝拉的丈夫已经先去了加州，所以她才卖房子卖家具。十九岁就做了
新娘的她，是不是一直很幸福，很受丈夫宠爱？否则，没有爱和呵护
滋润的女人，怎能在儿孙满堂的年龄时，依然从里到外这么年轻？买
“旧货”的过程里，我自己是在感受别人的人生，从而在感激和欣赏
自己的生活。美丽的，即便岁月流逝，也将永远美丽。一切都是如此。
11、3、01
